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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全部的推理小说(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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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7 16:59: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与画中人同行的人


    [ 日] 江户川乱步/ 著邓青/ 译

    如果这个故事并非出于我的杜撰或者一时不着边际的幻想,那么只能说明,
那个与画中人同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寻到了悬浮于大
气中的一个神奇的镜头装置,偷窥到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总之,这好比我们
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梦里的世界不总是会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吗?亦
或者,这如同疯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他们能感觉到的不常常是我们正常人
体会不到的东西吗?

    时间已记不清了,总之,那是个温暖的多云天气里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正从
鱼津返回。我去鱼律是为了专门去看海市蜃楼。我刚讲到这儿,我的朋友们就打
断我说:“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那地方吗?”我被他们问住了,我真的无法拿出
能够证明我某年某月去过鱼津的证据。那么,这真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
怎能做出如此色彩缤纷的梦呢?我的梦通常都像是黑白电影,不着一点颜色,而
那火车里,以及那幅画里的景色是那么多姿多彩、姹紫嫣红,如同亲历,至今仍
不停地在我的回忆中闪现。有没有这种彩色的梦呢?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楼。我一直幻想着美丽的龙宫会呈
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候,却把我惊得失魂落魄、大
汗淋漓。

    鱼津的海滨聚集了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聚精会神地
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大海。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宁静的海面,她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
哑女,令我颇感意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日本海肯定是波涛汹涌、
波澜壮阔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一片一直延伸到
天边的大沼泽。而且她像太平洋一样没有水平线,海与天融化在了同一种灰色当
中,像一面巨大的灰色的薄纱。我以为这雾霭般的灰色薄纱的上半截一定是天空,
下半截是海洋,没想到连这也猜错了。一片如幽灵般的白帆轻快地划透了上半段
薄纱,同时也否定了我的猜想。

    海市蜃楼,其实就像是一张被淋上了墨汁的乳白色胶片,当墨汁自然渗透之
后,再把它放大成无数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气电影。

    遥远的能登半岛的森林,透过无数个不同的大气镜头,被投影到了我们眼前
的大气中,就像在没有调好焦距的显微镜中呈现的黑虫子,模模糊糊却又大得惊
人。

    它如同笼罩在观者头顶上的奇形怪状的乌云。然而与真实、清晰的乌云不同
的是,海市蜃楼让人无法判断出你与它之间的距离。它忽远忽近,一会儿远在天
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这种飘忽不定的性质使得海市蜃楼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
面纱。

    悬浮于大气中的朦胧模糊的影像在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个巨大的黑色三
角形,像直插云霄的宝塔;一会儿又变成了横向排列的长条,如疾驰的火车;一
会儿又变成了整齐挺拔的杉树林,静悄悄的,可不一会儿,它又幻化成了别的形
状。

    海市蜃楼似乎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要不然,我在
回程的火车中,怎么会像是着了魔似的呢。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不知是偶然还是
一贯如此,总之我乘坐的那节二等车厢里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来的
乘客。

    他独自坐在对面角落的椅子上。

    我们的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个劲儿地向前飞驰,寂静的海岸、陡峭的悬
崖、空旷的沙滩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在如沼的雾蒙蒙的海面上,隐隐约约悬
浮着一抹残血般的晚霞。大而真切的白色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车内亮起的灯光和
窗外渐渐暗淡的光线,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夜幕即将来临了。就在这时,角落
里那位先来的乘客突然站了起来,把一块黑色的大包袱布铺在了坐垫上,然后取
下了挂在车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约有两三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
一连串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扁平的东西大概是一幅画吧。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画反过来,面朝外挂在车
窗上呢?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把包得好好的东西取出来,又特意反挂
在车窗上,单是这一点就颇耐人寻味了。在他打包的时候,不经意间让我瞥到了
画面。

    啊!那是一幅多么生动逼真的画呀!

    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画的主人。画的主人赋予了他的画以神秘的色彩,而那幅
不同寻常的画反过来也为他的主人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他是个老派的人,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窄领、垫肩的老式西服。这种样式如今
只能在我们父辈年轻时的老照片中才得一见了。不过,这种西服穿在身高腿长的
他的身上却别有一番神韵。他的脸长长的,两只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
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给人的总体感觉颇为潇洒,乍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岁左右。
可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少
说也有六十岁了。满头乌发与满脸的皱纹,两者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以至于我
刚发现时很是吃了一惊,感觉非常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突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正巧遇上我好奇的、张
望的眼神。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地,冲我咧嘴微笑了一下,我也
不由自主地冲他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依旧远远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在此之间,火车经过了两三个小
站。

    我和他的视线也不时地再次交汇在空中,随即又迅速地、不自然地避开了。
车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脸贴在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滨渔船上朦朦胧胧的
灯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们这间小小的车厢似乎
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仿佛全世界的生物都被毁灭了,仅留下我和他两个人。一
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
没露过一次面,如今回想起来,这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渐渐地,我觉得这个搞不清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的男人变得可怕起来。恐惧
感混杂着其他不着边际的幻想,顷刻之间就扩散到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我终于
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
他,越要逼自己靠近他。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定之后,我越发觉得他那张布满皱纹
的脸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
地打量着他。

    从我离开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像
早有准备似的,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裹,冲我招呼道:“是为了这个吗?”

    那口气就像这件事是理所当然要发生的样子。我反倒愣住了。

    “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他见我没说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能给我看看吗?”

    由于受到他的影响,我说出了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要知道我可决不是为
了要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我很乐意让你看一看。我从刚才起,一直在考虑着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
来看它的。”

    男人——或许称他为老人更合适一些——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开了包袱布,
取出了画,挂到了车窗上。那是间布贴画。这次是正着挂的。

    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
为什么会那样,可是当时的感觉非如此不可。几秒钟之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
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妙的东西。虽然我实在说不清它究竟
“奇妙”在何处。

    那幅画的背景,就像歌舞伎表演时用的背景一样。无数间房屋重重叠叠,错
落有致;青青的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简单明了,层次分明;整个背景以蓝色为主,
分外醒目;左前方用粗糙的手笔勾勒出黑色的窗楞,和随意摆放的同色调的书桌。
好了,这样形容您也许会更明白些,总之,它与献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的画风有
异曲同工之处。

    这样的背景衬托着两个长约一尺左右的人像,就像众星捧月一般。我之所以
这么形容,是因为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物是用布贴艺术精心制成的。一个身穿
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满头白发不同
之外,画中老者的长相和这幅画的主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
工也别无二致)另一个人物是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她正粉面含羞地依偎在老者
的膝上。简而言之,这幅画描绘的就像是戏剧的色情场面。

    西装笔挺的老者和美艳绝伦的少女的组合确实让人感到有几分异样,然而这
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与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贴部分真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纪做成
的,很有立体感;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髻似乎是用真正的发
丝一根根的粘制而成的,老者的白发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缝线历历在目,连一颗
纽扣也不少;少女的乳房高耸,腿部曲线柔和,火红色的绉绸飘逸,白嫩的肌肤
隐约可见;玉葱般的手指,贝壳般晶莹剔透的指甲。我想借助放大镜的话,甚至
还能找出毛孔和汗毛来呢。

    我也曾见过不少布贴画,但都不能与这幅相提并论。看来它一定是出自此道
中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这幅画已经相当有年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
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非常醒目,生机勃勃,就像
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闪耀在观者的眼中。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
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非说不可的话,那种奇妙的感觉就在于,我认为画
中人是活的。

    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画中仙,具有长生不死的法力。所不
同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如的自由。

    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道:“啊!你好像能明白的。”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
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看。不行,这儿太近了。麻烦你退后几步。好,就站
那儿。”

    我不知不觉成了急速膨胀的好奇心的俘虏,顺从地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了
座位,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
起来。

    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蠢笨,是我
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
史博物馆当文物来展示的宝贝。

    我很爱惜也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举到眼前欣赏那幅画的时
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那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了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过来看!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
了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确实,我弄反了。”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的效果,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
情。

    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望远镜中,姑娘的胸部陡然被
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的视线,仿佛全世界都被浓缩在这里。

    在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
让你们明白。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
中的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
们朦朦胧胧、微微发白的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
面时,水中那种朦胧、发白、扭曲的样子一下子全消失了,清晰真切的身影令人
眼前为之一亮。对,当布贴画中的姑娘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
觉。一个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跃人了我的视线。

    十九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们难以想像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
个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深知偷窥
别人的秘密不礼貌,但依旧身不由己地着了涟。

    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活力
四射,原本苍白的脸颊飞起一片桃红,胸口起伏着,诱人的胴体在火红色的绉绸
下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抚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了她依偎着的幸福的白
发老者。

    老者也显得很有生气,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头,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
的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大,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
掩藏着的奇怪的苦闷表情。由于望远镜的作用,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
形。我越仔细看,越清楚地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一种悲痛和恐惧
交织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儿,我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无法再接着看下去,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
手。

    我茫然地环顾着周围。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
一切都没有变;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火车依旧发出单调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
我如同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你的表情很怪呢!”

    老人把画挂口窗上,回到原位,一边冲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
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问了。”

    我含糊其词地搪塞着。

    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细长的手指像打拍子似的在膝上敲着,压低声音
说道:“他们是活的。”

    接着,他像是要宣布一个大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眼睛睁得溜圆,
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小声地问道:“你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因为火车的声音很响,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岔了,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您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对,他们的身世,特别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是从年轻时候讲起吗?”

    那晚,我真的像是着了魔。每每脱口说出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上发生的事。”

    “我很想听一听。”

    老人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欣喜地说道:“啊!太好了!你果真愿意听我讲!”

    于是,他给我讲起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
四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
当时,我和哥哥都尚未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
缎布匹生意的商店,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所以哥哥很喜欢每天去
爬那座凌云阁。我要先说明的是,哥哥是个赶时髦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
国货。这架望远镜就是最好的证明。哥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横滨的一家旧家
具店门口找到了这个当时外国船上的船长专用的东西。据说他为此花了不少的钱。”

    老人每当提到哥哥时,总会看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仿佛
是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混
为一谈。仿佛画中人依旧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倾听着他的叙述。然而,最不
可思议的还是我,我竟然觉得这并不奇怪。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
然的法则,置身于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了。

    “你有没有去过十二阶?啊,没有啊。那太遗憾啦。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
明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当时,哥哥刚刚买到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觉察
出在他身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连我也觉得他有些
不对劲儿。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怎么说好呢?总之,他是饭也没心思吃,
觉也没心思睡,整天不开口,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头想心事。形容消
瘦,面色无华,双目失神,样子糟糕透了。尽管身体如此,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
地早出晚归,很有规律,像一个公司职员似的。问他出门干啥,到哪里去,他都
不回答。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千方百计地想找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结果一无所
获。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

    “因为担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在哥哥的后面,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去
哪儿了。这其实也是妈妈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阴沉沉的。
下午,哥哥穿着他那件自己缝制的,在当时还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
他的望远镜出了门,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
以免被发现。刚开始还挺顺利,可谁知,哥哥似乎提前预订好了去上野的铁道马
车,一到那儿就坐上了。当时的这种交通工具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坐下一趟车根
本是赶不上前一趟车的。因为车太少,间隔时间太长了。我无计可施,只得悉数
掏出母亲给我的零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你知道吧,虽说是人力车,只要车夫
脚力好,一样能追上铁道马车的。

    “我依旧远远地跟着哥哥,不久,他下了车,我也下了车。那里就是我刚才
给你讲过的十二阶。我看见哥哥进了石门,买了门票,从挂着‘凌云阁’匾额的
入口处进了塔中。原来他每天都是跑到这里来。我十分惊讶。我那时还不到二十
岁,所以思维方式总带有一点孩子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哥哥被这里的妖
魔缠住了。

    “我只在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爬过一次十二阶,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因为
自己很不喜欢这里,所以当看到哥哥进去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进。我故意落
后一层,紧跟在后面,踩着黑乎乎的石阶往上爬。塔里的窗户又小,砖壁又厚,
所以就像墓穴一样,冷冰冰、阴森森的。那年正好中日之间爆发了甲午战争,所
以有关战争题材的油画挂满了一方墙壁。一张张如豺似狼的日本兵的脸,一个个
血腥残忍的厮杀场面,一群群浑身鲜血、痛苦挣扎的清兵,一颗颗像气球一样悬
挂空中的头颅……

    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这些血淋淋的油画上反着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
在这些东西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塔顶。

    “塔顶是用八角形的栏杆护着的,没有墙壁,因而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我的
心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振。不过刚才漆黑阴森的楼道实在把我吓坏了,我在塔顶调
整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恢复了原状。我凭栏远眺,发现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
样杂乱无章;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个盆景;连近处的观音堂也变得低矮了许多;
十二阶周围表演杂耍的戏棚变成了可笑的玩具盒;路上的行人只剩下了头和脚。

    “塔顶上有十几个游客正围成一堆,眺望着品川的海面。而我哥哥则独自一
人站在另一面,手里拿着望远镜,一心一意地盯着观音堂的方向看。我从后面注
视着他的背影,越看越出神:周围的景色不知不觉朦胧起来,只有哥哥身穿黑天
鹅绒西服的背影清晰地凸显出来,就像西洋画中的主人公。

    “我想起了母亲的吩咐,于是走上前去,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哥哥吃了一惊,回过身来,但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道:“哥哥,你最近的样子
很令父母担心,他们搞不清楚你每天都出去干什么了。原来你是上这儿来了。你
能告诉我原因么?你能跟平日最要好的弟弟讲讲吗?’幸运的是,当时周围没有
旁人,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哥哥终于开了口,将一个月来深藏于心的秘密和盘
托出。但是,令哥哥烦闷的原因实在是太离奇了。哥哥告诉我说,一个月前,他
站在这里,用望远镜观看观音堂内的情景时,无意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位不食人
间烟火的美貌少女,向来不把借世女子放在眼中的哥哥,心如鹿撞,神魂颠倒,
一下子就变成了爱情的俘虏。

    “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地丢掉了望远镜,等他回过神来,想再看一
眼姑娘的脸时,望远镜中已找不到她的情影了。哥哥赶忙又在观音堂前后左右的
人流中找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自此,生性内向的哥哥便对那姑娘恋恋不忘,害起了相思病。现在的人听
了也许会发笑,但那时的人都很稳重文雅,因为爱慕路遇的女子而害起相思病的
人比比皆是。不用说,哥哥就是为了这姑娘才茶饭不思、衣带渐宽的。他为了再
看一眼心上人,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用望远镜在人群中寻觅着。
爱情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哥哥讲明了原委之后又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望远镜。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同
情,虽知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不会有结果,但依旧不忍心对他加以劝阻。我眼含
热泪,凝望着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时……啊!那种奇异而又美丽的情景我至今都
无法忘怀。

    虽然都过去三十五六年了,但是只要我一想起,那梦幻般的色彩就会重现。

    “我已说过了,我是一直站在哥哥身后的,因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
天空和云朵,哥哥身穿西服的背影在它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真实。浮云在
空中缓缓地移动,使得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觉得哥哥潇洒的身影正在宇宙间游
走。正在这时,无数个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闯进了画面。是的,你能明白
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画。如今想来,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了。

    “我探头往下看,原来是卖气球的小贩不小心放飞了手中的气球。你要知道,
那时候气球还是稀罕东西,所以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恰在此时,哥哥也兴奋起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跑到
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句,‘赶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拖起我便
跑。

    我被他拽着,飞快地跑下楼梯。我忍不住边跑边问:“怎么回事?‘他才告
诉我说:’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现在赶
过去的话,说不准还在呢。‘”哥哥说那房间在观音堂的后面,并且有一处显眼
的标记,是一棵大松树。于是我们就跑到观音堂后面去寻找,大松树是找到了,
可是附近却根本没有人家,我们仿佛遇到了聊斋故事中的怪事。哥哥依旧不死心,
又跑到附近的茶店里找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那姑娘的踪影。

    “在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当我回到刚才的大松树下的时候,
那里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地摊。一家放洋片的铺子已经做起了生意,只听像甩
鞭子似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我的哥哥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架
西洋镜。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干什么哪?’他吃惊似地回
过身来。

    他当时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怎么形容好呢,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表情麻木,
眼神发直,连说话的声音也空洞洞的,他说‘你看,我们要找的姑娘在这里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也付了钱,低头看起来。那是个名为《蔬菜店的阿七
姑娘》的片子。我看到的画面正好是在吉祥寺的书院里的那一幕,阿七正依偎在
吉三的怀里。放西洋景的老板夫妇在一旁哑着嗓子给画面配音。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贴画做成的,想必都是道中高手的杰作。阿七的脸
栩栩如生,美艳绝伦。连我都误以为她是活人,更何况哥哥了。哥哥喃喃自语道
:‘就算知道这姑娘是个手工制品,我也无法死心。可悲的是我真的无法死心。
我愿意和那吉三换个位置,哪怕只有一次机会,让我变成画中人,和这姑娘说说
话也好。’哥哥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儿。我仔细一想,放这些洋片时,为
了保证采光充足,都是画面朝上微微斜放的,所以站在十二阶塔顶的哥哥用望远
镜可以看得到。

    “那时候已是日暮黄昏,行人渐少,洋片摊前只剩下两三个顽童还意犹未尽,
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从中午起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阴得更厉害了。耳边不时
传来低沉的雷鸣声,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然而我的哥哥依旧直盯着远方,纹丝
不动。

    那一刻我感到时间过得好慢,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足有一个小时。

    “天完全黑了,哥哥终于醒了过来。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说道:”
啊!

    我有办法了。拜托你,拿着望远镜,把它反过来,把眼睛贴在大镜片的那边,
从那看我。‘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耐烦地说:”你别问,照做就行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眼镜之类的东西,无论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它们似乎都有魔力,
能将远处的东西变到眼跟前,还能将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变成大怪兽。因此我很少
用哥哥的宝贝望远镜看东西,正因为很少用它,我更觉得它魔力无边。再说当时
天已晚了,连人脸都看不真切,在这种时候,还要让我倒拿着望远镜,看站在冷
清清的观音堂里的哥哥,我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是经不住哥哥一个劲儿地
相求,没办法,我只得照做。因为是反着看,所以离我只有七八米远的哥哥看起
来离得很远,只有两尺高。而且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只剩下哥哥小小的、穿着
西服的身影凸现在镜头中。哥哥好像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越来越小,到最
后只剩下一尺高。紧接着,连这个小小的身影也’唆‘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被
黑夜吞噬了一般。

    “我害怕极了,猛地放下望远镜,一边大声叫着‘哥哥,’哥哥‘,一边向
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寻找,就是不见哥哥的踪影。因
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所以按理说他走不远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知道吗?
我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望远镜之类的东西。
我固执地相信,无论如何不能把望远镜反过来看。它一反过来,就会发生不幸的
事。你大概也明白了,刚才你拿倒时,我为什么会那样了吧。

    “我当时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往回走。当我再次经过那家放洋片
的摊前时,竟有了意外的发现。原来哥哥对那姑娘相思入骨,竟然借助望远镜的
魔力,把自己缩成和画中人同样的大小,进入到布贴画的世界里去了。于是我央
求正打算收摊的老板再放一遍吉祥寺的那一幕。果然,哥哥取代了吉三,正喜气
洋洋地怀抱着阿七姑娘。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为心满意
足的哥哥流下的喜悦的、幸福的泪。我对老板说,无论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这
幅画买下来(幸运的是,老板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我那穿着西服的哥哥已经替
代了吉三)。我飞快地跑回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妈妈说了。你猜怎么着?爸
爸妈妈竟然都以为我疯了,根本不理睬我的‘胡说八道’。多奇怪呀!哈哈哈…
…”

    老人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我竟然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

    “人们也许根本不相信活人能变成布贴画。可是,我有有力的证据。我哥哥
不是从此之后就消失了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离家出走了,但这绝对是瞎猜,
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最后,我终于从妈妈那儿要来了钱,从洋片老板手里买下了
这幅画。

    我带着这幅画,从箱根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镰仓,那是我为哥哥筹办的结婚旅
行。每当我乘坐火车时就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把画面
对着窗外挂着的。因为我想让哥哥和他的恋人,欣赏到窗外的景色。哥哥是多么
幸福呀!而这位姑娘拥有了哥哥的一片真心,心中一定也很甜美吧。他们一直如
同新婚燕尔,亲密无间,说不出的和睦幸福。

    “那之后,父亲歇了东京的买卖,举家搬回了富山附近的老家,我一直和他
住在一起。一晃三十年都过去了,我一直想让哥哥看看东京发生的巨大变化。所
以,我这次又带着哥哥一起出来旅行了。

    “可惜的是,你也看到了,尽管这姑娘栩栩如生,却依旧只是个手工制品,
所以她不曾有年龄的变化。而我哥哥虽然进入了画中,却仍旧无法阻挡岁月的流
逝,他终究是个有生命的人,所以会和我们一样渐渐衰老。瞧,当年才二十五岁
的翩翩少年如今也已是耄耋老者了。这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呀。身边的女
人依旧年轻貌美,而自己却容颜衰老,青春不再,这多可怕呀!渐渐地,我发现
哥哥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的苦闷已经持续多年了。每当我想到这里,都
忍不住会对哥哥表示深深的同情。”

    老人神色黯然地凝望着画中的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啰啰嗦嗦地给你讲了一大堆。你都听懂了吧。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
我是个疯子。看来我没有白费口舌呀。哥哥他们想必也累了,而且听我在你面前
讲了这么多事情,也一定害羞极了。那么,现在就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块黑色的包袱布把画包了起来。不知是眼花还是别的缘故,
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画中人冲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这之后老人陷入了沉默,我也没再开口。火车依旧发出“哐当”、“哐当”
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疾驰。

    大约十分钟之后,火车的节奏慢了下来。车窗外,依稀可见两三盏照明灯在
如墨的黑夜中闪烁着。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站台上只有一个站务
员孤零零的身影。“那么,我先下车了,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的亲戚家过一宿。”

    打完招呼,老人把画放入了包裹中,轻快地站起身,走出了车外。我透过车
窗,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瘦长身影,这背影多像画中老者的样子呀!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榴之谜

作者:江户川乱步

   


  我住的翠峦山庄是S温泉仅有的一家象样的旅馆。说其庄严,
也只不过是名声而已。旅馆面积确实不小,建筑也颇为古老,七
拼八凑起来的过于短小的出租浴衣,倒真有一种远离都市的风味。

  就是这样一个场所,盛夏以来旅游的客人们十有八九在这里
投宿。其中一多半是从东京、名古屋等大城市来的。我在这里认
识的姓猪股的人。就是从东京来的股票商。

  也许是职业的缘故,我特别爱读侦探小说。也正是由于对这
类小说和犯罪案件感兴趣,我这个普通刑事警察。才得以离开地
方警察局。在警视厅搜查科度过了半辈子的破案生涯。按理说,
一个侦探若有机会到温泉之类的地方休假。出于职业习惯,也应
该留意住宿旅客中是否有可疑的人。可我不是这样,而是用大量
的时间去寻找侦探小说迷,或是能与我谈论侦探小说的人。

  如今的日本,尽管侦探小说非常流行。可大部分人却只不过
是阅读一些娱乐杂志上的东西。真正如饥似渴地读正式侦探小说
的人却少得可怜。对此,我总是失望。这次,在翠峦山庄投宿的
当天,竟意外地发现了猪股这位求之不得的意中人。

  猪股看上去很年轻,后来才知道他比我还大五岁,已经四十
四岁了。他的皮包里尽是些侦探小说,大部分是英文版,真是位
不可多得的小说迷。猪股当时坐在二楼套廊的藤椅上在看一本侦
探小说,见此情景,我便想方设法同他接近,我们俩已成了情投
意合的好朋友。

  猪股的音容笑貌对我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象鸡蛋似的秃了
顶的亮脑袋,淡而秀气的蓬篷眉,透过无边黄色镜片可看见的双
眼皮的大眼睛,还有高鼻梁、短胡须,以及从鬓角到下巴修整得
十分漂亮的连鬓胡,很难说他是不是个日本人。

  猪股作风正派,生活也很勤俭,旅馆的衣服穿到身上小得很,
可他总是风纪严谨,那风度,让人想到威严的大学教授。

  在接触中我了解到,猪股不久前才死了夫人。从他那苍白秀
气的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哀伤,可以想象到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妻子。
猪股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屋里读侦探小说。看来,无论怎样吸引人
的小说也不能减轻他的悲伤。他动不动就把看到一半的书扔到榻
榻米上,双手撑着脸颊,出神地凝视着套廊对面的墨绿色山峰,
显得很凄楚。

  到翠峦山庄的第三天。午饭后,我打算散散步,就穿着浴衣。
踏拉著有旅馆印记的拖鞋,从后门进入了翠峦园的杂树林。突然,
我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穿着浴衣的猪股正靠在树杆上聚精会神
地看一本书。大概又是什么侦探小说吧!

  我好奇地朝他走去。

  听见我打招呼,猪股猛地抬起头朝我笑了笑,随后便把捧在
手里的黑色封皮小说扣过来,让我看背面的金字——《最后的案
件》,这是用粗体铅字印刷的。

  “你一定读过这本书吧?我这是看第五遍了。你瞧,已脏得
不成样子了。我认为这本书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杰作之一。”猪
股把书折上角,合起来放在手里。

  “是《最后的案件》吗?我以前读过,可是具体内容已记不
清了,记得某个杂志上有过评论。”

  “这本书同库劳费斯的《木桶》齐名,是英国现代最杰出的
两本侦探小说。”

  我俩就国内外的侦探小说大发议论,最后,猪股话题一转,
说,“在长时间的工作中,你一定处理过许多离奇的案件。我常
把报纸上大肆宣扬过的案件做成剪影进行推理,觉得没意思。也
许我太外行,不过我想那些外人不知的小案子对我一定会妙趣横
生。怎么样,你审理过的刑事案件中,一定会有稀奇古怪的吧?
当然,新的案例出于保密可能不便讲,即使是过时的,无价值的
也行。请讲一个吧!”

  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凡是同我刚一接触的侦探小说迷,几
乎都提出过这个要求,就象是法定的一样。

  “这个吗,我经手的刑事案都作有记录,报上也有过登载,
早已不稀奇了。”我这样回答着。眼睛却没有离开过他手中的书。
不知怎的,那个“硫酸杀人案”就象穿过薄云的十五的月亮,浮
现到我的脑海,此案发生在本署,东京、大阪等报纸都有报道。

  “我可以讲一个。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边想边讲,如
何?”

  “这太好了!请尽量讲详细些。”猪股象孩子似的向我投来
期待的目光,接着又说:“你最好讲慢点。站着讲不方便,旅馆
里又嘈杂,这样吧,到瀑布那边去怎么样?那里有个理想的地
方。”

  我们在杂草横生、弯弯的坡路上攀登了二百米左右,走在前
面的猪股停了下来——的确是个好地方!这里,一面是树木茂密
的陡峭山腰,一面是鸟瞰峡谷的数丈悬崖,寂静的谷底是紫黑色
的万丈深渊。道旁,一块大岩石象厢房似地忐视谷底,岩石上有
一块几平方米大小的平坦地方。

  “听你讲刑事案,在这个悬崖峭壁上,真是个再好不过白断
在,稍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正好体现出刑事案例的魅力。”
猪股得意洋洋地说着。登上岩顶,他一屁股坐到岩石边上。

  “这个地方令人不寒而栗,假如你是罪犯,我是无论如何也
不会坐上去的。”我笑着在猪股身旁坐了下来。

  天空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薄云。气候闷热,气温却很低,对
面山上阴森森的,不见一点生气,就连平时烦人的乌鸦叫声也静
息了,只有不见源头的瀑布声,伴随着微弱的地音震荡着幽静的
山谷。

  我就在这里打开了“硫酸杀人案”的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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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0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榴之谜



  大正某年的秋天,在名古屋郊外G新住宅镇上发生了一起杀
人案。

  G镇如今和市内一样,住宅和商店鳞次栉比,可是十年前却
是稀稀落落的几处楼房,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带。夜里见不到灯
光,走夜路的人也只有借助灯笼。

  一天夜里,该地警察署的一位警官在G镇的一条僻静的大路
上巡逻时,发现从一所空房子里露出了微弱的光亮。这所房子,
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中央,破旧得东倒西歪、窗户能有一年多没
有打开过,房主人也没有马上搬来的意思。这么一所空房子,怎
么会出现幽暗的红光?而光亮中好象还有什么在晃动!有光,就
意味著有人,那么,是谁打开门侵入到空房子里去了呢?警官感
到奇怪。

  来到空房子跟前,警官从半开着的木板门缝向里窥视。

  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有一个破旧不堪的箱子,箱子上燃着一支
蜡烛。紧靠箱子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象梯子一样叉开双脚立
着。近看,有人影在晃动!定睛一看,立着的东西原来是个画架,
上面挂有画布,一个长发青年正不停地挥动着画笔。

  擅自闯入别人房里写生,就算是美术青年好事,也未兔有点
太不象话。再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利用蜡蚀的暗光在画什
么呢?警官注意到了箱子对面的模特儿。

  模特儿倒在地板上显得很长,又是在箱子的背影处,不易看
清。曹官索性把头探了进去。模特儿似乎是个人,身上穿着衣服。
可脸部却又不是人样,警官说那象个熟裂的石榴。我后来看完了
也不由得想到了石榴。实际上,这是个人头,一个伤痕累累、血
肉模糊的人头。

  据警官说,他当时误认为是一个化妆成妖魔鬼怪的男模特儿。
这是从写生青年悠然、兴奋的情态中感觉到的。另外,警官知遭,
美术学生为了提高绘画水平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

  可是化妆的模特儿怎么能纹丝不动呢?警官百思不解,便突
然破门而入,进行盘查。青年并不惊慌,相反却埋怨警官不该在
他绘画时进去打搅,进来影响了他的写生情绪。

  警官不理这些,径自走到“怪物”面前。这哪是什么模特儿,
分明是个死人,一个可怕的死人!

  警官意识到这是一起重大的杀人案。他好象碰到了一件梦寐
以求的宝贝,异常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青年带到了就近派
出所,用电话向本署作了报告。

  我当时还在老家名古屋,是M警察署的一名新侦探。那天晚
上值勤。接到电话已是九点钟了。署里除值班的外。其余的都回
家了,费了好大劲才向检察院和警察局作了报告。

  最后,署长亲自出马。由我和另一名有经验的老侦探陪着到
了现场。

  经法医检查,死者是中年男子,约在三十四、五岁上下,中
等身材,不胖不瘦,没有什么特征,上面套着一件旧夹袄,系着
一条带斑点的绸带子,带子破旧不堪,可以想象死者不是一个官
户人家。

  死者的手脚都被粗草绳捆着,脑部和胳膊上留有明显的抓伤
痕迹。由此可见,死者曾做过极力对抗,这里也曾发生过一场殊
死大搏斗。至于无人察觉,大概是远离人家的缘故。

  从表面上看,罪犯是先捆上死者的手脚,然后往脸上洒硫酸。
问题是,仅仅洒到脸上的硫酸是不会致人于死地的。是否在这以
前有过殴打或扼勒呢?查来查去,除了搔伤外,别无其它伤痕。

  过了不久,法医发现了一个新线索。他告诉我们,往死者脸
上洒硫酸不是犯人的目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现象。他用摄子
撬开死者的嘴,口腔内同脸面一样皮肉糜烂。法医又说,死者象
是吐了许多,都渗到地板里去了。这绝不是洒到脸上的硫酸进入
口中流到胃里的。而是硬灌进去的。

  如此犯罪行为,真是骇人听闻。尸体第二天进行了解剖,其
结果同法医说的完全吻合。往嘴里灌硫酸杀人,简直是灭绝人性,
除了疯子,就是冤家对头。只有丧尽天良、死有余辜的人,才干
得出这种兽行。被害人死的时间搞不准确,法医判断,大约在当
天下午4点到6点之间。

  杀人手段是清楚了。可是,“又是谁呢?”“为了什么?”
“被杀的人又是谁?”这一连串的问题却毫无头绪。不用说,那
位青年被拘留在警察署受审。审问结果,青年人一口咬定自己不
是犯人,也不认识被害人。

  青年住在出事地点临街的一间出租房屋里,是一家较大的西
洋画私塾的走读生,名字叫赤池。你发现了尸体为什么不报告?
你如此镇静自若地写生血淋淋的人头说明了什么?说你是犯罪难
道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对于上面的审问,赤池的回答是:

  “我很早就对那所鬼巢似的空房子感兴趣,曾进去过好多次。
我害欢在房间里静心冥想,消磨时光。今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
若无其事的进了空房,竟意外地发现了一具尸体,用火柴一照,
死者的脸就象是一株鲜红的花朵,可称得上是件失去双眼的血的
艺术品。我兴奋极了!因为我很早就开始物色这样一个模特儿。
我立即跑回住地取来了画架、画笔和蜡烛,直到这位讨厌的警官
先生来到之前,都在全神贯注地写生。”

  赤池的话充满了疯狂的情感,我好象在听魔鬼吟诗。他不是
个疯子也是个狂人。对这种人不能用一般的法律对待。装成一副
菩萨面目,实际上用谎话骗人也不是没有的。能写生满脸血污的
人头,就能杀人。大家都这样认为。尤其是署长,断定青年就是
杀人凶手。所以。青年的辩解就算成立,也不能放他回去,继续
关在拘留室进一步审讯。

  我们对空房子又作了进一步检查,既没有找到硫酸容器,也
没有发现脚印和指纹。还是一无所获。询问附近居民也是白费力
气,因为最近的一家也相距一百多米。另一方面。对仅有的一个
怀疑对象赤池施行疲劳战术。审问了一个晚上。

  到头来,非但没有效果,相反,赤池的回答越来越让人费解。

  说来说去。最大的问题是死者身分不明,面目无法辨认,体
型也无特征。只有衣服可作破案的依据。于是。请来租给赤池房
屋的理发店老板来辩认,又给附近的人看,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
复。侦破工作陷入了困境。

  可是,案发的第三天,死者的身分竟意外地搞清楚了。

  他原来是现已破产的羊肉包子铺老板。那是一个相传数代,
曾一度颇有名气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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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03:36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榴之谜



  那天晚上因为研究案件,我便留在了警察署。8点钟左右,
一个叫谷村娟代的女人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要面告我,让马上去,还声称这事与闹得满城风雨的硫酸杀人案
有关。并一再要求见面之前不要告诉署里其他人。

  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娟代很激动,也很焦急。

  谷村是名古屋有名的羊肉包子铺老板的姓。当地无人不晓,
这家店铺是从旧幕府时代传下来的老包子铺。店名有些古怪。里
面却有许多言过其实的传说。

  我同这家包子铺的主人谷村万右卫门是老相识,万右卫门很
有威严。他当时只有三十多岁,上过大学,是位很懂事理的人。
他爱好文学,我们常在一起谈论侦探小说。刚才说的谷村娟代,
就是谷村万右卫门年轻美貌的夫人。我接到她的电话后,随便找
了个借口,离开了会议室。

  羊肉包子铺设在名古屋的丁町大街上,具有古老风格。

  这个店铺在本街上名气很大,住宅都在M警察署管辖的范围。

  从警察署到谷村娟代家不算远。我走在昏暗的路上,忽然意
识到,谷村万右卫门的住宅与出事地点近在咫尺,最多四、五百
米,从地理位置看,谷村娟代的电话是有来头的。

  见到娟代后,我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平时,娟代的脸总是
红润润的,今天却一反常态,苍白得如同白纸。一见到我就紧张
起来,显得不知所措。经询问才知道,她丈夫谷村万右卫门失踪
了,时间正是在硫酸杀人案发生后的翌日凌晨。

  原来,万右卫门在精心筹备创立一个生产点心的股份有限公
司。那一天为了一件要事须与东京的一家M制糖公司的董事长会
面。便乘凌晨四时零几分的火车进京了。当时还没有特快列车,
要在午前赶到东京,必须坐凌晨这趟车,出发地点是同娟代共同
居住的郊外住宅。据说谷村万右卫门在头天为了创立公司的事,
在书房里一直忙到深夜。可是到了当天傍晚东京制糖公司给娟代
打来了加急电话,询问谷村万右卫门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按
时赴约。可能是事情急迫,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这个意外的电话
如晴天霹霹,使谷村娟代大吃一惊。当对方得知谷村万右卫门已
坐车直接上东京后,便又打电话同提前为谷村万右卫门预约的旅
馆联系,结果还是没有消息。谷村万右卫门按理说是不会到别的
旅馆住宿的。那么为什么没有来呢?东京方面也一筹莫展,糊里
糊涂地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从早到晚,谷村娟代给东京的制糖公司、东京旅馆、
静冈交易所,凡能想到的地方都去过多次电话,仍然音讯全无。
娟代诚惶诚恐地说,这要是在平时也不以为然了,可一想到头天
晚上发生了那件可怕的杀人案,我就沉不住气了。

  可怕的杀人案自然是“硫酸杀人案”。那么,谷村万右卫门
与此案有何关系,娟代认识被杀人吗?。我顿时紧张起来,忐忑
不安地提出了问题。

  “其实,那天晚上看到晚报时,我就知道死者是谁了,只是
出于害怕,没有报告警察局。”娟代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个空房子里被杀的人是谁?”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是长期以来与我们家竞争的商业对头,另一家羊肉包子铺
的主人琴野宗一。晚报上印的衣物和他穿的一模一样。另外,还
有二个证据……”

  我明白了,谷村娟代知情不报的原因,是怕受牵连。

  当初,在名古屋开羊肉包子铺的有两家,并排在热闹的丁町
大街上。一家是我的老相识谷村万右卫门,娟代的丈夫,另一家
是琴野宗一,就是娟代说的被杀者。两家都是数代相传的老铺子。
究竟哪个是正宗,我也不清楚。反正两家互不相让。为了竟争,
两家都挂出了引人注目的“元祖羊肉包子铺”的大招牌。那势头
不亚于东京K街上两家民间药铺。

  商业的竞争必然导致关系紧张。多少年来,两家都明争暗斗,
出现过不少纠纷,仟么琴野宗一家的店伙计潜入谷村家的厨房往
包子馅里掺砂子啦,什么谷村家雇巫师祈咒琴野家破产啦,还有
两家伙计在大街上大打出手的事。万右卫门的曾祖父和琴野家的
主人曾象武士一样拔刀相斗等等,举不胜举。几代人积怨的种子,
深深地埋在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的心里。

  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少年时代就是同一学校的上下级学
生。在校园里或上下学的路上,俩人一碰面就殴斗,常常是头破
血流。争斗,随着年龄的增长,形式、手段也千变万化。最后,
这两个不幸的对头在恋爱问题上也相互倾轧,为了争夺一个美丽
的姑娘而豁上一切。

  直到姑娘倾心于谷村万右卫门,争斗也就以谷村万右卫门取
胜而告终。在硫酸杀人案的头三年,谷村万右卫门举行了隆重的
结婚仪式,那位姑娘就是谷村娟代。

  这次败北,成了琴野宗一家破产的开始。真心爱着娟代的琴
野宗一,由于失恋自暴自弃起来,他整天不理商事,出没于花柳
界,加上大规摸的制点心公司的挤压,已经不景气的店业急速破
落。从旧幕府传下来的家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转到了他人手里。

  店业倒闭的前夕,琴野宗一的父母也相继去世了。没有妻小,
琴野宗一完全成了独身汉,只得靠亲戚的帮助勉强度日。到了后
来,琴野宗一不顾人言,伙同过去的同业人三天两头到谷村万右
卫门家里乞讨一顿晚饭。起初,谷村万右卫门看到琴野宗一的可
怜相曾一度笑脸相迎,以友相待过。可时间一长,察觉到琴野宗
一来的目的是在打谷村娟代的主意。谷村夫妇很担心。娟代再三
让万右卫门想办法阻止琴野宗一再来。于是,有一天,谷村万右
卫门和琴野宗一大吵了一场,琴野宗一也就从此不再登门了。

  谷村家表面安静了,可是琴野宗一在这同时却四处诽谤谷村
万右卫门,散布些无中生有的沉言,说谷村娟代不贞洁,自己曾
与娟代有过不正当关系等等。

  谷村万右卫门明知道这些都是诽谤,但难听的话一再流传,
他就不由得不怀疑起来。因为我妻子同娟代很要好,常去玩要得
到许多照顾,诸如此类的事也就可以听到许多。妻子告诉我,谷
村夫妇近来关系反常,动不动就争吵。娟代很可怜。

  谷村万右卫门和琴野宗一的关系急剧恶化,渐渐地琴野宗一
充满仇恨的挑战书象雪片一样飞到谷村万右卫门的手里。

  谷村万右卫门虽说是个知情达理的人,一旦失去理智,便会
象恶魔一样凶残狂暴。这也许是祖传的好斗性格在作怪吧。

  硫酸杀人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琴野宗一被害的第二
天凌晨,谷村便乘车失踪了。所以说,谷村娟代的担心是可以理
解的。

  谷村娟代说的另一个证据是一张叠得很细的纸头。展开一看,
里面写的好象一封信,大体意思是:“某月某日下午四时,我在
以往的空房里恭候。请务必来。我打算在那里了结我们之间的世
仇。你见到这封信不会胆怯逃避吧?!”

  这封装腔作势的信无疑是琴野宗一写的。落款用的是琴野家
以前的标记。

  “你丈夫这期间去过空房吗?”我感到很震惊,因为谷村万
右卫门一冲动是会干出杀人蠢事的。

  “这没说的,我丈夫看完信后脸色铁青,你是知道的,他一
激动起来,太阳穴就会青筋暴露。我很担心,苦苦劝他不要同那
个疯子一般见识。”

  谷村娟代前面说过,那天,谷村万右卫门为了写带到东京去
的公司计划书,在书房里忙到深夜。娟代也就放心了。

  现在看来,谷村万右卫门事先把去处告知家里人,出走后又
两天下落不明,头一天又在书房里呆到半夜,这一切不会是谷村
万右卫门有意麻痹娟代的一个圈套吗?谷村万右卫门的书房是面
朝廷院的日本房,下了套廓,打开木板折叠门,到附近的G街,
然后又无声无息地返回书房,也不是不可能的。万右卫门绝不会
抱着杀人动机进入空房。不顾门面,舍弃妻子,同一个丧家犬对
命是毫无价值的。谷村万右卫门到空房去,只能是当面责骂琴野
宗一的卑鄙、无耻,或是揍他一顿。而琴野宗一呢,这个无赖汉
是什么阴谋都会想到的。

  他可以提前准备好硫酸,待谷村万右卫门进屋后,便甩到他
脸上。对琴野宗一来说,让情敌成为麻疯病人似的丑八怪。是最
称心的报复。这样,不仅可使情敌陷入残废一样的绝境,也可使
娟代永远侍侯这个丑八怪,可谓是一举两得。进入房间的谷村万
右卫门如果觉察到了琴野宗一的诡计,一定会勃然大怒,埋在心
底的仇恨会燃烧起来,燃得他失去理智,随后,两人之间的一场
恶斗是不难想象的。

  这是谷村娟代的猜想。昨夜她一宿没眨眼,这种可怕的想法
时刻都在折磨着她。实在承受不住了,就打电话把我这个常客叫
来,端出了压在她胸中的疑团。

  “可是夫人,你可能不知道,琴野宗一并非死于脸上的硫酸,
而是被人灌入口腔,流入胃中而死的。据说过去有一种残酷的刑
罚,把犯人的背脊割开注入热铅水。可这次犯罪手段的残忍性是
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就算是你丈夫感情冲动,会干出这种事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娟代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顿时面红
耳赤。我立即领悟到,谷村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心狠手毒的。

  那是前些日子的事,我妻子和娟代到笠置温泉去游玩,发现
娟代满身通红,伤痕累累,是谷村干的。刚才,娟代一定是想起
这件事,才脸红的。

  我装着没注意又安慰了她一番:“您不要自寻苦恼,您丈夫
外出才两天,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再说,死者就算是琴野宗
一,还有一个从现场抓到的赤池,只有举不出什么证据来,就可
以认为他是凶手。能把一个死人头当做艺术品来写生,就有可能
往人嘴里灌硫酸。”

  我说了许多宽心话,娟代却似懂非懂,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我说,不管怎样讲,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再等两天,
也许什么时候您丈夫就回来了。不必担心。就这样,我离开了谷
村娟代家。

  我打算马上就死者是琴野这一新发现,到出租房屋的主人那
里去调查,弄清楚琴野的下落。可是回到署里一看,在我离开期
间好象发生了什么事,署内喊喊喳喳,一片嘈杂,我正要发问,
担任司法主任的齐藤副警部(他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名侦探之一)。
拍着我的肩膀说,死者查清了。

  原来,在我离开不久,有一个点心铺老板领着两个人来要求
看一下死者的衣物。恰巧,衣物仍在署内,两个人看过后相互对
视一下,便很有把捏地说,衣物是原羊肉包子铺老板琴野的,一
点没错。前些天他还穿着这件衣服到我屋里去玩过,肯定没错。
事后,署里又派人到琴野宗一的住处去查实,结果证明,琴野从
前天外出,至今未归。

  已经真相大白了,被害人就是琴野。至少娟代的感觉是正确
的。这样看来,杀人凶手也可能象她说的一样。我不知怎的,有
一种不祥的感觉。

  “搞清了死者是琴野,就有必要调查另一家羊肉包子铺,无
论如何,两家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对啦。另一家的主人是谷村,
和您还是老相识,让你去不会有麻烦吧?”司法主任试探着对我
说。

  “是老相识就不便出面,了?我只好亲自去了。”

  司法主任自问自答,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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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0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榴之谜



  齐藤副警部不愧是位优秀侦探,调查工作进行的干净利索,
他当天晚上就探听到了谷村失踪的消息。第二天早晨便亲自督战,
让手下人到谷村的店铺、住宅,以及谷村要好的同业家去调查。
不大工夫,就把我从娟代那里得到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此外,
还很快获得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可以证明万右卫门是杀人凶手。

  前面讲过,谷村正在为创立制点心股份公司而奔波。这个股
份公司是靠一些不景气的城市点心铺老板的集资,为求条生路才
同谷村搞合作的。他们约定,公司成立后,谷村任常任理事。为
此,购买建厂地皮和其他费用所筹集的五万元现金都由谷村万右
卫门保管,活期存在市内银行里。

  几家点心铺的老板得知硫酸杀人案后,急忙到谷村家去打听
存款帐单。娟代说存款帐单应放在小金柜里。可是翻来翻去,只
找到了一些小存款单,并没有那张五万元的。老板们又到银行去
询问,银行职员说,钱已被取走。

  在硫酸杀人案的第二天清晨,银行刚开业就有人持合法手续
取走了五万元钱。银行出纳员不认识谷村,也就无法证明取钱人
是谁。有此看来,谷村乘早4点快车很可能是掩人耳目,实际上
在银行开业时他己到了名古屋。仅从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谷村是
杀人凶手。

  失去理智杀了人,一般情况下,犯人会直接想到断头台。因
此,谷村冷静下来后,就会想到逃跑。要逃就需要钱。只有金钱
会象魔鬼一样保护他逃脱法网。所以,他杀人后返回家中,一是
向夫人告别,更重要的是从小金柜里拿走五万元存折。

  还有一条独家新闻。我妻子告诉我,据娟代说,谷村失踪前
一天晚上很反常。象是再也见不到面似的说了许多温情话,又哭
又笑,好象得了精神病。谷村平时向妻子表达爱情的方式就与众
不同。谷村娟代说,当时认为他又犯老毛病了,也就没在意,过
后想想,有点蹊跷,谷村可能预感到了此行便是永别。

  谷村无疑是杀人凶手了。十多天后仍不见踪影。于是警察署
便向全国各地警察发布人头像,协助搜捕,还是无济于事,看来,
谷村早已销声匿迹了。

  事后,那位非凡的青年艺术家终于获释,他开头对破案起过
重要作用。想想也挺可怜,听说,后来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住进了
疯人院。

  从旧幕府时代,世代相传的名古屋市有名的两家羊肉包子铺
就这样相继倒闭了。只是苦了娟代。丈夫出事后,亲戚都来了。
清理家产中可以看出,谷村急于创立制点心公司是有原因的。羊
肉包子铺从外表看很阔气,实际上负债累累。

  娟代没有丝毫可以继承的产业。丁町街上具有古老风格的祖
传铺子做了三次抵押,土地、住宅也同样做了抵押品,剩下的只
有十几个衣柜和里面的几十套衣服。可怜的娟代不得不带着这些
衣物哭哭啼啼地寄食到娘家。

  至此,硫酸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任何人都确信
无疑。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到娟代的家去,正赶上她指挥女佣人收
拾东西准备回老家。在谷村的书房里,我偶然发现了他的笔记本。
我心想,这个人如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定会后悔莫及吧。我
边想边翻动着日记看,里面无非是些咒骂琴野之类的话。翻着翻
着,其中一页的格外空白处,一个清晰的手印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大概是谷村写日记时,用沾上了墨水的拇指翻本子无意留下的。
我激动得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想必当时脸色也变了。见到我这
个样子,娟代几乎叫了起来。

  “你怎么啦?”

  “夫人,您看……”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这指纹是您丈夫的吧?”

  “是的。他的笔记本从不让人动。一定是他的。”

  “那么,夫人,在您丈夫用过的东西中,是否还有可能留下
指纹的。比如象漆器和银器什么的。”

  “这里有个烟灰缸,”娟代说话时显得很慌乱。

  我一下子拿过烟灰缸。缸表面没发现什么,经检验,上面留
下的拇指指纹与笔记本上的大体相同。

  “夫人,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请坐下来,认真地回答我
的问题。”

  我相信,自己当时一定是兴奋极了。娟代好象受了感染,面
色苍白,胆战心惊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首先,那天晚上,就是您丈夫失踪的前一天晚上,他是在
家吃的晚饭吗?请您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地说一下。”

  “要说详细,也没什么可说的。那天晚上,他在书房里聚精
会神地查阅资料。晚饭时,我把饭送到了书房里,约莫他吃完了,
又进去拾掇下来,也没说什么话。谷村急于干一件事时,总是从
早到晚闷在书房里,不许家里人接近,就连茶水也是提前沏好放
在桌旁的铁壶里,他自己倒着喝,有一个艺术家似的怪秉性。”

  “当时你丈夫是什么表情。没同您说什么吗?”

  “没有,别说他没有,就是我想说点什么,他也不会同意。
我默默地退下来时,他连头也没回。”

  “是这样。另外,这话不太好说,因为事关重大又不能不问。
那天晚上您丈夫在书房里工作很晚才睡觉,你能说说就寝时的情
景吗?”

  娟代显得很难为情。窘得满脸绯红。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
说道:

  “我们睡在里面有l0个榻榻米的屋子里。那天晚上,因为太
晚了,我就先进入寝室,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丈夫
便进来了。当时大约一点半左右。”

  “那时屋里点灯了吗?”

  “没有,关着灯是我们的老习惯了。不过走廊里的灯光照在
拉门上,屋里并不是漆黑一团,一切都模糊不清。”

  “您丈夫说什么了吗?别的不必回答,我只想知道当天你俩
在寝室里有没有说过家庭方面的话。”

  “没有,他没有说过什么话。”

  “于是,在早晨四点钟就起床了,是吧!那么,起床后的情
况呢?”

  “我睡过头了,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起的床。那天早晨正好
没有电,我丈夫怎样点着蜡烛穿的西服,又是怎样到化妆间换的
衣服,我全然不知,直到头天晚上吩咐的人力车来了,我才起来
和女佣人拿着蜡烛把他送到大门口。”

  那天早上,谷村没吃早饭就走了。秋天的四点钟可说是深夜,
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能问的都问了,心情越来越激动。手心都攥
出了汗。我的想法能否兑现还没有把握,可是从了解到的情况看,
是大有可能的。我决定孤注一挪,于是又问道:“夫人,那天晚
上到第二天早晨,您都没看到您丈夫的脸,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象
样的话吗?”

  娟代好象没有理解我的话,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脸色大
变。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请快讲清楚!”

  “夫人,您能肯定那人是您丈夫吗?”

  “无论如何,你怎么能说……”

  “可是夫人,您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还有,为什么那天晚
上您丈夫什么也没有说呢?请您想想,那么长时间里没有说过一
句象样的话,有这样的丈夫吗?呆在书房里另作别论,直到外出
前还能连句看好家的话也没有吗?”

  “这倒也是,这之前,他还从末有过这么少言寡语的时候。
这到底是怎么啦,你究竟想说什么?请快讲吧!”

  娟代当时的惊慌是可想而知的,我无法再往下说。当然娟代
是不愿发生那种事的。假如那天晚上的人不是她丈夫,对于娟代
将是多么大的羞辱。前面已说过,我通过妻子得知谷村那天很反
常,时哭时笑,眼泪刷刷地落到娟代的面颊上。

  原来认为谷村是杀了人后神魂颠倒,与夫人诀别而潸然泪下。

  可是,如果那人不是谷村的话,那种执拗的拥抱,笑和泪都
将完全是具有另一种令人厌恶的动机了。

  你也许会说怎么能有这么混账的事?!自古以来,那些诡计
多端的罪犯不正是轻易地犯下了那些使人难以想象的罪恶吗?正
因为这样,犯罪史上,才留下了那些无法洗刷的罪恶事实。

  对于娟代,除了不幸,别无他言。即便是判断有误,也决不
能算是她的过错。罪犯是没有人性的。就象是一切的物质都受惯
性和惯力支配一样,人的心理上也有类似的力量在起作用。书房
里的人要是穿着自己丈夫的衣服,背影又很相似,娟代自然不会
怀疑。相信书房里的人是丈夫,只要不发生意外,从书房里出来
的人无疑也是丈夫。继而,从寝室到第二天凌晨,受一连贯的错
觉支醒,也是无可非议的。何况胆大心细的罪犯又故意切断了电
源。据娟代说,第二天让电业局的人来修理,查来查去,找不出
原因,最后发现电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可以认为,罪犯是趁大
家都熟睡的机会潜入厨房,关掉了电门。电灯不亮,一般人家是
不会注意电门的,尤其是在急于送主人上路的时候,女佣人们怎
么能把精力放到那上面去呢?!这一点,罪犯也是估计到了的。

  “那人要不是我丈夫,会是谁呢?”

  娟代终于提出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她恐慌得几乎要哭了起
来。

  “请不要惊慌,如果我想象得不错,那个人就是琴野。”

  “不,不可能。你在胡说些什么!是做梦吧?琴野早已死了,
那天晚上他已经被杀死了。”

  娟代美丽的脸痛苦地歪扭着,对我的话她丝毫不相信。

  “实际上琴野并没有死。当然,这对你是十分不幸的,死者
不是琴野,而是被伪装成琴野的谷村,是您的丈夫。”

  娟代惊得呆住了。要是说丈夫下落不明,就有可能藏在世上
的某个地方,无论如何,还有见面的希望。要是那个被残害的人
是自己的丈夫。尽管因丈夫不是罪犯这一点在道义上能得到安慰,
可是悲痛却有增无减。更残酷的是,那个与自己丈夫世代为敌的
人,硬把硫酸灌入自己丈夫口中,又把自己糟蹋了一个晚上。这
对于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妻子是无法忍受的。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有确凿证据吗?请全部讲出来!我经
得住。”

  娟代无力地张着那干巴巴的发青的嘴唇。

  “是的,我有足够的证据。这个笔记本和烟灰缸上留下的指
纹同G町空房子中被害人的指纹完全一样。”

  当时,爱知省还没有索引指纹设备,被害人的面目又被毁坏
了,身分不易查明。若是在东京,从索引指纹中可以取出有前科
犯人指纹对照。当时,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刑事侦探,对指纹等颇
感兴趣。我用指纹缩放仪把死者的指纹一个一个地分了类,并把
细微的指纹特征印在脑子里。被害人的右手拇指指纹特别,是乙
种磅状纹。单凭这一点我就有把握了。

  何况在七条线纹上还有一个细小的刀伤斜穿而过。具有同一
乙种磅状纹,同一只、同一型状伤痕的拇指,我想在世上是独一
无二的。这个指纹是空房子内死者的指纹,可以确认,死者不是
琴野宗一,是谷村万右卫门。过后,我又把死者指纹和笔记本上
的指纹进行了认真对照,结果分毫不差。

  我把自己的发现和推理向上司做了汇报,结果得到了上司的
承认,我的推理完全成立。我就靠这个拇指,推翻了以前的定论,
使当事者和当地的新闻记者大为震惊,我也为此欣喜若狂。

  事情是这样的。罪犯在谷村家里演了一场以假乱真的鬼把戏,
使娟代上了圈套,目的是使娟代坚信自己的丈夫在第二天凌晨还
活着,绝不会是被害者。根据娟代提供的情况来看,谷村当天晚
上很可能去会过琴野。要是其中一方的谷村还活着的话,死者无
疑是琴野了。谷村和琴野的背影很相似,又都留有分头,如果换
了装,毁了面,是很难辨认的。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娟代当时的
心理。娟代确信自己的丈夫在第二天凌晨到东京去了,而死者出
事的时间是在头天晚上。这样一来,她是不会辨认尸体的。而这
一点又是杀人犯最害怕的。可见,罪犯是掌握了娟代的心理,其
机警狡猾是非凡的。可是,侦探有句行话说得好,“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罪犯的阴谋再周密,也定会有破绽。琴野杀人后
毁坏了被害人的面容,却忽视了比面容更具有鉴别能力的东西—
—被害人的十指,这是他最大的失算。

  即便如此,琴野的犯罪阴谋也是惊人的。他这一步棋,一是
随心所欲地报了几代人的冤仇,二是同梦寐以求的女人过了一宿
夫妻式的生活,尽管只是一个晚上。又盗走了金柜里的存折,从
一个乞丐一下子变成个大富翁,真可谓一举三得。

  回头想想,琴野在作案之前象老朋友一样屡次到谷村家去,
并不仅仅是为了看娟代饱眼福。而是为了熟悉谷村夫妇的起居习
惯,家里房间的设施,开金柜的方法,放印章的地方,电门的所
在等等。琴野早就垂涎着金柜里的五万元钱,终于选择谷村上东
京的头天晚上下了毒手。

  琴野的犯罪经过我不想重复了,只想再补充一点。琴野事先
预备好硫酸潜伏在空房子里,等谷村进屋后就马上捆住他的手脚,
干下了伤天害理的事。然后,又把绳子松开,换了衣服又重新缚
上,一切都办妥了,完全成了谷村的琴野把硫酸瓶子藏起来,神
不知鬼不觉地从事先了解到的木板折叠门进去,钻进了谷村的书
房。以后的事就不必再说了。

  到此为止,硫酸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就算结束了。

  听完硫酸杀人柔后,猪股不由得夸奖了我一番。但他马上又
提出了下面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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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05:27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榴之谜



  “说得太有趣了。你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侦探,还是一位相当
了不起的艺术家!你使我大饱耳福,度过了从末有过的愉快时光。
你讲得条理清楚,简明易懂。只是有一点。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
琴野最终怎样了呢?

  “遗憾得很,罪犯至今仍逍遥法外。当时,琴野的人头画像
就不用说了,就连照片都大量复印发给全国各大警察署请求协助
捉拿归案。可是,从那以后已有十年了,仍然没有捕获。看来,
一个人要想躲藏起来是很容易的。也许琴野早在警察不注意的地
方悄悄地死去了。就算是还活着,就连我这主办案人都忘得一干
二净,还有谁去注意他呢?”

  猪股听完了我的话,笑嘻嘻地紧盯了我半天,略带挖苦地说:
“这么说,犯人自己没有供认,只有你这位杰出侦探的独自推理
了?!”

  我顿时感到浑身不快。猪股似乎在想什么,出神地望着那脚
下黑古隆冬的深渊。时已黄昏,阴沉沉的天空越来越暗,暮色铺
天盖地压了下来,象要把大地上的万物压个粉碎。前方,连绵起
伏的群山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悬崖下,弥漫着浑浊的暮霭,见不
到生气;只有远处传来的瀑布声,象个不祥之兆迎合著我心脏的
跳动。过了一会儿,猪股把目光从渊底收回,意味深长地注视着
我。有色镜片在昏暗中忽闪忽闪的,透过镜片,仍可以看到双眼
皮,大眼睛。我注意到猪股的左眼从未眨过,想必是个假眼,要
不,好端端的眼睛为什么要戴著有色眼镜呢?完全是为了假眼,
我下意识地想着,目光又落到了对方的脸上。

  猪股没有回答,却又说了一件幼稚可笑的事。

  “你知道小孩子们喜欢的游戏划拳吧。我很拿手,怎么样,
猜一把看,你肯定不行。”

  我感到诧异,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可是看到对方孩子
气的挑战目光时,又不服气,答应了一声便伸出了右手。

  于是,“拳拳抱,拳拳抱……”中年人粗犷的喊声便在静静
的山谷中回荡开来。猪股果真厉害,开始几下,还不分胜负,渐
渐地,他就占了上风,使我怎么也无法取胜。当我无可奈何认输
后,他便笑着说:“怎么样,不行吧!说起来我也差得很。划拳
这玩艺儿,奥妙无穷,其原理可说相当于数、理、皙学。第一次
出包袱输了,脑子笨的孩子就会想,对方是用剪子赢的,要胜剪
子,下次我得出锤子,这是最幼稚的想法。与其相比,稍微聪明
点的孩子呢,他就会想了,我是出包袱输的,下次要出锤子,对
方必出包袱,因此,我得用能胜包袱的剪子。这是普通的想法。
而最聪明的孩子呢,他又会进一步想了,我是输在包袱上,下次
要出锤子,对方定出包袱,因此,我应出剪子,可是,对方一定
也能想到这一点,必然会出锤子来破。为此,我应选择包袱。如
此往来,总是比对方多想一筹。在划拳上就会常胜不败?这个道
理,不仅仅局限在划拳上,可适用于一切人事纠葛。对于犯罪问
题也不例外,可以说,侦探和罪犯就是在划拳。机警的罪犯往往
会精心钻研侦探和警察的心理、思维,从而想出更加狡猾的阴谋。
这样的罪犯就会为所欲为。”

  猪股稍顿了一下,又看着我嘻嘻地笑了起来。

  “埃德歌的小说《一位被盗的信》,你是知道的。那里写有
同我说的意思稍有出入的小孩游戏掷色子。最后,问最擅长的聪
明孩子有什么技巧时,得到的答复是,正在想什么的时候,要尽
量使自己的表情接近于对方,并认真琢磨与其表情一致的自己的
心理状态。德由柏说这个孩子的回答,比卡亚布库和长柏斯亚的
哲学思维能力更进了一步。但是,你在审理硫酸杀人案时,对于
设想的罪犯,想到与其表情一致的问题了吗?恐怕未必吧?就连
刚才同我猜拳,对这一点你也是麻木不仁的吧?”

  猪股显出一种得意的神气,看着我。

  这个狡诈的家伙,他在开始对我进行嘲笑。

  我控制着自己,冷静地面对着他,思索着。我开始讨厌猪股
絮絮叨叨的说话方式,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听话听声,你的意思好象是说我对硫酸杀人案的推理是错
误的。罪犯似乎比我更高一筹。看样子,你有更高的见解,请讲
出来,不必客气。”

  我忍不住回敬了他一句。

  猪股依旧是笑嘻嘻的。

  “进一步想想,你的推理是不值一驳的。如同你凭一个指纹
推翻原定案一样,我只是用一点就可以使你的推理毫无价值。”

  他的话,对于我这个吃了十多年侦探饭的人来说,未免有些
太失礼了。

  “我冼耳恭听,原领教你的高见。”

  “这是很简单的,日记本和烟灰缸上的指纹是伪装的。”

  “伪装的?”

  “是的。谷村使用过的用品上的指纹,不是他本人的,而是
另一个,你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吗?”

  我没有马上答话,对猪股的意思尽管不全明白,也着实吃了
一惊。

  “你不知道,谷村耍了一个阴谋,他有意让别人在自己常用
的物品上留下了手印。象日记本、烟灰缸啦,你只发现了两个,
其实,继续查找,其他物品上都有同样的指纹。看起来好象是谷
村万右卫门的,试想一下,让一个常出入自己家的人留下手印,
不是易如反掌吗?”

  “这一点也许有可能。可那又能是谁的手印呢?”

  “琴野的。”猪股继而以同样的口气说,“琴野不是常到谷
村家去吗!谷村使琴野在毫不介意的情况下,在许多物品上留下
了手印。同时,他又把留有自己指纹的光滑器皿全部找出来,细
心擦掉。”

  “是琴野的指纹?这怎么可能!”

  我陷入了困惑之中,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当然有可能。你是鬼迷心窍,总是迷信空房子里的死者是
谷村。假如死者不是谷村,而是开始推断的琴野,那么,指纹就
不一致了吗?这样一来,日记本上的指纹不就是谷村有意伪装的
吗?”

  “那I么,犯人是谁呢?”

  我完全被猪股控制了,又提出一个糊涂问题。

  “这还用问吗?在日记本上让琴野留下指纹的一定是谷村。”

  猪股下了断语。那种神情简直是目中无人。好象他说的千真
万确,他就是当时的见证人一样。

  “谷村被金钱所迫,这一点你是知道。羊肉包子铺已面临破
产,几十万元的债务,即便是倾家荡产也无法偿还。与其承受这
样的痛苦,倒不如携带万元现款一走了事。当然还有其它原因。
害琴野不是偶然的,他早有预谋。除金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
是另一个女人。是的,使自己的妻子遭受如此大祸却不以为然,
只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谷村当时正同另一个有夫之妇在搞不正
当的恋爱,这就决定了他们双双私奔的命运。女人,金钱,复仇,
在谷村看来,就是你说的一举三得。”

  “那时,谷村认识的人当中,比起你这样热爱侦探工作的人,
更多的是些具有空想性格的警察。假如没有你,他们是想象不出
如此险恶的阴谋的。你是谷村唯一的目标。就象孩子的游戏掷色
子,就象同你划拳,谷村万右卫门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和你一致,
内心却费尽脑汁形成了一个周密的圈套。现在看来,都已兑现。
对于一个了不起的罪犯来说,有一个非常杰出的侦探对手是十分
必要的。正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侦探,谷村的阴谋才能得逞。

  “对于谷村,这个阴谋有一种使人难以想象的魅力。如你所
知,他是沙得侯爵的后代,尽管对自己的妻子早已厌腻。还是演
了一场好戏,骗过了妻子。谷村把自己扮演成好象琴野装的角色。
故意不说话,不露脸。一时间又哭又笑,单方面同妻子达成了不
义的盟约。

  “谷村那个残酷的杀人手段。恰恰表现了他独特的创造力。
你把死者的面孔形容为一个熟裂的石榴,太恰当了!这个石榴对
谷村有一种可怕的诱惑力。看到被害人的面孔披毁坏了,稍微敏
感些的警察就会认为是罪犯的鬼把戏。死者穿着琴野的衣服,警
察就会直感到死者不是琴野。而可能是另一个人。促使警察如此
分析、审理这桩杀人案,也正是谷村所希望的,被害人正如同被
推断的一样,是琴野。

  “这样一来,那硫酸瓶子不是琴野的,而是谷村事先买好带
到那个空房子里,犯罪后,在返回家的途中抛进了道旁的阴沟里。
后来,就是谷村家的那出戏。”

  猪股绘声绘色的描述使我十分震惊。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干什
么的?为什么向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单从游戏理论上讲,
未免有些过分独断了。我一个劲地想着,没有开口。

  猪股闭上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琢磨的
表情。忽地,他把双手放到嘴边,咔嚓一声拔出了上下两片假牙。
刹时,那张巧嘴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的嘴了。失去了假牙的
支撑。鼻子下的皮肉松懈下来。整个脸犹如压扁了的灯笼,瘪了
下去。

  猪股又摘下眼镜;微闭双眼,含糊不清地说道。“请仔细看
看我,首先想象着在浓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眼睛。鼻子略塌。没有
胡子,有一个头发黑密的分头。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在你的记
忆里没有这种印象吗?”猪股说完,象是要让我看个明白,把脸
往前伸了伸,眼睛照样闭着。

  我在脑海里极力搜索这个虚影,渐渐地。就象照片显影,眼
前出现了一张意料不到的面孔。明白了,假如不是他,怎么会把
这起刑事案讲得如此活龙活现。我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啊,你是谷村?!”

  “是的,我正是谷村。看来连你也骗过了,没能一下子把我
认出来。”

  猪股,不,谷村说完后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呢?我还是难以置信。”

  谷村痛快地说:“这很简单,我从银行里取出五万元现金后,
稍微换了一下装便同那个有夫之妇逃往上海了。如你所说。等想
到死者是琴野宗一也得两天工夫,因此,我丝毫没感到危险。待
到你们怀疑我的时候,我们已到了朝鲜。正坐在从朝鲜开往上海
的火车上。我不愿乘轮船,我觉得,轮船好似犯人的牢房,令人
头痛。”

  “我们在上海的一家中国人那里租了几间房子,过了一年,
这一年是十分快乐的。娟代是位很漂亮的女人,可是和我的性格
有些合不来,我更喜欢的是明子这样妖婆似的女人。明子是和我
私奔的女人的名字。我从心里爱她。即便是现在。”

  “在上海期间,以预防方一。我曾试着做过一些化装,采用
过抹颜料,安假胡子等办法,都不称心。最后决定彻底整容,让
谷村万右卫门在世上永远消失,以另一个面目出现。上海有许多
高级医院,大都是外国人经营,我在那里物色好合适的牙科医生、
眼科医生和整容医生,定期去就诊。我先去掉了比别人多一倍的
头发。长头发很难,去头发却很容易。涂上脱毛剂,立竿见影。
接着就是稀疏毛,整理鼻子。我的鼻梁矮,很难看,现在这个样
子是采用象牙手术制成的。其次梗是改变整个脸型,这也不难,
换个满口假牙就行了。我是兜齿,牙往里长,虫牙又多,一下子
全拔掉,在狭窄的牙床上按上和以前正相反的鲍牙,就成了现在
这个样子。胡子也留起来了。最后,只剩下眼睛了,这是件棘手
的事。我先把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这倒没什么难的。可还不得
不放心,总戴著有色眼镜又不是事,想来想去,终于横下心,牺
牲一只眼睛。安上假眼,这样就有了戴有色眼镜的借口。眼睛的
形状就完全改变了。最后,我的整个面孔都成了人工制作的。在
我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谷村的样子。但明子却常开玩笑地说我脸
上仍瞧保留着先前的迷人之处。”

  谷村若无其事地叙述了这段骇人听闻的事。用右手猛然挖出
了左面的玻璃假眼,放在手里玩,他把深陷进去的黑洞洞的眼窝
朝着我,又继续说。

  “谷村大变样后,我们俩又双双返回到日本来了。上海是个
好城市。可对一个日本人来说,还是故土难舍。更何况在全国各
地的温泉转悠,就如同生活在另一个天地里。近十年来,我们如
同在真空中渡过来的。”

  独眼谷村悲伤地望着深深的峡谷。

  “不可思议!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件事,更想不到你今
天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忽然感到,要说偶然,这便是一个可怕的偶然。

  “哈哈!哈哈!”谷村低声答道:“你是没有料到,我是有
意让你讲那件刑事案的。看看这本书,我在来路上不是提到过它
吗?这是我引诱你讲硫酸杀人案的诱饵。你刚才说把具特的小说
《最后的案件》的梗概忘却了。其实不然,在你的记忆里,仍保
留着一定印象。《最后的案件》中说,罪犯装份成被害者潜入被
害人书房,槽蹋了被害人的妻子。这一点同你审理的硫酸杀人案
没什么两样。因此,见到这本书,你就会想起硫酸杀人案。你对
这本小说没有印象了吗?看看这里,这里有用红铅笔写的感想,
你对这些字也没有印象了吗?”

  我凑近那本书,那些字使我恍然大悟。这是很早以前的事。
当时,我还是个月薪微薄的年轻警察,没钱买自己喜欢的书。于
是便常常到谷村家去借新书看。这本书就是其中的一本,我读完
后,便在空白处写下了感想,这些红铅笔字正是我的亲笔手记。

  谷村好象不愿再说什么了,一下子沉默起来;我也没说什么。
脑子里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和谷村的这次不期而遇意味着什么
呢?谷村挖空心思,想方设法逃避刑法,今天却又当面向我坦白,
这又意味着什么?或许是谷村的一个失算吧。这起刑事案还没有
解除,谷村不会是错算了年月,误认为已解除了吧?我打算逮捕
他,却又心有余悸,恐怕又是他的一个什么圈套。

  “谷村,你为什么要向我公开这件事呢?你不会是想到解除
的问题吧?”

  我想一语击中要害。,可是谷村却毫无反应,依旧漫不经心
地说:

  “不是,我不愿考虑那样胆小的事。解不解除,我一概不管。
要问为什么向你公开,则完全是出于好胜,是流在我血管里的侯
爵的血促使我这样做的。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完全上了我的圈
套。我感到遗憾的是,你并没有慎重地审理那件杀人刑事案,却
认为自己做了一个精辟的推理,又结了一起大案子而得意忘形。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失败了。”

  谷村原来是如此用心。可是,结果会怎样呢?我一败到底了
吗?!

  “我的确输了,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既然真相大
白了,我作为一名警察就必须逮捕罪犯了。你会认为击败了我而
沾沾自喜,可是,你不要忘了,另一方面,你还会使我立一大功,
我可以立即逮捕你这个杀人犯。”

  我说着一下子抓住了谷村的手腕子,然而。他却轻易地把我
挡了回来。

  “不必这样,我们过去不是常掰腕子吗?你什么时候赢过?
再比你还是定输无疑。你大概还没有注意到我选择这个场所的意
图。我早已打算好了,假如你胜过我,并硬要抓住我的话。我就
把你推下这万丈深渊。哈哈,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跑的,也
不想麻烦你,我会自己结束自己的。说句实在的话。我在这世上
已没有可留恋的了。对生命已毫无惋惜。我生活的希望,我的明
子,一个月前被急性肺炎夺走了。在她临终的床前,我约好要随
她去,到地狱去。当时只有一个心事,就是我找到你说明事情的
真相。现在,这唯一的心事也解决了。永别了,朋友。”

  “永——别——了”喊声象箭一样向谷底滑去,谷村趁我不
注意。跳下悬崖。

  我屏息、注视着谷底。一个渐渐小去的白点儿。扑通一声落
入了深渊;刹那间,几圈大波轮在静静的水面止扩展开来。

  在波轮里面,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熟裂的石榴。

  过了一会儿,峡谷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群山和峡谷都笼
罩在一片暮霭之中。大地死一股的寂静,只有远处那条瀑布以千
篇一律的节奏,迎合著我心脏的跳动。

  我决定离开这块岩石。无意中,发现谷村留在干燥、发白的
岩石上的纪念品——黑色封皮的侦探小说和小说上的一颗玻璃球
假眼。那颗发白的玻璃球假眼凝视着阴暗的天空,象是小声叙述
着一个离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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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黑暗中蠕动

[日]江户川乱步/著  曹宇/译

                                  前言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具体的年代已经忘记。就连是从哪里来,到何处去的旅
程也已想不起来。那时我刚过二十,每天在颓废中生活,当时怀疑人生的态度与刚
体会到的游戏感受莫名地交织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那时的记忆也就更加模糊
不清了。
    那是艘两三百吨,包着铁皮的小木船。我横躺在二等船舱中。这是位于船尾,
依照船体呈环状的铺有榻榻米的房间。因为是晚上,两盏被油烟熏得乌黑的煤油灯
垂吊着,随着船体的晃动,像座钟的钟摆一样,左右摇动着。
    到达某个大港后,许多乘客下了船。之后,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两三人。本已
是红褐色的榻榻米在黑红灯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褐红。船体上小而圆的取光孔的下
面,安放着厚板架子,留在船舱内的两三名乘客都将头伸人架子下方,脚朝着房间
中央,俨然一副老乘船的架势,大多发着鼾声熟睡着。
    不管是黑夜,还是在白昼,我不停地喝着洋酒、日本酒,抽着外国烟,那种刺
激弄得舌头、喉咙、胃部乃至大脑晕晕乎乎,再加上晕船,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体会
着甘美的。孤寂的异样感觉。
    我不时地感觉到在脏得直冒油光的木枕头的边缘,不知是海蛆,还是臭虫的多
足生物在咕咕容容地爬行着,但我却并不在意。在这闷热、幽暗、满是污垢和灰尘
的二等舱中,敞开尽是酒迹的和服,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啊!我仰躺着,成大字形,
闭着眼,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将双手越过头顶尽情地舒展开来。那一瞬间,右手触
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物品。我没有携带任何行李,而且从刚才开始周围就没有任何人。
但我的手的确触摸到了像是行李的重物,这样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拿过那件物品查看起来。那是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捆扎
着书籍一般的大包裹。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同室的乘客不是熟睡着,就是呆呆地
盯着某处,根本没人注意我的动作。我将包裹翻了个,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稍稍
撕破油纸的一角,查看起里面的东西。
    这个物品之所以如此让我好奇,是因为其捆扎得异常结实。从重量上判断恐怕
是书籍一类的东西。另外这件物品的主人恐怕曾睡在我的右侧,但我一点也想不起
来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老人还是年轻人,男人还是女人——真不可思议,我怎么
也回想不起来。那时我过着一种远离当时道德规范的生活。于是最终我将那件物品
带回去。
    上岸后一到旅店——这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的旅店或料理店,我已想不起来—
—就立即打开包裹查看起来。上岸时天空刚刚泛白,在宾馆的房间内感到微暗。
    让我失望的是,从包裹里取出的东西是一捆毫无价值的草稿纸。但这好像是小
说的原稿,题目叫《在黑暗中蠕动》,署名是“御纳户色”。
    我天生是个小说爱好者,如若是现在恐怕要将其作为职业,因此虽说与预想的
有所偏差,但能得到一本看上去像是力作的长篇小说,不也是令人开心吗?
    即便如此,“御纳户色”是一个多么怪异的雅号,更何况《在黑暗中蠕动》是
一个多么可怕的标题。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叫酒喊女人,而是开始读起这本书来。
    可能是我当时年轻,可能是当时颓废的生活恰巧与小说营造出的气氛吻合,我
被其深深吸引,花了一上午,读完了这部小说,并且久久感叹不已。
    那以后,我的生活历尽变换,从一个职业到另一个职业,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
城市,经历了种种沧桑,但不论怎样,在我行李的底部总是珍藏着这本《在黑暗中
蠕动》,这本书不知多少次抚慰了我那无聊空虚的心灵。
    这本小说的原作者到底是谁,这本小说是出自无名文学青年之手,还是某个名
人的匿名之作,我至今不得而知。自始至终我都希望能弄明白,但却无从下手找寻。
最近,鄙人的拙作陆续有了需求,而且某杂志社建议我写一篇长篇小说。
    “如果那样,手头有这样一本小说原稿,能用我的名字发表吗?”
    我与该杂志社的编辑商量了一下,在征得他同意的基础上,决定发表这本《在
黑暗中蠕动》。
    如果原作者读到这篇小说,望予以告之。我绝非想剽窃御纳户色氏的作品,也
不想贪图小说的稿费,我除了想找出原作者,为十年前的罪责道歉外,别无他意。
在进入正文之前,仅在此就《在黑暗中蠕动》的来历以及发表前的经过向诸位简介
一下。

                                   1

    在这篇小说出场的数位重要主人公中,作者最感兴趣的是西洋画家野崎三郎。
不仅如此,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首先登场的人物。
    野崎三郎是天生的放荡不羁之人。幸运的是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拖累,可谓
是真正的单身贵族。他的父母、两个哥哥相继逝去,留下来的是令他一生尽情享用
的财产。幸运儿说的就是他这类人。该故事就从这位野崎三郎迷恋上一个叫做蝶的
舞女开始的。
    虽说是西洋画家,三郎从未真正完成过一幅绘画。他的工作与其是画油画,看
上去倒更像是鉴赏、赞叹西洋名画、雕塑、日本及中国的古画。
    他醉心于古代名画,并致力于收集。说到他自己的绘画,那刚动笔便搁置下来
的画板最终总被丢弃在杂货间内,堆积如山。
    在受雇于画室的老婆婆看来,三郎这个男人之所以选择画家这一职业,并不是
为了绘画、卖画,而是为了和女模特们调情。可见,他对于女模特们也充满了兴趣。
但凡在市面上走红的女模特必会踏足其画室。非但如此,除了职业模特外,一些非
职业性的妇人、女孩也曾站在三郎的画板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三郎虽沉默寡言,
但挥金如土、仪表堂堂,对异性充满了诱惑。可是他们之间,如果超越了普通的画
家与模特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决不会超过三天。似乎是惯例一样,三郎必定要离
开、躲避她们。当然这当中定有原由,对此三郎自己非常清楚。
    有时,三郎自己也会想,可能就像那老阿婆所说的,自己选择西洋画家为职业、
上画塾、创立画室都仅仅为了欣赏女模特。他不像普通人那样对异性的容貌感兴趣。
与脸形等相比,对于身体的整体美,他具有独特的爱好。而就物色该对象而言,没
有比画家这一职业更加适合、便利的了。
    他之所以醉心于西洋名画、雕刻,其中之一便是以上原由。当看到一些精美的
裸体画时,他决不会以一种不健康的心理去赞叹作者的创造力。有时他会觉得不管
是什么美女的照片都不及一条断臂的雕刻更具诱惑性。某位小说家膜拜美女的赤脚,
而他不仅仅是脚,对脖子、手腕、胸部、背部、臀部、大腿等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能
发现一种容貌之外的美。某个女人因为耳朵美,某个女人因为肩部美,某个女人因
为脖子美而让他心动不已。
    当然这种感觉也许是处理身体美的画家、雕刻家们所共有的。但野崎三郎的这
种感觉已超出平常,发展到一种病态的地步。即便如此,在这个世上,为什么拥有
这种美妙身躯的人是那样的少。耳朵、肩膀、脖子或是脸形等等这些局部美丽的女
人多得很,但整个身体,像某幅西洋名画那样,完全符合他口味的女人,三郎还未
邂逅过。他和女模特的关系不能长久维持,其中之一就是他这种怪癖造成的。另外,
那些女人们都不具备让他迷恋的魅力。在他看来,容貌的美丽暂且不论,多数女人
都是让人怜惜的残缺品。就这样,我们这位野崎三郎君在遇见舞女蝶之前,已经与
几十个女人相处过。最后他终于遇到了其半生梦寐以求、理想中的女人。某一天,
通过朋友的介绍,一个不久前退出舞台,名叫蝶的女子来到了他的画室。当她脱掉
微脏的丝绸夹衣,站立在模特台上时,三郎的喜悦、兴奋难以言表。
    在舞台上被称作“印度人”的蝶并不属于美女的那一类型。她容貌上最大的缺
陷是其鼻子,正如其绰号,她的鼻子像印度人那样四下去。嘴巴虽不会给人一种厌
恶的感觉,但也像印度人一样大而厚。整个脸的轮廓是充满肉感,稍稍下凹。惟一
的亮点是她那眼角细长、可爱的单眼皮眼睛。
    对于三郎而言,即使是这种容貌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但她最美的还是整
个身体。她的绰号叫“印度人”的最大理由肯定是其皮肤的颜色让人容易联想到印
度人,可是这个绰号不是很贴切。她的皮肤虽谈不上白皙,但也决不像印度人那样
黝黑,而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打个比方说,就是那种未烧焦的豆馅年糕的浅咖
啡色,或是略带褐色的奶油色,这种色彩健康光亮地迸发出来。从其皮肤表面无数
肉眼看不见的毛孔中分泌出的脂肪令其皮肤就像涂了昂贵的香油,伴随着一种香气,
散发出微微的光彩。
    她整个身躯给人的感觉是如豹子般骠悍,柔韧性强。她决不是纤弱的浮世绘中
的美人。那是一种我们祖先所憧憬的佛像之美,那种十全十美的菩萨之美。也许形
容得有点离谱。她是略带野性的菩萨,在山野中狂奔,坠入人间的菩萨,这也许能
概括出蝶的全貌。
    从耳朵到脖子,从脖子到肩部的丰满曲线,从乳房到肚皮的在日本人中少见的
丰硕丘陵,不可思议的蜂腰,臀部到腿部的深邃而有光泽的阴影,修长的双腿……
那无法穷尽描述的美让野崎三郎欣喜若狂。
    理所当然的,三郎将一切抛于脑后,以她为原形进行绘画一事早已忘得干干净
净。他只考虑如何赢得她的芳心。她的过去,她的家庭都无所谓。他像发烧一般狂
热地追求着眼前的这位大美人。
    他的求爱很容易就被接受了。而且他们两人的关系打破了惯例,一直维持得很
好,毫无波动,直至蝶猝死在信浓山中。另外,蝶还是三郎怪癖的理解者,这对于
三郎而言可谓是双重的喜悦。三郎经常会觉得能找到蝶这样的天使简直是绝无仅有
的奇迹。
    不久,在大门紧闭的三郎画室中,终日持续着某种狂暴的游戏。那到底是一种
什么游戏,外人不得而知。那位老婆婆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重物被扔在地板或墙壁上
的声响,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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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黑暗中蠕动

2

    转瞬间,蝶来到三郎的画室已有数周。刚开始时,她每天来往于本所方的家中
与户山原的三郎画室,不知何时起,她便不再回家,而是留宿于三郎处。每当三郎
间“家里人不担心吗?”,她总是甩出一句“没事”。而且两人的话题一旦触及她
的家庭便不再深入下去。一方面是每当话题即将继续下去时,她便巧妙地岔开,另
一方面三郎也不想追问下去。
    不久仿佛是与二人的生活同步一样,春天悄然而至。他们的画室被一种浓厚的
粉色大气轻柔地笼罩着。早樱也开始零星绽放,就在此时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如果诸位读者允许的话,作者想稍微描述一下他们画室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一
种状态。同时,蝶的奇怪要求是在什么场景下提出的,三郎又是如何轻易答应的,
对于这些想稍作赘述。如刚才所述,在某个温馨春日,紧闭的三郎画室内,呈现出
一派玩具箱打翻的景象。在十坪左右的地板上,乱糟糟地铺着大红地毯,华丽的缎
子鸭绒被,几个长椅用靠垫、虎皮,以及厚毛毯等扔得到处都是,房间的各个角落
里,堆放着长椅、交椅、满是书籍的圆桌、画架、三脚架、文具箱等乱七八糟的东
西,就像是退潮后的海草一般凌乱不堪。另外,在墙壁及天花板上局促地挂着符合
三郎口味,形态各异,呈现出令人费解姿势的东西方名画呀,复制品呀:有是真人
两倍大,妖冶之极的裸女全身像;也有像残疾人一样,肌肉扭曲的劳动者的裸体像,
形形色色,各种造型的男女肉体烘托出一种血腥、怪异的氛围。
    “再游一下,就像在真正的大海中畅游一样。”
    三郎立在窗边的长椅上,一手拿着素描本,作着要求。在其脚下的大红地毯上,
白得耀眼的蝶全裸着,不停地摇动着浓密的黑发,做出游泳的姿势。“但这样,无
法自由自在地游啊。
    虽这么说,她还是悠然地做着那不可思议的全身运动。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
可笑的举动呢?从三郎手握素描本来看,难道他想以蝶为原形画一幅《妇女游泳图》
吗?或者这仅仅是他们充满孩子气的游戏。不是的。这恰恰是刚才提及的野崎三郎
那令人费解怪癖的一种表现。而蝶对他的要求毫不拒绝,由此推测她恐怕也有和野
崎三郎相同的怪癖。
    “喂,就那样,就那样保持住,行吗?”
    每当捕捉到蝶游动时的某种姿态,三郎就会像摄影师那样叫着,迅速地素描下
来。这也是他们这一游戏的一个目的。蝶不停地胡乱摆动着手脚,这时最能发现全
身的自然美,而这种美平时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那种瞬间的姿态被描绘在素描本
上,永久地保存下去。
    “看着你的身体,让我想到渔民网上活蹦乱跳的加级鱼。而且不是内海中的加
级鱼,而是日本海中长大的,肉绷得紧紧的大加级鱼。”
    “本来就那样,我自小就在日本海的大浪中畅游的。”
    站在仿佛是陆地的长椅上的三郎与在大红地毯海洋中沉浮着的蝶不时交谈着。
    这不可思议的游戏是从蝶泳技高超这一话题而突然想到的。从她那在柔软地毯
上狂舞的姿势上看,好像真是一个游泳健将。如青蛙般蛙泳,如小香鱼般敏捷地侧
泳,如水蛇般全身上下起伏的蝶泳,抱着膝盖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蝶这种千姿百态
的水中舞蹈与花里胡哨的房间相称,给我们展现一个怪诞、艳丽的梦境。
    事实上蝶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游泳高手。她说自己是在日本海的汹涌波涛里长
大的,这决非胡说八道。如果她没有在大海、在泛着浪花的波涛中得到锤炼,怎么
会有这丰满、结实、充满活力的身躯呢?后来,当她成为舞女,不也是这经历风雨
的身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吗?“啊,累坏了。看!脸上、身上都被汗得湿乎乎的。”
    蝶游累了,从大海中爬起来,其身体如她所说,皮肤充血,微微泛红,渗着汗,
给人一种娇媚的感觉。
    “真的累坏了,给我揉一揉肩膀,好吗?”
    她靠在三郎站立着的长椅旁,整个身体软软的,丰润的肩膀冲着三郎。听到她
的恳求,仿佛遇见幸事一般,他立刻惟惟喏喏地揉了起来。
    “我有一个请求,一生就这么一个请求。”
    “说说看。”
    “我想和你两个人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拜托了。”
    “为什么?有什么要躲避的人吗?”
    “不,不是的……我想和你两个人跑到山里去,过二人世界,真正的二人世界。
三郎君,你从未这么想过?”
    “是啊,真正的二人世界,在大山里……”
    蝶的这个奇特想法蕴喻着什么,对此三郎就算想也想不明白。他此时正沉浸在
触觉享受中。每当他的手指摁下去,蝶那柔滑的肩膀就会有一个如酒窝般的小凹陷。
    “不让任何人知晓,悄悄地,就像私奔一样,我们两人跑到某个地方去,并且
从此后不再回东京。”
    “你越说越有趣了。好吧,我们两人去温泉浴场,怎么样?”
    一说到温泉,三郎脑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去年年底,他曾去过信浓山中一个叫
S的温泉浴场,意外发现了个奇特的宾馆。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将会明白那是一个
怎样的宾馆,这里就不赘述了。那里有让病态的三郎喜不自胜的设施,另外,那个
宾馆老板虽和他仅仅交谈了两三次却颇为投机。这种记忆让三郎不由想到带着蝶再
一次去那儿,不也是很好吗?
    “那么我们去信浓的S温泉怎么样?那里有独特之处,你肯定会喜欢。”
    “但,我们还要回来吗?我的意思是此一去便不再回来。私奔一样,那才好。
这间画室干脆就卖掉吧!”
    “这画室,我同意卖掉。反正现在我就像没有从事绘画这一职业一样。这画室
随便怎么处理都行。总之我们一起去S温泉。啊!对了,去年底我去时,在宾馆附近
有别墅式的房屋出售,现在恐怕依然如旧。如果你讨厌住宾馆,我们就租借或买下
那里的一套房屋,怎么样?同意吗?”
    “而且不再返回东京?”
    “那也听你的。只要能和你相依为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忍受。没有你,我
一天也不能活。”
    “那么我们出发时,谁也不要通知,包括你的朋友。”
    “为什么?是为了将私奔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吗?”
    “是的,是的。因此谁也不要通知。悄悄地,明天或后天去那S温泉。”
    话音刚落,蝶一下子从三郎的手中跳下椅子,嘟囔着“啊!真冷”,随后将虎
皮缠裹在全裸的身上,像个蛮荒之女倒在地毯上。
    三郎不由地同情起蝶来。她必定有无法言明的烦恼,有秘密。她为什么不愿意
再次踏上东京这块土地?她是否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或者,有男人死乞白赖地缠
着她,为了躲避这种人而不愿再回来?再就是她是一个表面上无法察觉的恶人,其
过去的罪行即将暴露而不得不逃跑。但不管三郎怎么想,现在他也不愿离开蝶。即
便蝶是有夫之妇,自己将被处以通奸罪;或者因蝶受到牵连,终生无法面对世人。
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蝶,即使现在就被处死,他也无怨无悔。
    因此,如果蝶害怕某人,三郎也不得不害怕某人;如果蝶想躲避某人,三郎也
必须和她一起逃亡。蝶之悲即三郎之悲,蝶之喜即三郎之喜。
    蝶躺在地毯上,板着脸,全身蜷曲着,托腮仰视着三郎。而三郎也望着蝶,脑
海中思索着。他虽想稍稍探听一下蝶提出那一想法的动机,但当他看到蝶故作镇静,
实际上紧张得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时,不由心生拎惜,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明天恐怕仓促了些。稍微收拾一下,后天左右出发。”
    三郎爽快地嚷着。听到这句话,蝶尽量忍住那难以言表的喜悦,为此看上去痉
挛一般,抬着头,面朝天,慢慢地靠近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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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黑暗中蠕动

3

    没有说明任何缘由就辞退了长期雇佣的那个老阿婆,除了少量的换洗衣物、随
身物品,所有珍藏多年的名画、油画工具等都放在画室里,至于画室的管理,也没
有说明真相就拜托给某位好友,然后蝶与三郎就悄然离开了东京,这是他们在画室
里商定结果后的第三天。在他们到达信浓山中的S温泉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
提的事。在故事场景转移到S温泉之前,请允许我陈述一些虽细小但必须引起读者注
意的事情。
    从那天画室商谈至火车离开饭田町站的一段日子里,蝶所表现出的言行让人费
解。在那三天中,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买一些旅途中的物品等,支使
三郎一人外出,而自己却终日呆在画室里,一步也不踏出大门。她那胆怯的样子就
像鼹鼠一般,而三郎自然也就怜惜不已。出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当他们告别大门
紧闭、鸦雀无声的画室,登上等候着的黄包车时,虽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日,蝶还
是颇有顾虑地说道:“车老大,请把帘幔放下来。”
    对于蝶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三郎自然是故作不在意,实则仔细地观察着,并
和蝶一起紧张不安,和煤一起对那看不见的敌人充满恐惧。如果想弄清楚蝶到底害
怕谁,并不是找不到答案。如果询问作为介绍人的朋友,让他帮忙查清她的家世及
在歌舞团的情况,恐怕就可以了解、掌握某些线索。但这位今日有酒今日醉,奉行
及时行乐的三郎君决没有那刨根问底的耐性。另外,即便刨根问底,查明对方是谁,
对于三郎和蝶而言,恐怕除了逃离东京也别无良策。他对于蝶的爱决不会因为这件
事而有所动摇,而且只要蝶像现在这样爱着他,三郎也就别无他求了。按照她的意
愿去天涯海角也罢,浪迹江湖也罢,只要有蝶的爱,三郎就心满意足了。
    总之,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旅程,他们在长野县的M町住了一晚,乘坐狭小的私
营火车,沿着绿叶葱郁的山路直奔S温泉。
    在小巧精致的车站前,蝶和三郎正好雇了两辆待客的黄包车,朝着目的地稻山
宾馆进发。道路两侧葱郁的群山,山谷里清澈的溪流,那久违的黄莺啭叫,以及无
以伦比、清新透明的大气。早在火车里就已恢复常态的蝶此时格外高兴,不时回头
看看三郎,露出愉悦的笑容。据说这稻山宾馆是那怪老板亲自设计、督造出来的。
正因为如此,这穷乡僻壤的温泉场极尽奢华。不愧叫做宾馆,其外观完全是西洋式,
那绿叶映衬下的红屋顶时隐时现,仿佛是国外的石版画,这一切让一向对自然风光
无甚兴趣的三郎也感到了美。
    当车在大门口停稳后,似乎是这一宾馆的习惯,那早已熟识的老板与领班、服
务员一起,恭恭敬敬地前来迎接客人。老板那挺着的肥肚皮、油光发亮的面孔、满
脸讨好的笑容与去年一模一样。也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宽敞的走廊上一片寂静,
让人心里感到凉飕飕的,但当来到楼下最里面的日式房间,稍事休息后,发现无论
是室内的摆设,还是玻璃窗外的景色,都让人感觉到清爽舒怡。他们不禁想到:能
在这世外桃源终其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由于火车晚点,行李还没运到,让
人有点担心。但他们两人也已疲倦到了极点,暂且躺着歇息,相互对望着。
    “浴衣来了后,你先去洗澡。”
    “好,但我现在还不想洗。”
    “你对这个温泉不了解,去看看,你就会明白我选择这个温泉场的用意。”
    “非常壮观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结构怎样怎样。反正你先去看看,肯定会喜欢的。”
    讲完这番话后,蝶就先去了这稻山宾馆的有名浴场。看着蝶的背影,三郎的脸
上浮起了怪笑。看来那浴场中必定有让蝶惊讶、不可思议的设施。或者那里可能会
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浴场意味着什么,蝶当然是一无所知,而三郎也只不过由
于他那病态的爱好而对其抱有兴趣。因此两人做梦也没想到那稻山宾馆的浴场竟然
与他们后来的悲惨命运有着密切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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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17: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黑暗中蠕动

4

    宾馆的浴衣送来后,蝶便换上了碎花招绸的夹衣,缠上一条腰带,然后与那个
身材矮小的操着越后口音,但绝非美人的服务员一起朝浴室走去。三郎听见她们穿
过走廊的啪嗒啪嗒声越来越远,突然切身感到白昼下的温泉宾馆里一片静谧。虽是
春天,总让人感到彻骨冰凉的山气无声地、静静地穿过这个大建筑物里每一个房间。
    “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三郎突然沮丧起来,揣摩着。
    “要不要悄悄地窥视一下?”
    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种坐不住的感觉。于
是三郎迅速扒掉和服,套上浴衣,外穿一件相袍,急急忙忙地穿上拖鞋,紧跟而去。
    出了房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恐怕是还没有习惯的缘故,更让他感到像
是走进迷宫一般。走廊上早已看不见蝶的身影。凭着去年来时的记忆,他朝着像是
浴室的方向走去。转过两道弯后,出现了一条稍长的走廊。其两侧都是客房,混沌
的光线朦胧地映射在擦拭得光洁一新的板缝间。定睛一看,从这洞穴般微微泛暗的
走廊对面走过来一个浴客打扮的男子。三郎向前走一步,那人向前走一步;三郎偏
左那人偏左;三郎偏右那人也偏右。“真不可思议。”三郎想着想着站了下来,顿
时那个男人也停住脚步打量着三郎。这真是莫名其妙,是三郎的大脑不正常吗?还
是在做梦呀?让人觉得怪异。
    但不久,三郎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实际上对面的那个男人正是三郎自己。
在这条走廊尽端的墙上,整整一面镶嵌着镜子。他竟然将此忘得一干二净。“怎么
搞的?”三郎不由地嘿嘿傻笑起来。此时镜中的那个男人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这
样看来,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三郎却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客人稀少的温
泉宾馆是那样的寂寥,而这条走廊又是那么灰暗。
    他当然不会为了逃避这面大镜子而扭头回房间的,于是继续朝前走去。镜子前,
走廊又拐了个弯,前方恐怕就是那有名的浴室了。拐弯时,三郎心里念叨着“不要
看镜子,决不要看镜子”。但是不自觉间又瞥了一眼,那一刹那,三郎感到在镜子
的表面,除了自己的影像外,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他吓了一跳,再度审视后发
现在其影像的深处,浮现出一张苍白铁青的女人脸,久久地凝视着他。这恐怕只是
一种错觉。因为当他镇定下来,向后望去时,身后没有一个人。就在那时面朝走廊
的某个房间的门静静地关上了。但这恐怕也是幻觉。虽然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他好像看清了那张女人脸。头发是盘着的。决不是普通女人的脸。并且那青筋凸
现的面额上,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阴郁地发着光。
    “呆货,这儿是温泉宾馆,自然会有病人来此疗养。怎么会像看见什么恐怖的
东西一样呆若木鸡,今天你是有点不对劲。”
    三郎总算回过神来,但心中依旧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怎么也恢复不到平时快
乐的心境。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拐过弯,在走廊前方看见了那还留有记忆的浴室入口,
耳中听到哗哗的洗澡水声。一下子,蝶那娇媚的神态又让他心神荡漾。三郎又恢复
到了平常的心情。
    在这偏僻的山野中,本没有必要将男女浴室分开。但这里由于另有缘由而将男
女浴室明确隔开。三郎悄没声息地钻进男浴室,脱去棉袍,然后小心翼翼地,没发
出任何声响泡进了浴盆里。
    “您先慢慢洗,搓澡的过一会来。”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那身材矮小女子的声音。
    “知道了。”
    蝶淡淡地应答一声,随后又传来哗哗声,似乎是在浴盆里洗脸什么的。
    三郎头枕在浴盆的边缘,成大字形浮着,悠闲自得地环视着浴室。温泉水是一
般的碳酸泉水,没有什么稀奇,然而在这浴室里有着奇特的设施。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浴盆旁边灰泥作成的大炉灶一般的东西。稻山宾馆的人将其称为土耳其浴。尽管
形态怪异,实则只不过是一种蒸气浴。与这个相比更为奇特的是位于浴室一角,有
一块长为六七尺、带有四条腿的本板。俨然是饭店料理台被放大后安放在这里的,
宛如巨人用的菜板一样。这是为洗澡者坐着清洗身体用的,这一设施可谓是过于结
实、奢侈了。不知其用途的人可能还会感到害怕。
    环视完一圈,三郎又将目光移向了男女浴室间的隔板,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一般,
从一头望到另一头。
    “夫人,让我给您搓澡吧。”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嗓门。
    “好。”
    对面传来蝶跨出浴盆的声响。
    听到这一声响后,三郎更加急急忙忙地查看着男女浴室的隔板。他正在那儿物
色合适的缝隙。但那隔板上没有一处缝隙。正当他灰心丧气之时猛然间发现那个灰
泥蒸气裕与隔板之间,有一处凹陷下去,三郎觉得从那恐怕可窥视到对面。(男女
浴室共用一个灰泥蒸气浴。呈小山状,其内有间隔。)
    他立即跳出浴盆,将湿乎乎的身体紧贴在蒸气浴的一角,脸凑到那个凹陷的缝
隙处。这副模样完全是那令世人哗然的女浴室偷窥者的常态。而偷窥本身也让三郎
产生一种异样的心情。他虽知道浴室入口处有两道门,但依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
    缝隙处宛如箱子的一端呈直角状,非常狭小,无法看清整个浴室。但也正因为
如此,反倒添加了一种别样的趣味。右半边,蒸气浴那灰泥截面就像怪物一样涌现
在眼前,下方就是刚才提到的呈白色纹路的巨人用菜板。蝶那微微泛红的后背无遮
无拦地展现在三郎的眼中。也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一时间,三郎觉得那是另一个
世界的身躯,竟感到一丝恐惧。
    蝶那巨人般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是那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就像一个野兽在
喘息着。光滑如玉的身躯上温泉水泛着光,前后左右地流淌着,看上去就像是火星
上的运河。仅能窥其一角的下巴上演垂着巨大的水珠。
    三郎从没想到浴室里的偷窥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异样感觉。这是电影中所表现出
的颤栗与兴奋。以前三郎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偷窥老手一定要寻找视角并不
是很好的孔穴呢?现在这个疑问总算找到了答案。
    定睛一看,眼前那粉色的丘陵晃动起柔滑的曲线,就像海啸一般鼓胀起来。蝶
抬起滴落着水珠的胳膊,抹了一下脸。
    “您丈夫去年就来过鄙店,他是我们的老顾客了。”
    那早已让三郎忘却其存在的人又发出了柔和、粗哑的声音。透过蝶胳膊间的缝
隙,可以看见那人挺着肚皮,穿着T恤。
    三郎知道那人是稻山宾馆的老板。不明就里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堂堂一个宾
馆的大老板怎么会干起搓澡这个行当来。但这正是该宾馆的独特之处。五十开外的
他亲自为客人搓澡且技术了得。他曾向人吹嘘,他在海外旅行时曾学会了土耳其浴
室中的一些技巧,在此基础上探合进个人想法,发明现在这种搓澡技艺。他最拿手
的便是通过各种动作、手势向人们说明真正的土耳其浴室是多么宏大的设施,这家
宾馆的接待真是无微不至、及时周到。
    上次来时,通过几天的充分观察,三郎竟然怀疑那老板可能与自己一样,具有
某种病态的嗜好。虽然当时未与他深谈,但不知为何对他却抱有好感。该老板的怪
处不仅仅表现在土耳其裕这一点上。从其肥硕的体态上看,不难想像他还具有异常
的食欲,这一点也与三郎相似。在他的房间里总是摆放着国内外的闻所未闻的让人
毛骨悚然的各式各样的食品罐。一有空闲,他就会从中抓出一把把的食物放入口中。
三郎经常看见他咀嚼着什么东西,穿过走廊。
    此时,蝶与那怪老板之间的又开始了低声交谈。
    “光搓背,还是全身都搓?”
    “光搓背。”
    “说实话,全身搓是我们宾馆的绝活……这套绝活是我前年去土耳其时学会的,
正宗的土耳其搓法。先在那蒸气浴中将全身预热,然后再搓得干干净净,让您彻底
消除疲劳,身心倍感舒畅。”
    “那么就搓全身吧。”
    也许她在更衣室中脱衣服时就已将那心中的羞耻感一并脱掉了。也许是浴室中
特有的开放式氛围让她放肆起来。看起来女人只有在浴室里,才会将羞耻彻底置于
脑后。那些平时被男人的指尖稍稍碰到便会容颜大变的女人,在浴室里,即便其赤
裸的背部被年轻的搓澡人摆弄也会不动声色。去年也是在这里,该老板曾告知三郎
过女人的另一面。
    “的确,女人真是不要脸啊!”
    看着蝶那巨大的身躯摇动着消失在旁边灰泥制成的蒸汽浴中,三郎稍稍感到一
点吃惊。障碍物消失后,三郎的视角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在灰色墙壁与浴盆的背景
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气中,展现出该老板肥硕、半裸的体态。
    “刚开始时蛮难受的吧,忍耐两三分钟便可将全身热透。”
    他晃动着那油光发亮的笑脸,向灰泥蒸汽浴中的蝶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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