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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珠有泪》 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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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1)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

  这些野兽一般汉子的大哥出来后,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夜明没有想到“大哥”已经这么老。其余的人至多不过四十出头,二三十岁的年轻壮汉更比比皆是,而大哥却已两鬓斑白。

  这男人看去衰迈而阴鸷,他眼里闪烁着怀疑一切的光,当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抓住夜明的长发使她的脸强迫仰起来时,她看到他已开始脱落的稀薄的头顶。

  他总有六十多岁了吧。夜明想。她的脑子里此时一片混乱,并且她对于人类年龄的概念毫不清晰。人类的寿命太短了,在她的眼睛里,十年与五十年、一百年,都没有多大分别。相比她自己千年万年悠悠荡荡的生命,人类所占据的不过是时间中一粒尘埃罢了。

  然而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这粒尘埃手中。夜明被他扯着头发,她紧紧地闭起双眼,以此不用看到头顶上那些灼灼地注视着她的裸体的男人。他们在她身畔环绕成圆,里三层外三层,拥挤地互相推搡,张大了口呆看恨不得吞了她。夜明尽量把身体蜷缩起来,那些人看起来像是洁白的花蕊周遭耷拉下来嘁嘁嚓嚓颓败发黑的瓣。腐烂的气息闻得见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千年蚌精!”那年老的大哥冷冷地打量她片刻,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重复道,“把你的珠子交出来!否则别想活!”

  夜明闭目不语。交出珠子同样别想活。她想。她所憎恨的那颗夜明珠,对人类来说是无价之宝而于她仅仅是赘疣的,此刻就在她黑暗的心室中幽幽发着光。像一个附骨的鬼魂,驱之不去,它用它永恒的存在提醒着她年少时一次失败,从此性命相连。她要用她的余生为那些已经遗忘了的人和事忏悔,永不翻身的记忆。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如果失去了,你会死。珊瑚说。啊……她按住了胸口。她里面疼痛如浪涛袭来,一波又一波。珊瑚死了。

  珊瑚死了……

  仿佛她的感觉麻木了它自己,以便在这样巨大的伤害中获得保护。直到此刻夜明方才无遮无拦地面对这件事:珊瑚,死了。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淫猥地对她指指点点的男人。

  “大哥,这娘们听得懂人话不?”一个男人问。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怎么听不懂!这可是千年老蚌,妈呀,活了一千岁!都成了精了,什么话听不懂!——大哥,她一定在装傻,不给她点苦头吃吃她是不会说的!让我来——”

  这莽汉两手交互攥了攥,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迈步就要上前。即时被旁人哄笑着拉住,他们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嘲弄着他:“老八,你要干什么?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大哥还没尝鲜,莫非你老八倒想先试试新不成?”

  “还轮不到你哪!”

  “八哥别急,哈哈,待会儿大哥先受用了,咱们兄弟人人都有份!急什么!”

  大哥紧锁眉头盯着手中女人的脸——这身怀宝珠的老蚌,她的生死悬在他的指尖儿上滴溜溜打着转,然而她直愣愣地望着他,倒像是穿透了他望向远处,那双茫然的目光。她苍白的容颜看来漫不在乎,于呆木之中反生出一种嘲讽来。他突然大吼一声,制止了众手下的胡闹。

  “都给我闭嘴!这不是女人,这不是人!知道吗!”他愤怒地扫视着这些只懂得屠戮与占有的兄弟,缓缓发话道,“都出去。我要单独审问她。”

  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拉着自己的女人出去了。只有大嫂还留在屋内。他阴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出去。”

  她咬着嘴唇,挑衅似地与他对瞪着,半步也不挪一下。瞪了许久,她终于在他不动声色的阴鸷目光中溃败下来。

  “男人都一个样!说什么千年怪物,见了漂亮娘们一个个都饿狗扑屎似的,哪还管她是不是人!——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子,呸!想要她便明说了又打什么紧,只怕你没这本事!”她幸灾乐祸地故意高声说给他听,末了还从鼻子眼里哼出一声冷笑。可是毕竟胆寒,一头说着一头已快步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那关门声震得常鳌脸上长年不变的阴沉面色仿佛也抖了一抖。外头是海边的正午的白日,腥咸而火辣辣,如同他那年轻、美貌而横泼的女人。二十岁的青春,混在这盗匪窝里她也怡然自得,不受半点委屈。常鳌脑海里回响着那句怨毒的辱骂,几乎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至多也不过四五年……在一次伙同另一帮派洗劫海上商队的械斗中,他们的盟友、巨鲲帮的龙头大哥横死刀下,事后巨鲲帮残余的弟兄全部并入了他的长鲸堂,而巨鲲大哥的女儿、那喜欢把掠夺来的金链条横勒在额上的泼野女孩理所当然地被他照顾着,后来就做了他的女人。

  常鳌记得女孩当晚放声的哭泣。她是被迫跟他的,他征服了她。然而这以后他渐渐变得力不从心。在夜里他们两人仿佛换了地位,这让他感觉恐惧。她总是贪婪地要,像卷着水沫的暴风在他身上横扫而过,像那日头……青春本来就是贪婪的,常鳌很明白,年青健康的女人总会如正午白日一般肆无忌惮,她们舔过哪里便留下微腥微咸的盐粒……这原本是巨大的快活。但她和她的青春一同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把他留在阴暗中。留下一句冷冷的讥嘲。死老头子,只怕你没这本事!这娘们其实半点也不在乎让他独自呆在这屋里,她就吃定了他不能……常鳌突然转身,直勾勾盯着阴暗中的另一个女人。

  “把你的珠子交出来。”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低声在她耳边,像一个不容反抗的符咒,“我们人间有种说法:千年蚌珠是不老仙药。我要你的珠子,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快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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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2)



  夜明抬起头,望着这蹲在她面前的老人。他全身佝偻成一团暗影,如同地底下游逸出来一缕不甘心的鬼魂。

  “吃了这样的宝珠,人便可长生不老。那珠子我非要不可。我知道你已千岁有余,你的体内孕了一颗蚌珠。别想瞒我。我折损了这么多兄弟,为的就是你这颗珠子——今天你横竖是逃不过了,把它交出来,或许我还可以放你回海里去。”

  他的声调平淡低缓,仿佛无动于衷一般,对着一个同样无动于衷的女人陈述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无动于衷,她的面容洁白无辜,在暗处,脂玉般熠熠通明。但他知道她听得懂他的话。

  她在装傻。这是千年的老蚌呵。想着心底里寒气上来。不管是什么生物,活了一千多岁,要多阴险没有?她的心机绝对可以与他匹敌有余。长鲸堂的大哥常鳌永远不急不躁,不露声色如同磐石。否则怎能横行海上三十余载?

  否则,如何能将不老药的消息瞒得滴水不露。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手下那些兄弟,都是一帮只知道喝酒打架、争夺钱与女人的蠢货——可笑!他们配做他的兄弟么?

  对他们他只说近来结交了一位海外别国的王。那国家最以千年蚌珠为贵,如若他们能弄到一颗,王答允将以一座岛屿作为交换。这些年来长鲸堂令所有海路行商闻风丧胆,好处也着实捞了不少,但若能拥有一座异国的岛屿落脚,以后便再也不用怕官军前来围剿了……那些蠢驴懂得什么?他们想着一座专属的岛,自立为王的快活,命也肯卖。去替他淘弄那颗珠子。他懒得听他们絮絮地报告死了老五、老七……不过是个数目字,值得甚么?

  如今唯一的要务只是取得这仙丹。秘密地。就连他的女人也不知内情。他一个人去找那居住在荒村里的巫女,重金请她卜得千年老蚌的所在。为了怕女人跟来生事——长鲸堂内唯有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包括他——他用烈酒灌得她足足睡了三天。当然,事后那巫女的尸体更不会有人发觉。谁还会认得一段焦炭呢。

  如果得到不老药。常鳌眯起眼睛。他一直相信长鲸堂大哥绝非自己所能达到的颠峰……他的颠峰或许是无止境的,更高,更高,俯瞰着整个世界……他一定能上去。只要给他足够多的时间。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强大?

  他感觉到那强大的力量就在耳边催促了。要快……不然来不及。突然间他毫无预兆地抽出短刀,一下子便抵在女人裸露的胸前。

  “你不肯交出珠子也无所谓。”常鳌淡淡地说,他平静地望着那光致致的凝脂的小丘,眼底空洞到甚至洁净。这女子当然美,但她不是人。刀锋是如此锐利,他手上还没有任何感觉,它已刺入肌肤半寸,顺畅得几乎像没入水中……真奇怪,她的血倒也是红的。

  常鳌带着点漠然的遗憾想。本以为蚌精应该拥有蓝如海水的血液。她太像一个人了,平凡得令他失望。

  好象自己不过就是杀死了一个女人而已……他对她说,口气像是友善的商量:“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不想再等了。珠子反正是在你的体内,慢慢地找,总是找得到的。”

  夜明没有闭上眼睛。她想原来这就是结局了么。她终于看见了。那么……也不错。

  浑浑噩噩,一千年。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亡,总比一辈子从来没明白过的好。她甚至很有点感激这个人,他将要结束她漫长的生命了。结局这东西总是在跟她捉迷藏。许多年前她曾以为它来了,它却只不过轻轻地与她开了个玩笑便转身溜走,原来是要等到多年以后,在她料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仓促而草率的形式出现。简直不像是真的。恍惚她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

  只是顽童的一场游戏吧。夜明静静睁着眼睛,她看到那男人扬起手,刀刃像一道光在这世界上割开出口。

  她的眼睛很清澈。映在眼底的血花,纯正鲜红。

  她感到了心头尖锐的疼痛,奇怪的是,那好似与自己没有关系。是清晰的钢铁切入身体的感觉,然而她像是站在躯壳之外,默默看着这一切。这就是死么。鲜血在一瞬间散落,熄灭。夜明的视野变成红色。离弃了生命的血液带着余温,洒在她脸上。

  这么多的血。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抹去,闻到灼热的腥气。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过来碰到了她的脚,夜明惊悸地蜷起双腿。那个人她认得,是方才调戏死去老七遗孀的男人,他眼里目空一切的无耻依然鲜活,那双眼珠子却僵硬地凸出再也无法合拢。

  她倒在血泊里。胸前被刀刃划过,伤口中汩汩地喷涌。她的血和人的不同,她的血是凉的。但四面八方的红流在身下积聚成粘稠湖泊,共一处慢慢变冷,分不清那些血液属于自己或别人。夜明的耳朵里嗡嗡回响,那一片尖利轰鸣的噪音来自她身体深处,是对于失落蚌壳的微弱的代替。以此在恐惧中她消极地保护自己,过了半晌——其实只有一瞬,昏昏然抬眼看见四周横地的残尸。

  仿佛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一日之内她遭遇千年来不曾面对过的赤裸的杀戮。那些鼻翼穿过金环的男人们舞动刀剑,战斗的场面极其激烈,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耳中锐响如洪大的蝉鸣,嘈杂到极处反而成为奇异的寂静。夜明渐渐觉得身体开始漂浮起来,就像在海水中的感觉,她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忘记了恐惧。但那也许只是因为失血。

  一切荒谬得如同梦境。鼻穿金环的男人们在寂静中迅速地依次倒下,使她想起曾目睹渔人收割海菜的情景。弯镰之下齐截截地一切就断了,没有声音。那以后总有大量的鱼群蜂拥而至,生命死亡时溢出的汁液丰美了海水。

  不断有液体飞溅到她面上。那红色之中她看不清屠杀者的面貌。他挥起一柄平淡无光泽的刀,一刀下去一个亡魂。利落得简直不是杀人。

  只是收割而已。平淡无奇。

  夜明望向洞开的大门。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仿佛从天而降,她不记得他是如何进入这幢建筑并开始厮杀的。他手起刀落又砍死了一个敌人,逆光,仅是个剪影。背后遥远的两扇门框住一方强烈白光。

  日头方当正午高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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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3)



  常鳌又惊又怒。他来不及害怕。

  刀锋已没入那女人的胸膛,他听到砰然巨声,兄弟的头颅飞来砸脱了掌中刀。他半边身子溅得一片鲜血淋漓。

  手腕剧痛。常鳌咬牙摸摸腰间九节钢鞭,那煞神从何而来?长鲸堂纵横海窟三十年,仇家无数,但他竟完全摸不出他的路数。像个天降的灾殃,这厮来得好快!外面那么多人,没一个示警,甚至连拦阻搏斗的声音也未听见,他已直闯厅堂。

  弟兄们砍瓜切菜一般死在他的刀下。常鳌看了这无名灾星的身手,根本没做抵抗或偷袭的打算——谁知道他是冲着谁来的,不管冲着谁,自己身为大哥总脱不了干系。这批蠢货已不中用了。他们完全是虎口里的羔羊。

  长鲸堂就毁在今日。但一个长鲸堂算得什么!他能用三十年兴立一个横行海上的长鲸堂,就能再立一个更强大的——只要给他时间。

  常鳌当机立断,舍弃了这已成废墟的基业与活的死的弟兄。他拾起老四尸身上的钢刀,转头直奔那女人。

  长鲸堂毁了又怎样?不老仙丹依然是他的!千年万代的荣光依然是他的——常鳌更不迟疑,举起刀对着她便砍下去。

  铮!半截断刃破空飞去。常鳌惊谔地抬起头。

  那煞星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他手中刀架住了他的刀。

  常鳌颓然而立。抛去了手里的废铁。有什么不对劲。这厅堂里……怎么变得这么静?

  长鲸堂的兄弟,竟然已死绝了。

  死人是不会喧哗的。

  “你这是……为了什么?”常鳌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苦笑。

  他背光站着,脸上一片模糊。他和他的那柄刀一样暗淡,看去不像是一个才刚杀了这许多人的人……刀静静地被他倒提在手,顺腿边垂落。

  陌生人开口道:“你是长鲸堂的大哥。”他的声音很沙哑,叫人听着也觉得累。

  常鳌很不喜欢他的嗓音,但他必须试图挑起对话。很少有人一边说话一边杀人的——人在说的时候,通常都不喜欢做。他尽量镇定:“我不知道阁下是哪路高人,和长鲸堂有什么梁子?这其中难保没有误会。”

  陌生人却懒得答言。也许他自己也觉得用那样的嗓子说话是件很吃力的事罢。比起来,杀人轻松得多了。他的脸在暗处黑忽忽的,瞧不出眉目。然而常鳌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手中的刀。这令他胆寒。

  ——难道是为了这女人!常鳌脑中突然闪过这念头。他两次阻止他杀她,阻止他剖开她的胸口!即使在战斗中,他一直在注意着她?“假如阁下是为这女子而来……”他几乎想这样表白,然而不能。以上都是他自己的想头,这灾星未必是为了她。如果不是,绝不能再引起哪怕一丝他对这女人的关注。千年蚌珠不老药,常鳌不能让它有半点闪失。只要今天不死,它迟早还是他的。

  他阴郁而飞快地盘算着。陌生人却仿佛已不耐烦。他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顾德春的人。长鲸堂杀了他全家。”

  “顾德春?……”常鳌努力地回想。这名字有点熟悉,绝不是武林中人,那么……他想不起了。长鲸堂这些年中杀死的寻常商旅不计其数,并且大多是整船屠灭,常用的手法是劫掠一空后把人都绑牢,在船底凿开洞眼。有时将砍去了手足的人抛入海中引鲨鱼来食以为笑乐。顾德春是哪年哪月的一个亡魂,长鲸堂大哥这会儿实在无法回忆。

  陌生人道:“你用钢鞭。拿出来吧。”常鳌看到他握刀那只手的手背上肌肉微微紧了一紧。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手腕仍然痛彻入骨,但他只剩下这一击的机会。

  他后退几步,右手缓缓摸上腰间,口里道:“原来是这样。阁下误会了,我敢担保长鲸堂并没有杀过你说的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顾德春这个名字……”

  突然,阴暗中一道银光暴起,如毒龙直取站在对面的陌生人的咽喉。他手未动、臂未抬,看似就要来不及抵抗。常鳌嘶声吼叫,于中途戛止。

  陌生人安然看着他的眼睛瞪得凸出来。常鳌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听来倒像是一种滑稽的笑声。一个老人的寒冷的笑声。

  朱漆剥落的厅柱后走出那女人来。她慢慢走到常鳌身后,把手抚摸着插在他背心的匕首,象牙柄光滑地在她掌中来来去去,她脸上漾起奇怪的笑容,仿佛竟有一丝怜爱。

  长鲸堂的大嫂穿着她那一身乱七八糟的艳丽衣裳,轻轻俯嘴在他耳边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么?我本来想杀了你也没用,没想到今天有人替我毁了长鲸堂。我一点也没想到。长鲸堂!”

  她低笑了一声,白手按在匕首柄上,亲昵而又轻蔑地半含着他的耳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今天总算是死了,嗯?”

  她拔出了匕首。一溜细血喷出,在她的面颊划下弧形痕迹。常鳌瞪着两眼,把这个僵直的姿势又保持了片刻,终于向前摔倒。

  陌生人似乎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杀你丈夫?”

  大嫂听了笑起来,满头珠翠晃动,竟笑得不可自抑,花枝乱颤一般。他沉默地看着她笑,笑完了,她突然朝地下一啐,呸出一块耳垂上的肉来。

  “你管得着吗!”她抹了抹嘴,轻狂地、几乎是恶狠狠地甩下话来,“我杀的是我丈夫,丑八怪,你算哪根葱!”

  陌生人又默然片刻,道:“我不杀女人。你走吧。”

  大嫂似乎怔了怔。

  “那谢了。”她斜起眼睛向他一笑,转身往大门走了。踏过满地尸体,其他的女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她扭动着腰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是一大块花红柳绿扎得人眼睛疼的颜色。

  她消失在门外的白日光中。

  陌生人把刀插回身后,他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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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5:37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4)



  燕云觉得口渴。此日,在两夜未眠跋涉寻至长鲸堂巢穴又杀了他们所有的人后,他迫切地想饮一碗清水。

  然而他得先俯低身子,从满地尸体与血泊中抱起那个垂死的女人。她胸前有伤。当他击开大门时,长鲸堂的首领正举刀向她心头剜下,燕云随手掷入的头颅砸在匕首柄上使她逃过了挖心之灾。刀刃拖过之处依然留下长而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冒着血。女人仰躺在他手里,身无寸缕,血秽不能污蔑她洁白的身体,那伤口像把素白织锦横来扯裂,裂帛的清脆决绝。

  鲜血沾染在两手,凉似触摸春初解冻的第一层冰。燕云微微迟疑一下,取出小瓶气味辛辣的黄色药粉尽倾她胸前,撕破死人衣裳紧密相裹。女人的血凉了,但她没死。可怖的伤口张着血红大嘴,她的嘴唇却闭成一直线,苍白得错认不出在面庞上的分野。她的人从头到脚都像具尸,如若不是半阖的眼缝里微微透露一线流光。

  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她在看他。燕云忽然竟有些愠怒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平静,不带一丝恐惧或是死里逃生的欢喜,它只是透明得仿佛映得出这世上所有的人与鬼。任何被隐藏的面貌都将无所遁形。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有求他救她的意思。

  他本来也不是来救她的。一切不过是巧合。

  夜明睡着了。醒来时头边油灯晦暗地照耀着似乎是破败已久的所在,一点黄光还不如奄奄待毙的萤火虫,除了尺来远的径许一周,她什么也看不见。黑红一个小圆圈,空无一物。仿佛是睡在很冷很硬的地方。

  好象记得那个人把她横抱在手里走了出去。离开长鲸堂,离开那许多死人。都是他杀的,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可怕的人。外面强烈的日光直射下来,令她在瞬间昏睡。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忽听嚓的一声,一团光亮在三丈开外燃起。

  那个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蜡,一路走近来。动物脂肪燃烧的臭味随之逼近。夜明闭了闭眼睛。他带着硕大的一团光,一路走,一路让她看清楚身处的空间。那是破了面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宝旒华盖,那是牵着泥马侍立的缺了头的人像,衣服颜色都不辨了。那人过来,跟着他一起,整个庄严而残破的人世间来到她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滑稽。

  光停留在她面前。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着朱漆剥落的神案,长髯红面的高大神像立于上首,泥塑的胎子却穿着旧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极为神气。恍惚那褪白绿袍的衣角能飘到她脸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胸腔的疼扯入五脏六腑,使她连吸气也艰难,每一口带着牛脂臭味的空气都直接撞动那潜藏着的痼疾,伐髓洗骨。

  他放下左手一只坛子,拣起铁扦烛台,把蜡烛插上。在夜明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利落地抓住她身上密密缠裹的布条,连同胡乱蔽体的衣衫一并撕开。他拿起烛台,往她胸前照着躬身来看。夜明看清这张似曾被火灼烧过的脸,五官原本如何,都被纠结的硬疤掩了。它们蛮横地盘曲在他脸上像一窝死赖不走的蚯蚓,已与人共生共存。

  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谁知道……他很丑陋,但并不可怖。满脸狰狞的伤疤经多年时光褪去了血凝之色,已经模糊得不让人觉得惊骇了。他面目模糊,年龄模糊,表情模糊,这张脸似乎只是一个面具。在伏魔大帝神像的脚下,更像是一个被镇住许多年,已泯去了狂暴之气的什么凶恶灵物。夜明不知道这人望着她伤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化脓了。”他简短地说。突然拎起脚下的坛子,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登时溢了出来。

  “得用烈酒清洗。”他放下烛台,单手提着坛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锤击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个人就是一条痛楚的黄河奔灭入海里去。她张开口,嘶唤出声。

  “是会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说。夜明根本听不清他暗哑的喉咙在发些什么声音,她懂得他的意图,极力忍耐,但仍然发狂般地蹬踢起来,倾侧着的酒坛自他手中歪落,带倒了烛台,轰的一声大火在神案上延烧起来,朵朵赤红莲花包围了她。

  夜明躺在火中尚未来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脱下布衫便向案上扑打,几下将火打灭。连那盏半死不活的油灯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关帝庙中霎时一片漆黑,半星灯火也无。

  夜明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蜡烛的气味还缭绕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渐渐发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氲荡漾。

  依稀见到横卧案上的女人身体,一层光晕笼罩,宝气浮动。如一尊白玉观音的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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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5)



  夜明霎时呆住了。寂静中听得两人的心跳,毕毕,剥剥,极细微地,错以为有残火未熄。她一丝不挂、无处可逃。

  唯有把双腿蜷缩起来,手臂交抱向胸前。然而这掩耳盗铃的笨拙举动不但遮不住半点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团起身躯的女人,多像一颗硕大而温润的夜明珍珠。那价值连城的宝物,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她的美丽难掩难藏。

  心跳声交错起落。这厢激烈而轻细的狂奔,和着那厢,沉稳凝重。像一折误了场子的戏文,生与旦都没上台,只有后边锣鼓不肯欺场,顾自敲打出各式的花点儿来,疾徐有致。

  那节拍该是合着传奇故事的辙。但这儿并没有故事发生。古庙的黑暗,浪费的空台。辜负了这一番心涌意动。

  生与旦都没来。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不知为何,夜明觉得她自己的惊悸更胜过那男人。面对裸身发出光华的女人,他似乎见怪不怪——谁知道,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已经足够奇诡,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里。他笃定得很。

  夜明觉得这人比什么都怪。

  他躬身拣起跌落的烛台。蜡烛摔裂了,从铁扦上掉下来。他从容地把它掰断,取上头还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扦子,点燃。淡薄的珠光顿时被火光冲散。男人举着烛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孔。

  夜明轻轻咳了一声,道:“大侠,我是……”

  这是她回到人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四个字便被粗暴地打断。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那人沙哑地说,“另外,也别叫我大侠。我不是。”

  他又拣起方才用来扑火的布衫,抛在她身上。夜明双手拉着衣襟勉强遮住身子,湿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闻到冲鼻的酒气。她撑着坐起身来。对方已明确地表示了不想与她扯上牵连,她该识相地自行道别才是。

  她确信自己是想道别的,和这个怪人在一起也并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会去杀那些坏人?”

  说完自己不免也是一惊。这不是她一贯的性格,多口多舌,过问起旁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死里逃生,忽然失去了自制力?那人虽看不出脸上神情,目光中也带出一丝困惑。这女人恁地不懂规矩,自身尚且难保,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长舌妇?

  她猜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开始后悔起来了。正要挣扎下地离开,那人却开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坏人,我杀他们有我的理由,别的却没想过。”

  顿了顿,又说:“你又怎知他们一定是坏人。因为他们要杀你么。”

  果然。他眼里的神色仿佛在说“女人都是这样的,难怪。”夜明裹紧那件空落落的湿布衫挣下神案,便向外走。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难以报答,如今告辞,不再麻烦您了。”

  一步还未迈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扑倒在地,连强自奋起的最后一丝余力也失却,再挪不动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脓的伤口被酒一泼,那分剧痛无可形容。几千几万把小刀子翻着搅着,呼吸仿佛都汩汩冒着血气。口鼻里的腥如此浓烈,甚至连无时无刻折磨着的心底里的痼疾也暂时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那人缓缓走到身旁,却没伸手扶她。丑陋的木刻面具般的脸悠悠俯视着,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知道么?”

  夜明俯伏于地,全身绞扭。在那巨痛的浪涛里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话如同轰雷掣电,划过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她知道么?她知道么?

  她从来不曾知道过。

  世间哪有爱恨黑白。一切不过是众生交错辗转因缘,七宝楼台,层层生灭,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里久已忘记了的一个影子,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得清楚吗……

  一切都终将模糊。

  那个影子……隔着五百年的岁月,他从模糊的开始流入更模糊里去,终于澌灭。哪有爱恨。

  有只手拖住肩膊将她扶起。丑脸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脚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祗。神主宰万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捡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神没有感情。他的职责只是维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这其中,或许并无道理可讲。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于是痛楚之中,她听到了神的纶音。

  他说:“你现在走出去会死的。先跟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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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6)



  燕云带她向北行走,沿途歇脚在不同的小客栈。

  她知道了他名叫燕云。除此以外,并不比相遇那天多了解他一丝半毫。夜明恪守那日的教训,再也不肯多口。关于他是谁,他为什么偏偏那天会去长鲸堂,他要带她去哪里,他不说,她便不问。其实,对于这一切她原本也不存好奇之心,无愁海底已经没有人在等她,那么无论去哪儿都是一样。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那一天,她会对他表现出违背本性的关注,并跌倒在关帝庙里。莫非冥冥中有什么阻碍着她离去的第一步,上天注定了她这次上来,是要同这个陌生人一起漂泊吗?世间事总是这么的没有意义。他们同行同止,却始终素未相识。

  名叫燕云的陌生人似乎来自北方。他的魁梧身架与阔大步伐带出塞外的气息,一种笔直豪迈令他的背影不失为一名昂然的好男子,他的嗓音却听不出来处,不知是先天的缺陷抑或后天的灾殃,他的喉管被什么东西无情地锉过了,像把废弃石雕重来打磨,血肉纷纷屑屑,终于辨不出本来面目。

  每到一处燕云都与她宿在同一间房,既不征求她的同意,亦毫无尴尬之色。与其说是磊落,不如看作粗野更为恰当。这个人不懂任何规矩礼仪,也可能是懂而不加理会,他总是任己意而行,夜明想他做任何事大概都是出自感觉而非思考,类似动物的本能。燕云就像误入人间的一匹孤狼。

  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人。那些世人奉行的繁文缛节,那些轻言浅笑,举止端庄,她曾经,比谁都更稔熟于心。但,这些如今都没有用了。世事是奇异的。

  他每天用酒与辛辣的粉末为她治疗伤口。除了这两样,好象也没有其他药物。他甚至不曾为重伤的她要过任何滋补的食物。在他的生活里,那些大抵是从无必要的多余之物吧。

  她和他一起吃着小客栈准备的简单的粗粮。能吃到这些其实已经很不错。夜明发觉她这一次被迫来到的是一个乱世。皇朝的统治摇摇欲坠,一些藩王起兵造反,几个皇子则勾心斗角,边关尚有异族觊觎,不时趁机骚扰。正是内忧外患,到处都有刀兵,大家都想把这中原宝地占为己有。他们打到哪里,当地生民无不惨遭屠戮,侥幸活下来的则拖儿带女四处奔逃,造成泱泱大国遍野哀鸿,盗匪横行,无法无天,所有的秩序都被打破,一切动荡不堪。

  燕云在残破的斗室里告诉她这些事。他说,这是江湖人格外活跃的时候。因为世上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都已荡然无存,于是武力暂时变成最重要的。说完之后,他为她解去衣服,开始上药。

  夜明在他面前敞露出胸膛,闭上眼睛。必须用烈酒冲洗伤口中前一日的药粉,及以棉絮和碎布擦拭,直至微溶的黄色粉末与溃烂的血肉全部清除干净,露出嫩红色新鲜的肌理。那是很痛的,每回换药都不亚于一次刑罚,在那样的疼痛里,夜明回想不起上次她来的时候那个雍容悠闲的太平盛世。人人温文揖让,处处灯火笙歌。在动乱与饥饿中褪淡成为盲点。她经历过人间最高雅最体面的大富大贵,但这一切此时只显得荒谬可笑。朝不保夕的时候没有人还在乎面子。

  她很快习惯了这疯狂、粗砺、贫乏的世界,就像习惯了酒水潺潺淌过伤口。当那种疼痛必须逐日接受,她发现也不是那么不可忍耐。她有一个永恒的疼,在心房暗室内,已如影随形。

  换完药,夜明吃力地坐起来,让燕云用布条为她重新包扎好。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掠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伤痕,一次,两次,轻轻地反复。她身子略微一颤,但仍静静睁着眼睛,伏在他肩上。

  燕云的手指同样镇定。他从没问起过关于那两道可怖伤疤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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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7)



  这日来至陕西省境。当地原本苦旱,干喇喇黄土坡上常年龟裂,缝隙里东一撮西一丛可怜地站立着一些枯草根子。几只瘦山羊裹着一身毛发都粘连在一处、毡子一般的灰皮走来,不甚挑剔地嗅了嗅,连同老树桩子一起啃了。

  夜明独自坐在旅舍窗前,手肘依着窗槛,看那灰蒙蒙天气里远处那几只山羊吃草,低着头用心地咀嚼着,小胡子一撅一撅。忽然一阵人声嘈杂地传来,山羊嘴里叼着干草,警觉地支起耳朵听了听,像是惊着了似的,陡地尥开蹄子便跑。跟着只听店家砰砰闩门,几个人脚步叽哩骨碌,惶惶地不知忙些什么。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那穿着同样赶了毡的老羊皮袄、乍看去也像只山羊的十五六岁小羊倌,本来懒洋洋甩着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儿哼着哀怨的小曲:“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猫一猫你。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你虽好是人家的人……”

  此时也只得住了嘴,倒拖着鞭子,一溜烟撵他的羊去了。性急之下在树桩上扯断了鞭梢一绺红缨,孤零零地剩在那里,成为灰黄天地中唯一一点颜色,飘呀飘的。

  莫非是军队打过来了?还是土匪呢?夜明躲在窗后,侧耳,然而并没听到马蹄声。似乎有一群人,拖拖拽拽、七零八落地来了,停在店门口。她屏住呼吸,悄悄蹲下身去,寂静中听得到外头那帮人粗重的喘气声。

  歇了片刻,有人上前砸门:“大掌柜,开门!行行好啊您老,开门啊!”

  屋里鸦雀无声,没有人答茬。那嘶哑的声音又歇了歇气,落在门上的拳头可是没停,砰砰砰连砸几下,又叫:“您行行好开个门呀,这儿有人要死了!求您大发慈悲给口稀粥喝,您掌柜好心好报,大发财源……”

  “大掌柜您就给开个门吧,俺娃他娘要饿死了,眼瞅着要断气了,俺们只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口热粥救救娃们和他娘,您行行好,行行好……”隔一时,又哀求起来,对着铅块一样的沉寂。

  旁边有人上前帮着敲门,也帮腔喊:“俺们是从北方逃难来的,那边打得凶……俺嫂病在道上,好几天没米落肚了,求您掌柜好心人看这几个娃可怜,救救他娘吧,一口稀粥……掌柜的您是发财人,积积阴功哇!”

  有男人的声音号哭起来。

  夜明轻轻站起来,就着那残破窗纸看去。粗纸多年风吹雨淋早辨不出颜色,贴了又补,结果破洞也破得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黑与灰,掀动着像死去的蝶。那斑驳里她看到衣衫褴褛的汉子两手拽着门环大哭,整个人贴门瘫倒下去,黑瘦脸孔上只见一张大嘴,黑洞洞触目惊心。他兄弟边哭边骂,企图将他暂且拖开,却哪里能够。那双手如同老树盘根,嵌在门里、长在门里。

  “没人心的!见死不救啊……这样求你,俺们只要一口稀粥救命……俺一家子都死在你门口罢!横竖家也没有了,地也没有了……俺全家都饿死在你大门口,没人心的老狗哇!”年轻些的男人见求援无望,豁出去指着店门大骂起来,又叫,“哥!哥,你恁地了?哥!……”

  瘫在门前的汉子给他半抱半拖,挣扎着爬起身来,抬手却是一巴掌着在兄弟脸上,喘吁吁骂道:“这作祸的东西!快求……求掌柜的大发慈悲……救救你嫂和娃们,快给俺求……大掌柜哇,好心的客人,您老都是享福的人啊,救救俺苦命人罢!娃他娘眼瞅着要断气了啊……”他死命拉着兄弟一起在门口跪下磕头,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哭喊着,磕了几个头,忽转身红着眼瞪向身后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黄脸瘦成一条,半闭着眼睛,张着嘴躺在地下只顾喘气,仿佛对这场骚动充耳不闻。五六个孩子团团簇拥着她,个个都睁眼呆望着父亲,吓傻了,肮脏的小脸反显得一片麻木——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疯狗般的模样吧!

  一个大些的女孩子把她娘的头小心地枕在膝上,一只手护着,另一只手照管着弟妹。忽见父亲在人家门口发了一阵疯,掉头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几个孩子一人头上给了重重的一巴掌,骂道:“几个小崽子还不给俺磕头!快求好心的大爷大娘们救救你娘,娘若有个好歹,你们这几个崽子俺养活得了哪一个!快给俺磕头,磕呀——”

  孩子们不等明白过来,脑袋已被一一揿到地上去。几个小的嚎哭起来,大姐一个趔趄,怀里的病人也顺势一歪,摔落在地。她趴着去抱娘,摇一阵,哭叫:“娘!娘恁地了……娘醒醒,好心的大爷大娘救救俺娘呀!”

  她跟着父亲朝门上重重地磕头。几个小的学姐姐的样,也磕了起来,口齿不清嚷成一片。客店门前登时儿啼女哭,震天动地。只有一个最小的才不过两三岁,不懂爹和兄姐都在干啥,顾自爬到不省人事的母亲身边,扯着衣服撒娇:“娘!抱!爹打,娘抱抱!”

  夜明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这稚嫩的嗓门猝然入耳,恍如一箭穿心,冰凉凉贯喉入腹。那锐利生了锈,刺破重重年月,重重又重重的尘封了的记忆……她整个人被那疼痛刺穿,一瞬间,不能呼吸。冰冷的窒息没头没脑包住她。

  破窗纸在眼前,被风掀起,呼啦啦地响。死去的蝴蝶,死去的翅膀。灰的,黑的,一层一层。它们纷纷扑到她脸上来。

  她不知道这里的掌柜与其他住客何以如此忍心,竟能坐视不理。燕云今日带她投店,草草安顿下来便去了,他有时会像这样短暂地独自出行,从不告诉她去哪儿,只叮嘱她关紧房门,除了他亲来叫门谁也不要给开。外头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别管。

  这是乱世。他说。

  然而她受不了那哭叫着娘亲的孩童的声音。锈的箭头在心里搅。一层一层,灰的黑的。腥的冷的铁锈粗糙地挂满了心壁,四面的回忆,十面埋伏。她没地方逃。

  夜明一只手蒙住嘴巴,无力地跌坐到地上去。片刻,挣扎着起来,去桌上端了吃剩的饭菜,又忙把包袱里头一阵乱翻,将几个硬面馍馍尽都拿出来,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返回来,推窗轻唤:“快别哭了,这里有些吃的,快拿去跟娘一块儿吃。”

  孩子和大人哭声戛止,隔着十来步远,一齐举头望来。嘴巴半张,脸上仍有几分麻木。除了那最小的仍然专心致志,摇晃着母亲呀呀声唤,头也不抬。夜明在十几道目光的注视下勉强笑笑,招手叫那大女孩子:“来呀!拿了去给娘和弟弟妹妹吃,还愣着做什么——”

  那女孩像是刚醒过来,忙的又磕了两个头:“谢谢大娘!谢谢!”扭头欣喜地喊了一声:“爹!磕头真的就有人给俺娘吃的了!”

  爬起来便奔来接了食物,抱着,拔腿跑回去,蹲身先把一个大馍塞与最小的弟弟,然后扶着娘,将软和些的菜蔬掰开嘴喂进去。剩的,几个弟妹蜂拥而上,霎时抢了一光,各自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两个男人站在那儿,愕然看看孩子又看看窗口。

  夜明临着那低矮的窗槛望向他们,眼眶里似有灼热刺痛的东西生出来。她没有泪水,心里却加倍地难受。食物总共就这么点,眼下已经分光,两个大人连同那懂事的女孩子都没得吃,但她也再没别的了。待要出房问柜上再要些,见那病人人事不知,女儿把饭菜填进口中也咽不下去,遂先回身向桌上把剩的半壶粗茶拿起,转回窗前道:“来,拿这茶……”

  一句还未说完,腕上突然一紧。只听到那茶壶呛啷啷摔碎,人已一头栽出去。天旋地转也似,她被从矮窗里生生拽出,着地处两掌先是一痛。

  夜明按着满地碎瓷片撑起身来,听到孩子们的惊叫与他们爹爹的怒叱:“你这是做甚来?你发了疯么,这大娘好心给娃们馍吃,你做甚来跌她一跤?你这惹祸的畜生!”

  黑瘦汉子挥拳打去,无奈饿得虚了,给他兄弟一架反后退几步,险些坐倒。

  “哥,这荒村野店的,往前去几十里没有人家,不吃不喝,你顶得住吗!”

  他愣了愣:“顶得住!只要娃们和他娘吃饱了,俺两个汉怕什么。等会歇过来……”

  “顶得住个屁!”年轻汉子吼道,“你受得了,俺可受不了了!这一道上一口粮没吃,骆驼也顶不住了!你瞅这老狗掌柜见死不救,你敢保到了前头还能有人给俺们饭吃么?”

  兄长闻言结舌,他又道:“俺是撑不了几里路了,过了今儿,不知还有没有力气挣命到明儿,俺俩一死,谁管俺嫂,谁管这些娃?他们一个一个的不都饿死么?”

  他步步紧逼,直问到兄长脸上去。红了眼,形容可怖。黑瘦汉子又退了两步,忽然瞪大眼睛叫道:“你想干甚?你想干甚?”

  “哥,你舍得死,你可舍得俺嫂、舍得这些娃么?这道上多乱,没了俺俩,他们不叫狼吃了也得叫人吃了!俺家断了根,绝了后,你忍心?”

  他一手指着地上的女人孩子,脸上筋暴起来,嘶声吼叫。夜明还未听懂兄弟俩为何争吵,臂膀上又是一紧。年轻汉子使出吃奶力气半拖着她,径往荒地里走去。夜明极力挣扎,伸手去掰那铁箍般箍牢在臂上的粗手,身后做哥哥的早一头扑了上来,撕打着兄弟:“俺不让你干这没人心的事!畜生,畜生呀!你还是人么——”虽是拼命,到底不及年轻人力壮,一个踉跄又被掀翻在地,摔得爬不起身。孩子们大声号哭起来。

  夜明不知这男人要把自己怎样,惶急中一口咬在他手上,齿间尝到了腥咸的味道,但他竟不松手,仿佛不知疼痛。她心里忽患?蟮乜志迤鹄矗?盟普鲎叛圩呓?龌牡?呢?危?磺卸嫉叩勾砺遥??蛔懦鋈サ谋呓纭U馕拊滴薰释献潘?蛞暗刈叩暮鹤樱?窀龇枳樱??窠┦???ぐ?峭返募嵊驳氖郑?槟镜牟恢?弁吹募∪狻??。?馊耸兰涔眵群嵘?U馐侨思涿矗?p>

  “你还是人么……”孩子们的父亲在后面徒劳地哭喊。大的小的,乱成一片。那汉子突然刹住脚步,回身冲客店叫道:“老狗少管闲事!都是你见死不救,逼得俺没有法子,俺要活命,哪一个不让俺活命,俺拉着他一块儿死!”

  悄悄打开一条缝的旅舍大门吓得砰地一声忙又关上了。那汉子低头对夜明道:“大嫂,俺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不忍看娃们饿死,你就大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吧!俺一家子若侥幸得了活命时,日后供起你的长生牌位,一生一世奉养。”说着抽出把刀,将她掼在一丛灌木后头,俯身下来。

  夜明心里此时像是魇住了一般,恍惚还与那汉子撕扯着,动作却如同梦游,缓慢而且吃力,自己不得作主。她手上的血染在他的烂衫上,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来,一张脸越凑越近。他对她说话,仿佛极诚恳,老实的庄稼人的口气,还带点羞涩……他嘴角泛起一丝狞笑。

  当!突然一溜红光,断手握着刀把,斜斜掠过眼前飞去。汉子倒在地下翻滚,大声嘶嚎。夜明觉得脸上一热,水滴洒落,新鲜滚烫的腥味与她口里的连成一气。她抬手去擦,一切宛如一次小轮回。他的出现,总是带着血光之灾。

  血光里迸现出那高大的人影。这是人间么?

  他是一尊掌管杀戮的神魔。

  夜明举着她流血的双手仰望。燕云站在满地打滚的汉子旁边。这一次她看清楚他掌中刀,乌沉沉黯淡无光,刀身阔大平滑。一滴残血顺刀刃流落,所经之处明净依旧,并不留半点痕迹。

  血迅速地滑过,滴在枯草上。这刀的末端是平的,没有刀尖。竟是一柄断刀。

  黑气浮动。燕云挥刀向那汉子颈中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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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8)



  夜明缩在炕角,垂头自用布条缠裹伤手。她不敢开腔,燕云远远地坐在炕的另一头,并不看她一眼。

  自从晌午她拦住他没让杀那断手的汉子,回房后他就不再跟她说话。回思起来,夜明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勇气,胆敢起身去拉他的手。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况且他杀的本是要杀她的人。

  只记得他的力气猛得惊人,猛得已不像是人的手劲,成了一种速度,成了风。她的手堪堪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燕云突然低吼出声,当胸一掌向她推来。

  夜明与刀同时往相反方向跌开。那刀滴溜溜直飞向后去了,无声无息插入土中,直没至柄。她摔得浑身骨节都要散开了似的疼痛,双手抱着肩,爬起又俯倒两三遭,而燕云理也不理,返身走开。他腰间革囊骨碌滚出一个东西来,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又教那赶来救护兄弟的黑瘦汉子惊叫起来。

  夜明摇摇晃晃站在黄土扑面的风里,燕云取了刀回来,大步跨过那颗血痕犹湿的人头,走到她面前。

  他漠然地看着她。

  夜明举衣袖挡住风沙,挡住他的目光。血像一些小蛇爬在她白皙的臂上,像雪地里艳红梅枝。蜿蜒倒流入袖子里去。她轻声道:“这家人是逃难的,好些天没东西吃了,其实……也怪可怜的……你宽宏大量,就饶了他们吧……”

  她咳嗽起来。沙土一阵一阵,兜头鞭打。

  燕云冷冷地瞅了她半天。

  “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他说,“这人要杀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来杀他,我不管了。”

  他把刀向她递来。夜明倒退两步:“……我下不了手。”

  她低头嗫嚅。风迷了眼,借此不看他的脸与他的刀。燕云的眼睛却像是不怕风沙的,坚定而锐利,他扫了一眼夜明的手,收回断刀,掉头走入客店。

  夜明忙催那黑瘦汉子带了兄弟妻儿快走。谁知燕云又大步走回,后头跟着战战兢兢的掌柜与两个伙计,各自捧了饭菜汤水。他用衣襟兜着一襟硬馍,手一松,哗啦啦撒在伤者身上。

  又抛下一个小瓶。孩子们转动着恐惧的眼睛朝上望着,一声不敢吭。

  “这是止血药。吃饱了,带着干粮,走。”

  说完一把拖了夜明回店。掌柜带着伙计小心翼翼绕过那人头,放下饭菜,忙转身颠颠跟回。

  “这年月啊人都没了活路了,人吃人的事哪儿都有,唉……野兽也不如……听见逃难的来了我们都不敢开门,兵狠,逃难的也狠呵,人没了活路甚都做得出来,兵是狼,逃难的是蝗虫。夫人到底不听劝,心肠忒软,方才吓得我们……”掌柜的一路摇头,罗罗嗦嗦地叹息,“这年月人跟畜生没什么分别,乱世呵……客官爷您心肠恁好,夫人心肠更好,好人有好报呵,夫人日后必有后福的,神明保佑二位大富大贵,百子千孙……”

  燕云扶着夜明,扭头看了他一眼。掌柜吓得立刻闭嘴,哆嗦着忙关了店门。两个伙计更不敢言语,风声呜呜,外头不知哪个孩子又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顺着风流去。渐渐远了。

  ……

  夜明眼前总是浮动着那双孩童的眼睛。那样清澈、明亮、无忧无虑。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这人间有多苦。浮世悲欢变幻像那海浪,舔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苍白苦咸的盐碱,谁也逃不开。只有孩子的眼里挂不住任何痕迹,永远那么欢喜,如果哭了,眼睛洗得更明亮。多么好。

  孩子的眼睛……这世界就是个海,人海,苦海,茫茫无边,翻着涌着,把众生吞吐,最终流去了一切。只有孩子的眼睛淹不了。永远是浮在海面,清澈地发着光。

  岁月也是个海。夜明以为她能忘了所有,一些东西沉没在黑暗海底,化为泥沙。但五百年前一双孩子的眼睛却仍然浮着,浪涛起伏,她能看到它,在那儿发着光,欢喜而信任,望着她。

  她掩住了脸。若不是今日,几乎忘记五百年前她也曾是一个母亲……啊……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孩子早已老了,死了,埋在坟里变成泥土,但他的眼睛怎么还活着。穿越茫茫岁月,永远望着母亲。

  仿佛又听到他呀呀喊着娘的声音。她离开时他八岁了,但在她心里,他好象始终是那个才刚学会说话的婴儿,爬在床边对她嬉笑,粉嫩的小肉团儿,心肝宝贝,柔软芳香。

  她的孩子呢,在哪里?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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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9)



  在暗淡的天色里燕云转头望向女人。她缩在墙角,伛偻着脊背,偶尔静静地抽搐一下,不出声。然而他确实知道她是哭了。这瘦弱苍白的女人这样安静,许多时候简直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仿佛很小心地不替人添麻烦。他不了解今天为何她会如此反常,固执地阻止他杀死那意欲把她当猪羊般果腹的恶徒。想起来后怕——她差点就死在他的刀下!当时不觉得,过后他才发现,背上竟湿透了一重冷汗。

  燕云默默地坐着。他的生命里是斩钉截铁,刀、剑、血与火,江湖就是杀或被杀,从无二话。岂知今日被迫做出这婆婆妈妈的事来,都是因为她——对这个过分柔善的女人难免有点不耐烦。他觉得自己有些恨她。

  她像是明白他的感受,也不来招惹他,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脊背的弧线单薄流畅,一根,在暗影中格外分明。她看去如同丝绸剪成的一个人形。燕云看到她掩面的双手,一只已包扎好,另一只却才裹了一半,余下长长的布条顺着手臂搭拉下来,在暮色里像根枯死的藤。想必自己给自己裹伤比较吃力,那只已经裹好,再要替另一只包扎就更不灵便了。但他转回头来,并没有去帮她一把的意思。

  天晚了,风更大。这儿的天色永远如同黄昏,白天与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未开的远古时候。外头飞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户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砂粒。燕云突然起身,点亮了灯,唤小二送一坛酒进来。

  晌午的事情之后,这店里的上下人等不免对他越发敬畏。不多时伙计陪笑进房,不单酒,饭菜也一并送到,还殷勤地放下两只粗瓷大碗,轻手轻脚掩门而去。

  夜明却有些疑惑。此时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每次换药不须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药了。燕云从不喝酒,他的生活简朴至极,日常只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开水。桌上灯盏摇曳着豆大的红黄的火,窗上破洞里钻进股风,倏地吹灭了它。燕云把灯重新点燃,挪至风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闪烁不定。在明明暗暗的光里她望着他拍开坛口封泥,满满地倒了一碗。她以为他真的要饮酒,但燕云放下酒坛,忽然挽起裤管,嗤啦一声撕下块衣襟,在碗里蘸了蘸,向膝上涂抹起来。

  夜明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燕云没回答,只是埋头捏着那块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着膝盖。酒气摩得热了,越发浓香。他专心致志,不一时腿上皮肤已红得发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累了,就那么把湿布往手心里一团,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侧躺着,两腿蜷缩起来。夜明不敢惊扰,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云躺着也不能安稳,不停翻来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辗转难安。

  夜明悄悄近前,抖开被子,要替他盖上。谁知燕云陡然翻身,她手里不由一颤,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脸。

  “你……你怎么了?”她呆了呆,又问,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吗?”

  燕云挥手把棉被掀过一边。他的脸出现在那大红大绿的土布被面之下,虽是见惯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当地。眉目斑驳的男人面孔,粗糙而离奇,不是人世风景。如同凭空落下巨大陨石,磅礴呼啸砸进她的眼里。他的脸与其说丑,不若诡异。好似天地初开之时他便已存在于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边,颤声道:“你身上不舒服,是么?”

  他看她一眼,随即转头,慢慢地说:“要下雪了。”

  “什么?”夜明又怔了怔,为这答非所问的回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风尽管搅着黄土肆虐,却是一无所见。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燕云道:“我身上各处的关节在痛。迟则明早,一定会有一场大雪。”

  “你……”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着窗子,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练功落下的。若逢变天,全身的骨节就有点不灵。明早的雪想必特别大。”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会不会好些?”顿了顿,又问,“——你痛得很厉害,是不是?”

  “也不是很厉害。略微有一点罢了。过几天自然会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乱得很。”他淡淡地说。然后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面前,手中布团沾了沾,又开始擦拭起来。

  夜明冷眼瞧着,见他虽然轻描淡写,行动确实缓慢而吃力了许多,每一抬手仿佛牵动浑身的骨节,吱吱咯咯地锈涩。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厉害,不然不会带出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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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20)



  “让我来。”她突然伸手去抢那块布,燕云手掌一收,紧紧地攥住,掉过脸去,粗声道:“不用你管。”

  她静静望了他一会。

  “我替你做点事,这不行么?”她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来,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说,左手轻轻按住他的腿。燕云背着脸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声传入耳中,跟着腿上一凉。几根柔软的手指搭上来,若即若离,轻若无物。她指尖儿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湿了肌肤,在她的指间来去愈来愈热,愈来愈热,一股炽烫沦肌浃髓直烧入骨头里去,烧透心腑。像烤红了铁烙,烙下无法磨灭的印……但她的手指,却依旧是凉的……他只是低着头。火苗呼的一下蹿得老高,又暗下去。黄土坡上人家喜欢的花色浓烈的被褥,靛蓝底子上翠叶密生,碗口大绛红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刹那。有只蝴蝶停留在花朵边缘。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掠过他的身体。女人的香,又淡又凉。她手上半褪的布条苏苏搔着脚踝,一不留神,缠在上头。一副天下最柔软的锁镣。夜明俯身细心地将它解开,指尖在脚腕上轻转一遭。

  “这儿也痛吧?”

  他没搭腔。她也不再问,替他除了鞋袜,把两脚脚踝也抹拭许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两下里一样冰冷。

  然后她解开他的衣衫。脖颈、肩膀、肘弯,一处一处地依次擦过来。燕云赤裸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摆布,像具死尸。但觉肢体无处安放。夜明垂着眼,目不斜视,眉睫的影子落在面颊上,丝丝分明。

  燕云向一侧拧着脖子。然而一绺轻淡墨色忽飘荡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动,无力地悠了几下,欲静不止。似那三月里百丈游丝,软烟醉雾,摇漾春如线。

  一只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过来挽起了那绺散落的长发。妇人家盘头娴熟之极,一壁还替他擦着,一只手飞快地捋起头发,飞快地绕了几绕,已将它掖回发髻里去。不过一眨眼。但他仿佛头一遭与这女人肌肤接近到如此的距离,满室酒香里嗅到她的气息,于清淡中带一丝奇异的味道,微苦微咸而涩……什么时候,久已荒废的记忆。

  燕云沉默地与她相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味道,很像眼泪。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过的气味。在这始终他相信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掌心的疼。

  手一次次地伸到酒碗里去,时候久了,浸湿了裹着的布。紧贴着伤口,重重层层,缓慢地渗入。今儿晌午才破损的新鲜创口,她可以很分明地体会那疼痛,如慢火熬煎。许多年以前她曾穿着宫缎衣裙,妆成只是熏香坐。竟日用一个五更灯,小小的铜盏,小小的火,慢慢熬。五碗水熬成一碗,人说要熬到五更天,而她从清晨熬到黄昏,不为什么,只为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可以觉得它烧得比她的时间还要慢。放入人参、茯苓、鹿茸,许多名贵药材,看它们在一汪清水中荡漾,各不相干。最后终于变成干瘪破碎的渣滓。一碗浓褐苦涩的药,她守着它一整天,好等一个人回家来,给他喝。人说,延年益寿。

  她要他延年益寿。那时她竟以为有人可陪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但谁能陪谁一辈子呢。她的一生一世,那么长,没人陪得起。

  都死了。啊……生命中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而她活着。连珊瑚也死了。她还活着。

  长生,是一碗慢火煎熬的苦药。从清晨,到黄昏。

  夜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葱枝纤指,机械地一来一回,在男人裸露的肌肤上摩弄。他身上也尽是疤,跟脸上一样,处处凹凸不平,瞧来可怕又可悯……这男人不知经过什么样的磨难,人之初,想他也曾是十月怀胎,三朝哺乳,父母手心里捧着一掬新雪般光洁柔软的小小婴儿啊……在时光与往事的颠簸里,终于面目全非。他整个人就像这世上的沧海桑田,已不堪重拾。

  大风呼啸着盘旋。天地间除了那永恒的风,仿佛也没有别的。不知不觉,坛中酒只剩下一半。夜明并未沾唇过一滴,然而她觉得头晕,深夜是一段奇异的辰光,人容易醺醺如醉。最近她好象总是生存在酒的气息里,自从遇到名叫燕云的男子,他带给她烈酒与血的日夜。

  酒渗入她遍体的鳞伤。疼痛一丝一缕,慢慢熬进去,熬进去。却不致命。呵总是不致命……这样的百折千回……不知不觉,好些天。

  “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

  号叫的风里传来了悠长哀伤的歌声。是睡在厨房的伙计,学着女人的声音,把嗓子吊起来唱那黄土坡上世代相传的女子心事。酸曲儿,这儿的人都有条嘹亮的好喉咙,在狂风沙的深夜里听起来却是凄厉而寂寞的。他哎了一声,拖长了嗓门幽幽唱道:“……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她听着那曲儿,不由瞥了一眼灯火。夜过了大半了吧?不知道如今是几时几刻,那仿佛也是极不重要的事情,她觉得天永远亮不起来了。只有灯盏里的油越熬越浅,火焰渐昏下去。窗户眼里贼风吱溜溜吹着,随时摇摇欲熄。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可要是没灯可点呢?她痴想着,迷迷糊糊地向那灯伸了伸手,想看看油还剩多少。陡然发觉燕云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倾着,倚在她胸前竟睡着了。他双手还环在她身上不曾撂下。她很瘦,背上凸出的两块蝴蝶骨,他十指轻轻搭在上头,似一群倦来歇息的野马。

  夜明跪在他身前。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而热的气流直冲上来。她替他擦拭着颈后的骨节,擦着擦着突然两臂一紧,把他的头颅揽在怀里。他是否醒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管。这一刻,只是想抱他在怀中,紧紧地。她无声地哽咽着。

  燕云没有动弹。他的手还搭在她背后,指尖微微一颤,似是要抬起来,然而终于又落回去。

  他慢慢地抚摸过她背上八字形的两条疤痕。教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儿总是摸着它们,嘻笑问起娘背上这是什么。

  娘亲,你从前是天上的仙女吗?这里生着翅膀?

  他软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如此清晰。仿佛从来没有过几百年的岁月,深海的黑暗,生死相隔。

  娘亲,天上好玩吗?

  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小手小脚,在膝上痒酥酥地爬……啊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暖暖的奶香味。他在她身边,一直地。永远不长大。

  夜明悚然一惊。不。他早死了。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她在这世上一切的留恋,珊瑚,他们都死了。他们早已抛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一无所有……她一阵痉挛。手指抓着怀里男人粗硬的头发。她一定扯痛了他,但燕云仍然纹丝不动。

  “狗入的!大半夜里号什么丧!你叫春呢?明儿滚回家叫你娘赶紧替你讨个婆姨来,莫在我这里日日的号丧,我还要开店做买卖呢,野狗子野狼都给你招来了!”

  掌柜的破锣嗓子大骂起来。那伙计登时噤声。

  夜明哑着声音问:“痛得可好些了?”

  燕云没有出声。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胸前。静默的时间里只有狂风咆哮。须臾,那伙计似乎偏要捣乱,故意拉开嗓子咳嗽一两声,又唱起来。这一次是支情人相会的荒唐曲儿,他兴高采烈,不顾掌柜叫他回家的威胁,快活地尽力高唱,喜乐无限,颠狂不禁。

  “哎——叫声妹妹开开门,东北风刮得人凉森森。满天星星月不亮,你小心走在狗身上。白脖子狗捣眼窝,不咬别人专咬我。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好比那偷吃的狗。米汤放在锅盖上,大红被子伙盖上。你明天要来早点来,来的迟了门难开……”

  他絮絮叨叨,捏着嗓子,和着掌柜的骂声从头唱到尾。夜明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天就亮了。窗屉子上一片雪白,耀得人眼花。

  燕云真的睡着了。她把他的头轻轻放在枕上,替他盖好被子。跪坐了一夜,腿有些麻。她下炕来走到窗边,揭开窗户。冷冽的风直吹到脸上,扑散一夜宿醉。

  夜里果然下了大雪。外头一片银装素裹,放眼望不到边。这荒凉破败的黄土坡一夜之间变作琼宫玉宇。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雪片有鹅毛大。一天一地,晶光闪耀。

  她把胳膊伸出窗外。雪花像传说里仙禽剔落的残羽,从天上落下来。一片一片旋转着落在手心。那样柔软,那样冷。

  片刻间融化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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