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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知识与价值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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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君劢的反击战

 

上述丁文江的文章发表以后,张君劢又撰长文《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10],洋洋四万余言,予以反击。

张君劢首先陈述其前后两论的主旨:“盖二三十年来,吾国学界之中心思想,则曰科学万能”;“在此空气之中,我乃以科学能力有一定界限之说告我青年同学。”接着又确定了他这篇驳议所针对的核心议题,仍在人生观与科学的界线:“在君之文所反对者,则在人生观无论理、无科学公例一语。”他进而首先抓住丁文江关于其“存疑的唯心论”的话,从根本上揭露其自相矛盾:“超于官觉以上,在君既谓不可知,故存而不论,自号曰存疑的惟心论。既已存疑,则研究形上界之玄学,不应有丑诋之词。不知自谓存疑,而实已先入为主,此则在君先已自陷于矛盾而不自知。”既然自己已经承认对形上界或本体界“不知”或“不可知”,则不应该对它有所判断;此即休谟、康德等人的可取的态度。

接下来,张君劢分上、中、下三篇,从以下十二个方面,答复了丁文江的驳难:

1.关于“物质科学精神科学之分类”

张君劢引证德国哲学家冯特的学科分类,来为自己的分类辩护。冯特“科学”之分类为:(1)确实科学: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2)精神科学:心理学、文字学、历史学、文字历史学、社会学、法律学、生计学。张君劢还指出:“精神科学,依严格之科学定义,已不能认为科学。”显然,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思维是比较混乱的。因为他在这里所列的两类学术都是“科学”,都是关于认知问题的;而他所讲的“人生观”却不是一个认知问题,而是一个意向问题。

2.关于“科学发达之历史及自然公例之性质”(或“物质科学中何以有公例?”)

这里,张君劢也针锋相对地像丁文江一样,通过叙述科学的历史来证明其观点:科学的“自然公例”也并不是“万能”的;“关于纯粹之思想”的“纯正心理学”更无“公例”可求。张君劢认为迄今为止,按其时间先后,有三种“根本科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这三种科学的可靠性一个不如一个,可谓每况愈下。物理学,他承认算是“确实科学”;生物学,他引证杜里舒的武昌讲演,说明其“公例”的不可靠;至于心理学,“岂特不能比确实科学,亦视生物学又下一等矣。”张君劢认为,所谓“实验心理学”,“谓为生理的心理学则可,谓为纯正心理学则不可”,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种生理学,其对象仍然属于物质方面,因而也有科学的公例可求。至于“纯正心理学以思想为主题”,“纯粹心理无公例之可求”。为此,他引证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学:

十九世纪之末年(一八八九),柏格森氏《时间与自由意志》一书出版,阐明人生之本为自觉性。此自觉性顷刻万变,过而不留,故甲秒之我,至乙秒则已非故我。惟心理状态变迁之速,故绝对无可量度,无因果可求。以可量度可求因果者,必其状态固定。以前状态为因,后状态为果,于是因果可见焉。若夫顷刻万变之心理,则无状态之可言,任意画定某态为态,移时而后,即已成过去。惟其然也,故心理变为自由行为,而人生之自由亦在其中。自其说出,而詹姆士氏五体投地以崇拜之,其称道柏氏,虽康德之于休谟,不是过焉。

我们发现,张君劢在这里仍然没能把“意向”问题与“认知”问题明白分辨开来。柏格森说的那种心理状态,之所以不能为科学所把握,主要的并不是因为其“顷刻万变”,而是因为它本身不是认知性的,而是意向性的。

3.关于“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之异同”(或“精神科学公例何以不如物质科学公例之明确?”)

针对科学主义者关于“(科学)今天不能(统一人生观),安知将来亦永久不能”这样“一种藏身之妙计”,张君劢明确给予了否定的回答。为什么?他以物理学和心理学为物质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典型加以比较,指出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这是张君劢的人生观哲学的基本理据,我们不妨详列于下:

“物理现象惟有此四大原则,故日趋于正确;生物心理现象惟无此四原则,故不能日就于正确”:“第一,凡在空间之物理易于试验,而生物学之为生活力(Vital force)所支配者,不易试验,至于心理学则更难。第二,凡在空间之物质,前后现象易于确指,故其求因果也易;生物界前后现象虽分明,而细胞之所以成为全体,其原因已不易知;若夫心理学则顷刻万变,更无固定状态可求。第三,三坐标或四坐标,验诸一质点之微而准者,可推及于日月星辰,此尤为生理学心理学所不能适用之原则。第四,物理上之概念,曰阿顿,曰原子,曰质量,曰能力:此数者得之抽象(Abstraction)而绝不为物体之具体的实在(Concrete Reality)所扰。至于生物学,有所谓种别,有所谓个性;而心理学为尤甚。因而生物心理两界日为个性之差异所扰,而不易得其纯一现象(Uniformity)。”

我们可以看出,张君劢在很大程度上把问题归之于认识的易与不易了,仍然是在“认知”的范围之内去把握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差异。但我们同时也注意到,在他的引证当中,已涉及了“人意”(意志Will)范畴。例如他引证经济学家约翰·穆勒:“当日学者颇有持社会科学公例一成不变之说者,穆氏起而反对之,谓社会现象有人意(Human Will, Human Effort)转移其间,故非一成而不变。”又如他引证生物学家拉马克:“物理学之所研究,限于死物质;生物学之所研究,则为有生之物;心理学之所研究,则为有生而有心理现象者。惟其有生,故内部先有活动,而拉马克乃有自觉的努力之说,与达尔文之环境说相反对。”把所谓“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区别归结为其研究对象是自然物质现象还是精神心理现象,这是不对的;但他注意到了“内部先有活动”或“自觉”存于心理其间,而他所谓“自觉”,很接近于“意向”范畴(所以他在引证柏格森时,用“自觉性”来指称其“生命冲动”)。再如他引证社会学家欧立克《社会进步之哲学》:“科学之所能为力者,不过排除某种行为之方法,不过确定所以达某部目的之条件。至于全社会大目的之决定,吾人所应选择之方向之决定,则非科学范围内事。此决定何从而来乎?曰,视社会中各力所构成之活的冲动之复体。”此所谓“大目的”或“活的冲动”,就是意志。

4.关于“人生观”(或“人生观何以不为论理方法与因果律所支配?”)

这里,张君劢归纳了丁文江的质问的几个要点,答复如下:

(1)“(问)在君曰,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分别不能成立。(答)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内容不同,绝对可以分别;即以科学分类,久为学者所公认一端,可以证之。”

(2)“(问)在君曰,试问活的单是人吗?动植物难道是死的?何以又有动植物学?(答)人与动植物同是活的,然动植物学之研究之对象为动植物,精神科学之所研究者为人类心理与心理所生之结果,故不得相提并论。”

如前所述,在张君劢看来,精神科学(社会科学)当中或多或少还有“科学公例”可求,至于人生观则绝无所谓科学公例可言。这是否有自相矛盾之处?张君劢解释道:“社会科学固与人生观相表里,然社会科学,其一部对象为物质部分(如生计学中之土地资本等)。物质固定而凝滞,故有公例可求。除此而外,欧立克所谓不可测度之部分,即我之所谓人生观也。”这就是说,精神科学或社会科学的对象还存在物质的方面,故部分地适用于科学;至于“人生观”则是纯粹精神现象或纯粹心理现象,因而科学绝对无能为力。这仍然是一种很不确切的表述。

应当注意,按张君劢的观点,学术可分三类:一是物质科学,如物理学,其对象是纯粹物质现象;二是精神科学(社会科学),如生计学(即经济学),其对象中既有物质现象,又有精神现象;三是人生观,是纯粹精神现象。生物学、生理学都只能算物质科学;至于所谓“(实验)心理学”,则纯粹是一种谬误。张君劢这个分类法是颇有道理的,其不足之处在于,他没有非常明确的意识到这里存在着对认知与意向的分别问题,因而对“人生观”缺乏应有的分析。其实张君劢所理解的“人生观”乃是意向问题,而不论物质科学还是精神科学都是认知问题。因此,斤斤计较于“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区别,并无助于说明他的“人生观”哲学。而心理学虽然不是人生意向本身,但只要它是合乎科学的规范的,仍然不失为一种科学,因为它是人的认知对人的心理(包括情感、意志)的认识。

其实张君劢关于“人生观”的一条定义倒是非常准确地表达了他是指谓的“意向”:“我对于我以外之物与人,常有所观察也,主张也,希望也,要求也,是之谓人生观。”基于“观察”(认识)之上的“主张”、“希望”、“要求”,所说的都是人生的意向。这个意思,也见于张君劢对其所谓“良心”的解释:“我尝求其故而不得,则命之曰良心之所命。以康德之名名之,则曰断言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以倭伊铿之名名之,则曰精神生活。”又引欧立克语:“此冲动之自来,不在自觉性中,非理智之所支配,情感为之,意志为之。此等冲动,乃个人之生活动机(Life-motive),亦团体之生活动机。”显而易见,这里所讲的就是“意向”问题。

(3)“(问)在君曰,如何可以说纯粹心理上的现象不受科学方法的支配?(答)凡为科学方法所支配者,必其为固定之状态。纯粹心理,顷刻万变,故非科学方法所能支配。”这里仍然是以“固定”还是“变动”、“死的”还是“活的”、而不是以“认知”还是“意向”,来据以划分“科学”与“人生观”。

(4)“(问)人生观能否同科学分家?(答)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不能对抗,故分家之语,不能成立。”这意思是说,“人生观”与“科学”并不是处于同一水平的问题,人生观是“形而上”的,科学则是“形而下”的,两者不是并列对等的,故“分家”说很不确切。这里我们应该指出:哲学应该是“形而上”的;但以张君劢所谓“人生观”来看,如果仅指意向问题,那还算不上真正的“形而上”。真正的“形而上学”应超越认知与意向的紧张。

针对丁文江对于“张献忠”那样的恶的自由意志或者“人生观”的质疑,张君劢的答辩实际上采取了一种“性善论”式的解释:“人生者,介于精神与物质之间者也;其所谓善者,皆精神之表现,如法制,宗教,道德,美术学问之类也;其所谓恶者,指物质之接触,如奸淫掳掠之类也。”这种性善论的辩解,确实是非常苍白无力的。

5.关于“君子之袭取”

这里是针对丁文江讥讽玄学家之所以厌倦科学而取玄学,“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张君劢反唇相讥,指出丁文江“抄袭”皮耳生。

6.关于“所谓科学的知识论” (或“所谓科学的知识论是否正确?”)

丁文江的思想基本上是英国经验主义传统的,而尤以马赫、皮耳生的思想对其影响最著。所以,张君劢在这里首先以德国的先验论反驳英国的经验论。他归纳了皮耳生经验主义的三条基本原则,指出其所蕴涵的对因果性之必然性的否定、对实在之不可知性的承认;进而指出这是出自经验派哲学家休谟的思想。张君劢所依据的,便是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学说。但张君劢本人并不是与经验主义者相对立的理性主义者,他想超越这两大派的对立。所以他对康德非常推崇:“古往今来之哲学家,自成一系统,包举一切现象,而其说足餍人心者,无如康德。”他概括康德学说为:(1)人生(实行理性)[11]……自由意志;(2)学问(纯粹理性)……因果(觉摄、概念)。按说,他在这里应该如康德一样,是明白意识到了“认识”与“意志”具有对等关系、哲学应超越于二者之上的。他本人是希望发扬光大康德的哲学的;可惜他自己却仍然在很大程度上陷于一偏——意志一边了。

张君劢在这里是要反驳丁文江的“科学的知识论”之说。他说:“我所最不解者,则‘科学的知识论’之名词是也。”首先,如果所谓“科学的知识论”是指科学家的知识观,“则古今科学家中有关于知识论之主张者,不止赫氏、达氏、詹氏、杜氏、马氏数人”,还有许多其知识观绝不相同的科学家,那么,究竟哪一家的才算是“科学的”?进一步讲,“知识论者,哲学范围内事也,与科学无涉者也。”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这里触及了一种真正“形而上学”的境界:科学是知识,但并不是“形而上”的“知识论”;只有哲学的知识论,而无所谓“科学的知识论”。可惜张君劢对此并没有展开阐明。其实,“知识”是对事物的认识,而“知识论”是对这种认识本身的反思;换句话说,知识论是要对“‘知识’或者认识或者科学何以可能”进行考察,这当然是在科学之外或之上的问题。

7.关于“科学以外之知识(一名科学之限界)”(或“科学家根据推论公例所得之‘真’以外,是否尚有他项事物可认为真的?”)

张君劢在这里划定“科学之界限”,以求“科学以外之知识”;限定认识论的“真”,确立价值论的“真”。他引证英国生物学家托摩生的话,以说明在科学认识之外还有三种“真”以及求“真”的途径:哲学(形而上学),宗教(道德),美术(艺术)。(1)“形上界之知”(哲学/形而上学之真) 科学以“事实”、“物质”、“能量”、“进化”等等概念为基础,但不研究这些概念本身的意义;各门科学对“宇宙”有不同的理解,但不求其“合一”即统一性。这些正是哲学的工作,而且还是科学成立的前提。显然,这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哲学。此外,张君劢举孔子之语为例:“未知生,焉知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认为“此生死之知不知、可知与不可知之界限,已为一种科学知识与非科学知识之界限。”关于“生死”的例子是不恰当的,因为科学对生死有所说;但他关于“知之、不知”的例子举得很好,因为“可知”与否的问题正是哲学的问题(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2)“道德之知”(宗教/道德之真) 张君劢举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为例,“忠不忠信不信之辨,惟己知之最深,而与在君所举之三标准无涉焉。”这是一种意向“内省”之知,确非科学之事。(3)“美术之知”(美术/艺术之真) 张君劢再次举孔子为例:“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乐之美不美,亦惟一己能知之,而与在君所举之三标准无涉焉。”对宗教和艺术的知或真,他引托摩生说:“吾信崇拜自然之诗歌与宗教之感情,可以与科学相辅而行,此二者,直觉的冲动的也,非理智的也。二者皆求所以超于科学之上者,而吾人深信此二者之有成无败也。”

8.关于“玄学在欧洲是否‘没有地方混饭吃’”

张君劢在这里列举若干事实,称欧洲最近二三十年的思潮可以叫做“新玄学时代”。他所指称的,就是西方哲学家对科学理性主义加以反思的人文主义思潮。

9.关于“我对于科学教育与玄学教育之态度”(或“我之对于科学与玄学之态度”)

张君劢认为:“今日欧洲之国民教育两派对立,其一曰钦定教育(按指所谓“科学教育”),教人以因果说,教人以适应环境,教人为现状之奴隶;其二曰社会改造派之教育,教人以无因果说,教人以自由创造说,教人以冲破环境。”他对科学教育的流弊进行了批判,但也并不完全赞同社会改造派之教育,而是指出两者各有偏颇:“吾以为教育有五方面:曰形上、曰艺术、曰意志、曰理智、曰体质。科学教育偏于理智与体质,而忽略其他三者。社会改造派之教育,偏于意志与牺牲精神。”他认为,在现有科学教育基础上还应该加上“玄学教育”,包括三条:形而上学(超官觉超自然的条目),艺术,自由意志。

10.关于“我对于物质文明之态度”

“(一)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二名词之说明” 张君劢进一步申诉了他关于西方为物质文明、中国为精神文明的观点。“吾人所以名西洋三百年来之文明为物质文明者,其故有四:(1)就思想上言之,因盖律雷(伽利略——引者注)之力学之发明,乃欲以机械主义推及于生物学上心理学上之一切现象,甚至以此种主义解释人生。(2)学术上多有形之制作,有所谓发明,则国家竭全力以保护之。(3)蒸汽机发明后,国中以设工厂砌烟囱为无上政策,货既制成,则辇而致之国外,全国之心思才力尽集于工商。(4)国家以拓地致富为惟一政策,其有投资于国外者,国家则以外交军事之力为后盾。本此四故,一若人生为物质为金钱而存在,非物质金钱为人生而存在。其所以称为物质文明者在此。”

“(二)物质文明之利害” 张君劢对“物质文明”的西方列强那种科技立国、工商立国的政策及其造成的恶果进行了批判,告诫国人不要重蹈覆辙,而应“别寻途径”。至于那是怎样的一条具体的途径。

11.关于“我对心性之学与考据之学之态度”

张君劢指出“现代欧洲文明之特征三:曰国家主义,曰工商政策,曰自然界之智识”;并指其为“三重网罗”。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外”而非“内”:“以一人之身言之,衣履外也,皮肉亦外也,脑神经亦外也。其足乎己而无待于外者,果何物乎?……孟子之所谓‘求在我’,孔子之所谓‘正己’,即我之所谓内也。”于是他申明自己为人为学的“宗旨”:“本此义以言修身,则功利之念在所必摈,而惟行己心之所安可矣。以言治国,则富国强兵之念在所必摈,而惟求一国之均而安可矣。”为此,他对传统的“汉学”(考据之学)、“宋学”(心性之学)的优劣得失进行了比较:

首先,他认为中国的汉学与宋学之争,同欧洲的经验派/唯物派与理性派/唯心派之争,是“人类思想上两大潮流之表现,吾确信此两潮流之对抗,出于心同理同之原则”,因而是可比较的。然后,他以列表的方法,对中西两大派思想潮流进行比较,并得出结论说:“关于自然界之研究与文字之考证,当然以汉学家或欧洲惟物派之言为长”;“其关于人生之解释与内心之修养,当然以惟心派之言为长。”而张君劢所关心的乃是人生观问题,他当然是倾向唯心之论、心性之学的了。所以他说:“抑自理论实际两方观之,宋明理学有昌明之必要。”又说:“柏氏倭氏言有与理学足资发明者,此正东西人心之冥合,不必以地理之隔绝而摈弃之。”

12.关于“私人批评之答复”

针对丁文江“良友之忠告”,张君劢答复说:“吾之治学与我之奔走政治同,有一贯之原则,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而已。”最后,他再次申明其思想上的“立脚点”:“(一)知识以觉摄与概念相合而成。(二)经验界之知识为因果的,人生之进化为自由的。(三)超于科学之上,应以形上学统其成。(四)心性之发展,为形上的真理之启示,故当提倡新宋学。”

以上是科玄论战的第一个回合,我们之所以作了比较详尽的叙述,是因为此后论战的主要问题、论点、理据,科玄双方的张、丁两位主将都已经大体列出了。

 

注释:

[1] 通常认为科玄论战至1923年底即结束,乃是以论战文章的结集出版为标志,事实上两本文集都比较仓促,很不全面,还有相当一部分继续发表出来的、尤其是唯物史观派的文章未收入。

[2]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3] 定律、规律——引者注。

[4] 即逻辑——引者注。

[5]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6]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7] 林宰平:《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8]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翁特”指德国哲学家冯特(Wundt)。

[9] 指亚理士多德“第一哲学”(First Philosophy)。

[10]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11] 按即“实践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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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49: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科玄论战的过程

 

2.戏谑与紧张:论战的展开

 

就在丁、张激战的时候,思想界的一员宿将梁启超出场了。5月5日,他写了一篇《关于玄学科学论战之“战时国际公法”——暂时局外中立人梁启超宣言》[1]。此文虽短,却也有些重要的信息。他说:“第一:我希望问题集中一点,而且针锋相对,剪除枝叶。倘若因一问题引起别问题,宁可别为专篇,更端讨论。”梁启超已经意识到“这问题太大而且太复杂”,容易别生枝节;但对究竟应该“集中”到哪一点上,他没有指明。其实他也难以确实指明;论战中的当事人对这场论战的性质是不大清楚的。当时比较明显的,看来只有两条:这是关于“人生观”的论战;讨论的问题是科学与玄学对于人生观的意义问题。“第二:我希望措词庄重恳挚,万不可有嘲笑或谩骂语。倘若一方面偶然不检,也希望他方面不要效尤。”其理由是“这回这论战题目太重大了,行文更要格外勤恳郑重。否则令人看作游戏文章,便会把原来精神失掉大半。”梁启超意识到论战的题目乃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希望能够引起读者足够的重视。

这两条“公法”本是学术论争中的起码要求;但梁启超的这篇“宣言”有几点是特别值得注意的: 其一,“这个问题是宇宙间最大的问题。”所谓“这个问题”,即“人生观”问题。梁启超认为“是宇宙间最大的问题”,这已经表露了他的基本价值倾向:他更重视的乃是人生问题,而非科学问题。这是人文主义哲学的基本立场,就是认为哲学问题归根到底就是人生问题。其二,“这种论战是我国未曾有过的论战”;“替我们学界开一新纪元”。这充分表现出梁启超的敏锐。这场论战在何种意义上堪称“我国未曾有过的论战”?他也没有言明。然而这确实是一场中国前所未有的论战,不论其题目(科学、哲学与人生观),还是其影响(在思想文化界的广泛深入的影响,各派思想文化名流的或多或少的卷入其中),都是如此。正如梁启超言,这是一场“百年战争”——直到今天,仍在进行。

科学派的凌厉功势

由于时代风尚的缘故,在这场论战中,科学派处于攻势,而玄学派则处于守势。所以后来张东荪在其《劳而无功》[2]一文中说:“丁先生方面已预备有许多人对于张先生一个人来‘群起而攻之’”,他才出来“雪中送炭”。

科学派继丁文江之后第一个出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胡适。5月11日,胡适在上海写成《孙行者与张君劢》,发表于《努力周报》[3]。文中,他把张君劢比做孙悟空,而把“赛先生(科学)和罗辑先生(逻辑)”比做如来佛;玄学纵有天大的本领,也跳不出科学的掌心。胡适说是只须张君劢所列举的“罗辑先生的五样法宝”[4]之中的一样,即矛盾律,便足以驳倒张君劢。于是他揭露张君劢的三处自相矛盾:

矛盾之一:否认精神科学或人生观有公例的张君劢,自己却归纳出一条“大公例”来:“人类目的……不趋于恶而必趋于善。”

矛盾之二:张君劢说精神科学纵有公例,然而“决不能以已成之例推算未来”;但他同时又说精神科学或人生观“既据以往以测将来,……此可以深信而不疑者也”。

矛盾之三:

矛:“人生观不为论理方法与因果律所支配。”

盾:“夫事之可以预测者,必为因果律所支配者也。”(大前提)

“人类目的屡变不已;然既据既往以测将来……可以深信而不疑。”(小前提)

故张君劢深信而不疑“人类目的”(人生观)必为因果律所支配者也。(结论)

应当承认,胡适在逻辑上确实训练有素;从逻辑的观点看,他对张君劢的批驳确实是无懈可击的。然而其前提是:必须“从逻辑的观点看”;而且这里的“逻辑”只是认知逻辑,而非“价值逻辑”[5]。但张君劢的立场恰恰不是认知逻辑的立场,他所谓“据既往以测将来”并非胡适那种认知逻辑的演绎,而是一种价值逻辑的推演(虽然张君劢本人未必明确这一点)。

胡适此文开其端,科学派对玄学派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其中,科学派主将丁文江的《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6] 自然是最值得注意的。此文从八个方面反驳张君劢的批评:

1.君劢的现在主义 丁文江批评张君劢“反进化论”的“现在主义”,是针对张所说的“但论现在,不问将来”。其实张君劢本意恰好相反,并不是“不问将来”,而是说人生观不仅现在不统一,将来也不会统一,因为人生观是“自由意志”的范畴。

2.人生观的定义与范围 丁文江在这里反驳了张君劢的“人生观”定义:如果“人生观是我对于我以外的物同人的观察、主张、要求、希望。范围既然这样广,岂不是凡有科学的材料都可以包括在人生观里面?因为那一样科学不是我对于物同人的一种观察,一种主张?”我们注意到,丁文江在其反驳语中故意回避了“要求”、“希望”这两个词,因为这两个词是毫无歧义地表示的意向而非认识;而他抓住的则是“观察”、“主张”这两个词,因为“观察”确实是个表示认知的词,而“主张”又具有认知与意向两种歧义。科学肯定是要观察的,但张君劢的意思只是以它作为作出价值判断的前提;科学肯定是要提出自己的主张的,但这种主张是认识意义上的主张,而不是张君劢意中的意志意义上的主张。

他又反驳张君劢所说的人生观“可以主观作用消息其间”,指出这恰恰是星占学之类非科学的认识。这确实接触到了张君劢表达上的缺陷:“主观作用”不能确切地表达“意志”或者“意向”的含义。其实,今天的科学界已承认,那种完全没有“主观作用消息其间”的纯粹客观的认识是不存在的。而丁文江却既主张这种并不存在的客观“科学”,又将其客观对象归结为主观“经验”。

3.对于科学的误解 丁文江指责张君劢对科学有两大误解:(1)“君劢对于科学最大的误解是以为‘严正的科学’是‘牢固不拔’,公例是‘一成’不变,‘科学的’就是‘有定论’的。”丁文江承认科学的公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科学上所谓公例,是说明我们所观察的事实的方法,若是不适用于新发现的事实,随时可以变更。”(2)“君劢对于科学第二种误解是把科学的分类当做科学的鸿沟。”丁文江申明,科学的分类是相对的。末了,丁文江仍然坚持“科学万能论”:“我还要申说一句,科学的万能,不是在它的结果,是在它的方法。”

4.存疑学者的态度 针对张君劢说他那种“存疑的唯心论”存在的问题,丁文江申辩其“存疑学者的态度”:“无论遇见甚么论断,甚么主义,第一句话是:‘拿证据来!’”他引证赫胥黎的话说:“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他说:“存疑学者对于康德的‘断言命令’、倭伊铿的‘精神生活’、欧立克的‘精神元素’都只有一句话:‘拿证据来!’”这种“存疑学者的态度”,乃是一种典型的实证主义态度。但是我们知道,今天,就是实证主义者自己也已对这种实证原则产生了怀疑,因为以之为“证”的那种“实”本身是不是真的“实”,最终也是无法实证的。

5.知识论 丁文江继续宣讲其“科学的知识论”,其要点有三:其一,“这种知识论是根据于可以用科学方法试验的觉官感触。”这仍然是经验主义原则。其二,“以感觉为知识的原子,有许多心理学的证据。”经验主义与心理主义永远有不解之缘。其三,“我们现在是就知识论知识,没有把情感计算在内。”这是一句重要的道白:科学主义的基础只是在认知范围之内,而不是整个意识或者心灵(包括情感、意志)。

6.精神与物质 丁文江说,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是没有根本区别的,因为它们的“材料”(对象)同为心理“现象”,它们的方法同为经验“归纳”。至于物质与精神本身有没有根本区别、区别的性质如何,丁文江认为近代“拿科学方法来研究这个问题的有三派”:(1)“唯觉主义”,以马赫为代表,这是丁文江最推崇的;(2)“行为派的心理学”,以杜威为代表;(3)“新唯实论”,以罗素为代表。[7] 丁文江接下来对这三派进行了介绍。这三派其实都是经验主义的现代形态,由此可以见出丁文江的基本哲学立场,即他所转述的马赫的思想:“物同‘我’都是同样原质(感觉)所成功的复合体,所以物同‘我’没有一个明显的、一定的、普遍的界限。”

7.美术、宗教与科学 针对张君劢所说“科学以外之知识”,丁文江指出:“他把美术宗教当做知识,不但学科学的人不承认,恐怕学美术的信宗教的人也未必承认的。”确实,美术是关于情感的,宗教是关于信仰的,它们虽然也涉及知识的方面(美术知识、宗教知识),但本身却都不是知识问题;有关的知识问题应为艺术学(美学)、宗教学。张君劢的问题出在把“真”的问题混同于“知识”的问题了。不仅认知判断或事实命题,意向判断或价值命题也涉及“真”的问题;但那不是认知或“知识”的真,而是情感与意志的真。

8.结论 至此,丁文江第一次明确给“人生观”下了一个定义:“一人的人生观是他的知识情感,同他对于知识情感的态度。”这里显然是力图将认知与意向都纳入其中;但“知识情感”这个短语很令人费解。从他的上下文来看,他认为“情感是知识的原动,知识是情感的向导”,则所谓“知识情感”似乎指在知识规束下的情感冲动。所以,他说:“凡有情感的冲动都要想用知识来指导他,使他发展的程度提高,发展的方向得当。”于是,他生动地比喻说:“情感譬如是长江大河的水,天性是江河的源头,环境是江河的地形,情感随天性环境发展,正如江河从源头随地形下流,知识是利用水力的工作,防止水患的堤岸。”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告子的“性无善恶”论:“生之谓性”;“食、色,性也”;“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丁文江像告子一样把人性归之于自然本能;进而将情感归之于这种自然本能。

后来丁文江又于6月5日作了一篇短文《玄学与科学的讨论的余兴》,发表于《努力周报》[8]。此文除附了一个长长的书目以外,主要就是“答林宰平”,“由于他反对我攻击玄学,反对我的态度同讲法”。丁文指出:“他说玄学就是本体论,张君劢所讲的人生观与玄学无关,我却不能承认。”确实,玄学或哲学并不等于本体论。丁文又说:“宰平先生要我给玄学下一个定义。我就斗胆地说:‘广义的玄学是从不可证明的假设所推论出来的规律’。”这个定义倒是满有意思的,因为这个判断同样适用于丁文江自己所主张的科学。不仅真正的哲学命题、而且科学关于客观实在的“公理”,都是“不可证明”而且无须证明的“假设”。丁文江可能没有读到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科学哲学,在波普尔看来,科学的定律或者“假设”也是“不可证明的”。科学与哲学的区别并不在于其规律是否可以证明,而在于是怎样得到这种规律的:真正科学的规律,不是经验归纳、就是逻辑演绎的结果;然而真正哲学的规律,则是直觉领悟的结果。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科学派中其他人物的观点。

任叔永《人生观的科学或科学的人生观》[9]提出:“人生观成不成科学是一事,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又是一事”;“人生观的科学是不可能的事,而科学的人生观却是可能的事。”应该说这本来可以是一个颇有见地的分辨,可惜他的具体说明大成问题。(1)“人生观的科学”不可能。其理由是:张君劢对其人生观的“我”、“自身良心所主张”所作的解释,“这许多东西里面有的是讲的社会伦理,有的是说的行为动机,有的是指的人生究竟。任举那一件,都不是简单的‘直觉’或概念。……张君所说的人生观,既然是一个浑沌囫囵的东西,科学的方法自然用不上去。”这就是说,“科学的”只是不适用于张君劢所讲的“人生观”。(2)“科学的人生观”是可能的。其一,科学可以“间接”“改变”人生观。“人生观既然不能离物质世界而独立,所以物质世界的智识愈进,人生观当然亦从而生变动。换一句话说,就是物质世界的智识愈进于科学的,而人生观之进于科学的,亦与之为比例。”其二,科学可以“直接”“造出”人生观。“直接的科学还可以造出一种人生观来”;“科学自身可以发生各种伟大高尚的人生观。”总的来看,任叔永是主张“科学的人生观”的。究其原因,在于他是把“人生观”理解为一种认知问题而不是意向问题的:“人生观就是对于社会伦理,人生目的,有一定见解的意思。”

章演存发表于《努力周报》的《张君劢主张的人生观对科学的五个异点》[10],是直接针对张君劢“人生观”演讲中所列的人生观与科学的五点区别而发的。针对“第一,科学为客观的,人生观为主观的”,章文认为:一方面,以爱因斯坦相对论为例,“不能说科学纯为客观的”,“同一件事情,因彼此观察点不同而意见各异”;不过,客观的“原则还是存在”。另一方面,“人生观里最不容易统一的,就是一种情感作用”;但是“要能分析到和没有情感一样的地步,原则也一定还是存在。庄子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这就是去求人生原则的方法。”这就是说,情感同样可以为科学所研究。值得注意的是,章文在这里区别了主观的“意见”和客观的“原则”,认为两者“性质完全不是一样的,所以不能比较”(然而严格来讲,科学也是一种“意见”)。针对“第二,科学为论理的方法所支配,而人生观则起于直觉”,章文认为张君劢所谓“直觉”也还是“意见”,因而不能施之以科学的“论理”。针对“第三,科学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而人生观则为综合的”,章文指出:“张君没有告诉我们人生观是全体的——不能分割的理由。”其实人生观并不是不可分析的,科学也并不是不用综合方法。针对“第四,科学为因果律所支配,而人生观则为自由意志的”,章文指出张君劢的一种“自相矛盾”:他所举古今中外伟人及他自己的人生观及其表现都是有动机和理由的,“动机和理由就是因,他们的人生观就是果。”其实,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自由意志与情感本身是不会去求因果规律的,而科学可以求它们的因果规律。针对“第五,科学起于对象之相同现象,而人生观起于人格之单一性”,章文的驳斥本身也很含混不清,虽然张君劢所讲的“人格的单一性”,是很模糊的一个概念。最后,章文指出,张君劢的“人生观”“是从张君‘皆以我为中心’一句话产出来的”;“张君要是换句话说,‘凡此九项,皆以“真”为中心’,这个是非立即就解决了。”这确实涉及到一个根本问题,就是“我”与“非我”的关系。认知问题是主观符合客观的问题,是要以“非我”(对象)为中心的;而意向问题则是客体符合主体的问题,是以“我”(主体)为中心的。

朱经农《读张君劢论人生观与科学的两篇文章后所发生的疑问》[11],从八个方面对张君劢提出质疑:(一)既然人生观为文化转移之枢纽,而文化又有有益有害之分,此有益有害即是文化之是非标准,也即人生观之“是非标准”;凡有益者采之,而有害者除之,此存革取舍,即“方法”;由人生观之是非,而有文化之是非,此即有其“因”,则有其“果”。(二)张君劢既说人生观无绝对之是非标准,又说人类目的避恶向善,此善与恶,正是“是非标准”。(三)朱在这里指出了张君劢的一个严重混乱,就是把“无公例可求”的“人生观”归入哲学,又把哲学归入了所谓“精神科学”范畴,而又承认精神科学是有公例可求的。(四)对张君劢关于“物质”与“精神”的对立、“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划分提出质疑。(五)朱在这里批驳张君劢关于科学的“金科玉律”、“一成不变”的说法,捍卫丁文江关于科学“日进无已”、“前程不可限量”的思想。(六)这里是质疑张君劢的“纯粹心理”概念,并指出他以“顷刻万变”来证明其不为科学所支配的谬误。(七)此处是揭露张君劢的矛盾:既云“人生之所谓善者皆精神之表现……其所谓恶者皆物质之接触”;又云“所谓物质者,凡我以外皆属之”(包括父母、妻子、国家、社会等等)。可是人谁不接触父母妻子,这岂非说人人皆必陷于恶?(八)朱文在这里指出了张君劢的另外一个问题,即把中国文明归结为“精神文明”,而把欧洲文明归结为“物质文明”;进而指出,任何精神文明都是要受物质文明的制约、尤其是受物质自然环境的影响的。

《科学与人生观》一书,共收入唐钺五篇文章,是参战者中最多的一个。唐钺第一篇文章,是《心理现象与因果律》[12]。此文开宗明义:“我这篇文章的主意,在说明一切心理现象是受因果律所支配的。”他首先界定“因果律”:“我所谓因果律,就是说:一切现象都有原因,比方我们遇了甲现象,随后就有乙现象发生;如没有甲,乙就不会发生;那么,我们就说,甲是乙的原因。”这个界说仍然是典型的经验主义的说法。所以他强调:“因果律是从经验得来的。”他又界定“心理现象”,其倾向也是属于经验主义的行为派的:“心理现象,就是行为,就是人体对于刺激(外界的或体内的)的反应(筋肉的或泌腺的)”;“一切心理现象(感情、意志、思想等)都是物质现象,所谓纯粹思想,也不过是隐微的语言器官的变动,也同别的物质现象一样受因果律的支配。”总起来看,唐文的立论没有超出经验主义传统的范围。而且,这种经验主义也一样地最终会走向不可知论的感觉主义:“所谓物质,不过是‘长久的感觉的可能’。”[13] 说到底,物质现象、心理现象、因果律等等,都不过是感觉而已。

对“人生观”,他的说法是:“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一个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神经构造等就是人生观之因。”说张君劢所谓“人生观”指的是人的一种“态度”,这是不错的;但把人生态度归因于“神经构造等”,则是生理主义的。

不过,唐文是注意到了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的区别的:他说玄学派“这是混‘事实判断’(Existential judgment)和‘价值判断’(Spiritual judgment德文称Werthurtheil)为一谈。”[14] 并且指出,承认人生态度有因果性,与承认人有“意志自由”是并不矛盾的。

唐钺的第二篇文章,是《“玄学与科学”论争的所给的暗示》[15]。此文与梁启超那篇《关于玄学科学论战之“战时国际公法”》性质相当,谈到了六个方面的问题:(一)辩论者对于对方应取的态度。(二)辩论者对于读者应有的关顾。以上两点,唐文表示赞成梁启超所制定的关于文风态度的“国际公法”。(三)辩论者对于题目应负的责任。唐文与梁文一样,认为讨论双方所涉及的问题太“旁涉枝叶”。唐文在这里共计归纳出十三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研究科玄论战时参考:人生观与科学的异点,人生观与玄学的关系,科学的分类法,论理学(包括概念、推论等)与科学的关系,物和心,知识论,纯粹心理现象与因果律,科学教育和修养,人生观和情感的关系,情感和科学方法的关系,科学与哲学的分界,科学的性质,科学与考据学的关系。我们认为,这十三个问题确与科玄论战的主旨密切关联,不可不辩;只是应当注意,它们都是围绕一个中心问题的:科学和玄学与人生的关系。(四)辩论所用的名词应下定义。(五)谁配说话。唐文认为,科玄论战的问题乃是“介于哲学科学之间的”,因而学科学者、学哲学者都应发表意见。(六)发表辩论的机关。唐文认为这场论战本应发表在哲学专业期刊上,而不应发表在“日报周刊”上面。

唐钺第三篇文章《一个痴人的说梦——情感真是超科学的吗?》[16],是针对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中的论点而发的。梁说:“人生……关于感情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想要用“科学”方法来解释爱情,不过是“痴人说梦”。唐文认为,梁文以为情感如“爱”和“美”是“神秘”的,也就是不可分析的;但事实上爱与美之情感也是可以分析的。

1.“美是可以分析的” 唐文承认,现有的“美学是很幼稚的,对于美的分析,争论很多”;“但是许多学者都承认美的经验是可以分析出来的”;“就是一时不能完全分析美感,但却不可不用分析方法来驾驭他”;而且,“美感是随理智的进步而变化的”。但唐文又承认,审美经验中确实也存在不可分析的东西,“这一种神秘性……是一切经验所共有的。”有一段话,值得我们特别地加以注意:

其不可分析的部分,就是美的直接经验的性质;那是科学的起点,而且理智事项也都有这种不可分析的起点的。这种起点,就是所谓‘所与性’(Givenness),‘所与性’的本身,不特不可分析,也是不必分析;我们所要分析的,是一个‘所与’(Datum)同别的‘所与’的关系,就是要有甚么其他‘所与’而这一个‘所与’才能发生。至于要分析‘所与’的本体,是无意义的问题,好像问白色为什么是白色,或是问第一个以前还有第一个没有一样。

唐文所谓“所与性”Givenness或“所与”Datum ,显然是指的与间接经验或复合经验相对而言的“直接经验”或简单经验,即“感觉”本身。经验主义者认为,感觉本身是不可分析的,这是因为在经验主义者看来,经验就是最终的实在。问题在于,唐文在这里已经“偷换概念”了,即已经把“美感”归结为一种“感觉”。这是经验主义美学的基本失误所在。而事实上,感觉乃是一种纯粹认知的范畴,而美感,虽然也有感觉的成分,但它本身是一种“情感”,亦即一种意向范畴。当然,情感本身也是可以分析的;但那是认知对意向的把握,而非意向本身。

2.爱是可以分析的 唐文认为,“我们所以看得爱这样神秘感,是:(一)因为他的成因比别的心理事项复杂,一时不能分析得精密;(二)因为爱是最强度的快感,我们不肯用理智分析他的心理条件,因而消灭他;(三)因为他是人类最高的快感,所以许多文学家把他理想化,弄得我们以为爱是‘玄之又玄’,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其实爱同火差不多:他的本体没有甚么好坏,而他的结果是可以好可以坏的。他受理智的支配的程度愈大,他的结果愈好。反之,结果就愈坏。”这里,唐文无意之中出了一个漏洞:对爱,如果“用理智分析他”,就会“消灭他”。所以,唐文最终还是陷入了矛盾:“至于爱的本身,是经验的‘所与’,是不可分析而且不必分析的,同美一样。”什么叫做爱与美之“本身”?就是一种情感。如果说情感本身“是不可分析而且不必分析的”,唐钺整个这篇文章算是白做了,正应了“痴人说梦”的话头。

唐钺的第四篇文章,是《科学的范围》[17]。此文是针对林宰平对丁文江的质疑,因为丁文江主张“凡是用科学方法的研究都是科学”。唐文解释说,丁的意思原不过是“天地间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罢了。“我的浅见,以为天地间所有现象,都是科学的材料。天地间有人,我们就有人类学、人种学、人类心理学等。天地间有鱼,我们就有鱼学。天地间有艺术,我们就可以有艺术学。天地间有宗教,我们就可以有宗教学。说艺术宗教的科学的研究是科学,不是说艺术宗教就是科学,同说鱼的科学研究是科学,不是说鱼就是科学一样。”“一个东西,可以同时为几种活动的材料,……如西湖的山水,既然可以为地质学部研究的材料(在科学的范围内),同时可以供我们的流连欣赏(在艺术的范围内)。”这番议论,完全正确。天地间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而同时无一不是艺术、哲学、宗教的材料。

唐钺最后一篇文章《读了〈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以后》[18],是针对范寿康的驳议而发的抗辩。(一)关于因果律的问题。范文认为唐文所说的只是“广义的因果律”,意谓任何现象必有原因;而唐文辩解说,自己所说的正是“狭义的因果律”,意指同种的因必生同种的果。(二)关于科学能不能完全解决人生观问题。唐文坚持:“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全部。”但文中陈述的理由却是相当含糊不清的。大致说来,唐文认为,范文所谓“由主观的直觉而得”的人生观的“先天的形式”或者所谓“义务意识”,便是唐氏自己前文所说的作为“科学的起点”的“所与”或者“直接经验”;这本身不成其为问题,因而无所谓“解决”。“人生观之所以为人生观,却是对何种现象而起‘义务意识’的问题,而不在于‘义务意识’,”而这正是科学可以解决的问题。(三)关于自由意志与道德意识的问题。唐文指出:范文之所以指责唐文“否认意志自由和道德”,是因为范文“似乎以为意志如有原因,就无责任可言”;“我的浅见,以为‘意志受因果律的支配’同‘一个人对他的活动应该负责’不是不相容的问题。”因为作为自由意志之原因的“遗传和从前环境的结果”,仍然是他身上的东西,所以,他仍然要为之负责。

心理学家陆志韦的《“死狗”的心理学》,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19]。此文指责丁、张两家都在大谈心理学,却都不懂心理学。丁文江的乃是“唯感觉主义的哲学家的口头禅”;张君劢的也只采取了以偏概全的一家言。然而正如张东荪在按语中所指出的,此文“他始终只说‘不是甚么’,而没有说‘是甚么’”,没有提出自己的正面主张。

王星拱作了一篇题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与后来的论战文集同名,发表于《努力周报》[20]。与丁文江一样,王星拱也是个马赫主义者。他首先对“科学”与“人生观”加以界定:“广义的科学是:凡由科学方法制造出来的,都是科学”;“狭义的科学,是指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等等。”“人生观这个名词……也有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是生命之观念(Conception of life),二是生活之态度(Mood of living)。”对“人生观”的这种分辨是很有道理的,即它有两种意义:关于生活的认识(观念),关于生活的意向(态度)。接下来,王文开始贯彻他的“科学”立场:“依科学去解释生命问题,应该叫做‘人生之科学观’”,即对人生的科学认识;“依科学态度而整理思想,构造意见,以至于身体力行,可以叫做‘科学的人生观’”,即建立在科学认识基础之上的人生态度。这些意见都是不错的。

再接下来,王文陈述、论证了“科学所凭借以构造起来的,有两个原理:(一)是因果之原理(Causality),(二)是齐一之原理(Uniformity)。因果之原理是说:宇宙中之各种现象,必定有因果的关系,没有无因而至的,也没有不生效果的。这个原理里边,包含着可分之原理(Divisibility)或多元之原理(Pluralism)。”“齐一之原理是说:同因必生同果。”为此,王文又对“个体”与“类”的概念进行了十分精密的分析,以证明世界的可分析性和因果性。他的结论是:“个体性质是存在于感触世界的。类的性质,是存在于概念世界的。科学事实,就是个体性质之表现。科学定律,就是类的性质之表现。类是不能脱离个体而独立的,概念的世界是不能脱离感触世界而独立的。科学定律,也是不能脱离科学事实而独立的。所以概念世界中有同因必生同果的定律,感触世界中,也必定先有同因必生同果的事实。”简单说来,王文的逻辑思路就是:科学定律(概念世界)是从科学事实(感触世界)当中抽象出来的,既然概念世界是因果性的,那么,它的蓝本感触世界也必然是因果性的。但是,这里存在一个前提或者预设:概念世界是感触世界的真实反映,或者科学定律是科学事实的真实反映。然而这恰恰是一个不论哲学、还是科学都应讨论的问题。

王文接下来谈科学与人生观问题,其思路是:如果人生问题也存在“个体”与“类”的可分析性,那么科学的两大因果性原理也适用于人生问题。于是,王文得出结论:“科学是凭借因果和齐一两个原理而构造起来的;人生问题无论为生命之观念、或生活之态度,都不能逃出这两个原理的金刚圈,所以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但他的具体分析却往往脱离了这两个原理。王文从“人生观”概念的两种含义入手:

(一)生命之观念 他用进化论的观念解释了从无机物到有机物、再到生命的演化过程,从而否定任何一种“生命本体论”的企图。这是对生命或生活的“认识”问题,不是科玄论战的问题所在。

(二)生活之态度 他针对玄学派的三大主要根据,进行批驳:1.意志自由问题。王文采取了一种极端的立场,简单地根本否定了所谓“意志自由”的存在:“我们倒要首先问问:意志可是真正自由的?”“试问我们受了气质之遗传,和环境之濡染与暗示,都能愿意我们所原来愿意的吗?”否定自由意志,这是彻底的科学主义的必然结果。2.感情神秘问题。王文认为可以用科学方法去造成感情——“可以用方法去发生感情。”“中国旧书中有‘以理克欲’、‘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说法,这个‘克’和‘止’,也就是用方法去支配。”然而,他这个例子是很不恰当的:“克”和“止”只是抑制一种旧的感情,而不是“发生”一种新的感情;而且,这种“礼义”恰恰不是什么“科学方法”。儒家所谓“礼义”,乃是一种社会意向形式。3.人生观的不统一问题。王文指出:人生观虽各各不一,但各自对于其遗传与教育的“因”来说都是其“果”;“人生观虽不能统一,但是人生观由于遗传与教育而定,这一个原理,是统一的。”对玄学派的这个反驳,是很有力的。

最后,王文谈到:中国的现实迫切需要科学。这是正确的。

《科学与人生观》书中收入了一篇署名为“穆”的文章《旁观者言》[21],文中也有一些值得注意的见解。此文标举“科学家的人生观”,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尊重事实”;二是“对于事实之平等观”,“科学家把尊重事实的精神来观察外物,故觉得外物毕竟平等。”三是“条理密察”,“他的能事,是在把各种事实详细探求出他的前因后果相互的关系来。”此文认为,科学家的内心精神生活有三大特征:“襟宇阔大”,“心气和平”,“思理细密”。此文批评丁文江打击玄学派的态度不对,仍用了玄学的态度口吻,“很可惜这是价值之评判而不是事实之叙说”;方法不对,仅仅要求“拿证据来”还是不够的,“最妙的方法不在乎说玄学鬼不应该存在,而在乎细细研究出玄学鬼怎样出现的道理来。”

吴稚晖以嘻笑怒骂的文笔作了一篇《箴洋八股化之理学》,发表在《晨报副刊》[22]。此文批评张君劢的主张,尤其反对张文把世界大战的爆发归咎于科学和物质文明的说法。吴文认为,“最初便是物质进步,然后精神进步”;“西方物质进步,故精神亦随了进步。”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正是科学和物质文明。另外,在“附注”中,吴稚晖对中国的“国故”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他从张之洞、王先谦,一直骂到梁启超、梁漱溟,乃至章太炎、胡适之,并嘲弄道:“他们的谬误,乃是完全摆出西学古微的面孔,什么都是我们古代有的,什么我们还要好过别人的,……无论亿万斯年,只要把什么都交给周秦间几个死鬼,请他们永远包办,便万无一失了。”在他看来,“国学大盛,政治无不腐败。因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战国乱世的产物。非再把他丢在毛厕里三十年,现今鼓吹成一个干燥无味的物质文明,人家用机关枪打来,我也用机关枪对打,把中国站住,再整理什么国故,毫不嫌迟。”这是当时西化派、激进派贯有的态度,虽不无道理,但是毕竟简单化。

吴稚晖同时在《太平洋》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著名的长文,题为《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23],洋洋6万余言,全面阐述了自己的主张。“我所谓‘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不过说这个宇宙观及人生观,并非哲学家的宇宙观人生观,乃是柴积上日黄中乡下老头儿信仰中的宇宙观人生观。”但它不是一种“宗教式的旧信仰”。其实他的“信仰”,就是西方那样的科学和物质文明;正如他自己所称:“吴稚晖拼命做这文章,鼓吹物质。”这是一种相当彻底的科学主义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主要内容如下:

一.宇宙观

吴文自称,这是一种“漆黑一团的宇宙观”;“‘漆黑一团的宇宙观’,是北京《晨报》替我起的标题。这漆黑一团的名词才叫干脆。因为我要把无始之始、非有、非非有、听不到、看不见、闻不出、摸不着、混沌得着实可笑、不能拿言语形容的怪物,所谓整个儿的‘一个’,简括地。而又活泼地的说出,甚不容易。”人们对这个“漆黑一团”,“只希望当做‘非有非非有’的代名词,才刚刚恰好。”

这个“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就是吴文的本体论;“漆黑一团”的东西又叫“一个”,就是宇宙的本体。这“一个”是包容一切、产生一切的,“放之则弥六合,变为万有,是这一个;卷之则退藏于密,变为没有,也是这一个。”吴稚晖本人是这“一个”,“毛厕里的石头”是这“一个”,一切物质的、非物质的东西,一切存在的、不存在的东西,上帝、鬼神等等,也都是这“一个”。那么,这个“一个”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发现,这“一个”有两个突出的特征:

1.“一个”是机械物理学的宇宙概念与生命哲学的本体论的结合。吴文对“一个”有一段生动的说明:

在无始之始,有一个混沌得着实可笑,不能拿言语来形容的怪物,住在无何有之乡,自己对自己说道,闷死我也!这样的听不到、看不见、闻不出、摸不着,长日如此,成年如此,永远如此,岂不闷死人吗?说时迟,那是快,自己不知不觉便破裂了。这个破裂,也可叫做适如其意志,所谓求仁而得仁。顷刻变起了大千宇宙,换言之,便是说兆兆兆兆的我。他那变的方法,也很简单。无非拿具有质力的若干‘不思议’量,合成某某子。合若干某某子,成为电子。合若干电子,成为原子。合若干原子,成为星辰日月,山川草木,鸟兽昆虫鱼鳖。你喜欢叫他是绵延创化也好,你滑稽些称他是心境所幻也得。

显然,这实际上乃是科学的“大爆炸宇宙学”的描述。这种“物理主义”,也表现在其他方面,例如他对“人”是这样界定的:“概括起来,人便是外面只剩两只脚,却得了两只手,内面有三斤二两脑髓,五千零四十八根脑筋,比较占有多额神经系质的动物。”然而我们同时也注意到,这个“一个”带有强烈的生命意志的意味:

我们只要说‘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他的质,同时含有力。在适用别的名词时,亦可称其力曰权力。由于权力,乃生意志。其意是欲‘永远的流动’,及至流动而为人,分得机械式之生命(质与力),本乎生命之权力,首造意志。从而接触外物,则造感觉。迎拒感觉,则造情感。恐怕情感有误,乃造思想而为理智。经理智再三审查,使特种情感,恰像自然的常如适当,或更反纠理智之蔽,是造直觉。有些因为其适于心体,而且无须审查,故遗留而成本能。如是每一作用,皆于神经系增造机械。遂造成三斤二两的脑髓。

当漆黑一团之际,自然先有意志,才起变动。……若说何不设一预定之计划而动,我可以说至今也不曾计划得好,何论当初。自然先是瞎撞。胆大妄为,全要仗着情感。故意志立而情感随生,必为原始时候的真相。任情而行,遭遇阻碍,遂由思维而生理智。由理智再增意志,从而再增情感,从而再增理智,如环无端,变动而已,绵延不可划分。

这些文字,使人想起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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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49: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确实是一种生命意志论与物理机械论之结合的东西。它是一种“物活论”,但并不是“万物有灵论”。说它是“物活论”,因为“一个”是个“活物”,“一个”所产生的一切也都是“活物”,乃至于“毛厕里的石头,自然也是活物”;这种活物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质地,(二)是有感觉。”说它并不是“万物有灵论”,因为此所谓“活”,是一种自然的“力”:“我本来只承认万物有质有力,言质则力便存在,言力则质便存在;无无质之力,亦无无力之质。质力者,一物而异名。假设我们的万有,方其为‘一个’之时,就其体而言曰质,就其能而言曰力,加以容易明白的名称,则曰活物。”所以说到底,吴文的本体论仍是一种机械物理学的宇宙观[24]。所以,他是坚决否认所谓“灵魂”的存在的。这种宇宙观,他自称为“万有有生论”:“万物皆活,有质有力,并‘无’亦活,有质有力。”然而本质上是科学主义的,如他所说:“我的玄学鬼最不高明,……他是最拜倒科学神的脚下。”

2.“一个”是西方本体论、宇宙论与中国道家之“道”的结合。

从吴文对“一个”的种种描述说明中,我们时时都能感受到道家之“道”的影子。所谓“漆黑一团”,犹如老子所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所谓“毛厕里的石头”也是“一个”“活物”,与庄子所云“道在尿溺”可谓异曲同工。在他看来,“一个”乃是绝对的:“‘一个’是包括了‘没有世界’,换言之,便是已经包括了超绝”;“宇宙除‘一个’外无绝对性的东西,只有相对性的罢了。”这使我们想到老子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他说,“一个”所生的万物,在具有“感觉”上,都是平等的:“我所谓万物的感觉,是差等的,不是同等的。(但是)差等乃是状况的异同,不是程度的高下,人有人的感觉,苍蝇有苍蝇的感觉,玫瑰树有玫瑰树的感觉;感觉的状况,各各不同,各有特殊发达的条件。”这又使我们想起庄子的“齐物论”。总起来看,吴文对儒家哲学是嗤之以鼻的,但对道家哲学似乎表现出了一种未能明言的偏爱;甚至在语言风格上,吴文也带有浓厚的道家色彩。

二.人生观

吴文的宇宙观贯彻到人生问题上,便形成了他的人生观。他把人生比做登场演戏:“‘人生’便是‘两手动物唱戏’。”“从‘无始之始’,到‘无终之终’,这条时间线,就是宇宙万有唱戏的季候。‘人生’也在中间占有演唱的钟点。从‘无内之小’,到‘无外之大’,这个空间场,就是宇宙万有唱戏的台盘。‘人生’也在里头占有舞蹈的角隅。”“总括一句,说道,生者演之谓也,如是云尔。生的时节,就是锣鼓登场,清歌妙舞,使枪弄棒的时节。未出娘胎,是在后台。已进棺木,是回老家。”“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剧场’的第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场,正在那里出台演唱。请作如是观,便叫做人生观。”

在他看来,人生不外乎三件事:说得阳春白雪一点,理想的追求就是:“有清风明月的嗜好,有神工鬼斧的创作,有覆天载地的仁爱”;说得下里巴人一点,起码的要求就是:“吃饭,生小孩,招呼朋友。”合起来说,就是:“清风明月的吃饭人生观,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观,覆天载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观。”要把这三件事办好,都需要科学与物质文明。

(一)清风明月的吃饭的人生观。他为“吃饭”确立了四条标准:一是“吃饭要用自己的劳力换得才是”;二是“我的吃饭,若把阻碍别人的吃饭得来,就不对了”;三是“花了劳力吃不到饭,还是不愿意夺别人的饭来吃,也便算做难能可贵”;四是“能够想出许多饭来给人吃,自然最好。但反过来,夺了许多人的饭,给我亲爱的去不劳而吃,那就更不对”。吴稚晖认识到,对中国绝大多数人来说,最要紧的是吃饭问题——温饱问题、生存问题。他寄希望于科学和物质文明:“要想出许多饭来吃,不仰仗物质文明的科学,更有什么方法呢?”

(二)神工鬼斧的生小孩的人生观。这里,吴文阐述了一种恋爱婚姻观——无政府主义的“大同”理想境界:“废婚姻,男女杂交,乃人类必有之一境。然必在子女公共养育,私产废止之时。又有一大难事,非科学更向上,不能解决。即杂交以后,如何而血统不乱,可使人类更为优种是也。……人类的最高道德,即在改良进种。由人而变超人,其机键在此。……大同之效,唯课之于科学而能实现。”显而易见,这是建立在科学主义基础上的生命意志论的无政府主义婚恋观。

吴文说:“生小孩的本身,只是一件应当科学化的小事情。”于是他介绍了一种“科学的恋爱”,即:“照我办法,若早有科学的精密计算,氤氲也不必如许之频。氤氲出来的精虫少爷、孕蛋姑娘,也不必如许之多。把他们分装在‘他’的瓶及‘伊’的瓶,自是好法。但亦当用钱先生所诵的不撤姜食八股调,训之曰,‘你们恋爱,不可不恋爱,亦不可太恋爱。’而且生小孩也不是个个负有义务。如此不必节孕,也就分配恰好,不愁过庶。这就叫做科学的恋爱。”

吴文写道:“以上两个人生观,都是人欲横流的人生观”;下面,则是他的“天理流行的人生观”:

(三)覆天载地的招呼朋友的人生观。

在“招呼朋友”问题上,吴文认为:其一,“朋友”的范围,包括一切天地人物。“我在柴积上日黄中说的招呼朋友的朋友,乃是合着人类非人类,统统在内。”“我以外便是朋友,朋友乃是非我的别号。”“对于‘是人类’,合着全体,终要想法招呼之,对于非人头,统了一切,又要想法招呼之。”“那就天也在我们招呼之列,地也在我们招呼之列,便叫做覆天载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观。”这里似乎表现出了他对儒家“民胞物与”说的肯认。其二,“招呼”的态度、方法,他用了孟子的“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招呼得周到不周到,十分难说;招呼得尽心不尽心,一定要问。”“‘非我’的食色,我都容易地痛痒不相关;而且容易地为着我的吃饭,把非我饿了;为着我的生小孩,把非我灭了。因此,只个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理性,即是招呼非我的唯一工具。”可是,这“四端”都属于直觉的范围。于是他通过对“直觉”的解释,来张扬“理智”与“科学”。“直觉便是情感要盲进,经理智在恒河沙数时代,及恒河沙数环境,细细审查过,遗传了,经验了,留为情感一发,不及思索时的救急扶持品。所以新理智计虑未周到时,而恒河沙数时代,及恒河沙数环境,遗传下来,经验成功的直觉,其中含有旧理智,经彼当先审查时,比较的计虑周到,故有时直觉并能纠新理智之失。”“因为直觉并能纠新理智之失,故古往今来把直觉算灵机的玄学鬼,就误把直觉放到理智之上,(那里知道它不过是理智精细的产物。)以为理智是不能批评直觉。岂知直觉固然一定是一种救急宝药,却并非万应灵丹。它也要靠着情感理智,更迭作用,做一个恒河沙数不断的演进。”直觉是先天的一代又一代、以及后天的理智、经验、情感的积淀的产物;在这种积淀过程中,科学可以起到巨大的作用。

接下来,他表示了七个“坚信”:“我坚信精神离不了物质”;“我是坚信宇宙都是暂局”;“可坚决的断定古人不及今人,今人又不及后人”;“善也古人不及今人,今人不及后人。恶也古人不及今人,今人不及后人。知识之能力,可使善亦进恶亦进”;“我信物质文明愈进步,品物愈备,人类的合一,愈有倾向;复杂之疑难,亦愈易解决”;“我信道德乃文化的结晶,未有文化高而道德反低下者”;“我信‘宇宙一切’,皆可以科学解说。”表达了坚定的科学主义立场。他说:“我们倘要不看见相斫的世界,我们如何不在科学上努力,把研究科学,看做宇宙间第一义务呢?”

总起来看,吴稚晖本质上是一个激进的科学主义者。

玄学派的顽强抵抗

面对科学派的攻势,玄学派以张君劢、梁启超为代表,发起反击。其间尤可注意的是,张君劢又在中国大学发表了一次演讲《科学之评价》[25]。这一次的讲演虽短,而且基本的观点、理据依然如故,然而比起他上一回的“人生观”讲演,张君劢在思想观念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很明确地意识到了,问题在“情意”(意向)与“知识”(认知)、“形上”与“形下”的分辨。他讲,人生在世,存在五个方面的问题:形上、审美、意志、理智、身体。除身体外,前四者是心灵的问题,分为两个层次:形上、形下。形下又分两个方面:情意(审美、意志)、理智。科学主义注重于身体和理智,忽视了形上和情意。

张君劢总结道:“若以欧洲已往之思潮为官觉主义,而以吾人之思潮作为一种超官觉主义,则其利害得失当如下表:第一,官觉主义之结果:实验科学发达,侧重理智,工商立国,国家主义。第二,超官觉主义之结果之预测:重精神(或内生活)之修养,侧重情意,物质生活外发达艺术,国际主义。”显然,他把“情意”(情感、意志)看作是“超官觉”的或者“形上”的;换言之,“形而上”与“意向”是等同的。也就是说,情感、意志是更根本的、可以统率认知或者理智的。他演讲的题目“科学之评价”,就是说情意要对科学或认识加以评价。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基于这个思想,他明确指出:“科学是为人所用,而非人为科学所用。”这就把“目的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区分突显出来了。

此时,那位“暂时局外中立人”梁启超也披挂上阵来,并成为玄学派的另外一员大将。他于5月23日作《人生观与科学椂杂谡哦÷壅降呐??/FONT>》,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26]。这篇文章要义有五: (一)对“人生”、“人生观”的界说。“人类从心界物界两方面调和结合而成的生活,叫做‘人生’。我们悬一种理想来完成这种生活,叫做‘人生观’。”把“人生”和“人生观”明确区别开来,这在整个科玄论战中都是十分罕见的。人生就是生活,涉及心、物两个方面。他对“人生”的这种界定是很可取的;但他对“人生观”的界说却有问题:它的语义重点在“完成”上,这使得“观”字没有着落。“观”是一种主观形态,“完成”则是主观见诸客观的过程。(二)对“理智”(认知)与“情感”(意向)的分辨。他说:“人类生活,固然离不了理智;但不能说理智包括尽人类生活的全内容。此外还有极重要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理智”属于心灵的认知方面,“情感”属于心灵的意向方面。这是他赖以分析科学与玄学各自功能的基本思维框架。确实,分析“科玄论战”的一大关键问题,就是必须对“认知”与“意向”的关系有一种很清醒的意识,这使人不能不佩服梁启超的敏锐。(三)肯定科学的作用。“凡属于物界生活之诸条件,都是有对待的。有对待的自然一部或全部应为‘物的法则’之所支配。我们对于这一类生活,总应该根据‘当时此地之事实’,用极严密的科学方法,求出一种‘比较合理’的生活,这是可能而且必要的。”既然人生观如张君劢所言的基于“观察”,“观察离得了科学程序吗?”“一涉理智,当然不能逃科学的支配。”即便人生观是“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是要与理智相辅的。”(四)基于上述,他在“人生观”问题上对科玄双方都提出了批评:“在君过信科学万能,正和君劢之轻蔑科学同一错误”;因为“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须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五)最终却落脚到对情感与自由意志的歌颂。“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情感表现出来的方向很多。内中最少有两件的的确确带有神秘性的,就是‘爱’和‘美’。”“然而一部人类活历史,却什有九从这种神密中创造出来。”“‘科学帝国’的版图和威权无论扩大到什么程度,这位‘爱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远保持他们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的身份。”“人类所以贵于万物者在自由意志”;“人类社会所以日进,全靠他们的自由意志。”“我说人生观的统一,非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非惟不必要,而且有害。”

林宰平的《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27],全文共八个部分:(一)抨击了科学主义的酷似宗教的“排他”倾向、企图“统一一切”的“野心”、“带有杀伐之音”的霸道。这实际上已经敏感到科学主义的“科学拜物教”特征。(二)针对丁文江“科学不在他的材料,而在他的方法”的观点,林宰平对“科学”和“科学的(方法)”进行了严格的区分,指出对艺术与人生固然可以使用科学的方法,但本身仍不是科学。他说:“科学的究不是科学,换句话说:就是科学方法,究不是科学自身。”“绘画等也未尝不可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至于绘画自身,他是整的、调和的、活的、不可分析的;音乐也是如此,要说他是科学,就很费解的了。”“假如科学方法即是科学自身,然则几何学的方法,应用于绘画音乐等,能否即将绘画音乐叫做几何学?”艺术尚且如此,“何况应用到人生观等问题”。这是很有道理的。(三)林宰平在这里对丁文江的逻辑观念提出批评。首先,他区分了“实质论理”(实质逻辑material logic)和“形式论理”(形式逻辑formal logic);指出丁文江所推崇的是形式论理,这种“中古经院派传下来”的东西是靠不住的;而实质论理所重的却不是形式,而是事实。他又从三种基本思维形式的角度批评丁文江所推崇的“概念推论公例”,指出:“概念并不是绝对确定的东西,他本是可以随时修改的”;公例定律“也没有绝对的价值”;而推论的价值“比定律更不如”,因为,“我们何以能够推论?无非靠着我们经验上所认为已知的,用以推测所未知的,从现在推到过去,或推及将来”,但经验是有限的,往往不能把握事物“周围无数的关系”。于是林宰平以经验主义本身为例,揭发科学与玄学的共性:“极端经验派,他就不相信这些方法,他信的只是‘事实’,凡每个事实都有他的个性,都是不同的,都是新的,没有公例能够拘束他,没有方法能够预测他。又如新实在论一派的看法,他以为世界只有最暂的东西是最真,论理所构造是永久的,而实际真实者却是暂时的。”(四)林宰平在这里从“心和物”的关系问题出发,对丁文江“存疑的唯心论”、“唯觉主义”的经验论原则进行了批判,说明科学主义以为根本的“经验”原来是“靠不住”的东西。(五)这里,林宰平对丁文江所确立的用来审查概念、推论的“两条原则”、“三条方法”[28]加以评说。林宰平的用意,仍在批判丁文江的经验原则。这种经验原则是建立在所谓“正常心理”或“不反常的人的知觉”基础上的(丁氏的第一条原则、第二条方法),林文引证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英国心理学“下意识学派”和“新南西派”(New Nancy School)的成果,来说明:所谓反常的“变态心理”或“下意识”,其实正是常人的一种正常心理现象,也是科学应予研究的。(六)这里,林宰平捍卫张君劢关于“纯粹心理现象”的观点,认为它不仅在作为自然规律或“天然律”的“因果律”之外,而且在作为思维规律的“思想律”之外。并且,他引证休谟和康德,对所谓“因果律”的客观性表示怀疑。(七)林宰平具体谈了他对“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的看法:一方面,他赞成“科学有益于人生观”;另一方面,他却反对“人生为科学所支配”的观点。关于“‘人生’是个什么?”他所引证的屠正叔的话是很值得注意的:“人生的实际,不是仅仅理智一方面,感情的活动,意志的活动,也很占一大部分。人生全体的发展,一定要靠各方调和起来方能有望,决不能单从一方面进行的”;科学“他拿经验做材料的时候,实在已经用过一番淘汰的工夫,把主观要素——情意——统统除去,只余下感觉的部分,这个自然是抽象的产物了,科学一步一步向前进,他的抽象性也一步一步的显著,抽象性愈大,则距人生愈远。”[29] 这确实是一番清醒的议论。在谈到科学对于人格的作用时,林宰平为“东方文化”、“东方道德”辩护,指出“在君先生太看轻东方道德”,“太把东方文化的特色抹杀了。”(八)最后,林宰平表示:“科学我是相信的”;但是“现在提倡科学,正要为他显出真正的价值,筑了坚实的基础,别像吹胰子泡似的,吹得太大,反而吹破了。”总起来看,林宰平与张君劢一样,并没有完全否定科学;他明确表示,是既不赞成唯科学主义、也不赞成“非科学主义”的。另外,他也跟张君劢一样,没有将认知与意向明确地区分开来。

甘蛰仙《人生观与知识论》[30]虽然力图公允,其实应该属于玄学派的。他谈了六个方面的问题:“(1)人生之目的——良知之完成。”“我们为什么活着?就是为完成我们做小孩时的一片赤心——生来的良心——而活着。”前人谓之“至善”。“(2)人生之途径——到良知完成之路。”“于可能的范围内,妥为设法,使吾良知美满实现。”这叫做“勇于为善之途径”。“(3)人生之修养——致良知之工夫,不可不做;我知我行之真自由,不可不保持:(提起自觉心,运用其选择力及批判力。)”我们发现,以上三点颇类似孔子所谓“智、仁、勇”:“至善”的“良知”即“仁”;通过“修养”而“致良知”即“智”;“ 到良知完成之路”、“ 勇于为善之途径”即“勇”。“(4)道德的自由之所从出——本体论中的自由论。其引伸之义,在肯定良心的自由,道德的自由。”这里试图将意志论与存在论统一起来:“宋明时代的理学家……由能‘即体为用’”;“彼‘尊德性’之说,似较‘道问学’之义,为切于本体矣”;“即为‘良知’而‘致良知’,为‘德性’而‘尊德性’,即本体以为工夫”。自由意志、道德良知,既是体、又是用,既是知、又是行,既是德性、又是工夫。“(5)由知识论略释先哲学说——以知识论为从事研究或解决人生问题者所宜知故。”这里试图将经验论与先验论统一起来:“吾以为‘道问学’与‘尊德性’,相辅而施,则交尽其美;偏废其一,则跛而难行”;“以言乎求知之方法耶?吾以为象山一派,务持人心之所同然,以驭万殊之事变;其方法近于演绎;晦庵一派,务察零件之物理,以通世界之大全;其方法近于归纳。演绎归纳,交相为用,则于求知之方法,思过半矣。”“(6)由人生观略释先哲之人格态度——以人格态度为从事建设新人生观者所宜知故。”甘文的出发点、落脚点还是人生态度;换句话说,还是意向论、价值论立场。人生态度问题,他视为处在“人生观与知识论之交点上”;“即无论唯理抑经验论,‘尊德性’抑‘道问学’,要皆以人生观为哲学之主干”;具体来讲,这种人生态度就是“救世的责任心”及“实行的精神”。总起来说,他的立场与张君劢的很一致,就是本于儒家学说,尤其陆、王心学。但也不无新意,例如“本体论的自由论”之说。

针对唐钺《一个痴人的说梦》,屠孝实发表了《玄学果为痴人说梦耶?》[31]。在他看来,科学派中两位大将,吴稚晖“仅谓玄学之提倡,无益于今日之中国”,“对于玄学之本身,未尝有否认之意”;唯有丁文江“则直斥玄学为鬼物”,“然细读丁君前后诸文,对于本体论之研究,亦未尝否认之,且自称为存疑的唯心论者。”由此确立其文的主旨:玄学决不可无。

他对孔德的实证论、阿芬那留斯的“内在哲学”那样的经验主义哲学进行了批评,认为他们只承认“经验事实”,而否认“本体”或者“物之自体”,那是无视人固有的“超越现实之要求”。一方面,“盖玄学之要求,其性质确与宗教感情有相似处”;“唯其对于现世事物,深致不满,故欲根本超出世外,别求清静圆妙至善尽美之境界”;另外一方面,“然诸儒究系哲学家而非宗教家,其学说之中,所含理智之部分,仍为不少”;“未有不严守逻辑之规律者”。总之,“哲学既本其热烈之情感,发为超越之欲望,继即以此欲望为动机,构成相当之理想,而假概念以证之。”

这种“超越现实之要求”,乃是人的“认识之本性”。这里,他又从纯粹认识论角度论证哲学的必要。人的认识有两途,即感性经验与理性思维。当其经验不足以应对实际生活、不足以解决疑惑矛盾时,“乃不得不一转而侧重于思维,是为常识折入哲学之第一步”。这是因为经验只及于现象,思维才触及本质或者“本体”。“哲学之根本动机,在于阐明世界之本体”;“哲学家既不满于常识之世界观,而欲更进一步以求彻底之理解,故彼对于知觉所容受之现象,亦不以根本之存在视之。独睿智所思维者,则认为物之真相实有,此本体之概念所由方也。”“人类知识之根本要求,在于经验之统一,欲统一经验之全体,不可不先知其一切可能之规定。今经验事物之相关,既绵延至于无穷,非知觉之力所能及,则可能规定之全体,自不可不于思维中设定之,是为究竟之思想。究竟者,终极之义,即所以示规定之大全,而统一经验者也。超越本体之理想,既出于求知之欲望,所以适应理性之要求,而表示关系之界限,故绝对的实有同时即为究竟的实有。惟其为究竟的实有,故一切经验无不为其所规定。”至此,我们发现,他的论证也是康德式的,就是基于对现象界与物自身的区分的;而区别在于,其一,康德认为,思维仍然不能把握物自身;其二,屠孝实没有明确地把“本体”与“自由意志”联系起来。就此而言,他跟张君劢是不同的。

菊农的《人格与教育》,发表于《晨报副刊》[32]。此文既未直接攻击丁文江,也未直接表示支持张君劢,但很明显,其立场是与张君劢一致的。文章把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文明概括为两大基本精神:个人主义,机械主义。认为:“个人主义与机械主义是近数百年来文艺复兴以后一般人对于生活的态度,这两种态度便形成了近数百年来的历史。”此文的哲学观可以说是一种“生命意志论”,认为宇宙的本体即“变”、“生活的创新”,而“自由意志便是中心的创造力”;“人生的目的便是完成他自己的人格以贡献于大的全体;换言之,便是实现小己的人格以求超人格的实现。”“小己人格充分实现时,便与宇宙融合无间了。这正是我们的理想。教育的真意义,就是求这种理想的实现。”

此文从身、心的结构上来谈教育的改革。认为:“个人心理生活分知情意三部分,但是还有超乎知情意三部分之上之精神生活,这是心理生活之最深处,人格活动之源泉。我以这种标准分教育为五大部分,即精神教育、意志教育、艺术教育、知识教育与体育。”现代教育强调知识教育,忽视了意志教育和艺术教育(情感教育);尤其是忽视了精神教育,而“此最重要,要使人人了解人生的意义与价值,领会了解超人格的活动,实现个人与宇宙的调和,这一点,本能为力的地方很少,非用默想工夫不可。”此处所谓“精神教育”,就是人生哲学的教育,实际就是形而上学教育。他与张君劢直接一致的地方,就是把“精神生活”视为超乎知、情、意之上的存在。

王平陵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的《“科哲之战”的尾声》[33],篇幅虽小,却极有分量。此文将“科玄之争”称为“科哲之战”,即科学与哲学的关系问题,是很有见地的。围绕这个问题,他谈了几点:1.科学(实则科学主义的实证主义的哲学)企图排斥哲学是办不到的。“科学的一元论(实证论)的见解,于事实上及历史上显然是不能成立。”其一,科学独立以前,是哲学的一部分;其二,独立以后,哲学依然存在;其三,一元论的实证论,本身也是一种哲学。2.科学与哲学是一种对立互补的关系。其一,分立关系:“科学与哲学的关系,为全体与部分之关系。”“哲学之对象,是全体及具象体之实有;科学之对象,则为部分及抽象体之实有。”“科学乃分观宇宙间一部分的事实,而探究其原理的;哲学乃合观宇宙,取天地间一切事实,合一炉而穷究其根本的。”“哲学的机能,是兼情意作用之理知,科学之机能,则为纯粹的理知。”“哲学的方法,是思辩法论理法与直觉法之总全,科学的方法,则专为经验的,归纳的。”其二,互补关系: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是“科学是哲学的基础,哲学是科学的综合。”“哲学由科学而得材料,以充实其内容,可免踏于空虚的流弊;科学则由哲学而巩固其目的与基础,而获得论理的确实性。”所以两者“‘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哲学必俟科学而得完全,科学亦必俟哲学而始得正确。”“二者的进步,为相互关联的,科学进步,则哲学亦必进步;哲学发达,则科学亦必同样的发达,两者各尽其职能,于是人生便得完全的进步了。”这些意见,都很值得重视。

非科非玄·亦科亦玄

在科玄论战中,有的参战者的思想是很难简单归入玄学派或科学派的。例如孙伏园,很难说他就是玄学派的。孙伏园《玄学科学论战杂话》[34] 是一篇很值得重视的文章。他对科学、玄学、人生观和哲学进行了一番颇有意思的比较辨析:

整个地研究宇宙——玄学

分别地研究宇宙——————科学①

整个地研究人生——哲学①

分别地研究人生——哲学② 科学②

这里有几点是值得注意的:(1)玄学不仅不是科学,而且是在哲学范围以外的。换句话说,哲学并不“整个地研究宇宙”[35]。(2)“人生观”既不是科学问题,也不是玄学问题,而属于哲学问题。他明确讲:“人生观则包在哲学范围以内”;应属于“整个地研究人生”的“人生哲学”。(3)“分别地研究人生”以前属于哲学的事情,后来属于科学的事情[36]。这就意味着:今天的哲学就是人生哲学。从他的议论当中,我们似可得出一个结论:哲学即人生观,人生观即哲学。所以,他讲:“我虽不敢说人生观的问题与玄学科学完全无关,但人生观问题的讨论,必须注重哲学一方面。”

科玄论战中还有一位重要人物范寿康,也不能简单归入科学派或玄学派。他于7月10日在上海写了《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一文,发表于《学艺》第5卷第4号[37]。范文虽然表示基本赞同梁启超的观点,实际上两者根本立场不同。此文首先讨论了“人生观是什么”的问题。他认为:“人生观为关于人生的现实及理想两方面的见解。”“进一步言,人生观素包含的内容虽分现实和理想两方面,而注重却在于理想方面。我们对于人生想立一种完善的理想,当然应以了解人生现实的真状为第一步,然而了解人生的现实究不过是为我们树立人生理想的准备;所以人生观就大体而言也可说是关于人生方面所有价值问题上的主张。这一种主张,实际上虽是各人各殊,但是我们对于这种人生方面各种价值问题的解决未始不能求一种共通应守的规范。”他在这里明确地将关于人生现实的见解和关于人生理想的见解、关于真状的认识和关于价值的主张区别开来,头脑是很清醒的。为了对“科学与人生观”问题有个透彻的说明,范文讨论了意识形式尤其广义“科学”的划分问题,其见解相当精辟。大意如下:

1.宗教、艺术

2.广义的科学:说明科学(狭义科学):研究“必然的”法则

规范科学: 研究“当然的”法则

他解说道:“我们人类所谓法则中间有两种不同的法则:一种叫做必然的法则,一种叫做当然的法则。必然的法则(自然的法则)都是一定不变,我们不能用人力去左右他们,他们是必然的,是不可避的。当然的法则(规范)却是不然,在放任的时候,我们未必服从,换言之,当然的法则的实行非必然的,是可以随人而异的;但是在他一方面,当然的法则,纵使有时有人去背犯他,却是我们所要求的,所以我们对于他们,总想竭力发见,并想竭力遵奉。科学里面,凡是研究必然的法则的叫做说明科学,研究当然的法则的叫做规范科学。”大致来说,研究“必然”法则(自然规律)的“说明科学”是指的自然科学,研究“当然”法则(社会规范)的“规范科学”是指的社会科学。实际上,所谓“规范科学”并非“规范”本身,而是人对自己的意向(意志、情感)的反思,即理智对意向的研究把握。

根据这个理论,范文对“人生观与科学”的关系问题加以说明:“人生观与科学二者,我以为大部分是有关系的,可是同时我却主张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问题的全部。”因为,“人生观实在是规范科学里面的伦理学的研究问题”,“人生观大体就是伦理规范的全部。”他引了自著《教育哲学的体系》的话来说明这个问题,认为伦理规范包括两个部分:(1)“良心命令人类做各人所自认为善的行为”,这是“先天的”“形式的”伦理规范;(2)“良心又营各种善恶的评价”,这是“后天的”“内容的”伦理规范。 “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决定,决不是主观所能妄定。换句话说:人生观的形式方面是超科学的,但是人生观的内容方面却是科学的。”“人类的伦理的当为的先天形式——就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站在道德现象的背后而为道德现象的资本的义务意识——是超科学的。此外的一切伦理的内容法则却完全应由科学方法来解决。”这实际上是说,人有一种绝对在先的、纯粹形式的(没有实际内容的)、类似本能的意向,即我所说的“性向”,它是在一切认识活动之前的,为直觉所意识到;这种性向需要落实,于是才有了认识活动,例如科学;在认识的基础上,先验的性向便转化为经验的意向,这种意向当中已经积淀了认识的内容,因此,科学对此是有重要意义的。

在科玄论战中,张东荪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典型。这不仅因为他不能简单被归入玄学派或者科学派;而且因为他在这次论战中实际上起到了一种梁启超想要发挥而没有做到的作用,就是以一种较为超然的立场来评论双方的得失;还因为他作为中国现代为数不多的最杰出的真正哲学家之一,其议论之平实深沉,是令人难以忽略的。他是通过三种途径发挥这种作用的:(1)发表了一篇参战文章《劳而无功》;(2)为若干其他人的参战文章写了“按语”;(3)还于当年出版了一本《科学与哲学——从我的观点批评科玄论战》,这是直接评论科玄论战的第一部专著。

张东荪《劳而无功椘蓝≡诰?壬?谥械目蒲?/FONT>》发表于1923年6月9日《时事新报·学灯》[38]。乍一看,他似乎是站在玄学派的立场上的。其实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攻击丁文江、维护张君劢,是因为“在丁先生第一篇文章初发表时,就有人来报告于我,说丁先生方面已预备有许多人对于张先生一个人来‘群起而攻之’”,他是要对张“雪中送碳”的。文中,他从三个方面批评了丁文江:

1.丁文江所依据的也非所谓“科学”,而是哲学。他说:“我认为丁先生不是真正拿科学来攻击玄学,而只是采取与自己性质相近的一种哲学学说而攻击与自己性质相远的那种哲学学说。”一方面,张君劢的“玄学就是哲学”;另外一方面,丁文江的“科学”其实也是一种哲学,就是经验主义哲学。这确实是一种非常清醒的判断。所以,张东荪仿照胡适打的比方:“哲学就好比如来佛的掌心,丁先生一个跟斗翻了十万八千里,以为出了哲学的范围,其实还在如来佛掌心里。”张东荪实际上已涉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科学与哲学的关系问题。“哲学与科学的界限是难分的:如牛顿的绝对运动论在当时何尝不是科学,然而马赫便说是哲学而不是科学。而马赫的经验论却被发明量子的濮朗克所讥笑:以为仍是哲学而不是科学。马赫攻牛顿,濮朗克再攻马赫,难保不再有人攻濮朗克么?所以这种争论实是无谓。”这就是说,科学与哲学的界限是相对的。张东荪指出了这种现象,也多少触及了这种现象的原因,指出:丁文江需要“理由化”,即要为科学的成立找理由,于是大谈“心”、“物”关系,这就必然要依据某种形而上学的根据,即要回到哲学上。“我看丁先生的这种科学论完全是理由化。须知‘心’‘物’等问题不谈则已,一谈便就到了哲学里头去了,从正面肯定,固然是哲学,而从反面否定,亦离不了哲学。”即是说,科学的基本观念是建立在哲学基础之上的;换言之,形而上学的思想乃是科学的思想的前提。他还谈到了过达德(Goddard)的“智力实验法”(智力测验),认为:“不料货真价实的科学方法却背后先有一个玄学的假定。但是削去这个假定,科学的智力实验法亦立不住了。”

2.张东荪的科学观。他谈了三个问题:(1)关于科学的性质。他反对丁文江的经验归纳主义的科学观,认为是把“科学”等同于“常识”了。在张东荪看来,“科学乃是对于杂乱无章的经验以求其中的‘比较不变的关系’。这个即名为法式或法则。……科学并不十分注重于内容,而注重于形式,即是关系,即是关系的定式。”“科学的目的则不在问任何关系者而求比较不变的关系,不问任何内容而求比较确定的方式。但科学并非对于内容诿为不知,却以为一切内容都是关系所造。”从张东荪的这种科学观里,我们不难看出亚里士多德区分“形式”与“质料”的影子。(2)关于科学之确实性的标准。丁文江把科学的确实性建立在“正常人的感知的一致性”基础之上,张东荪则指出:“若科学确实性的标准在人心的相同,恐怕相对论即要失了科学的资格,因为百人中就未必能有四个人懂相对论的。”但张东荪却没有正面明确地回答:科学的确实性究竟基于什么?但联系到他上面对科学的性质的看法,似乎应该是认为,科学的确实性,存在于事物的客观的“关系”。(3)关于科学的方法。张东荪反对丁文江对科学方法的规定,认为:科学并不存在统一的“根本的抽象的”方法,因为这种统一的方法(演绎法、归纳法和三段论法即“形式论理”)并非科学独有的方法;各门科学有各门科学自己的方法,这就是所谓“实质论理”。

3.关于科学方法与汉学家的考据学。他反对丁文江用科学方法来比附中国传统的考据之学,这是正确的。但他的说法也有一点问题:“科学注重在实验,考据不过在故纸堆中寻生活,至于那个故纸是否可靠尚是问题。”其实,注重实验的只是实验科学,理论科学未必如此;再者,把考据斥之为“在故纸堆中寻生活”,未免轻率了。

总之,张东荪的意思是说,像丁文江那样捍卫科学,不是目标不对,而是方法不对,因此“劳而无功”;也就是说,他是希望昌明科学以至“劳而有功”的。在此,张东荪有一段话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我尝说科学好像一把快刀,一切东西碰着了必迎刃而解,即最神秘的生命精神感情意志无一不受其宰割。但是只有一个东西,仍然在外,即是能宰割一切的刀其自身。换言之,即是伟大的智慧。”从他的下文来看,这里所谓“智慧”即人的理智能力。由此可见,张东荪实质上是一个理智主义者。[39]

张东荪在为孙伏园的文章《玄学科学论战杂话》所写的“按语”中,还谈了他对科学、玄学与哲学的区分:“科学当然在哲学以外,而玄学在通常讲来,即是狭义的哲学。因为哲学包括三部分:以为认识论(Epistemology的译语),二为本体论(Ontology的译语),三为宇宙论(Cosmology的译语)。通常名本体论与宇宙论为玄学。所以玄学是狭义的哲学,而以本体论为中心。但亦有把认识论包括在玄学中者。”我们认为,张东荪的说法是合乎实际的:玄学是狭义的、甚至是广义的哲学。

张东荪的著作《科学与哲学——从我的观点批评科玄论战》[40] 作为第一部直接评论科玄论战的专著,是很值得注意的。从标题看,他要讨论的是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此书不足5万字,其实只是一篇长文,至多算是一本小册子。共分十章:

第一章可说是“写作缘起”,无关紧要。但其中有一个提法值得注意:“据我的观察,这次论战在总体上并无阵线分明的两造”;“不能综合起来以形成对垒的两军”。 换句话说,他并不承认存在着所谓“科学派”和“玄学派”的对立。这个判断是不符合事实的。这是因为“我以为谈哲学和谈政治上的主义不同:谈政治的主义往往总分为两党;而谈哲学则不妨十个人十个样子。”[41] 这是张东荪的态度:严格区分学术与政治;坚持个人独立,反对党派集团。

第二章讲哲学的方法问题。这里批评了作为科学主义者的吴稚晖使用的却是玄学的而非科学的方法。在他看来,不论科学还是哲学,都必须从经验开始,首先是经验归纳,然后是逻辑演绎。“推理的结论是研究所得,而其起点的前提则不能不为经验的事实”;“不但科学不许这样仅用演绎而不用归纳,即哲学亦决不许如此”(第43页)。 吴稚晖的人生观是从一种宇宙观推论出来的,但他的宇宙观却不是从经验事实归纳出来的,而是“凭空设立”的、超验的、独断的。在他看来,吴稚晖的玄学方法与达尔文的科学方法是截然对立的:后者是一种经验的存疑主义,而前者则是一种先验的独断主义。

第三章讲了现代哲学的成立。他说,从时代上考察,哲学可分三类:“第一类是希腊时代:哲学与科学同义”;“第二类是中古宗教最盛的时代:哲学便做了宗教的辩护者与佐理人,即变为神学”;“第三类是近世:科学发生了,……哲学竟获得极相当极高贵的一席”(第48页)。他所要立的便是这种科学时代的哲学;这种“哲学的起点亦是经验的”。

这种哲学之所以能成立,在于以下四点:(1)“科学自己承认有所不知”(第49-50页)。科学家都承认科学有所不知:或暂时不知,或永远不知。这就是科学为哲学留下的余地。他的这种证明,与张君劢的很相似。(2)“科学自己觉得非自己批评不可”(第51-53页)。这种“自己批评”有两点:“第一点可以说是科学的自己批判;第二点可以说是科学的综合”。自己批评的结果就是“知识论”;“我们无论加‘科学的’或‘非科学的’于其上,而其为知识论必仍是依然自若。加了‘科学的’一个形容词既未曾把知识论从哲学上夺进科学里去以消纳于其固有的范围内,反而在许多科学所列坐的宴席上凭空添了一位新客(即知识论)。这位新客虽是很面生可疑,但仔细端详一下,却原来是旧相识——就是所谓哲学”。(3)“哲学与神学绝交”(第53-55页)。他以康德为基准,说明哲学如何“意外”地从神学转变为认识论哲学。他对康德的设问“知识究竟是可能的么?”加以分析:因为“这些科学但知道其所对(its object),而不知道其自身(itself)。科学的自身乃是一种知识。所以问‘知识是可能的么’,就是问‘科学是可能的么’。这一转移间,哲学即变为研究‘如何科学是可能的’的一种学问了。”“这个知识学一经成立,哲学自然与神学分了家了。”不过康德的本来意图并非要与神学绝交,“康德的一生冥思苦想,其目的就在想调和科学与神学同义的玄学。所以他所想解决的问题是自由,圆满,与不死。换言之,即如何在这个机械的缺憾的死的宇宙中寻找自由圆满与不死”;“他的调和结果是失败了”;“孰知这个失败却是一个意外的成功:……就是建立了一个一切科学基础的知识学。”如此说来,哲学就是所谓“知识学”“知识论”,也就是近代认识论哲学了。(4)“哲学必于科学间得一相当位置”(第55页)。张东荪把这种哲学界定为:“科学批判的知识学或科学知识的批判学”。其一,它的方法与科学的不同:“这种方法不是归纳与演绎:在许多科学的原理再综合一个更高原理以统一这许多原理。乃是返身自问。”他以笛卡儿“我思故我在”为例说明,如果说科学是对象性的,哲学就是“元”性质的;哲学作为一种元科学,是科学的自身反思或者“返省”。其二,由于上述理由,哲学的地位与科学的不同,虽然哲学本身也可以说就是一门科学,但是“并不与各种科学居于同性质同次序之列”。他没有言明的意思是:哲学乃是科学之本。“自从这个‘科学的学’[42]出世以后,一切科学都须以他为基础。”(第54页)他又引证“潘莱《现时哲学的趋势》”[43],认为哲学旨在调和理论与信仰、科学与宗教,是最高裁判官,同时又是两者的奴隶。

第四章意在“对于科学的哲学来检讨一下”,其实就是把它跟旧有的唯物主义哲学相比较。他仍承接培里的说法,称旧式的唯物论为“朴素的自然主义”,如布虚那(Büchner)、赫克尔(Haeckel)、吴稚晖、陈独秀;称“科学的”实证论为“批判的自然主义”,如皮尔生、丁文江。“唯物论的玄学家一方面根据宗教上或哲学上最幼稚最粗浅的习惯来说话,一方面又硬拉科学上所不能移用于他处的名词来乱用。其结果只是表示其学说在哲学上是最幼稚的,在科学上是最武断的。换言之,即他不知道后来哲学的进化,同时亦不知道科学的进化。”(第61页)“因为科学既是叙述现象便是整理现象界,把现象界内归类起来;这个整理的结果自然发现一事实与他事实间的恒定关系。但我们须知这只是在现象界上的关系法式而已;我们绝对不可把这种代表关系法式的符号,如力如物质等,使其为‘实体化’(substantialize)。”(第60页)

第五章继续对唯物论的批评,并转向对实证论的批评。“原来科学在初期确与唯物论的玄学有相通的地方,后来科学进步些了,便觉得非分道扬镳不可”(第64页);“科学有两段变化即第一由实物移到空格,第二由空格移到知识(按:指从客观的物质第一转移到客观的时空第一,再由客观的时空第一转移到主观的知识第一)。在第一是科学与常识离婚;在第二是科学与知识学(即认识论)结婚。”(第66页)这就是丁文江采取的实证论的知识学立场。但丁文江仍然是不彻底的,他是上了皮尔生的当:“如丁在君先生主张外界的物件只是我们感官的‘所构’……这样一来确实是把前门关了:就是由感觉向外而到物体的路切断了”;“设若我问他们:外物只是感觉,则感觉是什么呢?他们率然回答说感觉就是神经。呵呵!后门开了。”因为这样一来,感觉就是物质了。——“这原来是一个循环”(第67页);所以“以‘所构’来说明感觉当然无异于以‘所构’的物质来说明感觉,表面是实证论,而暗中早退到唯物论里去了。”(第68页)他据此而批评科学派丁文江不是一个真正彻底的实证论者、存疑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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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批评实证论的“唯感觉主义有一个根本谬误:就是以为有一个纯粹感觉而为一切心理的元素”(第70页)。但是“若专以生理为出发点,不如老老实实主张常识的唯物论;若专以心理为出发点,则概念与推论的性质与由来不能不用心理的主观的来说明,于是概念推论与外界相关的问题便发生了。”(第73页)“若概念是心造的,就是从生硬的浑朴的感觉材料上分类抽绎起来,则至少这种分类抽绎的作用决不是感觉本身”(第75页);“可见从唯感觉论的立脚点既决不能主张类(即概念)是自存于外界的,又不能说就是感觉,则这种唯感觉主义便不能不自然而然投降于先验派哲学承认于感觉的材料以外另有理性的法式了。”(第76页)

第七章,张东荪继续批评感觉主义。“科学究竟是什么?科学的确实性于何见之?这两个大问题丁在君先生所根据的皮耳生答复如下:(甲)科学是叙述事实;(乙)科学的确实性是基于人心的构造相同。”先说“人心的构造相同”;感觉主义者把它归结为“器官构造的相同”(第76页)。张东荪反驳道:“我们不能不问何以知道他人的觉官组织与我相同?丁在君先生说:‘我不能直接感触他有,并且不能直接证明他有,我只能推论他有。’‘我从我的自觉现象推论起来说旁人亦有自觉是与科学方法不违背的。’呵呵!说他人官觉组织与我相同原来是由于推论!”(第79页)这就自己推倒了唯觉主义原则。再说“科学就是叙述事实”;张东荪指出:科学究竟是叙述(description)还是说明(explanation),是一个争议问题。他认为,要说明“科学是什么”必须先行说明“知识是什么”,因为科学是一种知识。于是,张东荪正面阐述了他的知识观和科学观:“原来知识就是从个别中求共同”;“知识的最初是感觉,次则知觉,再次则概念。其实乃是一个循环,由感知把共相从自相中抽离出来,再由概念把共相嵌入于自相上去。所以感觉知觉概念只是一个历程上的段落。我们应得从动的方面把三者视为一线相延的历程,不可从静的方面认感觉是组成知觉的元素,知觉是组成概念的元素”;“所以认识乃是用以共相为法式以嵌合在自相的素材上”;“知识便是一种抽绎作用,把具体的变为抽象的,因为非抽离不能在自相上得着共相。知识的本质就是如此。则科学的本质便可推知”;“科学是注重在从事象间抽出比较上恒定的关系”(第82-83页)。简而言之,科学的基础是感知经验,方法是抽象,而目的是关系法式。

第八章是阐述他的哲学观,他开宗明义地讲:“批评科学就是哲学。”(第83页)“我以为科学好像芭蕉一样,一层一层皮叶长大起来,自然一天一天肥厚了。而哲学则是对于已成的芭蕉来一层一层剥下来。所以科学是顺进的,而哲学是逆进的。科学是经验的堆积与知识的开拓,而哲学则由开拓而逆探其原始,由堆积而返窥其起点。”(第84页)“我们的起点必是当前的直接的所谓经验,于经验以外不得假定有任何东西。”(第85页)“哲学对于一切都怀疑,认为不可靠,独对于知识本身不能怀疑。因此哲学以逆探知识的本性为职志。其结果从知识的本性上发现价值与理想”;“近代的唯心论与古代的大不相同,并不承认大地山河的本质是人心所造,只是研究认识作用发现于浑朴特自的感觉世界以外既有一个条理共同的概念世界,则这个概念便是理想。所以唯心论并不是说一切实体由心所创生,只是说一切秩序由心所构造”;“哲学不妨亦学科学,承认有知。科学于宇宙的创始是什么样子,承认不知道,并不因此而丧失科学的价值;哲学承认于知识以外,即超于知识本身,是不必追问的亦无伤于哲学的价值。”(第85页)

第九章讨论到了“自由”问题。他说:“哲学家到了这个地方确遇着一个极大的困难:就是本性与自由的关系十分困难,因为若有了本性便无自由,若没有了本性又太自由了尽变为偶然。所以这个问题在我看来须把‘自由’一词另下一个定义。我以为自由只是‘控制’与‘选择’的意思”;“可见自由即在选择中,离了选择便无自由。”(第91-92页)但他忽略了“谁来选择”、以及他凭什么进行选择的问题。如果人凭本性来选择,这就又回到了那个“极大的困难”;如果他凭自己的意志来选择,这就涉及到自由意志之有无及何来的问题。可见,自由问题在理智主义话语内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

第十章讨论了“陈独秀先生所提出的唯物史观与唯物论的关系。据我所见,唯物史观与唯物论是两个东西”;“陈独秀先生的‘经济一元论’却与物质一元论并不完全是一”(第100、102页),因为物质一元论或唯物论是一种哲学观点,而经济一元论或唯物史观则只是一种历史观,如胡适所说,是人生观的一部分。“讲到经济,便不能离开欲望,至少必须承认生存欲。但欲望无论如何不能说是纯物质的。”(第102页)

张东荪最后正面论说了他自己的哲学立场:一方面,“我这个主张当然是物观的理想主义(objective idealism [44])之一种,但我却愿抢丁在君先生的‘存疑的唯心论’这个名词据为己有。因为我是以认识为出发点的”,此出发点就是“一个赤裸的所与。所与的开化便是知识;知识的成立便有秩序的世界。所以我们顺着知识的开化而讲,自然是唯心。而只就所与来讲,逆进以诠其本来面目,则便是不可知的。因此我们的意见亦可以名为存疑的唯心论。”另外一方面,“我是赞成唯用论的,以为本体宁可是正在创造中的,而不是已成的。我们不妨以进行来代替起源。”(第103页)

由此看来,关于张东荪的哲学立场,我们大致可以下一个结论:张东荪基本上是一个先验理智主义者;就其承认经验的“所与”为一切知识之基础的理智主义倾向来看,他是接近科学派的,但就其既持先验主义立场又有实用主义倾向来看,他又是接近玄学派的。他自己讲:“我的思想最受影响的自然是唯用论(pragmatism,按即实用主义)。不过我是从理想主义这一方面去看的”;“须知理想主义并不是否认感觉世界,否认物质,不过说感觉之所以有条理,物质之所以能成立,端赖有所谓理想(即观念)为之安排。”(第86页)实用主义哲学正是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唯觉主义、唯理主义与意志主义的大杂汇。“有人责备唯用论以为混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而一之是不对的其实不然。”他由此而讨论了“价值”问题,认为:“若把素朴的事实化为条理的事实,便是把事实化为意谓。价值即本于意谓,所以可说凡判断都是价值。若说另有价值判断,恐怕是指感情判断而言,如说‘甲是好的’自然与说‘甲大于乙’不同,但从经过匠心的加工这一点看,原没有绝对的分别。”(同前)这是一种理智主义的价值概念,实即将价值判断消泯于事实判断了。

注释:

[1] 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4] 指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归纳法、演绎法。

[5]“价值逻辑”是一个颇复杂的学术问题。大致说来,它的命题不是事实判断,而是价值判断。从归纳角度看,它的结论并不是传统“经验归纳”方法的结果;而且它所表达的也不是对外在事物的认识,而是对内在意向态度的陈述。从演绎角度看,它也具有推演“预测”功能,但其结论不是对外在事实的认识,而是对内在态度的推演。

[6] 作于5月30日,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7]“唯觉主义” 即经验批判主义。杜威在哲学上属于经验自然主义;心理学上也不是“行为派”的,张东荪曾在其《劳而无功》一文的附记中指出:“把杜威列入否认思想的行为派心理学中”是个“漏洞”,“其实杜威詹姆士席勒都是机能派”。“新唯实论” 即“新实证主义”;但严格说来,新实证主义指维也纳学派,不包括罗素。

[8]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9]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0]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1] 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2] 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3] 唐文引证约翰·穆勒之语。

[14] existential judgment当译为“存在判断”,spiritual judgment当译为“精神判断”。

[15] 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6] 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7] 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8] 作于9月22日,发表于《努力周报》,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9]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0]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1] 原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

[22]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3]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4]“质力”本是严复翻译赫胥黎《天演论》的用语,严氏《自序》:“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见质。”“质”指质点、物质实体;“力”指斥力、引力。这是本诸牛顿力学的,属于机械唯物主义;然而同时,我们也可从中发现中国哲学“体用”范畴以及中国传统“生命哲学”的影响。

[25] 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6]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7]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8] 见丁文江《玄学与科学》,《科学与人生观》第46、47页。

[29] 林文注明引自北京《晨报副刊》民十一年5月7、8日。

[30] 收入《人生观之论战》。

[31] 原载《晨报》五周年纪念刊,收入《人生观之论战》。

[32]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3]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4] 发表于《时事新报·学灯》,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5] 其实这不符合哲学的历史事实;故张东荪在按语中指出:玄学是狭义的哲学,即本体论和宇宙论。

[36] 当指社会科学;“分别地研究宇宙”的便是自然科学。

[37]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8]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9] 关于张东荪对何谓“科学”的见解,另见于他为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所写的“按语”。

[40] 商务印书馆1924年6月版,1928年6月再版。最近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左玉河选编的张东荪关于这个论题的文集《科学与哲学》(1999年7月版),收入了该书及张的有关论文7篇。

[41] 张东荪:《科学与哲学》,商务1999年本,第41页。为方便计,以下随文夹注页码。

[42] 此“科学的学”,张东荪举其英译:“许多英文书上不翻为science of knowledge而翻为science of science。”(第54页)亦即不是“知识的科学”而是“科学的科学”。

[43] 培里(R. B. Perry 1876-1957)《哲学时势》(Present Philosophical Tendencies)。

[44] Objective idealism就是“客观唯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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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1: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科玄论战的过程

 

3.“布尔什维克”的声音:论战的深化及其结局

 

论战进行到此时,这场论战的两本文集几乎同时推出了:一本是汪孟邹编辑、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科学与人生观》;胡适序云:“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先生近来把散见国内各种杂志上的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搜集印行,总名为《科学与人生观》。”另一本是郭梦良编辑、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的《人生观之论战》;张君劢序云:“泰东图书局主人既集关于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之文为一书,属予为之序。”另据张君劢说:“有两种集合的出版物,一为‘科学与人生观’,胡适之先生集,在上海亚东书局出版,一种叫‘人生观之论战’,是我自己所集,上海泰东书局出版。”[1] 这两本书均于1923年12月出版发行,所收文章差别不大:《科学与人生观》收文29篇,另有陈独秀、胡适两篇序;《人生观之论战》收文30篇,另有张君劢序[2]。两书虽然出入不大,但其思想倾向性却截然对立:《科学与人生观》代表了科学派的立场,突出体现在陈、胡二序上;《人生观之论战》代表了玄学派的立场,不仅体现在张君劢的序上,而且尤其突出体现在编排上:该书三编,甲篇收玄学派的文章,乙篇收科学派的文章,附录则收其它文章。

论战文集《科学与人生观》的推出,标志着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另一个重要派别——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正式加入到论战中来了。这个标志就是陈独秀为《科学与人生观》作的序,以及书中收入的胡适《答陈独秀先生》与陈独秀《答适之》之间所展开的辩论。所以,文集的出版不是论战的结束,而是论战的深化。此所谓“深化”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加以理解:科学精神得到了马克思主义者的支持,更加深入人心;与此同时科学主义倾向与唯物史观相结合,更加势不可当。有学者评论道:“尽管张君劢的人生观辩护赢得了一些有限的同情回应,但其复活新宋学以防止科学支配意义世界的主张,却几乎得不到任何响应,即便在科学批评的始作俑者梁启超那里。因而在科玄论战中实际上并不存在一个营垒分明的‘玄学派’(或‘人生派’)。与此相反,科学的拥护者在丁文江周围迅速凝聚起来。我们看到,大批著名科学家的名字,如唐钺、王星拱、任叔永等,见诸报端充满激情的捍卫科学的论文中。”[3] 这当中,也包括马克思主义者。

陈独秀、胡适之的对话

11月13日,陈独秀应邀为即将出版的《科学与人生观》作了一篇《序》(以下简称“陈序”)。应邀作序的还有胡适。其《序》(以下简称“胡序”)作于11月29日;并附《答陈独秀先生》;陈独秀又于12月9日作《答适之》;两篇答文一并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书中。这“两序两答”,是在陈、胡之间展开的关于科玄问题的对话。

陈序一开始就表明,他之所以“喜欢的做这篇序”,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只可惜一班攻击张君劢、梁启超的人们,表面上好像是得了胜利,其实并未攻破敌人的大本营,不过打散了几个支队,有的还是表面上在那里开战,暗中却已投降了。就是主将丁文江大攻击张君劢唯心的见解,其实他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这是因为有一种可以攻破敌人大本营的武器,他们素来不相信,因此不肯用。”第二,“因为适之最近对我说,‘唯物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经过这回辩论之后,适之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就是说,他是同时要对玄学派、科学派在两条战线上作战。这就为科玄论战当中唯物史观派的立场定下了基调。

为了说明问题,陈序也进行了一番“科学”分类,并把哲学归入“社会科学”。此所谓“哲学”,“这里所指是实验主义的及唯物史观的人生哲学,不是指本体论宇宙论的玄学,即所谓形而上的哲学。”在他看来,真正作为“社会科学”的哲学,不仅指唯物史观,也包括实证主义。所以他说:“不能不承认孔德三时代说是社会科学上一种定律。”但陈序所理解的哲学与科学,与马克思所理解的是有差别的:

自然界及社会都有他的实际现象:科学家说明得对,他原来是那样;科学家说明得不对,他仍旧是那样;他的实际现象是死板板的,不是随着你们唯物论唯心论改变的;……科学的说明能和这死板板的实际一一符合,才是最后的成功;我们所以相信科学(无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也就是因为“科学家之最大目的,曰摈除人意之作用,而一切现象化之为客观的,因而可以推算,可以穷其因果之相生”(张君劢语)。

这实际上是近代经典科学的科学观和真理观,而非马克思的实践观。

陈序先批评玄学派,着重批评了三个人物:(1)批评“张君劢举出九项人生观”,指出:“以上九项种种不同的人生观,都为种种不同客观的经济因果所支配,而社会科学可一一加以分析的论理的说明,找不出那一种是没有客观的原因,而由于个人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凭空发生的。”例如“大家族主义和小家族主义,纯粹是由农业经济宗法社会进化到工业经济军国社会之自然的现象。”又如“男女尊卑及婚姻制度,也是由于农业宗法社会亲与夫都把子女及妻当作生产工具,当作一种财产,到了工业社会,家庭手工已不适用,有了雇工制度,也用不着拿家族当生产工具,于是女权运动自然会兴旺起来。”再如“人性中本有为我利他两种本能,个人本能发挥的机会,乃由于素遭环境及所受历史的社会的暗示之不同而异。”(2)批评梁启超的“情感超科学”的“怪论”,指出:“理智方面事项,固然不离物界,难道情感方面事项不涉到物界吗?感官如何受刺激,如何反应,情感如何而起,这都是极普通的心理学。”(3)批评范寿康所谓人生观的“先天的形式”,指出:“什么先天的形式,什么良心,什么自由意志,一概都是生活状况不同的各时代各民族之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世界上那里真有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

陈序又批评科学派代表丁文江的所谓“存疑的唯心论”,认为,“他的思想之根底,仍和张君劢走的是一条道路。”“他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了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间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其实我们对于未发见的物质固然可以存疑,而对于超物质而独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质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什么灵魂与上帝,我们已无疑可存了。说我们武断也好,说我们专制也好,若无证据给我们看,我们断然不能抛弃我们的信仰。”这里,陈序采取了与科学派同样的“拿证据来”的说法,也就是说,采取了与科学派同样的实证主义的态度。然而陈序也是只要求别人拿证据来,自己却并不拿出证据。殊不知,哲学的命题是不可实证的,即如陈序自谓:那是“我们的信仰”。

最后,陈序表明:“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由此,“唯物史观派”旗帜鲜明地加入到科玄论战之中。

胡适的序,所涉及的问题更广一些。胡序首先揭示了科玄论战的爆发的时代思潮背景,以便人们“可以明白这次大论战在中国思想史上占的地位”。他说:“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蔑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直到民国八九年间梁任公先生发表他的《欧游心影录》,科学方才在中国文字里正式受了‘破产’的宣告。”“信仰科学的人看了这种现状,能不发愁吗?能不大声疾呼出来替科学辩护吗?”胡序痛心疾首地指出:

中国此时还不曾享着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我们试睁开眼看看: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我们那里配排斥科学?至于‘人生观’,我们只有做官发财的人生观,只有靠天吃饭的人生观,只有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只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只有《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中国人的人生观还不曾和科学行见面礼呢!我们当这个时候,正苦科学的提倡不够,正苦科学的教育不发达,正苦科学的势力还不能扫除那弥漫全国的乌烟瘴气,——不料还有名流学者出来高唱‘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出来把欧洲文化破产的罪名归到科学身上,出来菲薄科学,历数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不要科学在人生观上发生影响!

胡序这番动人的议论,涉及的不是“科学与人生观”的学理是非本身,而是“科学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

至于这场论战本身,胡序认为:“人人都在那里笼统地讨论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问题或人生观问题。几乎没有人明白指出,假使我们把科学适用到人生观上去,应该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就科学派来看,“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地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去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殊不知,我们若不先明白科学应用到人生观上去时发生的结果,我们如何能悬空评判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观呢?”为此,胡序正式提出了他的“科学的人生观”或者“新人生观的轮廓”:

(1)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2)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3)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4)根据于生物的科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惨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5)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6)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也演进的原因。(7)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8)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9)根据于新的物理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静的,是动的。(10)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此即著名的“胡适十诫”。胡序指出:“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

我们发现,这种“新人生观”的基本特点就是:“根据科学……叫人知道……”。换句话说,这种“新人生观”是把人生观归结为“知道”,再归结为“科学”。然而,问题在于,其一,科玄论战中所谓“人生观”既有“知道”亦即认知一面的问题,是胡序所注重的;还有“想要”亦即意向一面的问题,却是胡序忽略了的。其二,胡序所列的应该叫人知道的东西,往往是用不着“根据科学”的。例如“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时间的无穷之长”,中国先秦时代的惠施早已知道“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墨子也早已知道“宇”的无限和“宙”的无穷。又如“叫人知道宇宙万物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这不就是老子的“道法自然”的结论吗?再如“叫人知道生存竞争的残酷”,这不就是荀子和韩非早已指出了的现象吗?“叫人知道人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这不就是庄子的“齐物论”、惠施的“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吗?其三,胡序那种“叫人知道”的口吻,恰像一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主宰”。这与丁文江那种被林宰平批评为“简直像个教主”的傲慢态度,何其相似乃尔。这是因为,胡序“深信宣传与教育的效果可以使人类的人生观得着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也就是说,还是要用科学“统一”人生观。

胡适的《答陈独秀先生》,与陈独秀的《答适之》,是科玄论战中科学派与唯物史观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两文均附入《科学与人生观》书中。

胡文是对上述陈序的批驳,他区分了自己的“唯物的人生观”与陈序的“唯物的历史观”:“(1)独秀说的是一种‘历史观’,而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人生观是一个人对于宇宙万物和人类的见解;历史观是‘解释历史’的一种见解,是一个人对于历史的见解。历史观只是人生观的一部分。(2)唯物的人生观是用物质的观念来解释宇宙万物及心理现象。唯物的历史观是用‘客观的物质原因’来说明历史。(狭义的唯物史观则用经济的原因来说明历史。)”“我们虽然极端欢迎‘经济史观’来做一种重要的史学工具,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思想知识等事也都是‘客观的原因’,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独秀在这篇序里曾说,‘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那么,‘客观的物质原因’似乎应该包括一切‘心的’原因了,——即是知识,思想,言论,教育等事。”“其实独秀也只承认‘经济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他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传的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

陈独秀的答复是:“‘唯物的历史观’是我们的根本思想,名为历史观,其实不限于历史,并应用于人生观及社会观。”“第一,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在人类社会,自然以经济(即生产方法)为骨干。第二,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是指物质的本因而言,由物而发生之心的现象,当然不包括在内。”但是“唯物史观的哲学者也并不是不重视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现象之存在,惟只承认他们都是经济的基础上面之建筑物,而非基础之本身。”陈文叹曰:“离开了物质一元论,科学便濒于破产,适之颇尊崇科学,如何对心与物平等看待!”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们现在所争的,正是科学是否万能问题,……适之只重在我们自己主观的说明,而疏忽了社会一般客观的说明,只说明了科学的人生观自身之美满,未说明科学对于一切人生观之权威,不能证明科学万能,使玄学游魂尚有四出的余地;我则以为,固然在主观上须建设科学的人生观之信仰,而更须在客观上对于一切超科学的人生观加以科学的解释,毕竟证明科学之权威是万能的,方能使玄学鬼无路可走,无缝可钻。”这里,陈文公然亮出了“科学万能”的旗帜。

以上陈独秀的两篇文章是对科学派的批判;他次年还有一篇《答张君劢及梁任公》是对玄学派的批判(详下)。

马克思主义者的两面出击

马克思主义者最早正式对科玄论战双方作出批评的,是两篇几乎同时出现的文章,即上面谈到的陈独秀的《科学与人生观·序》和下面的邓中夏的《中国现在的思想界》。

邓中夏《中国现在的思想界》于1923年11月24日发表在《中国青年》第6期上[4]。此文虽然不长,其价值却不容忽视。

第一,他对中国思想界三足鼎立的格局作了一种异常清晰的勾画,这种勾画直到今天竟然仍旧适用。首先,他把中国思想界分为三大派:科学方法派、东方文化派和唯物史观派。他首创了“东方文化派”这一称谓:“这一般新兴的反动派,我们替他取一个名字,叫做‘东方文化派’。这一派的巨子,就是梁启超梁漱溟和章行严等。”另外两派则属进步派,“新文化运动者后来也分了家,演成两派:我们替他们起两个名字,一个叫‘科学方法派’,一个叫‘唯物史观派’。前一派的巨子是胡适之丁文江杨铨等,后一派的巨子是陈独秀李守常等。”不过,这里有两点是应该注意的:其一,此三大派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两大派,因为唯物史观派也是某种科学方法派,这一点,邓中夏是加以了确认的。其二,此东方文化派尚不等于玄学派。对此,邓中夏进一步作出了区分:“东方文化派内可分为三系: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等为一系,梁漱溟为一系,章行严为一系。”其中第一系,便是玄学派。由此可见,邓文确实具有一种高屋建瓴的眼光。

第二,他谈到了唯物史观派与科学方法派之间的异同,强调了两者的一致:“唯物史观派,他们亦根据科学,亦应用科学方法,与上一派原无二致。所不同者,只是他们相信物质变动(老实说,经济变动)则人类思想都要跟着变动,这是他们比上一派尤为有识尤为彻底的所在”;“现在中国思想界的形势,后两派是结成联合战线,一致向前一派进攻,痛击”;“在现在中国新式产业尚未充分发达的时候,劳资两阶级尚有携手联合向封建阶级进攻的必要;换过来说,就是代表劳资两阶级思想的科学方法派和唯物史观派尚有携手联合向代表封建思想的东方文化派进攻的必要。”这里,邓文突出了唯物史观的“经济”一元论和阶级斗争原理。

第三,他运用唯物史观的原理来对此格局进行了分析,尤其强调了论战的阶级斗争性质:“原来中国自从海禁大开欧洲资本主义流入之后,国民经济突呈畸形的现象,内地固然是家庭的农业手工业,口岸及铁道附近却是机器的新式工业了。所以在这个时代和环境的人类思想,自然不能不受其影响与支配。东方文化派可说代表农业手工业的封建思想(或称宗法思想),科学方法派可说是代表新式工业的资产阶级思想,唯物史观派可说是代表新式工业的无产阶级思想;这些思想都不是偶然发生的,都有他们的背景。”将科玄论战的性质确定为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不能说是没有根据的;但是同时,也不免有以偏概全的问题。

次年1月26日,邓中夏又在《中国青年》第15期上发表了一篇《思想界的联合战线问题》[5],认为“陈先生(陈独秀)因欲‘扫荡封建宗法思想’故发此宏愿,主张我们相信的‘唯物史观’和胡适之先生所信的‘实验主义’结成联合战线,在现在中国这乌烟瘴气的思想界中不特是必要的,而且是应该”;但“我以为除掉陈先生所举两者固应联合以外,还应该加增下列各种友军:(一)行为派的心理学家;(二)三民主义的政治家;(三)社会化的文学家;(四)平民主义的教育家。”“我们应结成联合战线,向反动的思想势力……向哲学中之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傅侗等包括在内)梁漱溟;……分头迎击,一致进攻。”这里仍然突出的是阶级斗争,并试图从统一战线角度来领导这一斗争。

紧接着着邓中夏的,就是瞿秋白分别批判科、玄两派的两篇文章:《自由世界与必然世界——驳张君劢》,《实验主义与革命哲学——驳胡适之》。

《自由世界与必然世界》作于1923年11月24日,发表于12月20日《新青年》季刊第2期[6]。此文针对玄学派的“自由意志”论,而集中讨论自由与必然的关系问题。全文分五部分:

一、自然现象及社会现象之因果性。他首先区分了自然界与社会界,指出,自然界里无所谓意志和目的,而社会历史则是有意志有目的的人的历史;但是“历史之中无数不同的倾向及行动互相冲突,其结果却与无意识的自然界毫无差异”;“因此,社会里与自然界同样是偶然的事居多。然而凡有‘偶然’之处,此‘偶然’本身永久被内部隐藏的公律所支配。科学的职任便在于发见这些公律。”确认自然界与社会历史界的共性,是确立决定论历史观的基石。并且,这里“却发生了新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配着人的意志而能使移易方向;究竟是什么样的历史原因反映于人的思想里而引起各种愿望?’”这就引出了社会历史的必然性、因果性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他放在第五部分。

二、自由与必然。瞿秋白实际上区分了“自由”与“意志”:意志是不自由的;自由在于探索并利用必然规律。所以他说:“一切动机(意志)都不是自由的而是有所联系的;一切历史现象都是必然的。——所谓历史的偶然,仅仅因为人类还不能完全探悉其中的因果,所以纯粹是主观的。”“‘自由’(绝无因果)仅仅是尚未了解的‘必然’。”但是这里显然存在问题,就是:把“意志”理解为纯粹偶然性,又把偶然性理解为纯粹主观性;把“自由”理解为纯粹必然性,又把必然性理解为纯粹客观性。其实,意志本身也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客观存在;同时,自由虽然有待于对必然的把握,但它本身无论如何还是一个意志范畴,换句话说,“自由意志”或“意志自由”范畴是成立的。另外,将“自由”与“必然”作为一对范畴提出,这是一种可以讨论的作法。从存在论角度来看,“必然”是与“偶然”(“或然”)、“实然”相对的模态范畴;“自由”则是与“不自由”或“奴役”等等相对的。瞿秋白说:“‘自由’不在于想象里能离自然律而独立,却在于能探悉这些公律;因为只有探悉公律之后,方才能利用这些公律,加以有规画的行动,而达某种目的。因此所谓‘意志自由’,当解作:‘确知事实而能处置自如之自由’;若是否认因果律,就算自由,那真是盲目的真理了!人的意志愈根据于事实,则愈有自由;人的意志若超越因果律,愈不根据于事实,则愈不自由。”他在这里所表述的,其实就是恩格斯的思想:自由就是对必然的认识和利用。

三、历史的必然与有意识的行动。这里,瞿秋白进入到人类社会历史的领域。如前所述,唯物史观派的历史决定论是建基于社会界与自然界的共同性的。在这里,瞿秋白区分了三种“必然”:1.“附条件的必然”:这种“必然”是人积极主动地“服从”的,即他在主观上并不拒斥这种必然,因为人知道服从这种客观必然性是其获得自由的条件:“此种‘附条件的必然’里,显然有‘服从’的成分在内;……即使人能征服自然,使自然为人服务,那时,人仍然是服从自然。然而这种对于自然之‘服从’却是人类解放的条件:人若服从自然则对于自然的威权反而增长,人的自由亦就增长。”2.“障碍力的必然”:这种“必然”是人消极被动地接受的,即是与其意愿对立冲突的,是人的意志的障碍,“这种‘必然’的确是人的自由的对敌”;但这只是相对的,对一些人来说,它“是很可恨的一种历史的必然”,然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他的自由意志之表现”。3.“因果的必然”:“那‘附条件的必然’是主观的行动,‘障碍力的必然’是主观的受动。至于‘因果的必然’才是客观的解释。”“历史是人做的;当然,人的意向不能不是历史发展的一因素。可是,人所做成的历史偏偏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正因为其中亦有个‘必然’在。既有这一‘必然’,便有这‘必然’的果——人的某种意向。此种意向再回过去做社会发展因素。”这就是说,意向或目的首先是必然的“果”(这里的“必然”,“他最后的原因,却在于经济发展”),然后才成为历史的一种“因”(诸多历史动因之一)。这是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作出的对于“意志”的解说。

四、理想与社会的有定论。瞿秋白在这里论述社会“理想”问题:由意志而产生社会理想,但理想最终是社会历史之必然性的产物,这就是历史唯物论的决定论。“‘必然论’是社会的有定论(determinism)[7],而不是‘宿命论’(fatalism)。”这里涉及到“决定论”与“宿命论”的关系问题。事实上,单纯的决定论总难彻底避免宿命论的性质,所以瞿秋白才把人说成“历史工具”:“从客观方面说来,现实的社会生活以至于艺术思想,从旧的变成新的形式,恰好用得着理想家或天才,他们是这种变革里所必需的‘历史工具’”;“从主观方面说来,英雄或天才能参加伟大的历史运动,能当得起历史工具,是很荣耀的事”;“个性的先觉仅仅应此斗争的需要而生,是社会的或阶级的历史工具而已。”

五、社会与个性。瞿秋白在这里用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来说明个人意志:“社会现象变迁的程序大致可以说明如下:一、生产力之状态;二、受此等生产力规定的经济关系;三、生长于此经济‘基础’上之社会政治制度;四、一部分直接受经济现象的规定,别部分受生长于经济现象上的社会政治制度的规定之社会心理——(社会的人之心理);五、反映此等社会心理的种种性质之‘社会思想’——(社会思想家之理想)。”这是典型的历史唯物主义表述,另一种表述为:“因生产力的状态而成当代的经济关系;因经济的关系而生政治制度;因政治制度而定群众动机;因群众动机而有个性动机。”

总起来说,瞿秋白的历史观就是这样一种动态序列:“……社会历史(旧因)——人的意志(旧果/新因)——新的社会历史(新果)……”但是,这种序列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可以对历史序列另作一种新的切分:“……人的意志(旧因)——社会历史(旧果/新因)——新的意志(新果)……”这样一来,历史的根本动因似乎应该是人的意志了。显然,这两种切分方式都可以成立,但对历史的解释却是大不一样的。其实,说到底,这种切分方式仍然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样的思维方式,它本质上还是“本质先于存在”的思维方式的结果。

《实验主义与革命哲学》发表于1924年8月1日《新青年》季刊第3期[8]。这篇文章是批判科学派、尤其是胡适的实验主义的;其目的在于要说明:实验主义不是真正彻底的科学、只是一种唯心论的改良派哲学;马克思主义才是真正彻底的“科学”、因而才是一种“革命哲学”。

文章指出了实验主义在中国出现的必然性:“中国五四运动前后,有实验主义出现,实在不是偶然的。中国宗法社会因受国际资本主义的侵蚀而动摇,要求一种新的宇宙观新的人生观,才能适应中国所处的新环境,——实验主义的哲学,刚刚能用他的积极方面来满足这种需要。”作者首先肯定了实验主义的优点:“实验主义却是一种行动的哲学”;“实验主义不愿意做锁闭的系统。他要成一种新的研究方法,——有这方法可以研究现实生活,并且改革现实生活。他的根本精神——就是使一切‘思想’都成某种行动的‘动机’;他时时刻刻注重现实生活的实用方面及积极性质。这都是实验主义的优点。”接下来,作者指明实验主义的本质,尤致力于揭示其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区别。其一,真理多元论,实质上是一种实用主义、工具主义的真理取消论:“照实验主义说来,一切理论不是解释疑谜的答案,而只是工具罢了。……人的知识,究竟符合于客观世界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却在于这种知识能否促进我们的某种行动。因此,一切学说的价值,照实验主义的意思说来,只要看他对于我们是否有益。”其二,唯心论的经验论:“实验主义的宇宙观根本上是唯心论的。”“所谓现实世界只是人的种种色色的感觉之总和。”“其结果完全是唯心论的宇宙观。他的真理便成了主观的。所以一切‘真实’只是我们思想的方便而设;——一切‘正义’亦都是为我们行为的方便而设。”其三,实验主义是与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从表面上看起来,往往有人以为这种学说和马克思的互辩律的(按: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很相近。其实不然。”“第一层应当注意的就是——马克思主义所注重的是科学的真理,而并非利益的真理。”“互辩律的唯物论的根本观念,是承认我们对于外物的概念确与外物相符合。”“现实只有一个,真理亦只有一个。”

此前的1923年6月15日,瞿秋白就在《新青年》季刊第1期上发表了一篇署名“屈唯它”的文章《东方文化与世界革命》[9]。此文批评科玄派以及东方文化派关于“东方文化”的主张,认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并不是民族地域的差异,而仅仅是时代的差异。他以历史唯物主义原理解释“文化”,认为:“所谓‘文化’是人类之一切‘所作’。一、生产力之状态,二、根据于此状态而成就的经济关系,三、就此经济关系而形成的社会政治组织,四、依此经济及政治组织而定的社会心理,反映此种社会心理的各种思想系统。”据此,对于文化,他只承认历时的差异,彻底否认共时的差异:“文化本无东西之别”;“东西文化的差异,其实不过是时间上的。”因此,他对所谓“东方文化”的提法嗤之以鼻:“中国人,甚至于学者,所心爱的东方文化究竟是什么?第一种元素,是宗法社会之‘自然经济’”;“第二种元素,是畸形的封建制度之政治形式”;“第三种元素,是殖民地式的国际地位。”“宗法社会的文化早已处于崩坏状态之中,而所谓‘东方文化派’的学者还在竭力拥护。”针对东方文化派的西方科学破产论,他嘲弄道:“其实那里是什么‘科学破产’,不过是宗法社会及资产阶级文明的破产罢了。”在他看来,科学是一种社会革命的力量,“颠覆一切旧社会的武器正是科学。”

1924年5月25日,陈独秀又作了一篇《答张君劢及梁任公》,发表于8月1日《新青年》季刊第3期[10]。这篇文章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有以下几点:

第一,关于张君劢列举的九项“人生观”问题的驳难。张君劢在其所编《人生观之论战》序中说:“我之清华讲演中所举九项,谓非科学所能解决,而断其起于人类之自由意志,……独秀复胪举社会学家言以相难,谓此九端之因果尽为科学家所能解释,而归结于物质为社会变动之大因。……在一事既已过去,科学家汇集各种事实,推求其由来,而为之说明,此其事之可能,何待赘言?顾我所以举此者,非曰社会学家之说明是否可能也,乃问人类对于此九项之态度之变迁之动因何自而来也。……其变迁之速如此,而推求所以致此者,则曰人类之自由意志为之,非科学公例所能一律相绳也。”陈独秀回答说:“汇集各种事实而推求其由来,而为之说明,此非科学之方法而何?此方法倘有应用于说明及推求社会现象所由来之可能,则社会现象亦必为因果律所支配,尚何待赘言?社会科学亦得成为科学,又何待赘言?社会现象若不为因果律所支配,虽事后亦无法推求其现象所由来;若既为因果律所支配,则可据今果以推求前因,亦可据今因以推求后果。”总之,社会现象或者人生观是有因果规律的,社会科学也是可以求出这种因果规律的。

第二,关于张君劢对于“事实”与“思想”之关系的观点的辩论。针对张君劢讲的“谚不云乎,思想者事实之母也,此区区一语中,而历史之真理已描写尽净”,陈独秀陈述历史唯物主义原理道:“第一先有了物质的世界这个事实,第二才有能思想的人这个事实,第三又有了所思想的对象这个事实,然后思想才会发生,思想明明是这事实底儿孙,如何倒果为因,说思想是事实之母?笛卡儿说:‘我思,因此,我存在。’我说:‘我存在,因此,我能思。’我并且说:‘我不存在时,因此,我不能思;而宇宙间一切物仍存在。’敢告一切唯心论者,倘不能论破我这辩证的方式,别的千言万语都是支遁之词。”这确实涉及到哲学的一个重大基本问题,即思想与存在的关系问题。首先我想指出,“我思故我在”,笛卡儿的意思是从认识论意义上讲的,而不是从存在论意义上讲的,也就是说,“我思”对于“我在”只是逻辑地在先,而非存在地在先。其次,此所谓“存在”有两种意义,一种是指的物或者自然世界的存在,一种是指的人的存在亦即实践。关于物或自然世界之对于人的在先存在,这并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科学问题;哲学的、尤其马克思实践存在论的“存在”指人的存在,并且认为除人的存在亦即实践之外,别无所谓存在。

第三,关于梁启超对马克思主义的“两个误会”:一个是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机械的人生观”。陈独秀辩驳道:“历史的唯物论者,以为人是物质造成的,历史是人造成的,如何说他是机械的人生观?”“人们的意志,是人们物质生活关系造成的;人们的历史,是人们贪欲无厌的意志造成的;这便是我们所相信之历史的唯物论和机械的唯物论不同之点。”这就是陈独秀提供的公式:物质(生活关系)——意志——历史。这个公式的另一种更常见的形式就是:存在——意识——存在。我们曾经说过,这个公式是个值得商榷的思维方式[11]。另外一个误会是把马克思主义视为一种“宿命论”。关于历史决定论是否宿命论,这同样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当时的唯物史观派似乎确有一种历史宿命论的倾向。例如陈独秀讲:“思想知识言论教育,自然都是社会进步的重要工具。”瞿秋白甚至讲:“个性的先觉仅仅应此斗争的需要而生,是社会的或阶级的历史工具而已”;“英雄或天才能参加伟大的历史运动,能当得起历史工具,是很荣耀的事。”[12] 这里,生活实践的主体似乎不是人本身,而是“社会”或“历史”。

1924年7月29日,萧楚女作了一篇《国民党与最近国内思想界》,署名“萧初遇”,发表于8月出版的《新建设》第2卷第2期[13]。此文全面评述了当时的思想界,其中谈及“东方文化派”或“精神文明派”:他们“懵然地反对工业主义”;“他们在他们底小天地中,只看见了现在的工业是被帝国主义用了去制造杀人器械,是被资本家用了去剥削人民——遂由他们底感情中,唤起了他们童年所受的教育之回忆”,却不知道“若是社会主义的工业主义,那就不然了!工业主义若是以社会主义的政策而行,则它底生产乃是为了全社会底人类生活之要求而行的,是为了使用而生产的——它生产的东西,不是商品,乃是人类的生活品;乃是人类对于社会服务的艺术的结晶。”在他看来,东方文化派的反对科学、反对物质文明、反对工业,乃是出于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厌恶;却是一种幼稚的、落后的观念。

不是尾声的“尾声”

上文谈到,1923年的12月,科玄论战的两本论文集同时被推出:一本是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科学与人生观》;另一本则是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的《人生观之论战》。张君劢于同月18日为后者作了《人生观之论战序》[14];上文说到的陈独秀那一篇《答张君劢及梁任公》即是针对此《序》及下文所说梁启超的《非“唯”》而发的。

张君劢《人生观之论战序》,是对其关于“人生观”观点的更进一步阐述。他首先说明心理学、社会学和唯物史观作为“科学”是不可能的:他引证科学家约翰·穆勒,以证明“人生问题之不成科学”;又引证心理科学家詹姆士,以证明“心理学非科学”;又引证穆勒对孔德实证主义社会学的评论,以证明社会现象也不可能为科学所把握。“夫人生关键,不外心理,舍心理则无所谓人生,今心理既不为科学所支配,则人生问题,尚何公例,尚何科学可言乎?”他尤其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科学的社会主义”不以为然,认为其“公例”无定准,绝非科学。在他看来,“物质科学,真正科学也;若夫心理学与社会学,虽其原名亦以logy结尾,然不得以科学称之。”

在他看来,洋洋大观的科玄论战,“可以一言以蔽之,曰自由意志问题是矣!”“意志而自由也,则人事之变迁,自为非因果的非科学的;意志而不自由也,则人事之变迁,自为因果的科学的。”他肯定人的意志的自由,因而对胡适等人所谓的“科学的人生观”之说决不苟同。他用柏格森主义来说明这种意志自由:“人生之总动力,为生之冲动,就心理言之,则为顷刻万变之自觉性,就时间言之,则为不断之绵延。”这决不是科学所能把握的,而是哲学或“形上学”的能事:“虽然分科之研究,不得已也,分科之学之是非,当衡诸超于诸学上之最高原理,而融会贯通之,是之为形上学。形上学者,诸学之最终裁判官也。”

他最后得出的三条结论是:“第一,科学上之因果律,限于物质,而不及于精神。第二,各分科之学之上,应以形上学统其成。第三,人类活动之根源之自由意志问题,非在形上学中,不能了解。”

翌年,梁启超《非“唯”》发表[15]。此文企图超越“唯心论”与“唯物论”之争,并认为:“真理是不能用‘唯’字表现的。凡讲‘唯什么’的都不是真理。”他指出,陈独秀所谓“唯物论”是一种机械论的人生观。1924年还有一些关于科玄论战的文章发表,例如谢国馨的《评吴稚晖的人生观》[16],陈大齐的《略评人生观和科学论争——兼论道德判断的普效性》[17],张颜海的《人生观论战余评》[18],等等。这些可以说是科玄论战的“尾声”了,然而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问题的解决只得俟诸将来了——可是这个“将来”至今似乎尚未来临。

从以上科玄论战的整个过程看,“‘科玄之争’的双方各有偏颇。把客观和主观、逻辑与直觉、因果法则与自由意志、分析与综合、共性与个性绝对对立起来,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以一方吞并另一方,以此说明科学与人生之关系,看不到两者之间的认知活动与意向活动的实质关系,更看不到两者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就难免给人以隔靴搔痒、不得要领之感。”[19] 不过,这在当时也是难免的。我们应该充分肯定,尽管他们的提问方式存在问题,科玄论战毕竟提出了真正的问题。

注释:

[1] 张君劢:《人生观论战之回顾》,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2] 后者少收一篇王星拱的《科学与人生观》,多收屠孝实的一篇《玄学果为痴人说梦耶?》、甘蛰仙的一篇《人生观与知识论》。关于科玄论战的这种文集,今天实有必要重编一本,因为原来的两种集子都很不全,尤其是未收入马克思主义者的文章。

[3] 高力克:《“五四”后的社会文化思潮》,见许纪霖、陈达凯主编《中国现代化史》第374页。

[4] 今收入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李兴华编)。

[5] 同上。

[6] 今收入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李兴华编)。

[7] 通常译为“决定论”;也译作“宿命论”。

[8] 今收入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

[9] 今收入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

[10] 同上。

[11] 参见第1章第3节“实践的结构”部分。

[12]《自由世界与必然世界》,收入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

[13] 今收入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二卷。

[14] 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15] 收入《梁启超哲学思想文选》北大出版社1984。

[16] 发表于1月18日《学灯》。

[17] 发表于2月25日《东方杂志》第20卷第24号,收入钟离蒙等编《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汇编》第1卷第7册。

[18] 发表于12月18日《学灯》。

[19] 黄玉顺:《“科玄之争”再评价》,1999年《中国哲学史》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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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科玄论战中的“人生观”概念

 

虽然科玄论战的实质是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但它毕竟是围绕着“人生观”问题展开的,所以,我们有必要首先对“人生观” 这个使用得极其含混的概念进行一番必要的检讨,从中发现科玄双方持论的问题所在。通过这番检讨,我们就可以把“人生观”问题放到一边去,再集中笔墨清理科玄论战关于科学与哲学的关系、知识与价值的关系的问题。

我们发现,无论科学派、还是玄学派,他们对“人生观”概念理解和使用上的混乱,大致都是出于以下三个原因:对心灵的“认知”与“意向”两个方面、从而对知识论与价值论两种立场,各执一端,所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然而同时,令人骇怪的是,他们在对这两个方面、两种立场的理解与把握上,却又陷入了极为严重的混淆,纠缠不清;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他们那种绝对极端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

 

1.玄学派的“人生观”概念

意志主义立场

 

玄学派站在一种意志主义或者意向主义的立场[1],他们理解的“人生观”是个“意向论”或者价值论的范畴。

作为玄学派主将的张君劢,可谓是一个典型的意志主义者。他理解的“人生观”,根本是个“自由意志”概念。他说:“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自由意志的。”[2] 他引欧立克语:“个人之行为与团体之行为之决定,有三元素之结合:第一曰生活冲动,是为半自觉的,以求适应于新需要;第二曰自觉的目的,是为理智,所以解决问题之方法于此存焉;第三曰精神元素之作用,此为一种深远能力,非常人所能察知”;“此冲动之自来,不在自觉性中,非理智之所支配,情感为之,意志为之。此等冲动,乃个人之生活动机(Life-motive),亦团体之生活动机。”并说:“欧氏三元素之说,其术语与吾稍异,要其为直觉,为自由意志,则与吾所见如出一辙。”又引证约翰·穆勒道:“当日学者颇有持社会科学公例一成不变之说者,穆氏起而反对之,谓社会现象有人意(Human Will, Human Effort)转移其间,故非一成而不变。”[3] 所谓“人意”,即人的意志。张君劢针对论战文集《人生观之论战》说:“此二十万言之争论,……若去其外壳,而穷其精核,可以一言以蔽之,曰自由意志问题是矣!”[4]

对于这种自由意志,张君劢说:“我尝求其故而不得,则命之曰良心之所命。以康德之名名之,则曰断言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以倭伊铿之名名之,则曰精神生活。”此所谓“断言命令”,即通常所译的“绝对命令”,在康德哲学中属于自由意志范畴。张君劢很推崇康德,认为唯有康德哲学能够“自成一系统,包举一切现象,而其说足餍人心者”;他归纳康德哲学为:

康德哲学:1,人生(实行理性)……自由意志

2,学问(纯粹理性)……因 果:①觉摄

②概念

这就是说,在他看来,在康德哲学中,其一,人生问题乃是首要的;其二,人生问题的解决依靠“实行理性”;[5] 其三,这种“实行理性”就是自由意志。[6]

张君劢的结论是: “若以欧洲已往之思潮为官觉主义,而以吾人之思潮作为一种超官觉主义,则其利害得失当如下表:第一,官觉主义之结果:实验科学发达,侧重理智,工商立国,国家主义。第二,超官觉主义之结果之预测:重精神(或内生活)之修养,侧重情意,物质生活外发达艺术,国际主义。”[7] 他这里所明确表示“侧重”的所谓“情意”,就是情感与意志,即广义的“意志”。正是由于这种意志主义的立场,使张君劢竭力贬抑心灵的认知方面,限制知识、以及作为知识的典型形态的科学。

十年之后,张君劢在《人生观论战之回顾》[8]一文中说:“当时我的题目叫‘人生观’,实在自己要说的话,就是人生与自然界不同之点何在?”“‘人生观’之名,本于倭伊铿所著之‘大思想家之人生观’,是指哲学史中各家对于人生与宇宙问题之答案,其为主观的,毫无疑义。”但是“我现在想想,人生观是思想家对于人生之答案,科学是科学家关于宇宙现象研究之结果,这两样虽可拿来对比,而对象上之不同不甚明显,故这样的题目,现在我自己也不赞成了。”“话虽如此说,在大根本上人事界与自然界两方之不同,我现在仍丝毫没有变更。”并引美国学者柯亨(Morris Cohen)对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分:“第一,社会科学所研究的是意志的行为与价值判断,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如因果关系。第二,社会科学所研究的为具体的历史的事件,自然科学所研究的为自然界的事件中之抽象或重复的情形。第三,社会科学所研究的为文化或曰社会的传统习惯,自然科学则与文化,与社会传统毫无关系。”这就表明,他的基本立场并没有变化。

玄学派其他人,也同样持这种意志主义立场。例如菊农说:“最要紧的是我们认定人们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便是中心的创造力。”“原来‘人’与‘物’不同之点,正因为‘物’是他动的,‘人’是自动的。‘物’是受支配的,‘人’是自由意志的。”[9] 孙伏园说:“如果人生观是思想方面的东西,那末我替他要求绝对的自由。”[10] 梁启超说:“我们悬有一种理想来完成这种生活,叫做‘人生观’。”这种所谓“生活”的“理想”,当然也是一种意志或者意向的范畴;除开自由意志,“此外还有极重要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所以“我说人生观的统一,非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非惟不必要,而且有害”;“至于用科学来统一人生观,我更不相信有这回事。”[11] 所以,他们排斥科学。林宰平说:“科学的材料,并不是具体经验的原状,他拿经验做材料的时候,实在已经用过一番淘汰的工夫,把主观要素——情意——统统除去,只余下感觉的部分,这个自然是抽象了。科学一步步向前进,他的抽象性也一步一步的显著,抽象性愈大,则距人生愈远。”[12] 换句话说,愈是科学的东西,愈是远离于人生、无益于人生。

这种意志主义的“人生观”概念,属于价值论的范畴。我们知道,新康德主义弗莱堡学派、亦即“价值学派”,开创了这种意志主义价值哲学;后来的生命哲学更进一步发展了这种意志主义的人生价值哲学。中国玄学派的“人生观”,就其思想的西方背景而言,正是这种意志主义价值哲学的一个东方变种。

意向与认知之混淆

玄学派的“人生观”概念虽是意志主义立场的表现,但他们的这种意志主义立场却又经常跟认知主义纠缠不清。

我们从张君劢对“人生观”所下的定义也可以看出,那是一个自由意志概念:“我对于我以外之物与人,常求所以变革之,以达于至善至美之境。……我对于我以外之物与人,常有所观察也,主张也,希望也,要求也,是之谓人生观”;“人生者,变也,活动也,自由也,创造也。”[13] 这里的“求”或“要求”,也是意志的表现。但是,从这段话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张君劢对意向与认知、价值与知识的混淆。“要求”、“希望”可以说是意志的表现,但是“主张”就难说是纯粹意志的问题了;“变”与“活动”、“创造”亦然,都可以与认识发生关联。至于“观察”,如果按培根以来的通常用法,分明是一个认知概念,正如梁启超所指出的:“不观察便罢,观察离得了科学程序吗?”[14]

孙伏园的“人生观”定义同样存在这种混淆:“人生观是某一个人(或某一派人)对于人生的见解与态度。”“人生观就是某一个人(或某一派人)眼光中的:人生有没有目的?人生如有目的,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有目的便该悲观?便该乐观?没有目的便该悲观?便该乐观?”问题在于,“见解”通常是个认识范畴,而“态度”则是个意向范畴。又如,他说:“照我的哲学定义,哲学的内容应该是:(一)整个地研究人生——人生哲学;(二)分别地研究人生——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等等。其中第二部分,就是现在所谓晚出的科学。”“哲学介乎科学与玄学之间,而人生观则包在哲学范围以内。”[15] 哲学是研究人生的,人生观又是包括在哲学里的,亦即人生哲学(整个地研究人生);同时,科学也是研究人生的(尽管只是分别地研究)。换句话说,人生观及哲学、科学都是“研究人生”的,亦即——既然都是一种“研究”——都是认知活动、而非意向活动。这就背离了他所持的意志论立场。

又如张君劢说:“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16] 问题在于,“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单一的”就是“自由意志的”了吗?实际上,意志有主观性,认识也有主观性;直觉固然有意志与情感的成分,但它同时也是一种认知形式;“单一”的东西,同样可以作为认识的对象;至于“综合”,本身就是一种认识方法。由此可见张君劢思维之混乱。正是这种混淆纠缠,使他把“人生观”跟所谓“精神科学”相提并论。正如丁文江所指出的:“连张君劢自己也觉得精神科学同人生观的界限不大明显,一个不小心,就要弄错。”[17] 本来,按张君劢的理解,“人生观”是一个意志范畴;可是一当他把它跟某种“科学”——不论是所谓“物质科学”还是所谓“精神科学”——相提并论时,他就必然把自己搞糊涂了,因为无论如何,“科学”毕竟是一个认识或知识范畴。他是把作为一种知识的“精神科学”与作为一种意志现象的“精神”搞混了。

问题出在他把人生或人生观与“精神”现象或“心理”现象等量齐观。“盖我所举九者,皆属于精神方面,皆可以主观作用消息其间。”“心理变为自由行为,而人生之自由亦在其中。”“若夫人生所以变迁之故,则出于纯粹心理,故为自由的。”[18] 在他看来,似乎凡是“精神”、“心理”现象,都是纯粹的情感、意志或者自由意志的领域,都是认识、科学不得涉足的。但他后来又曾说过:“科学的本身,就是知识,知识的对象有两种:(a)自然界,(b)人生。”[19] 这里,“人生”又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了。类似的问题,也表现在菊农的说法当中:“我们所谓人生不仅是那物质方面的生活,物质生活之上更有精神生活;不仅是外生活,更有内生活。”“个人心理生活分情知意三部分,但是还有超乎情知意三部分之上之精神生活,这是心理生活之最深处,人格活动之源泉。”[20] 这里存在显而易见的混乱:人生包括物质生活(外生活)、精神生活(内生活);知、情、意是处在精神生活以外的,又是处在内生活或心理生活之内的;等等。

结果我们发现,张君劢还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把“人生”与“人生观”混为一谈,当做同一个概念使用。他通常用“人生观”,但有时即用“人生”,例如:“经验界之知识为因果的,人生之进化为自由的。”“人生者,介于精神与物质之间者也;其所谓善者,皆精神之表现,如法制,宗教,道德,美术学问之类也;其所谓恶者,指物质之接触,如奸淫掳掠之类也。”[21] 即便我们承认张君劢的立场,认为“人生观”就是一个“自由意志”问题,可是无论如何,“人生观”不等于“人生”;科学即使不是意志论的“人生观”范围内的事,也是、或应该是“人生”的一项重要内容。

而事实上,他所列举的属“人生观”问题的事项,都是既可以是意向的对象、又可以是认知的对象的。例如他在《人生观》演讲中列举了九项:我与我之亲族之关系(大家族主义、小家族主义);我与我之异性之关系(男尊女卑、男女平等;自由婚姻、专制婚姻);我与我之财产之关系(私有财产制、公有财产制);我对于社会制度之激渐态度(守旧主义、维新主义);我在内之心灵与在外之物质之关系(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我与我所属之全体之关系(个人主义、社会主义);我与他我总体之关系(为我主义、利他主义);我对于世界之希望(悲观主义、乐观主义);我对于世界背后有无造物主之信仰(有神论、无神论;一神论、多神论;个神论、泛神论)。其实这些都可以是认识的对象;他又列举了“有关人生观之问题,可为诸君告者,有以下各项:曰精神与物质,曰男女之爱,曰个人与社会,曰国家与世界。”[22] 但这四项仍可以是认知科学研究的对象。

张君劢对于意向与认知的混淆,还表现在他对“知识”的理解上:他主张,除了“所谓科学方法所适用之知识外,同时承认三项,曰哲学,曰美术,曰宗教。”即所谓“形上界之知”、“道德之知”和“美术之知”[23]。 这里不仅把作为一种社会意向形式(社会情感形式)的“美术”(艺术)与作为一种知识形式的“美学”混为一谈,把作为另外一种意向形式的“宗教”与同样作为一种知识形式的“宗教学”混为一谈;而且所谓“形上界之知”,更是严重偏离了真正的哲学本性:按照我们的理解,哲学或形而上学乃是知、情、意统一的意识形式;即使按照张君劢本人的意向主义立场理解,形而上学也不是一种“知”的范畴,而应是一种“意”(情意)的范畴。

正由于上述原因,玄学派始终没有说清其所谓“人生观”究竟如何。倒是1924年底,冯友兰先生提出了“一种人生观”。冯友兰虽然没有正式加入科玄论战,但跟张君劢一样属于广义的现代新儒家第一代的代表人物。针对胡适在《科学与人生观·序》中所说的“这一次为科学作战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地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他更指出:“不但此也,那一方面人也没有具体地说明非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也却只抽象地力争科学不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24] 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说,而只是说不清。至于冯友兰先生提出的“一种人生观”是否就是一种“玄学的人生观”,则不是本文的任务。

二元对立思维模式

玄学派的上述立场及其混乱,是由其“二元对立”的分析思维模式决定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把事实世界和价值世界、实然世界和应然世界绝对对立起来,并由此划分科学与哲学的疆界。这种两分的世界模式出自德国新康德主义弗莱堡学派(价值学派),而其更根本的基础则是西方近代以来的那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这也是科玄论战中玄学派的思维方式的一个突出特征。

他们首先把认知与意向、理智与意志对立起来。例如张君劢说:“人生观之名,在此二十万言之讨论文中,已滥用达于极点,故不可不重言声明之。我之清华讲演,所以以人生观与科学对举者,谓科学有一定之公例者也,人生观则可以人类意志左右其间,而日在创造之中者也”;“意志而自由也,则人事之变迁,自为非因果的非科学的;意志而不自由也,则人事之变迁,自为因果的科学的。”[25] 梁启超说:“人生观涉及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26] 林宰平说:“人生的实际,不是仅仅理智一方面,感情的活动,意志的活动,也很占一大部分。”[27] 显然,他们的前提都是认知与意向之对立。在这种前提下,他们再来求得两个方面的某种协调统合: “人类从心界物界两方面调和结合而成的生活,叫做‘人生’。”“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自由意志是要与理智相辅的。”[28]“人生全体的发展,一定要各方面调和起来方能有望,决不能单从一方面进行的。”[29] 然而这种协调统合的前提,正是两个方面的分裂对立。

然而极为有趣的是,张君劢曾经介绍了怀特海的生机主义哲学对此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批判,并且似乎颇为赞同,他说:

近代哲学成立以来,分宇宙为二,曰本体曰现象,曰能知曰所知,曰物体曰性质,曰主观曰客观,曰能思之心曰空间之物,无处不以二分说为立论之一贯原则,怀氏认为此项二分论,产生所谓第一性第二性乃至现象与本体之隔断。于是起而矫之,乃创生机主义说,以为世界之最后实在只有一种,名曰‘感’(Feeling)。然此西文之感字,视之为最后实在,不应视同感情之感,而应译为感应子(如兰勃尼子(莱布尼兹)之单子)。此感应子之名,由我读程伊川书:‘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伊川语气中‘只’与‘更有甚事’云,岂不与怀氏最终实在云云有相冥合之处乎。[30]

不过,以上文字已是张君劢在科玄论战四十年之后写下的了,而至少在当年,他仍然是采取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

我们说过,认知(感性认识、理性认识)与意向(情感、意志)有对立的一面;但是,它们原本是同一的;经过分析或分化之后,我们还应该寻求其统一。然而,玄学派采取一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以后,却又对这种对立缺乏准确的把握;尤其在认知与意向互相关涉时,立即陷入混乱。有学者评论道:“‘人生观问题’的悖论在于:无论如何强调人的活动及其意志的自主性、无规律性和自由本质,当‘人生观’作为一个与‘科学’领域相区别的领域被提出的时候,它的自由本质已经是知识活动的对象,从而也被安排在‘知识’的谱系之中。”[31] 其实这里并不存在什么“悖论”,这里问题的实质在于认知活动对于意向活动的把握。这只表明,玄学派对认知与意向的互相关涉是把握不住的。

注释:

[1] 通常所谓“意志”,实有三种用法:一是指那种叫做“毅力”的心理状态,也称“意志力”;二是指那种指向某种目的的心理倾向,相当于“意愿”;三是将“意志”与“情感”合起来讲,略相当于“欲望”。意志主义(Voluntarism)所谓“意志”(will),并不仅指与情感相并举的意志,而是包括了情感在内的,并且还是包括了显意识、潜意识两个层面的;换言之,即整个意向。所以,更确切地说,我们这里所称的意志主义毋宁叫做“意向主义”。

[2]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 均见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4] 张君劢:《人生观之论战·序》,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5] 通常译“实践理性”——引者注。

[6] 张君劢:《人生观之论战·序》,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7] 张君劢:《科学之评价》,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8] 原载1934年《东方杂志》,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9] 菊农:《人格与教育》,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0] 孙伏园:《玄学科学论战杂话》,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1] 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2] 林宰平:《读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3]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4] 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5] 孙伏园:《玄学科学论战杂话》,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6]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7] 丁文江:《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8]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9] 张君劢:《人生观论战之回顾》,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20] 菊农:《人格与教育》,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1]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2]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3]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4] 冯友兰:《一种人生观》,第一章“引言”。

[25] 张君劢:《人生观之论战·序》,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26] 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7] 林宰平:《读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8] 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9] 林宰平:《读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0] 张君劢:《人生观论战之回顾——四十年来西方哲学界之思想家》,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31] 汪晖:《科学世界观的分化与现代性的纲领》,见《学人》第11辑,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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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科玄论战中的“人生观”概念

 

2.科学派的“人生观”概念

 

与玄学派针锋相对,科学派则站在一种纯粹认知主义的立场上“为科学作战”(胡适语);但他们的思维方式却与玄学派一样,都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

认知主义立场

科学派站在一种认知主义的立场,他们理解的“人生观”,是个狭义认识论或者传统“知识论”的范畴;他们从而认定科学能够、而且只有科学能够解决人生问题。

作为科学派主将的丁文江就讲:“我记得巴尔福有一篇文章载在惜培德(Hibbert)杂志上。他说人类有自由意志的学说,科学上的根据很薄弱,他是知道的,但是他觉得这种学说很可爱,不肯放弃他。足见得他的肯不肯是情感问题。许多人重情感而轻知识,所以往往的‘非不能也,不肯也’。我们现在是就知识论知识,没有把情感计算在内。”“他(张君劢)所说的‘我’是不是真有的还是一个疑问”;“我们虽然是明明白白觉得有个‘我’,‘我’不一定是真有的!”[1] 足见丁文江不仅是暂时不去考虑意志和情感问题,而且连意志和情感的存在本身都是表示怀疑的。所以,他就主张理智至上、科学万能:“他(张君劢)的两种人生观都不是能离开知识的:‘在知识界内科学方法万能。’”“(张君劢说)人生观是我对于我以外的物同人的观察、主张、要求、希望。范围既然这样广,岂不是凡有科学的材料都可以包括在人生观里面?因为那(哪)一样科学不是我对于物同人的一种观察,一种主张?”

章演存倒是明确承认情感的存在的;但他同样明确地要求用科学彻底否定情感:“人生观里最不容易统一的,就是一种情感作用;……人生观在一切情感作用场里,要能分析到和没有情感一样的地步,原则也一定还是存在。庄子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这就是去求人生原则的方法。”[2] 这就是说,要想“求人生原则”,就必须摈弃情感,做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更有甚者,例如唐钺,把“人生观”归结为“神经构造等”:“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一个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神经构造等就是人生观之因。”[3] 这是一种典型的生理主义、还原主义。但是,他这里只表明了自己的一种认知主义、彻底“唯物主义”的立场,却并没有说明人生观本身到底是什么。

出于这种认知主义立场,科学派极端张扬科学对于人生观的决定作用。例如任叔永说:“要是人生观就是对于社会伦理,人生目的,有一定见解的意思,我们不能说这一般人没有人生观。他们的人生观是从哪里得来的?原来他们的人生观,就在他们的科学研究里面。”“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不但是因物质科学的进步,间接的把人生观改变,直接的科学自己还可以造出一种人生观来”;“科学自身可以发生各种伟大高尚的人生观。”“我们的意见,是:人生观的科学是不可能的事,而科学的人生观却是可能的事。”“人生观既然不能离物质世界而独立,所以物质世界的智识愈进,人生观当然亦从而生变动。换一句话说,就是物质界的智识愈进于科学的,而人生观之进于科学的,亦与之为比例。”[4] 王星拱说:“我的结论是:科学是凭藉因果和齐一两个原理而构造起来的;人生问题无论为生命之观念、或生活之态度,都不能逃出这两个原理的金刚圈,所以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5] 唐钺则说:“我以为人生观不是由直觉而得,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全部。”[6]

在这种极端的认知主义、科学主义态度上,胡适的观点是很有代表性的:“我们因为深信人生观是因知识经验而变换的,所以深信宣传与教育的效果可以使人类的人生观得着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最重要的问题是:拿什么东西来做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呢?我的答案是:拿今日科学家平心静气地,破除成见地,公同承认的‘科学的人生观’来做人类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7]“我们观察我们这个时代的要求,不能不承认人类今日最大的责任与需要是把科学方法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8] 关于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我们下文将讨论。他在这里所表明的是这样一种态度:人生观应该得到“最低限度的一致”。人生观应该在科学认知主义的基础上统一,这是科学派的基本态度。

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及其混乱

前面说到,丁文江对意志、情感这类东西的存在是否定的,至少是表示怀疑的。但他又说:“知识界外还有情感。……情感是知识的原动,知识是情感的向导;谁也不能放弃谁。我现在斗胆给人生观下一个定义:‘一人的人生观是他的知识情感,同他对于知识情感的态度。’”[9] 把人生观界定为“知识(和)情感”,这已经背离了他的认知主义立场;而对于知识和情感的“态度”,更是纯粹的意向范畴了。尤其是“情感是知识的原动,知识是情感的向导”这句话,令人想起意向主义的生命哲学家柏格森的一个著名譬喻:明眼的奴仆(理智)背上瞎眼的主人(意志)。主人没有眼力,却有一往无前的坚强意志,他才是主子;奴仆纵有眼力,却无自己的意志,只能是奴才。

关于何为“人生观”,丁文江还有一个颇为生动的譬喻:“情感譬如是长江大河的水,天性是江河的源头,环境是江河的地形,情感随天性环境发展,正如江河从源头随地形下流,知识是利用水力的工作,防止水患的堤岸,根本讲起来也是离不开地形的。这就是作者的人生观。”[10]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已经犯了错误,即已经把自己原有的认知主义立场否定了:当他把作为“天性”的“情感”比喻为“水”“源”的时候,已经承认了作为意向的情感比知识具有更根本、更具决定意义的地位。“地形”(环境)只能改变“水”的流向,“水利工作”(知识)只能对“水”加以利用或防范,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水”(情感)本身。更要命的是,这个比喻表明了情感对于人的原动力的性质。丁文江之思维混乱,于此可见一斑。

至于署名为“穆”的论者,陈述了“科学家的人生观”[11]:一是“尊重事实的人生观”;二是“对于事实之平等观”;三是“条理密察”的人生观。我们认为,这些确实都是“态度”问题(故与论者本身的认知主义立场不牟),但却不是“人生态度”问题,而是“科研态度”问题(故远不足以说明人生观问题),后者只是前者的一个极为狭小的部分。“穆”又列举了科学家的“内心精神之生活”三条:A,襟宇阔大;B,心气和平;C,思想细密。然而他列举的这三条,其实既不属于意向范畴,也不属于认知范畴,而是属于个性心理特征或者“人格”心理范畴;也就是说,他在这里所表明的意见在“人生观”概念问题上,既非意向主义立场,也非认知主义立场。

又如吴稚晖,把所有的社会意识形式分为三类:“第一类美学文学宗教,可便称之曰情感学。第二类玄学哲学,可便称之曰情理学。第三类科学,可便称之曰理智学。”历史地来看,“美学文学宗教等情感学是父亲,玄学哲学的情理学是母亲,科学是他们的少爷。”[12] 其合理处在于,第一类是研究意向的价值科学或规范科学,第三类是研究认知的事实科学或自然科学,第二类则处于两者之间;其失误处在于,这里所列的全部是“学”,亦即全部属于认知领域,亦即完全忽略了意向领域本身的存在。由于“文学”也叫做“学”,他就把它的性质完全弄错了。

科学派的上述认知主义立场及其理论上的混乱,归根到底也是出于那种“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他们把认知与意向、知识与价值绝对对立起来,却又未能确切地把握住两者的真正界限。正由于此,他们捍卫自己的认知主义立场,抨击对方的意向主义立场,却又往往无意之中采取了对方的立场,背离了自己的立场。

这里,我们似乎应该注意一下范寿康关于“人生观”的看法。范氏的观点,似不能简单归结为科学派或者玄学派。他说:“人生观为关于人生的现实及理想两方面的见解”;然而“进一步言,人生观所包含的内容虽分现实和理想两方面,而注重却在于理想方面。我们对于人生想立一种完善的理想,当然应以了解人生现实的真状为第一步,然而了解人生的现实究不过是为我们树立人生理想的准备;所以人生观就大体而言也可说是关于人生方面所有价值问题上的主张。”“如果我们能够断定意志毫不自由,生命全无意义,那末,人生不是变做一种机械,试问人类社会里面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什么责任可讲呢?”[13] 于此,他是肯定自由意志的。但他也讲:“这一种主张,实际上虽是各人各殊,但是我们对于这种人生方面各种价值问题的解决未始不能求一种共通应守的规范。”由此看来,他基本上能持一种比较公允均衡的立场。所以,他说:“人生观既是关于人生的现实及理想两方面的见解,科学又指广义的科学,那末,人生观与科学二者,我以为大部分是有关系的,可是同时我却主张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问题的全部。”

为此,他注意区分了认知科学与规范科学。科学既是对事实的认识,同时也是对既有认识的反思。就对观念的反思而言,认知科学的对象是人的认知方面,规范科学的对象是人的意向方面。换句话说,规范科学是认知对意向的把握,即对所谓社会行为“规范”的认识。但范寿康在这个问题上也存在其混乱之处,就是把“规范科学”与“规范”本身混为一谈了:“人生观实在是规范科学里面的伦理学的研究问题,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人生观大体就是伦理规范的全部。”其实,“伦理”作为一种规范,本身是意向性的东西;而“伦理学”作为一种规范科学,则是认知性的东西,即是对伦理规范的认识,而不是伦理规范本身。所以,如果说人生观就是“伦理学的研究问题”,即“伦理规范的全部”,那么人生观就不是一种关于人生的认知、知识,而是一种关于人生的态度、意向了。

至于他用关于人生观或伦理规范的“先天形式”与“后天内容”的划分来解决科学与超科学的问题,也是值得商榷的。他说:“我的私见以为伦理规范——人生观——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而定,决不是主观所应妄定。换句话说:人生观的形式方面是超科学的,但是人生观的内容方面却是科学的。”这里的意思似乎是说,先天的形式源于直觉,所以科学无能为力;而后天的内容则源于理智,故应由科学来解决。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康德的影子,但是模糊而不确切的:“人类的伦理的当为的先天形式——就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站在道德现象的背后而为道德现象的资本的义务意识——是超科学的。此外的一切伦理的内容法则却完全应由科学方法来解决。”问题在于康德所说的先天形式和后天内容都并不限于意向方面,而是包括了认知方面的。

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努力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而且确实发表了不少颇有价值的评论。例如陈独秀严厉地批评了丁文江的哲学立场:“他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了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间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释。”[14] 这种批评确实是切中要害而极有力度的。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唯物史观派仍然是以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来分析问题的,把认知跟意向对立起来,结果最终仍然站在了科学主义的立场。

唯物史观派确实仍然是以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理解问题的,他们竭力突出自由与必然的对立关系、人与自然界的对立关系、阶级与阶级的对立关系、唯物论与唯心论的对立关系等等,其中当然也就包括科学与“玄学”的对立、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对立、科学的认识论与唯心的“价值论”的对立等等。这种强调对立、斗争的思维方式是有现实的政治经济背景的,诸如国际、国内的民族斗争、阶级斗争的现实背景等等。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跟他们的一元论似乎并不矛盾,毋宁说后者正是建立在前者基础之上的。他们确实持一种与科学派不同的彻底的一元论立场;但是此所谓“一元”,不是马克思讲的“实践”的一元论,而是所谓“物质”的一元论。例如陈独秀说:“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15] 然而,他所谓“唯物的历史观”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有所区别的。马克思的“实践的”历史观,是并不否认人的自由意志的,因为历史是人的实践,是人的目的性活动,因而是存在自由意志的因素的。

陈独秀这种“唯物的历史观”,带有一种“前马克思”的法国机械唯物主义的色彩。例如他说:“他们如此不同的人生观,都是他们所遭客观的环境造成的,决不是天外飞来主观的意志造成的,这本是社会科学可以说明的,决不是形而上学的玄学可以说明的。”他说张君劢所列举的“九项种种不同的人生观,都为种种不同客观的因果所支配,找不出那一种是没有客观的原因,而由于个人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凭空发生的。”[16] 这种近代法国唯物主义的环境决定论的物质一元论,实质上是与科学派一致的。因此,他们彻底否认所谓“自由意志”。例如陈独秀说:“什么先天的形式,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一概都是生活状况不同的各时代各民族之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甚至宣称:“世界上那(哪)里真有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17]

最后,唯物史观派站到了科学派一边;不仅如此,他们似乎还表现得更为彻底。

所谓“科学的”“新人生观”

下面,我们来看一下科学派提出的两种“科学的人生观”。

胡适指出: “我总观这二十五万字的讨论,终觉得这一次为科学作战的人,——除了吴稚晖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的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去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君劢的要点是‘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我们要答复他,似乎应该说明科学应用到人生观问题上去,曾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这就是说,我们应该先叙述‘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然后讨论这种人生观是否可以成立,是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是否像梁先生说的那样贻祸欧洲,流毒人类。”“因此,我们十分诚恳地对吴稚晖先生表示敬意,因为他老先生在这个时候很大胆地把他信仰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提出来,很老实地宣布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18]

为此,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下吴稚晖的“新信仰的人生观”。此人生观又称“人欲横流的人生观”,似乎不能简单归入科学派或者玄学派。这是因为这个“新信仰的人生观”是建立在“新信仰的宇宙观”基础上的,而此“新信仰的宇宙观”可以说是科学主义与意志主义的杂拌。

该宇宙观一方面是机械唯物主义的,另一方面又是生命意志主义的。一方面,他认为:“所谓情感、思想、意志等等,就种种反应而强为之名,美其名曰心理,神其事曰灵魂,质直言之曰感觉,其实统不过质力之相应。”[19]“质”“力”概念本是严复的机械论宇宙观术语,其基本依据是牛顿力学的科学范式。“质”指物质质点,“力”指物体间的作用力,如引力、斥力等。严复认为:“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20] 此即“新信仰的宇宙观”所本。所以,胡适指出:“他这个新信仰正是张君劢先生所谓‘机械主义’,正是梁任公先生所谓‘纯物质纯机械的人生’。”[21] 但另一方面,吴稚晖所谓“质”又是一种精神存在,所谓“力”则是一种意志力量:“我的万有有生论,本来只取乎两言曰:万有皆活,有质有力,并‘无’亦活,有质有力。”“当漆黑一团之际,自然先有意志,才起变动。”“我们只要说‘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他的质,同时含有力。在适用别的名词时,亦可称其力曰权力。”[22]

由此杂揉式的宇宙观出发,吴稚晖解释人及其心灵:“由于权力,乃生意志。其意是欲‘永远的流动’,及至流动而为人,分得机械式之生命(质与力),本乎生命之权力,首造意志。从而接触外物,则造感觉。迎拒感觉,则造情感。恐怕情感有误,乃造思想而为理智。经理智再三审查,使特种情感,恰像自然的常如适当,或更反纠理智之蔽,是造直觉。有些因为其适于心体,而且无需审查,故遗留而为本能。如是每一作用,皆于神经系增造机械。遂造成三斤二两的脑髓。”“自然先是瞎撞。胆大妄为,全要仗着情感。故意志立而情感随生,必为原始时候的真相。任情而行,遭遇阻碍,遂由思维而生理智。由理智而再增意志,从而再增情感,从而再增理智,如环无端,变动不已,绵延不可划分。”仔细研究这段文字,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但根本上来看,毕竟还是一种机械唯物主义的还原主义。

进而,吴稚晖说明其“新信仰的人生观”:“生者演之谓也,如是云尔。生的时节,就是锣鼓登场,清歌妙舞,使枪弄棒的时节。未出娘胎,是在后台。已进棺木,是回老家。当着他或她,或是未生,或是已经失了生,就叫做择吉开场,暂时停演。”“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剧场’的第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场,正在那里出台演唱。请作如是观,便叫做人生观。这个大剧场,是我们自己建筑的。只一出两手动物的文明新剧,是我们自己编演的。并不是敷衍什么后台老板。”他进而说明这种人生观的基本内容:“不客气,不管他通不通,做出三个题目,叫做(甲)清风明月的吃饭人生观,(乙)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观,(丙)覆天载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观。”总而言之,吃饭、生小孩、招呼朋友,这就是吴稚晖标举的科学的人生观。

最后,吴稚晖终于归结到一种科学主义立场上去了:“我信‘宇宙一切’,皆可以科学解说。”“大同之效,唯课之于科学而能实现。”例如“吃饭”问题,“要想出许多饭来吃,不仰仗物质文明的科学,更有什么方法呢?”“我们倘要不看见相斫世界,我们如何不在科学上努力,把研究科学,看做宇宙间第一义务呢?”又如“生小孩”问题,“生小孩的本身,只是一件应当科学化的小事情”;“这就叫做科学的恋爱。”“人类的最高道德,即在改良进种。由人而变超人,其机键在此。”再如“招呼朋友”问题,“只个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理性,即是招呼非我的唯一工具。”总之,“恃有‘科学万能’在,区区覆载地,正可当仁不让。”“物质文明之真正合理者,固是他管辖。精神文明之真正合理者,亦是他管辖。”

但吴稚晖对“直觉”的解说很值得注意。关于本能与直觉,他认为:“本能者,所以适其登台”;“譬如我们要出台唱戏,我们若不是在后台习练了好久,然后出台,那无人不晓得要闹笑话。若习练得极熟,及到出台,居然演手堵脚,使枪弄棒,好象行所无事,出于本能,才像个局面。……皆积了恒河沙数代的习练遗传,方挟此本能,使登台后不为人骂为怪鸟废人。”“如此说来,把本能作个小引,拿来比例直觉:本能便是情感要登台,经理智习练成的动作,作为不能候登台后再整备的应用品。直觉便是情感要盲进,经理智在恒河沙数时代,及恒河沙数环境,细细审查过,遗传了,经验了,留为情感一发,不及思索时的救急扶持品。所以新理智计虑未周到时,而恒河沙数时代,及恒河沙数环境,遗传下来,经验成功的直觉,其中含有旧理智,经彼当先审查时,比较的计虑周到,故有时直觉并能纠新理智之失。”应该说,这是对直觉的一种比较周全的说明。但他的最终结论仍是理智主义的:“直觉罢,良知罢,非量罢,良心罢,都明明是理智支配的东西。”这就不妥了。

胡适盛赞吴稚晖是唯一能正面提出一种科学的人生观来的人;然后,他自己也就正面提出了一种“新人生观的轮廓”:

(1)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2)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3)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4)根据于生物的科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惨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5)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6)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演进的原因。(7)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8)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9)根据于新的生物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不是静的,而是动的。(10)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23]

我们不难看出,他这个“新人生观”的最大特点不过是“根据……知识”、“叫人知道……”。就是根据某种科学,给人某种知识;而且,语气中充满一种教训人的口吻。对此,张君劢诘问道:“适之于科学与人生观之论集序中,反列举十大条,每条之中,皆曰根据某某科学,叫人知道某某事,意在以科学之力,造成一种新人生观,故自名其十条大方针,曰科学的人生观。虽然,敢问适之,科学家之所教人者,其为不变之公例乎?其为个人对世界万物之态度乎?”[24] 若仅仅是一种态度,它却不能说明人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何以言人人殊、各各不同;若仅仅是某一种“人生观”,则从他列举的十条就可以得出十种不同的“人生观”来;若是一种“公例”,一种关于世界的“知识”,那还成其为“人生观”吗?这跟胡适对“人生观”概念的理解有关。他说:“人生观是一个人对于宇宙万物和人类的见解”;“唯物的人生观是用物质的观念来解释宇宙万物及心理现象。”就人生观是一种“见解”来看,胡适无疑是站在认知主义立场来说的;就其涉及“宇宙万物”并且显然以之为主来看,它是极不确切的,因为这已不是一种人生观、而是一种宇宙观了;就其“唯物”来看,这是一种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然而同时,他又强调:“同时我们不能不承认思想知识等事也都是‘客观的原因’,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25] 这就自相矛盾了;可是如其不然,他又凭什么“根据知识叫人知道”、以“支配”别人的人生观呢?

注释:

[1] 丁文江:《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2] 章演存:《张君劢主张的人生观对科学的五个异点》,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 唐钺:《心理现象与因果律》,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4] 任叔永:《人生观的科学或科学的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5] 王星拱:《科学与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6] 唐钺:《读了〈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以后》,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7] 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

[8] 胡适语;转引自丁文江《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9] 丁文江:《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0] 同上。

[11] 穆:《旁观者言》,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2] 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3] 范寿康:《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14] 陈独秀:《科学与人生观·序》。

[15] 陈独秀:《科学与人生观·序》。

[16] 同上。

[17] 同上。

[18] 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

[19] 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0] 严复:《译〈天演论〉自序》。

[21] 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

[22] 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23] 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

[24] 张君劢:《人生观之论战·序》。

[25] 胡适:《答陈独秀先生》,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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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科玄论战中的“人生观”概念

 

3.“人生观”概念的二重性与一贯性

对“人生观”概念的一种解释

 

王星拱有一种说法,我们觉得这里可以讨论一下:“人生观这个名词,因为历史上之沿袭,也有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是生命之观念(Conception of life),二是生活之态度(Mood of living)。这个生活,是就普通术语中所谓精神生活而言。依科学去解释生命问题,应该叫做‘人生之科学观’,和依科学去解释宇宙问题,应该叫做‘宇宙之科学观’一样。……依科学态度而整理思想,构造意见,以至于身体力行,可以叫做‘科学的人生观’。”[1] 如果我们的理解不错,那么这里的“生命”与“生活”原是一个词,就是“人生”(life)。于是,我们就得到两种“人生观”概念:“人生之态度” ,“人生之观念”。前者是一个意向问题,在社会意识形式上的表现就是“规范”本身,例如伦理道德;后者是一个认知问题,在社会意识形式上的表现就是所谓“规范科学”,如伦理学。人生之观念可以是科学的,也可以是不科学的。人生之态度可以是受了科学影响的,也可以是未受科学的影响的。到此为止,我们认为王星拱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王星拱所谓“观念”是与“态度”相对的,显然指的认识的结果。但是,如果受科学影响甚或支配的人生“态度”,“可以叫做‘科学的人生观’”;那么,受科学影响甚或支配的人生“观念”又叫什么?显然也只能叫“科学的人生观”。那么,所谓“科学的人生观”,究竟是指的一种人生观念(认知),还是指的一种人生态度(意向)?这就是说,王星拱的说法仍然存在不清晰的地方。

张东荪也对“人生观”概念提出了一种解释:“‘人生观’一词虽则各位先生的定义不同,然而望文生义总可以说是‘人生在世上怎样?’”“这个问题至少包括两层:一层是‘人生是什么’;一层是‘人生应怎样’”;“关于前一层的,有许多自然科学;关于后一层的,有许多规范科学”。[2] 这里对“人生观”这个词语的两种含义的分辨是正确的;但也有问题:认为“自然科学”是关于“人生是什么”的,“规范科学”是关于“人生应怎样”的,这不确切。前者应属社会科学,虽然作为科学,它力求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后者也属社会科学,因为“规范科学”与“规范”本身不是一回事。如果说“规范”本身是个“人生应怎样”的问题,那么“规范科学”则是“‘人生应怎样’是什么”的问题,即是科学对规范的认识。

通过以上对科、玄双方对于“人生观”概念的理解的讨论,我们可以发现科玄论战的发生在哲学思想理论上的原因,主要在于一种近代的机械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以及对于这种二元分析方式的把握的不确定性。

“人生观”概念的二重性

以上科、玄两派对“人生观”问题的争议表明,关于人生问题讨论的前提问题——“人生观”概念之界定——尚未解决,各说各的,势必使双方陷入无谓的争论。结果我们看到的便是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冲突、“知识”与“价值”的紧张。

其实,上文的讨论已经表明,“人生”本是浑然一体的存在;但是对“人生观”则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指关于人生问题的认知,一是指关于人生问题的意向。认识的问题是“实然”、“必然”的问题,是说“人生实际是什么样子”;意向的问题是“应然”、“当然”的问题,是说“人生应当是什么样子”。前者是对人生的一种认识、理解,后者是对人生的一种意向、愿望。笼而统之都称为“人生观”,而事实上却又各执一种理解,就难免会发生混乱。科玄论战就是这样发生的,双方都使用“人生观”这个概念,但实际上各有所指:科学派指的是关于人生之实然的认识,玄学派指的是关于人生之应然的意愿,这样一来,双方如果不发生纠缠不休的争议,那才是怪事。当然,“应然”与“实然”、“当然”与“必然”是有关系的,我们先对人生“是怎样”有一个认识,再对人生“应怎样”有一种意愿,在这里,两种“人生观”概念是可以统一起来的;但这种统一的前提是先有一个分辨,因为它们毕竟还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

这里涉及对汉语“观”这个词语的理解。如果把它理解为“观察”或者“观点”,那就只是一个认识问题;如果理解为“观念”,那就不仅是个认识问题,也是一个意向问题了。在西文里也是如此,Outlook on life(即“人生观”)具有两种含义:一指观点、看法(viewpoint),是个纯粹的认识问题;一指前景、展望(prospect),那就还有意愿的意味在内。然而科学派则只是从单一的认知意义上去理解“人生观”的。不仅科学派、就是其他人也常仅从纯粹认识的意义上理解“人生观”。例如广义“现代新儒家”代表之一的冯友兰先生,也这么看:“人生观是一种‘观’,科学是一种‘学’。就其为‘观’为‘学’说,它们都是人类对于外界的一种认识,它们是一类的东西。”至于玄学派从单一的意向意义上使用“人生观”一词,则更是不妥,因为无论在汉语还是西语中,“观”都具有认知的意义。

认知与意向、知识与价值,这是心灵或意识所固有的两个方面。所以,在哲理上,“人生观”概念具有二重性。当我们用以指对于“人生”问题进行的认知性把握的时候,“人生观”是一个关于“人生真相”或者“人生真理”的问题。在此,我们是把人生作为一种认识的对象。然而当我们用以指对于“人生”问题进行的意向性把握的时候,“人生观”是一个关于“人生体验”或者“人生态度”的问题。在此,我们是把人生作为一种意愿的对象。

这是因为,对于人生,我们是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把握方式、从而形成两种不同的意识形式的:认知的把握,是了解人生的事实、认识人生的真相;而意向的把握,则是表达人生的态度、评价人生的意义。对人生真相的认知是有客观标准的,对人生意义的体验则是主观的或者说主体性的。你可以意向性地说:喝酒吃菜,各有所爱。——玄学派是正确的。但你也可以认知性地说:爱喝酒是什么样子,爱吃菜是什么样子。——科学派同样是正确的。这是因为认识活动产生的是事实判断,意向活动产生的是价值判断,它们具有不同的性质,不同的功能。你可以把一件事情的真相认识得很清楚,但这未必能决定你的好恶取予;有时你已经对一件事情产生了好恶,却未必已经对它有了清楚的认识(当然,这里已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可见这两者是确有本质区别的,不可混为一谈。

“人生观”概念的一贯性

话虽如此说,“人生观”概念的二重性也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人生观”概念却又具有意义的一贯性。所谓“人生观”概念的一贯性,是说:一方面,在心灵的“底层”上,人生观最初本来是浑然一体的直观——我们在生活实践中直接体验到的人生观就是如此;另外一方面,在心灵的“顶层”上,人生观是、或应该是对立之后的统一——作为哲学领悟的人生观就应当如此,而不应像科、玄两派那样各执一端。我们的人生观必然是一个辩证的过程,这个过程符合认识的一般规律:[3]

1.感性具体的人生观:直接体验于生活实践中的一种关于人生的“混沌的表象”(马克思语)。它的意识形式依据是心灵底层的浑然一体。体现在历史上,这是一种“前科学”的人生观。

2.理性抽象的人生观:理性的“抽象化”使我们“分析”出认知性的人生观(意识到人生观里的认知因素并形成一种知识论)和意向性的人生观(意识到人生观里的意向因素并形成一种价值观);但由此也必然形成认知与意向的对立、知识与价值的紧张。这是近代以来的思维模式的一个基本特征。“科玄论战”的爆发,就是历史的这一阶段的必然表现。

3.理性具体的人生观:理性在实践中的“具体化”的“综合”,使认知与意向得到统一、知识与价值得到整合,而使我们意识到人生观的一贯性。

这种“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即我们所说的“人生观”概念的一贯性。在语言表现上,这就是既有认知意义、又有意向意义的“人生观”概念能够成立、并且为人们所习用的根据所在。在哲理上,这种一贯性乃是心灵的整一性的必然“复归”。

注释:

[1] 王星拱:《科学与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 张东荪:《科学与哲学》,商务1999年本,第42页。

[3] 参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3.政治经济学的方法”。马克思论述了辩证认识的一般过程,并把它上升为一种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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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3:2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玄学派评析

 

1.玄学派的科学观

 

玄学派诸位战将,其实也都是受过现代科学洗礼的人物;一般来说,他们并不是头脑冬烘的顽固派。如果把他们视为“反科学的”,那是极大的误解。其实,他们的科学观也是值得我们充分注意的。他们所反对的并不是科学,而是科学主义。

这里,我们将从科学的对象、方法、功能三个方面加以讨论。

玄学家评科学的对象

玄学派对科学的理解,可以张君劢关于科学与人生观的五项比较为典型代表。他说:“第一,科学为客观的,人生观为主观的”;“第二,科学为论理(即逻辑——引者注)的方法所支配,而人生观则起于直觉”;“第三,科学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而人生观则为综合的”;“第四,科学为因果律所支配,而人生观则为自由意志的”;“第五,科学起于对象之相同现象,而人生观起于人格之单一性。”[1]

这里,他认为科学有五个特征:客观的,逻辑的,分析的,因果关系的,相同现象的。其中第二、三项是说的方法问题;其余各项——客观事物的相同现象的因果关系,所说的都是科学的对象问题。张君劢的科学观可以据此概括为一句话:科学就是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来研究客观事物的相同现象的因果关系。其中对象问题是最关键的问题,因为张君劢正是从对象上来划分科学与所谓“人生观”的。在张君劢看来,科学的对象就是自然界的统一性;唯其有这种统一性,我们才能求得规律:“科学中有一最大原则,曰自然界变化现象之统一性。……既有类,而其变化现象,前后一贯,故科学中乃有公例(指规律——引者注)可求。”“自然界现象之特征,则在其互同;而人类界之特征,则在其各异。”[2] 在他看来,自然界的这种统一性即“类”的存在;有“类”的存在,才有规律可求。显然,由类而求得的“公例”,指的就是归纳的定律。

总起来看,张君劢乃是按对象来划分科学与玄学或哲学的。我们下文将要说明,这是他的一个致命伤。因为,事实上科学与哲学的实质区别并不在对象上。十年之后,张君劢在《人生观论战之回顾》[3] 中说:“我当时脑子内所有的‘科学’二字,实在是指自然科学,不是指全部科学,因为自然界才能同人生对立起来说。”现在他作了一种修正:“科学的本身,就是知识,知识的对象有两种:(a)自然界,(b)人生”;“科学这件事,是关于自然界及人类社会的知识。”这就是说,科学也是可以研究人生问题或者社会问题的。但他又说:“虽然他们是同样的知识,但这里面有个大问题:一面是自然界,这内面公例为必然性所支配,一面是人事界,人类是有意志的,是有自由的,既有意志有自由,所以他们内容很复杂,不容易查出公例。……惟其有自由,所以科学不能发展,惟其是因果,所以科学的工夫能做。”这里的“科学”已经从自然科学扩展到了社会科学;但他仍然认为,至少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应该是自然科学。

为此,张君劢把科学分为“物质科学”和“精神科学”两类: “科学之中,亦分二项:曰精神科学,曰物质科学。物质科学,如物理化学等;精神科学,如政治学生计学心理学哲学之类。”前者略相当于今天说的“自然科学”,后者略相当于今天说的“社会科学”。虽然“即以精神科学论,就一般现象而求其平均数,则亦未尝无公例可求,故不失为客观的也。”但是“物质科学之客观效力,最为圆满;至于精神科学次之。”[a] 这里我们必须再次强调:虽然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区别、或者“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区别,确实应按对象划分,这里,张君劢没有错;但科学与哲学的区别,则不能以对象划分,在这个问题上,张君劢是错误的。

他解释说:“若夫我之分类曰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之分,取材于翁特氏论理学中之二分法,曰确实科学(Exakte Wissenschaft),曰精神科学(Geiste Wissenschaft)。吾所以不取确实科学之名者,以物质二字与精神相对待,为明晓计,故取而代之。”[b]显然,他的分类对于冯特(Wundt)的分类来说,乃是存其实而易其名。冯特的分类如下(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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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05:53:4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分类,明显地是以研究对象之不同领域来划分的,也就是说,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谓“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张氏此文中亦有“精神科学(或社会科学)”之语)。下面我们就会看到,他作这种划分的目的,在于证明:科学对于“纯粹心理现象”或者“精神现象”无能为力。

张君劢又进一步分类,列举了三种最有代表性的科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三者,根本科学也。”他论证道:这三种代表性科学,其确实性是每况愈下的。[c]对于心理学,他又区分了所谓“实验心理学”与“纯正心理学”:“近来所谓实验心理者,大抵所试验者,以五官及脑神经系为限,若此者,谓为生理的心理学则可,谓为纯正心理学则不可。何也?纯正心理学以思想为主题。若不问思想,而但于官感方面有所发明,是所实验者,乃生理而非心理也。”“若夫关于纯粹之思想,——则漫无定说。”所谓“纯正心理学”也就是他所说的“精神科学”。“精神科学,就其一般现象而求其平均数,亦未尝无公例可求”;但无论如何,“精神科学之公例,惟限于已过之事,而于未来之事,则不能推算一也。”“以我观之,心理学岂特不能比确实科学,亦视生物学又下一等矣。”[d]“物质科学,真正科学也;若夫心理学与社会学,虽其原名亦以logy结尾,然不得以科学称之。”[e] 可以说,作为“科学”的“心理学”及“社会学”几乎是不能成立的。

生理学(或生物学)不如物理学,心理学又不如生理学(或生物学),这就是说,愈是精神现象,科学愈是无能为力。这是因为,“物理学之所研究,限于死物质;生物学之所研究,则为有生之物;心理学之所研究,则为有生而有心理现象者。”“凡关于物质者,必有公例可求,有公例,则自可以成为科学。”“惟心理状态变迁之速,故绝对无可量度,无因果可求。……若夫顷刻万变之心理,则可无状态之可言,任意划定某态为态,移时而后,即已成过去。惟其然也,故心理变为自由行为,而人生之自由亦在其中。”以此证明,精神现象或者所谓“纯粹心理现象”乃是玄学的能事。他进一步寻求这种“每况愈下”现象的四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凡在空间之物质易于试验,而生物学之为生活力(Vital force)所支配者,不易试验,至于心理学则更难。第二,凡在空间之物质,前后现象易于确指,故其求因果也易;生物界前后现象虽分明,而细胞之所以成为全体,其原因已不易知;若夫心理学则顷刻万变,更无固定状态可求。第三,三坐标或四坐标,验诸一质点之微而准者,可推及于日月星辰,此尤为生理学心理学所不能适用之原则。第四,物理上之概念,曰阿顿,曰原子,曰质量,曰能力:此数者得之抽象(Abstraction)而绝不为物体之具体的实在(Concrete Reality)所挠。至于生物学,有所谓种别,有所谓个性,而心理学为尤甚。因而生理心理两界日为个性之差异所挠,而不易得其纯一现象(Uniformity)。[4]

张君劢由此论证玄学之必要:“物理现象惟有此四大原则,故日趋于正确;生物心理现象惟无此四原则,故不能日就于正确。即此不正确之故,而精神科学之价值乃可得而推求。”总之,科学管物质现象,玄学所谓“人生观”则管精神现象。此即张君劢划分“物质科学”与“精神科学”的目的所在,亦即玄学派主张科学与玄学“分治论”之所本。

但张君劢始终未能对他的玄学或“人生观”与所谓“精神科学”之间的关系作出严格界定:它们到底是两回事、还是一回事?还是交迭兼容的?当他上面讲“精神科学之价值乃可得而推求”时,似乎精神科学就是他所谓“人生观”;但他又说:“清华讲演为人生观与科学之对照,非精神科学与物质科学之对照,故不能以我对于社会科学之态度,反驳吾人生观绝对自由之说也。社会科学固与人生观相表里,然社会科学,其一部对象为物质部分(如生计学中之土地资本等)。物质固定而凝滞,故有公例可求。除此而外,欧立克所谓不可测度之部分,即我之所谓人生观也。”[5] 如此说来,所谓精神科学又并不是“人生观”,而是介于物质科学与玄学或“人生观”之间的了。

以上表明,玄学派的科学对象观是很偏颇的,他们把科学的对象局限在“死的”物质或者自然界。这就正如菊农所说:“科学研究的对象是自然的各方面,科学家研究自然,必须假定自然是死的,否则无从下手。但因此便为人类设了一敌,却不道根本上原是调和的。”[6] 这是不对的:第一,科学并不限于自然现象,还要研究社会现象、心理现象、精神现象;第二,科学也不限于“死物”,还要研究运动、变化、发展。事实上,一切现象、包括“动”的现象,都可以是科学的对象。玄学派之所以这样狭隘地理解科学的对象,究其原因,玄学派所理解的“科学”只是近代经典自然科学(其实,科学派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理解的?)。

但是对科学与玄学的对象的理解还是表面的问题;问题的根本还是在对人的心灵结构的理解上。在玄学派看来,自然界因为是“死物”,所以可以成为科学认识的对象;而人的自由意志则是活的心的现象,瞬息万变,不可捉摸,所以科学对此无能为力。这种理解的前提在于把认知与意向看做两个不可通约的方面,非此即彼,而没有看到两方面的统一、转化。

玄学家评科学的方法

对科学对象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对科学方法的理解。上文说到,张君劢在讲科学与人生观的五点区别时,列举了科学的两条方法:“科学为论理的方法所支配,而人生观则起于直觉”;“科学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而人生观则为综合的。”“科学关键,厥在分析。”[7] 合起来说,科学的方法就是“逻辑分析”。这种说法显而易见地不妥,因为,科学方法不仅有逻辑理智,也有直觉(对此,丁文江有陈述);不仅有分析,也有综合。逻辑的方法本身是包括了分析与综合两个方面的。即使单就逻辑分析来说,它也是有前提的。我们曾说过,逻辑的最终前提有两种来源:一是形而上学的领悟,一是感知经验的归纳。关于后者,张君劢是知道的,所以,他又指出:“科学之方法有二:一曰演绎的,一曰归纳的。归纳的者,先聚若干种事例而求其公例也。如物理化学生物学所采者,皆此方法也。至于几何学,则以自明之公理为基础,而后一切原则推演而出,所谓演绎的也。”[8] 张君劢说,西方近代以来,“大家继起,而其研究方法则先后如出一辙,曰观察、曰比较、曰假设;及其验诸各事而准,而后所谓自然公例(Natural Law)者乃以成立。……已成公例者,可以推及于一切新事实,如克魄雷(开普勒)之公例,可适用于无论何种天体,是其例也。”[9] 这就是说,科学的方法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感知经验的归纳(成立公例),然后是逻辑理智的演绎(推及于新事实)。这也就是现代科学的两大基本原则,即经验证实原则和逻辑证明原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

关于经验归纳的方法,张君劢说:“科学之中,有一定之原理原则,而此原理原则,皆有证据。”此所谓“证据”,即经验的实证。玄学派其他人亦如此看,例如梁启超说:“根据经验的事实分析综合求出一个近真的公例以推论同类事物,这种学问叫做‘科学’。”[10] 玄学派所理解的科学派的科学方法论,主要就是经验主义的方法。例如菊农就说:“科学的好的方面,一则是给我们以比较正确的知识,一则是给我们以从事实下手的归纳方法”;“科学方法便是从事实归纳求公例的方法。科学方法注重实验,以为非实验得来的便靠不住。实验便只有以官觉所及的为基础,因此而否认官觉以外的存在。”[11] 这是感知主义或归纳主义的科学方法观。

而张君劢则尤其注意逻辑演绎的意义。他引证康德的先验理性主义,来说明这一方面的必要性:“盖人类之于世界,既已以辨真伪求秩序为惟一要义,则与生俱来者,必有一种辨真伪求秩序之标准。此标准为何,即论理(逻辑)的意义也”;“至于推理亦有一定之标准否?曰:有,是为康德之先天综合判断说”;“此判断中因果相生之观念,必具于先天。”[12] 为此,张君劢曾经批评丁文江的单纯经验主义立场:“英国学派好以经验或感觉为出发点,然反诘以感觉之中并无无形之因果概念在,则彼必答曰,是由其事之屡屡出现,成为一种往复不已之态,此因果概念之所由来也。惟如是,有因必有果,非必然(Necessity)之真理也,乃心理上之信仰或习惯为之也。此说也,出自休谟(Hume),今已成传统的学说。”这就是说,单纯的经验是靠不住的,其结果只能是休谟那样的不可知论。

对于那种纯粹经验归纳主义,张东荪也提出异议:“据我这个外行人看来,‘分类以求秩序’这句话是不足以概括科学的性质(的)”;“我以为‘分类以求秩序’只是科学的一方面,若谓以此足以包括无余,实使我不信,试问论理学与数学是不是科学?如其是科学,是不是仅仅分类以求秩序?”[13] 确实,“分类以求秩序”只是经验地分析归纳的方法,而“论理学”(逻辑学)、数学则是理智地演绎综合的方法。但他又说:“据我所见,科学乃是对于杂乱无章的经验以求其中的‘不变的关系’”;“科学并不十分注重于内容,而注重于方式,即是关系,即是关系的定式。”这种“从经验中求得关系”,实质上又限于经验归纳了,因为“分类以求秩序”的结果——规律,正是一种“关系的定式”。

张东荪后来又进一步作了陈述:“科学的公例不是概括许多事实的一个简明话,乃是表示与内容无甚关系的方式。……科学的目的则不在问任何关系者而求比较不变的关系,不问任何内容而求比较确定的方式。但科学并非对于内容诿为不知,却以为一切内容都是关系所造。相对论便是顺着这个趋向而得成功的。所以科学能昂首天外,亦正在此。得了这个公式,便可自由操纵一切。可见科学自身便有论理,科学不必另外求助于形式论理。……若科学的基础是建筑于形式论理的三段论法之上,则科学的正确性必定完全在视其合乎论理方式与否为断了。”[14] 这意思就是说,他所不以为然的科学的方法,不是“实质论理”(实质逻辑),而是“形式论理”(形式逻辑);那么在他看来,所谓“实质论理”似乎也应该是一种经验的东西了。

张东荪在这里提出了所谓“形式逻辑”(Formal Logic)和“实质逻辑”(Material Logic)[15]的问题。应当承认,“实质论理(实质逻辑)”的理论是不无道理的;但我认为,所谓“实质逻辑”与形式逻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仍然是纯粹“形式”的,区别只在于两者的层次不同:形式逻辑的形式是一般思维的普遍的纯形式,而“实质逻辑”作为特定事物本身的规律则是特殊思维的纯形式。然而人们通常都没有意识到,所谓形式和内容的区分是相对的,任何内容对于比它更低级的东西来说都是形式,同样,任何形式对于比它更高级的东西来说都是内容。所谓内容,就是在某个特定范围内的特殊的(不具有普遍性的)东西;而所谓形式,即在这个范围内的普遍的东西——此即某种事物的所谓“实质逻辑”。例如,我们可以说爱因斯坦的质能关系式体现了物理世界的一种实质逻辑,但此所谓实质逻辑,只不过是物理世界的一种普遍规律的另外一种说法而已。而且,对张东荪来说,爱因斯坦这个例子可有一个启示:此物理世界的“实质逻辑”恰恰不是经验归纳的结果。换句话说,对于科学来说,除经验归纳外,逻辑演绎以及直觉领悟都是重要的方法。

林宰平也曾从“方法”的角度,区分了“形式论理”(形式逻辑)和“实质论理”(实质逻辑),从而区分了通常所谓“逻辑”与“科学”,以此说明:并非凡是应用了逻辑方法的就是科学。他说:

大约在君先生意思:论理学的方法,就是科学方法,因此把论理和科学又混在一起了。原来科学方法与实质的论理(Material logic)本是相关的,既认为科学与科学的方法不分,自然也可说实质的论理就是科学的了。不过在君先生所谓论理,似乎又不尽指实质的论理而言,看他的讲法,颇带点中古经院派传下来形式论理的旧观念。形式的缺点,往往理论上虽然说得过去,而事实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知道的有个滑稽的论法,他说:一条猫必有一个的尾巴,他比‘没有猫’必多出一个尾巴,但是‘没有猫有两个尾巴’,所以可说一条猫有三个尾巴。这种推论,也可说是合于科学的方法么?所以科学的实质论理,他不像形式论理那样偏重推论,他却重在试验;又不像形式论理那样偏重公例,他却重在事实。杜威说:‘所谓方法问题,并不是找出方法来,作法式上的推论就算了事,质言之,不是法式上的问题,乃是实际上的问题。’这种论调,固然是代表试验派的讲法,但是科学所需要的,是实质的论理,不是形式的论理,这是毫无可疑的了。在君先生却非常注重在推论的公例上,所以我说他不免还带点旧论理的观念。[16]

林宰平这番话实在大有问题。我们知道,关于“猫尾”的那个推论,并不是形式逻辑本身的问题,而恰恰是误用了形式逻辑,即犯了逻辑错误。当然,形式逻辑作为一种思维方法,不能代替科学的经验实证;但是,“重在试验”的所谓“实质论理”,不就是经验归纳法吗?所以,所谓“实质的论理”(实质逻辑),实质上并不是一种“逻辑”(充其量,不过是类似所谓“归纳逻辑”的东西),因为所谓“逻辑”,总是那种要求当下对于某种特殊事物的研究必须遵循的某种一般的思维形式。形式逻辑与所谓实质逻辑的关系,从思维层次的角度看,也就是一般与特殊甚或个别的关系。“实质逻辑”意味着具有特殊内容的一般形式,或者叫做一般的思维形式加上了特殊事物的内容。所以,作为一种思维形式的所谓“实质逻辑”并不存在;它不过是意在强调一般的形式逻辑并不足以解决具体科学领域的问题,但它并不否认任何具体的科学研究必须符合一般的逻辑形式。

近代科学家之所以提出“实质逻辑”,以与传统形式逻辑相对立,是因为中世纪传统形式逻辑被用于对上帝存在的论证,也就是说,形式逻辑已成了神学的奴婢;所以他们对抗上帝的逻辑,主张自然的逻辑。但神学家用形式逻辑来证明上帝的存在,这并不是形式逻辑本身的过错;而自然的逻辑不过是自然规律而已,实在不应该被叫做“逻辑”。

所以,我们认为,仅仅在一般的形式逻辑不能代替具体的科学研究这个意义上,张东荪的下述说法才是有意义的:“科学各应其对象而各取特殊的方法,这些方法虽是二次的(即林先生所谓的实质论理),却是非常重要。若抽离这些各别的二次的方法以成根本的方法,势必愈普遍而愈失其独到的精神。我们要真心提倡科学便不能仅仅注目于空洞的根本的抽象的方法。”“科学方法若即是形式论理,则不但玄学用之,宗教用之,乃至小说戏曲亦都用之,于是普天之下莫非科学。科学既早已如此普遍,丁先生大可不必再费九牛二虎之力以提倡了。可见科学方法决不仅是形式论理。”[17] 丁文江把科学的理智方法归结为形式逻辑,当然是狭隘的。

综合上述,玄学派所理解的科学方法主要就是经验归纳与逻辑演绎。这基本上是正确的。而且,他们承认,科学方法也是达至真理的一种途径。但是他们同时认为,科学方法远非达至真理的唯一途径。所以,张君劢进一步指出:“科学方法非达于真理之惟一途径”;“除学问上之知识外,尚有宗教美术为求真之途径”;“官觉界以上,尚有精神界”。所以,除科学之知外,还有艺术方面的“美术之知”,宗教方面的“道德之知”,尤其是哲学的“形上界之知”[18]。这种广义的“真理”或“知”的形式,当然也是存在的;但是这里存在一种理论的混乱,我们上文已经论及。

玄学家评科学的效能

关于玄学派对科学的作用的看法,我们也可以拿张君劢来作为典型。他说:

第一,科学目的,在求一定之因果关系,将这些关系化为分量的。……故科学方法最成功之地,无过于物理界。……虽然,我们生活于世界上,是否一切事都可以分量计算?……谓其可以一一测定,这是科学家的梦语了。

第二,科学家但说因果,但论官觉之所及,至于官觉之所不及则科学家所不管。……然各种科学最高原则,如论理上之公例,如因果律,已不是耳目之力所能及。伦理学上善恶是非之标准,以及人类之美德如忠信笃敬之类,那(哪)一事是有形的?……若谓论理的推理由于习惯而来(经验派哲学之言),道德为环境所支配,这是科学欲以有形解释无形之故,乃将人类精神之独立一笔抹杀了。

第三,科学家对于各问题,不能为彻底的回答。……科学家于事物之本体与夫人类向上之途径,既不能与人以满意之解决,而犹傲暗(岸?)以万能自居,此则引起人类对科学恶感之最大原因。

第四,我所欲言者,非科学本身问题,乃科学的结果。西欧之物质文明,是科学上最大的成绩。……吾以为国际间之所求,专在有限之物质,则物质有限,而人欲无穷,谓如此而可为国家久安计为人类幸福计,吾不信焉。……若专恃有益于实用之科学知识,而忘却形上方面,忘却精神方面,忘却艺术方面,是决非国家前途之福。[19]

我们从中可以归纳出三点主要意思来:科学对于物理界、物质现象是有效的;但是对于“人生观”、“精神生活”则无能为力;科学的结果是物质文明的发达,但是,如果仅仅专注于此,那就会导致精神文明的丧失。

首先,张君劢是肯定科学的效力的。他说:“科学之最大标准,即在其客观的效力。”[20]“科学家之最大目的,曰摈除人意之作用,而一切现象,化之为客观的,因而可以推算,可以穷其因果之相生。”[21] 但是,张君劢坚决否认科学对解决人生问题的任何作用。他说:“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观。”[22] 这无疑是偏颇的。蒙培元先生说:我们应对科学、知识保持一颗“开放的心灵”;诚然,“科学理性不能代替人生问题,科学知识不能代替心灵境界,但是没有科学理性和知识的人生决不是健全的人生。开放的心灵既能增加知识,又能提高境界,这才是真正的‘自作主宰’。”[23] 但张君劢似乎太过意志主义了。不仅如此,在他看来,科学发展的结果只是物质文明而已;而且,如果任其恶性膨胀,必将导致精神文明的崩溃。他说:“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其结果则试验室与工厂遍国中也。朝作夕辍,人生如机械然,精神上之安慰所在,则不可得而知也。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生观,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问矣。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账者,对于物质文明,不胜务外逐物之感。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矣。”[24]

“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问题,与中国文化同西方文化的比较问题密切相关。在张君劢看来,西方的文明为物质文明,中国的为精神文明:中国“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结果为物质文明。”[25] 他解释道:

吾所以名西洋三百年来之文明为物质文明者,其有四故:(1)就思想上言之,因盖律雷(伽利略)之力学之发明,乃欲以机械主义推及于生物学上心理学上之一切现象,甚至以此种主义解释人生。(2)学术上多有形之制作,有所谓发明,则国家竭全力以保护之。(3)蒸汽机发明后,国中以设工厂砌烟囱为无上政策,货既制成,则辇而致之国外,全国之心思才力尽集于工商。(4)国家以拓地致富为惟一政策,其有投资于国外者,国家则以外交军事之力为后盾。本此四故,一若人生为物质为金钱而存在,非物质金钱为人生而存在。其所以称为物质文明者在此。[26]

其实远不止张君劢,近代以来不少学者都认为,西方文明是物质文明,中国文明是精神文明。对此,钱穆先生有个批评:“近人常说,西方是物质文明,东方是精神文明,此一分辨,实不恰当。当知科学便是一种精神事件,我们决不当从纯粹物质方面的观点来看科学。而且精神与物质,亦难严格分开。有物质便寓有精神,而且精神亦必在物质上表现。中国传统一向亦并不忽视物质生活,中国古人常以衣冠文物,夸示其文化之优异,可见中国人一向亦以物质进展来代表文化之进展。”[27]

最后,张君劢总结道:“若以欧洲已往之思潮为官觉主义,而以吾人之思潮作为一种超官觉主义,则其利害得失当如下表:第一,官觉主义之结果:实验科学发达,侧重理智,工商立国,国家主义。第二,超官觉主义之结果之预测:重精神(或内生活)之修养,侧重情意,物质生活外发达艺术,国际主义。”[28] 他的结论是:“今日欧美之迷信科学者,已不如十九世纪初年之甚。故欲以机械主义支配吾国之思想界,此必不可得者矣。”[29] 他是坚决反对这种“迷信科学”的态度的,而斥之为“机械主义”。

但是,有一点是必须明确指出的:说张君劢反科学,那是不符合事实的。张君劢并不反对科学,他所反对的是科学主义。十年之后,他还解释:“科学这东西是十六世纪以来欧洲的产物,也是人类的大发见,……在其中发见许多的大秘密,为人类二千多年来所不能想象的事,世界人类既因科学进步而大受益处,尤其是中国几千年来不知求真,不知求自然界之知识的国民,可以拿来当做血清剂来刺激我们的脑筋,来赶到世界文化队内去。中国唯有在这种方针之下,才能复兴中国的学术,才能针砭思想懒惰的病痛。……我们受过康德的洗礼,是不会看轻科学或反对科学的。我近来很想在欧洲各国调查其科学发展之成绩,以为我国借镜之资,在我的‘学术界之方向与学者之责任’一文中,说得很详细。”[30] 对此,吴稚晖应该说是看得很清楚的:“及读了他的人生观,我方才微微觉着……张先生岂但不无赖,而且不单是个玄学鬼,简直是一位科学大神。所差的,他小心谨慎,不敢排斥空中楼阁的上帝,他意中定然有个‘灵魂’。”[31] 称张君劢为“科学大神”,虽然有言过其实之嫌,这是吴氏行文的特点;但张君劢确实不仅并不反对科学,而且可以说是深知科学对中国之意义的。但张君劢对于科学的作用,毕竟肯定不足,攻击有余。这大概也是矫枉过正的意思吧。

这里涉及到张君劢与现代新儒家的关系问题。认真说来,张君劢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新儒家,甚至可以说他与新儒家的思路相去甚远,虽然他也参与了“新儒家宣言”的工作。对此,已有学者提起注意[32]。张君劢不像新儒家那样,认为“返本”本身可以“开新”;而是承认中国文化传统本身是缺乏民主与科学的,这个文化传统另自有它不同于科学与民主的更为根本的价值。他的学术胸襟,更接近于张岱年先生提倡的“综合创新”文化主张。例如,他在给王平陵的一封信中说过:

若谓今后全部文化之基础,可取之于古昔典籍之中,则吾人期期以为不可。自孔孟以至宋明儒者所提倡者,皆偏于道德论。言乎今日之政治,以民主为精神,非求之古代典籍中也;言乎学术,则有演绎归纳之法,非可取之古代典籍中也。与其今后徘徊于古人之墓前,反不如坦白承认今后文化之应出于创新。[33]

这与新儒家的“反本开新”、“内圣开出新外王”的思路大不一样。

关于科学的功用,我们以为林宰平的观点是值得肯定的:

我们不赞成在君先生替科学吹得太过火。然一面有许多人说:科学是完全物质的、机械的、冷酷残忍的;科学文明的结果,就是这回世界的大战,及现在欧洲财政破产的情形。这种主张,我们也不敢赞成。……科学的本身,他原没有什么好坏的问题。利用他来求知识,乃至应用其方法于任何方面,科学自身也并没居功。反过来利用他帮助资本家,利用他来打仗,吃人血膏,孤人妻子,科学自身也不任过。[34]

确实,科学本身只是一种中性的工具,并无所谓好坏,问题在于如何用它。就此而言,张君劢的一个论断还是正确的:“科学是为人所用,而非人为科学所用。”[35] 科学主义的一大问题,就在于把手段当成了目的。

注释:

[1]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 原载1934年《东方杂志》,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

[a]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b]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c]同上。

[d]同上。

[e]张君劢:《人生观之论战序》,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下同。

[4]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5] 同上。

[6] 菊农:《人格与教育》,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7]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8] 同上。

[9]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10] 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1] 菊农:《人格与教育》,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2]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13] 见张东荪为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所作的按语,收入《科学与人生观》。下同。

[14] 张东荪:《劳而无功》,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5] 直译当为“事实逻辑”——作者注。

[16] 林宰平:《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7] 张东荪:《劳而无功》,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8]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19] 张君劢:《科学之评价》,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0]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1]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2] 同上。

[23] 蒙培元:《心灵超越与境界》,第17页。

[24] 张君劢:《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5] 同上。

[26]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7] 钱穆:《世界局势与中国文化》,第311页。

[28] 张君劢:《科学之评价》,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29] 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0] 张君劢:《人生观论战之回顾》,原载1934年《东方杂志》;收入《中西印哲学文集》,今收入《百年中国哲学经典·新文化运动卷》。

[31] 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2] 张汝伦:《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张君劢》,见《学人》第12辑。

[33] 张君劢:《立国之道》,桂林,1938,第131页。

[34] 林宰平:《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35] 张君劢:《科学之评价》,收入《科学与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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