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愁-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0:59:03

            1

  我捡到了一只蚕，就在城外的佛庙里。

  前几月，我去那庙里还愿，便一眼看见了那条蚕。

  在我刚见那只蚕时，它正有些慵懒地卧在登记香火钱的老和尚的笔边。黑乎乎的，乍看之下，像极了一道墨痕。我从未养过蚕，觉得很是新奇，就想回家也去养一只。那样一想，便不由得多看了那蚕两眼。没料到那老和尚竟是看清了我的心思，他在登记时问我，姑娘，这蚕赠与你养养可好？

  我本想拒绝，但嘴巴却先脑子一步开了口，硬是给答应下来了。那和尚见我无礼倒也没笑话我，只同我道要好好对待这蚕。

  我怎会对那蚕不好？我从此一日三餐将它当皇帝一般供奉。我倒觉得我是对那蚕太好了，我吃什么它也随着我吃什么，不知节制，到最后直接将蚕身撑成人形，在我面前幻为一男子。

  那时已月上梢头，房里无缘无故出现一男子，我吓得几乎屁滚尿流。娘从小便同我说过，女子的闺房不可让男子进出，不然会一辈子嫁不出去！那句话我铭记在心十几年，差点就叫来家丁将他轰出去。他那时看来比我还要紧张害怕，忙挡着房门不让我出去。我急了，想这定是戏本子里那些半夜三更潜入小姐闺房做坏事的书生，我以后定然是嫁不出去的了。这样一想，觉得人生再没希望，腿一软，整个人便瘫坐在地板上。他叹了口气将我拉起来，叫我不要叫嚷，叫我听他说。

  他说，他就是那只蚕。

  他说，他不是妖精，也不是坏人。

  他说，他知道我叫亦杉，以后就叫我阿杉。

  ...

  我听他说了很久，到最后总算让他说服，并相信他不会毁我清白，不会让我无法嫁人。他说他没有名字，我便问他：那我以后叫你大白好不好？他偏过头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

  大白说他定然是史上睡在胭脂盒里并且还会变身的第一只蚕，又说不喜欢别人看他睡觉，于是将胭脂盒密封，只在盖子上钻了一个孔当是通道。就这样，白天大白化为人形陪我玩乐，晚上又变成蚕身钻进胭脂盒里安眠。

  我同人形大白在一起呆了很多天，才知道，原来我养了一条挺多才多艺的蚕。大白会写字，会舞剑，他说他很想当一个侠士。我跟他说梦想能实现的。他回答我，多谢鼓励。

  大白刚来那几日，外边刚好不太平。说是城西的顾家公子亲眼见着了妖精，便请了一大群神棍以降妖除魔的名义招摇撞骗。无奈那顾家是大家，镇上受过他恩惠的太多，竟是死心塌地信了。有妖精这事儿我是信的，毕竟我还养着一只；不信的是，他要是真遇着了妖精怎么没被叼回深山老林里去。而镇上的人都普遍没有我这种觉悟，倒是天天正事儿不干跟着神棍拿着一破灯笼，今儿个照照树，明儿个照照狗。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偶尔出了门去，还得遭一神棍扯住那灯笼照照。

  这样一来二去，我倒有些怕，就怕大白这素食动物给人冤枉了给带了去。

  于是在神棍拿着灯笼在外边的树下站着的时候，我不动声色跑回家扯住了刚打算到外面晒太阳的大白。

  我同大白说，你不能出去。

  大白明显地无法理解，我只跟他说：外边乱，你不能出去。

  他倒是什么也没说，没答应，也没拒绝。却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日日同我挤在房里。

  偶有一晚，大白提起要舞剑给我看看。

  “我家世代为商，家中哪里会有利剑？”我那样告诉大白。大白只想了想，便跑到院子里折了一根树枝充当为剑。

  那晚月光遍地，大白就沐浴在月光中舞剑，像极了戏本子里所描绘的仙人。我坐在青石阶上鼓掌，生平第一次后悔小时没去学一样乐器。

  我在想，若大白在院子里舞剑，我坐在青石阶上为他吹箫，那肯定是幅很美好的画面。

  许久，大白才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问我，好看吗？

  我连忙点头说好看。

  他又问，想学吗？

  我连忙摇头说我学不会的。

  他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看了我一眼，便打算进房去。我鬼使神差地扯住他的袖子，同他说，不如你教我写字吧？

  他不假思索便点头说好。

  次日，我悠悠转醒时，睁眼便看到大白握着笔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我揉着眼睛看他，问他怎么如此早起。他笑了，只同我说：你以为我是你？睡到三竿才起。我有些不好意思，急匆匆打了水洗簌。

  又问他，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把我叫醒了。

  他只漫不经心地说，你没听过的。

  我心下憋闷，转过头专心洗簌。期间又管不住嘴，像极了跟他斗气地说：还好你是这时候才识得我，若是几年前，我非把你丢出去不可。

  那时只是说笑，而他却好似当了真。我偏过头去看他，他问我：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着瞎话：“我小时候，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别人家的公子见着了我都哭着回家说要讨我做媳妇儿。”

  他嘴上说着“真的假的”憋笑却已经憋得脸通红。我已没了底气，也不回答他，转过了头做自己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我想你小时候，必定是调皮捣蛋没一点儿女孩儿样，整天一袭红衣叫嚷着长大后要去闯荡江湖。

  我心底惊讶着他怎么猜的如此准确，偏过头看他时，他正望着纸上的字悲喜不明。

  他那时已写了一行字，我细细端详，同他道：真美。

  他点了头，再不说话。

  我小心翼翼用手抚过字，一个一个地看着。大白在我身后念：宁饮孟汤莫忆白。我身体内有一刻的刺痛，不知为何。又偏过头问大白是什么意思，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执笔在纸上又写了两个字，同我道，这是你的名。

  我点了头，他又望向了窗外。端详间，又似乎听他呢喃了句：“真像”。我问他在说什么，他却摇了头说没有。

  他拿了张纸，在纸上开始作画。隔了一会儿，终于初见人形。我看了那画惊讶不已，那画上的女孩儿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模样。只是，有我小时候样子，却没我小时候的神态。

  “大白，我小时候你是否见过我？”

  “什么？”他问。

  “你画的就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他笑出了声，同我说：我以为调皮捣蛋的孩子都是长那样的啊。

  我装作泄了气的皮球，表面一副要同他断交的模样，心里却有了自己的打算。又见他在画旁落款，是两个很简单的字。

  我猜测着问：“大白？”他并不答话，只很平常地点了头。

  我亦笑着点头，将那两字的模样细细记在心里，并告诫自己永世也不得忘记。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0:26

2
  是夜，细雨蒙蒙，鼻尖萦绕一股潮湿的气味。

  大白懒洋洋地趴在窗旁，偶尔几滴雨飞溅进来，落在大白的身子上、落在写满了我与他的名的宣纸上。纸上的字才干不久，很快就被雨滴给化开，朦胧一片。我对着那些字晃神了片刻，才想起大白极易着凉，于是匆忙将窗关上。而大白那时已在纸上滚了几圈，将身上的水滴滚了个干净。

  我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趴在他的名字上柔柔地蹭，同他道，大白，我定是世上将你的名写得最为好看的人。他只瞥了我一眼，黯然道：从没人写过我的名。

  “有我就够了。”说着，我又十分小人地在他身上画了个圈。他跳到地上，摇头摆尾化为人形，脸上满是无奈。

  待更夫敲过五更，外头只剩下雨滴偶尔落在屋檐的声音。我打开窗，才发现天已蒙蒙亮。

  “大白，天亮了。”我转过身同大白说。

  大白点点头，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又望向窗外问我：阿杉，出去走走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似雪的梨花开得娇媚。我轻轻地应了声好。

  下了一夜的雨，青石路上有些湿滑。我一路上很是高兴，同大白叽叽喳喳地说着哪里的烧饼很好吃，哪里的花灯很好看。有几次差些跌倒，却还是没能抹煞我想让大白认识这个世界的兴奋。大白很是担心地扶着我，时时轻声提醒我小心路滑，直到城门。

  他在城门边上停了下来。我心道不妙，扯住他的袖子想往回走，他却还是站在那里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高山。他转过头问我：阿杉，你当初可是在那个山里的佛庙捡回的我？

  我心下懊悔怎会带他走到这里，又怕极了他会提出要回那个庙，只胡言乱语同他道“那里的签特别灵”便一个劲儿扯着他往回走。他倒也不再问那个庙了，许是知道我不乐意提，总之是服服帖帖地跟我回了家。

  我突然意识到大白若是认识了外面的世界，便极有可能离我而去。一路上困扰至极，早没了原先出来时的兴奋。

  我本是个随缘的人。天下万物，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争。唯独对他，我却想牢牢掌握在手中。

  不是因他画得出我小时的模样，不是因他教我认字。

  他没对我做过太让人感动的事，但与我而言，他的存在本来就让我很感动。

  一段苍白的流年，终于出现一个状似朱砂的红点，多么值得让人珍惜。所以我愿意，圈养金丝雀。

  回到家时，我已十分疲惫，又怕大白问起那间庙，便匆匆打了声招呼，从此坠入无边无际的梦。


  我一觉醒来，已经是晚霞满天。

  娘亲送来了饭，同我交代几日后七夕该准备的东西便出去了。我梳洗了下，想着叫大白起来吃饭，只是敲了几次胭脂盒，却迟迟没有任何应答。

  我心想许是大白一夜没睡于是睡得沉了些，又怕是大白独自一人回了庙，整个人惶惶不安食不知味。勉强扒了几口饭后，心里终于完全打定了主意：若大白一夜不归，我便去庙里寻他！这样一来，整个人倒是平静了不少，就好像疑惑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了凭证，我绝不会让大白脱离我的生活，他只能暂时离开。

  待到月上梢头，大白还是没出现。时间显得异常漫长。我想起日间娘亲所说的七夕的事情，我得让月亮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于是拿出宣纸，想着该如何向月亮表明心意。

  这样一想，又想了许久。最后终于画了一幅画，以此求缘。

  我画的细雨过后，男子一袭白衣，手执油纸伞，眼神无悲无喜，犹如古井。我想在画旁恭敬至极地写下大白二字，却在有人敲门时匆忙落笔。

  我知定然是大白，于是匆匆跑去开门，却只见一盏花灯端端正正地立在房前。

  上面写有一行字，我看不懂。

  正巧，大白从树后鬼鬼祟祟地探出头。

  “阿杉，我以为我不见了一整天你会生气。”

  我想冲他发火，我想跳他身上与他厮打，我想用头发勒死他。

  沉默许久，我始终什么都没做，只铁青着脸低声下气同他说：以后，你莫要再走远。

  他讪笑着走进，边嘟囔说，那老板也着实小气。

  “怎么说？”

  “我想你是喜欢花灯的，可我又没钱，只能去给卖花灯的老板在空白的花灯上画画题字了。我本以为几个时辰就能回得来的，谁知道那老板留我一天。”

  我听大白说得那样委屈，心里高兴的莫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大白看着我一脸的郁闷，还想说什么，却被墙外传来的一声哭声给打断。

  我同他面面相觑，对视了半会儿才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对那渗人的哭声感到很疑惑。

  过了几天才听家里的下人说，隔壁家的邵大官人殁了，那哭声竟是邵夫人在哭丧呢。

  只是，那时的大白同我却还在为了花灯的事情嬉闹。

  “阿杉，你别笑了。外面的人在哭里边的人在笑，这听起来怪渗人。”

  “谁在笑，我没笑，我也在哭。”——可惜，多久之后，一语成谶。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0:47

好无聊= =。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3:18

3
隔壁的邵大官人殁了，往昔貌美如花的邵夫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脸色憔悴的邵寡妇。

  我坐在墙外的梨树下感叹。

  邵夫人还戴着白色的帽子端坐在灵堂之中啜泣，眼泪是早已哭干了的，声音也早已沙哑，偶尔有下人端着食物放她面前她也是看也不看。这离邵大官人西去才几日，邵夫人就已然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道：真可怜。

  邵夫人的小闺女拿着冰糖葫芦跑到她旁边哇哇哭着说要找爸爸，邵夫人擦了擦眼泪不知同小姑娘说了什么，小姑娘就被下人给抱走了。

  小姑娘哭得可怜，被下人抱出了大堂又跑回去，邵夫人狠狠骂了两句又同小姑娘抱在一起哭。

  整个下午，反反复复。

  我冷眼旁观着，时间一长又觉无聊了，最终还是昏昏沉沉地在大太阳下睡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大白依旧一袭白衣，他慵懒瘫坐在高楼之上，手里拿着胭脂盒把玩，时不时同对面的男子说笑几句。二人笑起来，犹如春风袭来，暖意阵阵。

  我站在高楼之下仰望，也随着他们笑起来，又突然听见大白说：阿杉怎的还没来，不该那么慢的。

  “莫急，算算时间也该到了。”那黑衣男子笑着说，“这次棘手了些。”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却是情不自禁想让大白知晓我的存在，于是扬起了手，想引起大白的注意。

  大白终究是没注意到我的，只因我扬手之时，身后林子里有一红衣女子骑马奔来。

  那姑娘必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只见她在马上随意一跃，只一瞬之间的功夫便出现在高楼之上。

  我看不清那姑娘是如何落地的，只看到那姑娘一出现在高楼之上便拿着大白放在桌上的水一通猛灌。

  那黑衣男子笑得逍遥：这不就回来了？

  大白等红衣姑娘喝完水才慢悠悠道：你好慢。

  红衣姑娘只答：取人性命哪能这样简单，你真当我是阎王爷？

  我听那声音好生熟悉，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待到那姑娘抬头与大白顶嘴的时候，我终于知晓那声音是来于何人。

  而那时，我亦是被吓得发颤——那姑娘的容貌，竟是与我一般无二！

  我再没了顾忌，整个人如发狂一般跑上楼去。

  我朝大白叫，大白，大白。

  那时晚霞满天，暮光倾城。那姑娘一身红衣似血，而大白一袭白衣胜雪，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嘴角噙着笑斗嘴，美的可以。而我竟就像过路客一般，愣是充当了不算美的背景。我跑过去，想扯住大白，却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穿过了他们二人。

  我清楚了，这定是梦。纵使我不想看着大白与别人打情骂俏，也无力回天。于是只得冷眼看着，盼着何时梦醒。

  梦是不容易醒的，我跟着他俩走过了一段又一段时光，终于有些事情看得清楚——那红衣姑娘，不是我。

  我越发感觉这个不是梦，而是我行走在他俩中某一个人的回忆里。我莫名闯入了他们的回忆，或许也是我莫名占有了红衣姑娘的面貌。

  梦的最后，我跟着红衣姑娘走走停停，竟跟丢了。我瞎闯乱闯，却找到了大白。

  那时大白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白衣早已被血染红。大白身下还不停有血冒出，咕噜咕噜，妖艳至极。

  我想为他止血，我想问他他怎么了，却不能。我于他，再是透明不过。

  我跪在大白身旁，很是绝望。不过一会儿，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是个面目模糊的男子，他手里挟持着红衣姑娘。

  他看着大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问：洛白，你身上满是血腥，现今如此死法，你可知足？

  红衣姑娘已经不挣扎不哭喊了，她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大白，冷静得很是恐怖。

  我知道，那姑娘想杀人，她想用那男子的血去祭大白那一袭白衣。

  大白手中拿着胭脂盒不肯撒手，闷声说：“阿杉，碧落黄泉终究只是我一人的。你，宁饮孟汤莫忆白。”

  那瞬间，我好似同时被无数利剑穿透身体。

  他亦曾同我说过那话，宁饮孟汤莫忆白。我那时还奇怪他为何会那样说，现今看来，那句话是真的，大白是真的，我是假的。

  我赋予长情，他却认错了人。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4:05

      4

  我的悲伤无所寄托，我的疼痛无处可突破。

  如此倒好，梦终于醒了。

  我悠悠转醒时，才发现身上所穿的薄衣已被冷汗浸湿，脸上泪痕未干。远处大白匆匆跑过来，忙问我怎么了。我心下思绪百转千回，嘴上却笑着同他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本想眯下眼，却听到你在外喊我。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我看大白这紧张的样子很是受用，兀自笑出声来。他好似松了一口气，只同我说：我看你这样也是没出什么事的。

  说着，便打算往家里去。我忙扯住他袖子，他回头挑眉看我。

  我说，大白，你待我真好，比我爹娘待我还要好。

  他柔声答：“你在说什么傻话？”

  说话间，是一副极尽娇宠的模样。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望得痴了。

  我能看见大白眼眸后的深海，里面有我的灵魂在挣扎。我的灵魂朝我喊道：阿杉，莫要这样。我知道她已退却、她想抽离，可奈何对方是溺人深海，她逃不出。于是我只摇头微笑，轻轻拂袖而走。我明白我的灵魂已归属于大白，我再抢不回来，我只得放手，任她常伴大白左右。

  大白灵魂深处是她最好的归宿，我向来知晓。

  大白许是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我终于回过神来，却不觉害臊。

  我拉着大白在我旁边坐下。想起那个梦，一时兴起便问他：大白，你同别人谈笑风生时是什么样子。

  大白沉默了许久，才闷声道：忘了。

  我想我是问错了问题，又不知该如何补救，干脆不再说话了。

  于是一片沉默。周围寂静得不行，衬得邵夫人的哭声更渗人。

  我默默望向邵家的大堂。

  邵家大堂还是灵堂的布置，中央放着邵家少爷的棺材。白绸悬檐绕梁，像极了戏本子里白无常拿的哭丧棒。

  洁白长袖本是绕指柔，却索命勾魂。

  大白在我梦里惨死的样子始终使我恐惧不已。我害怕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邵夫人跪倒在邵家少爷棺材旁的样子一样，跪倒在大白冰冷尸体无助抽泣。思及此，我又不受控制地扯着了大白的袖子。

  “大白大白，以后，我是说以后，若你我非得有一人离世，让我先走可好？”

  大白被我吓到，愣愣地看着我，久久不言。

  我知我那话太过唐突，又不想这话题到此终结，于是只得继续说着：“大白，陪我终老。可好？”

  “阿杉，你知道的，我与你，并不同。”

  大白如是说，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了。

  他又说“阿杉，我无法看着你白头。”

  我心中似有响雷炸开，轰的一响，将我炸得血肉淋漓。

  他说得再是委婉不过——他是蚕，没有人的寿命。

  我痴痴笑开，装做毫不在意同他道不碍事儿。

  他却苦笑摇头：“阿杉，我会讲你们人类的话，我也可以变成你们人类的样子，我也有心跳和脉搏。但无论我与人类多像，我始终都不是人类，也无法成为人类。”说罢，便化为蚕身爬向家去。

  我看着他渐渐爬远，却不知用何种理由将他截下。我明白我同大白之间的障碍永远不是种族的不同，而他那样在意，而我也不知该如何将这个事实否决。

  该追，抑或随他去？我在原地纠结许久，终究站起身来。

  偶然撇过头去望了一眼邵家，却看见邵家的小闺女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暗道不好，便扬起笑脸去同她说话。

  真是个极聪明的姑娘，不必我说她就明白我的目的。

  “姐姐，我想吃冰糖葫芦。”她朝我笑得无害，我却觉得恶心。

  于是点头说好，就打算走开。她却死死抓着我袖子，不肯松开：姐姐，你待我真好，比我爹娘待我还要好。

  我不言不语，只朝她笑。却像一场拉锯战。

  小时候，便喜欢笑，只因知道喜欢笑的孩子招人喜欢。我对着铜镜练了无数个日夜，就为笑得可人儿。终于赵家小姐的名头传了街头巷尾，以我画得一手好画的名，为我笑得像小菩萨的可人儿。

  我明里继续笑，背里是冷嘲。而每每见了真正的菩萨，却都要匍匐在地。

  天下人的菩萨呀，我故意扮着你的笑，却存了小爱的心思，你会不会怒？

  我生来无大志，怕麻烦，却偏生不怕满手罪孽。我只要我心里如玉般的人儿一世安宁，纵使是用别人的苦痛去换。

  从来不是良善的人，怎么担得起小菩萨的名。而菩萨的笑最是温柔，即便是担不起，也恭敬拿起戴于脸，当那一时半刻的面具，换那片刻的遮掩。

  邵家那小毛孩子被我笑得毛了，终于放了手：姐姐，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默然不语，她又笑了开来。我收回袖子，故作友好地摸了她的头，转身便走。

  那时，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我又回了头去看邵家姑娘，看见她依旧站在门前朝我冷笑连连。她瞧见我看她，向我招了招手。我朝她笑，却看见她身子一转跑进了邵夫人的怀里。

  我并没多想，只因觉得小姑娘没那么多心思。而到晚间，那邵家夫人却亲自来拜访了。

  邵家夫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好。或许是出于劳累，邵夫人的脸色显得很是苍白，接近透明的皮肤包着她的骨头，在夜色里很是恐怖。

  就像一头被人拔了獠牙的僵尸。

  她笑得贤良淑德，想走进屋。让我不动声色给挡了去。

  “我那姑娘贪吃，听她说过了，硬缠着你给她买了糖葫芦。”她脸色不变，说到尾处顿了顿，便不再说了。我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不清她想来干什么。心下却在怀疑，怕是邵家小毛孩儿把事儿告诉她了。纵是如此，我还是笑着同她客套。

  只说孩子贪吃是天性，糖葫芦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这样一来二去，又是与她说了许久，一派和气融融的景象。

  最后，她终于笑着说要离开。

  我亦笑着点头。

  她临走时，将手上拿着的盒子塞到我手上，只说：要我尝尝。

  待我反应过来要拒绝时，她已走出了几步。

  我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走远，最终被夜色吞噬。

  外表的丑陋从来不可怕，就像榴莲，虽散发恶臭却好吃得紧。世间真正可怕的是裹着美人皮的尸骨，就像蘑菇长得美，但越美越毒。而知道了蘑菇越美越毒，最可怕的也就不可怕了。

  纵然僵尸身强体壮，我拔了你的尸牙，而你没了吸管又能掀起多大的风。

  这世上，哪有谁必定敌不过谁。

  邵夫人给我的盒子很漂亮。

  我想留着，却又害怕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会咬人的怪虫子。

  正犹豫不决着，听见门后传来大白的声音“阿杉，快进来，外头风大。”

  我轻声应着，终究敌不过对盒子的喜爱和对盒子里东西的好奇，在外头打开了盒子。

  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瞬间放下了上悬的心——盒子里的，都是些小点心。

  我哂笑着，心想莫不是我小心眼，人邵夫人是真心实意来道谢，是我将人想得不堪。虽是这样想，却丝毫没抱着想吃那点心的心思——要是邵夫人认为我这种养着邪物的人定非善辈，所以拿来一盒子点心想说直接将我毒死一了百了，那这事儿又该怎样论？

  但不说我的怀疑，邵夫人是果真手巧。那些糕点模样无一相同却都很好看，心里赞叹着，这邵夫人做起坏事来是真不含糊。心里是认定这糕点有毒，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拿了几个起来看。

  我复将房门关得严实，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糕点拨弄着，却瞧见垫在糕点下面的图纸很是别致。

  于是顺手一抽给抽了出来，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那纸的图案像是一个字，我认不得。本想叫大白来认认，又想别是什么邪物害了大白。

  这一想，竟是让我猜中。

  我看到一个个黑点从纸上掉落。

  仔细一看，竟是一群蚂蚁。

  我被吓到，惊呼出声，忙站起又往后退了几步贴在了房门上。

  那些蚂蚁与平常蚂蚁很是不同，浑身火红，一大群在地上倒像是一团火。

  我满眼都是一片火红，看得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把低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似乎看得到那把女声所和着的音符，一个一个环绕在我身周。我伸出手去触碰，却烫红了指尖。身上有点热，低头一看，密密麻麻的蚂蚁遍布双脚。我心理害怕，身体却动弹不得。

  呆滞许久，眼睛终于感受到的不再是噬人火海，而是有些冰凉的感觉。大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阿杉，阿杉，我在这里。

  “阿杉，阿杉，我在这里。”

  我扒开大白覆在我眼上的手，又紧紧握住，无意识地重复：“我知道，我知道。”

  有几只蚂蚁爬上了大白的鞋，鞋面上升起了白烟。

  大白被烫得痛了，闷哼了一声。

  我终于彻底清醒。

  我牵着大白进了屋，拿了火烛丢到地上点燃了那张纸。

  须臾间，那些蚂蚁消失无踪。

  大白早已进了屋，瞧不着这一派伟大景象。赵家小姐手持火炬灭妖，喏，这要是传出去我肯定会被当成神对待。

  想得正美，转过身去想同大白说说。却见大白化为蚕身在宣纸上打滚。仔细一瞧，尾巴处有一丝焦黑。

  “大白，你有没有事？”

  大白听我问他，没回答我，却犯起了矫情：“阿杉，你看，世人向来容我不得，以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我原来满腔的调笑乍听这话便随那白蚁化成灰烬。我佯装起怒，狠狠道：大白啊大白，我这般待你你竟不把我当人。

  他又滚了几圈儿，才闷声回道：我知道。

  “嗯...你可猜得出那邵家夫人是什么人？”我这么问了大白。

  贞。

  贞者，巫也。

  多年之后，我才听了些旁人关于邵大官人之死的闲言碎语。说是，那邵夫人出生邪门，本就不该嫁人，却嫁了，那祸便转到邵大官人身上去了。是真是假，那时的我早有评断。

  “阿杉。”

  “嗯？”

  “你以后，莫要离我太远。”

  “啊？”

  “这样，你以后如果有危险的话，至少...我能替你挡刀。”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4:46

      5

  近来天气冷了些。大白或是怕冷，也变得懒了，经常半天也看不到他爬出胭脂盒一次，连食量都变小了。

  偶有一天，他突起兴致，便问我：阿杉，我给你描一副像可好？

  我见他脸色不好，挺担心，他却同我说不碍事儿。

  我大字虽认不得几个，但却画得一手好画。只因抓周时，我抓了一副画，而爹又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琴棋书画会一样就够了。”便自小得以专注于学画，至今虽没什么大成就，却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我料定大白不知我会画画，想着能在他面前露一手了，很是欣喜。当下又听他那样说，也没去想那许多，忙点头应允了。

  只是我太久没画，丹青也被我放在爹爹的书房里。我同大白说了一声，叫他等我，便跑去爹爹的书房。

  拿了丹青，走过大堂时，便见着一个媒婆正同爹娘谈话。我觉着奇怪，以前虽也常有媒婆上门，但却极少见与爹娘谈得那样欢快的。想了想，便躲在了后边看着，待那媒婆走后，我方才走出去询问母亲。

  爹爹看见我，笑得很是开怀，只听他反复念叨着，家有小女初长成。我听爹爹那话，心下惴惴不安。娘亲见我那样，握住我的手，道，我家杉儿要嫁人啦！

  我一愣，似被闪雷劈中。还来不及细想，便急急甩开了娘亲的手。

  房间里大白还在呆坐着，脸色有些苍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同他说，大白，我怕是要出嫁了。

  他有片刻呆愣，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什么都没说。

  我又说：“大白，你去跟我爹娘提亲好不好？他们一定会同意的。你娶我好不好？”

  我好似能预料到大白的回答，却还是抓紧了他的手问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推开我的手，只说：阿杉，我不能。

  说完，便化为一条蚕爬进胭脂盒里去。我不死心，抱着胭脂盒叫他出来。

  他始终没再出来。

  我想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躲着我了。他要躲着我，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叫他出来的。我只能守着，偶尔朝里面塞几片桑叶，以免把他饿着。

  他躲在胭脂盒里躲过了太阳下山，我又守着胭脂盒守过了天渐渐变亮。

  我不知道我守着胭脂盒有多久，只是最后给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床边放了一幅画像，竟是我的。我知道那是大白说要给我描的像。他会把欠我的东西还我，却不会让我见他一面。我突然很是愤懑，又感觉悲凉。于是纵使我知道我只想嫁他，却也只能轻轻敲敲胭脂盒，同里面的大白说，大白，我那天是说笑的呀。

  我爱大白如同朝拜者对佛的忠诚。朝拜者可以为佛一生吃素，而我为了不为难我的神而难为自己另嫁他人又何妨。

  本来，姻缘就是两个人的事，一方并无深情，一方似水飘零。

  大白，想必是不知的。

  而我，也不知如何表达能让大白对这一切明白得透彻。

  我听到大白的应答，从胭脂盒里传来，有点闷闷的。我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就只坐在胭脂盒旁边发呆。在我快睡过去的时候，他说，阿杉，今后不用给我准备桑叶了。我心下疑惑，他却什么也不说。

  爹娘见我整日闷闷不乐，要我出门去到处看看。

  我答好，顺手带上了大白。

  邵家小毛孩儿在路旁吃这糖葫芦，让我看到了。又想起那夜里邵夫人的糕点，心下无端不安，想着，这事儿定然还没完。

  我心下打定主意，买了串儿糖葫芦走到那小毛孩儿身前，同她说：“糖吃多了会牙齿会坏，只是敌不过你喜欢，姐姐便给你买。”仅此，权当告诫。那小毛孩儿与我势同水火，我一言一语，她必定原封不同转告邵夫人。邵夫人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果然，邵家小毛孩儿进了家门没一会儿，邵家便大门紧闭了。

  我又特意寻到与邵家向来交恶的小乞丐的家，恰好他老母亲病在床，我找了大夫，又将自己藏了许久的银两塞给小乞丐。

  小乞丐通人情世故，只说无功不受禄。我见他既然这样说了，也就把我的意图全盘托出：“我同邵家夫人素来交好，多日之后我将出嫁，怕邵家夫人再去寻我，想教你没事儿帮我照看照看，莫让邵夫人空手而归。”

  小乞丐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我知道他听懂了，便转身欲走。

  走出几步，却听小乞丐在我身后喊着：“别人都道赵家小姐笑起来像菩萨，却没想到赵家小姐还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

  我又笑着走回去，轻声开口：“我只是为我想保护的东西谋一条后路，大家都一样，没什么不同。”

  他呐呐无言，我想了想又说：“大夫说你娘病不重，休养几年便可痊愈。你安心帮我照看，你娘会好的，你也不会有事。”我看着他点头，才又安心离开。

  回到家，整个人累得快瘫倒。

  明明只是出去走了几步路，却觉得我已跋涉千里。

  我将胭脂盒从袖子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我仔细看了屋里的摆设，觉得好似被移动过，我正欲深究，却听见大白的声音从胭脂盒里传来。

  “阿杉，你何必这样。”

  我知道我心思深沉终归是被大白知晓，却还是厚着脸皮反问：我怎样？！

  “我是活不了多长的，你何必为我去得罪那些人？”

  我对空气笑着，却有点酸。呆立许久，用手腕抹过眼角，还是跟他说：“谁是为你？我不过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养了邪物罢了。”

  对，我说你是邪物。

  你生命短暂，无法陪我。你不是人类，不能娶我。

  你是邪物，我嫌弃你。

  这样，谁也不欠谁，皆大欢喜。

  他再不说话了。

  我知道我同他便只能这样。我只能在我无法动作之前铺平后路。

  又过了几日，我没再见到他，也无法再见他。

  爹娘选定了黄道吉日，我将下嫁他人。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7:44

   6

  我出嫁那天，天气很好。前几日原本淫雨连连，却没想在那天天突然放晴，阳光横扫了爹娘连绵几日的阴暗情绪。那媒婆很高兴地说是我同我那不曾见面的未来相公天定姻缘，才使得天公作美。我听了暗自冷笑，却碍着爹娘那泛红光的笑脸不好说些什么。

  镜子里的我妆容精致，可是我瞧着却越发觉得那人不是我自己。那媒婆见我看着镜子兀自出神，便腆着脸过来同我道，小娘子可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子了。

  我不怒反笑，想着她这样也该是祸害了挺多对真鸳鸯的。

  她见我不愿搭理她，便招呼着要给我盖上盖头好快点去拜堂。只是那盖头早被我给藏起来了。她怎么也找不到，就急了，在我身后直跺脚。我看着好笑，便同她道，你快去找个别的红盖头来，要是找不到原先那个，我也好凑合着盖盖。她被我点醒，也没怀疑到我头上，就心急火燎地跑出去找别的红盖头。

  我见房里空无一人了，才把我原先藏好的红盖头和前几日偷偷描的大白的像给拿出来。

  我从来想嫁的只有大白一人，只是时运不准，现在也只能依靠这些东西来给大白做个纪念。我将红盖头缠在画上，又想着这画要是堂而皇之地放在床上必然会被人看到，便用被子把他们遮住。我怨念同情思相缠，绕着那画像有千万匝，可时间紧迫容不得我做什么，我只能对那胭脂盒说几句话，又坐回椅子上等着那媒婆回来。

  那媒婆的速度很快，没让我等多久她就带着红盖头回来了。我嫁的人都不合我意了，也就不去注意那红盖头是美是丑，只胡乱将其盖在头上，让媒婆媚笑着扶我出去。媒婆在我旁边喃喃自语，说，今儿个排场可是真大啊。我不以为然，只冷笑连连，却在上轿的时候不可抑止地红了眼眶。

  轿子走得有些颠簸，轿外的礼乐声震耳欲聋，我的心却一点一点静下来。突然，我听到一声凄厉的萧声，那箫声在喧闹声里显得格格不入，以至于喧闹声有片刻的停歇。媒婆在低声恶骂，我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

  那箫声，定是大白的！

  我急切地撩开帘子将头往外探，那媒婆见我那样忙把我推进去，嘴里说着“姑奶奶你可不能那样！”我顾不得那么多，只瞪了她一眼，她便没了言语。

  我没能在人群里找到大白，大白的箫声却还在继续。

  轿子后面红色的人海望不到头，我看不见我家的院子，看不见我同大白一起乘过凉的大树。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认为大白就站在轿子旁，要陪着我走完这段漫长的路。他依旧一袭白衣，背上背着一把剑和一个包裹。包裹里面装的是我给他画的画像和我的红盖头，我知道。他朝我很是伤感地笑，他跟我说他要去当他的侠士，愿我一世安好。我悲戚地摇摇头，放下了帘子，任由眼泪弄花我的妆容。

  他愿我一世安好，而他可知他不在我身旁我要如何安好？

  我离开时，对那胭脂盒说的是：大白阿大白，你不出来见我，我不怪你，只是被子底下藏着的是我的一切，我将它看得比我的性命还要重，愿你妥善保管，莫丢莫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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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了解我那丈夫，只知道他身影很高大，他声音很好听，他，叫顾辛。除这些之外，再无其他。

  他对我算是很好了。笑脸相对、嘘寒问暖。只是我在他喊我“娘子”时，却总是会生出大白喊起来该比他好听的想法，我心说我这是情感出墙，实在不好，但又无法遏止，心下很是郁闷，对他也总有些愧疚，无法面对他。

  还好并没那么多的时日让我郁闷。我嫁来已两日，也到了归宁的时候。

  那几天淫雨霏霏，顾辛身子弱，果然病倒了。

  我临走前他跟我说：“归宁我没法陪你回去，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到家后叫家丁给我捎个口信，顺便替我同岳父岳母道声歉。”我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他又抓着我的手，说，“你可一定得记着回来...”我听他那话心下苦涩又无法说，只郑重地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朝我咧开嘴笑。

  归宁依旧是大排场，那样一来路走得极慢，而且也吵得我心乱。我半路上撩开帘子问丫鬟能不能让后面那些人散了，丫鬟忙摇头，告诉我说是顾辛安排的。于是我一路上默默不语，独自生着闷气。

  一路颠簸，在离家门口还有几步遥的青石路的时候，我看见爹娘等在家门口，笑得很是开心。我下轿同他们说顾辛感染风寒没来后，娘亲嘟囔了几句要注意身体就笑着把我迎进门去。娘亲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跟我说，而我却惦记着大白不知道怎么样了，只同她随意说了几句就借口跑回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已嫁人，房里也没人打扫，灰尘很多。门后有一小团红纸球，我刚好给看到了，便拆开来看看。一看，竟是我出嫁那日贴在门上的喜字。

  “定是大白看见给撕下来的！”我心里暗想着，越发确定大白是出来过的了。于是边往里走，边轻声叫着：大白大白，我回来啦，你出来看看我呀。

  没人应答。我有些急，跑到床边，发现胭脂盒不见了。我掀开被子，发现画和红盖头也不见了。“大白，你快出来，这不好玩，你快出来。”我慌得阵脚大乱，满屋子乱找，却始终是找不到。最终我只累得瘫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才决定去找娘亲问问。

  娘亲很是高兴，看到我出去找她，连忙把我拉到一旁去，好像要跟我说些什么。我急得很，哪里能静心去听她说话，只问她，您有没有看到我放在房里的旧胭脂盒？里面我养着一只小蚕呢。

  她被我一通抢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状似漫不经心地同我道，该是死了吧，你都养了那么久了，没见过蚕能活过那样长的呀。

  我说不清我那时的感受，就好像是亲耳听闻自己很是喜欢的胭脂被别人用光且外面再也买不到的那样，悲怒纠缠。我不信大白会那样早死，但又很害怕大白真的已经远去。

  娘亲见我那样舍不得一只蚕，安慰我说，你若真那样喜欢蚕，改天我去市集上买一只来给你玩玩儿便是。我从未想过我珍如文轩的东西却是别人弃若敝屣的，于是只得苦笑着摇头拒绝。

  接下来的几天，是天天独自一人闷在房里度过的，有事没事儿画画大白蚕身，描描大白的人形。在家的最后一天，我出去透气，听见娘亲对父亲道：“你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回来才几天便患了相思！我早前便同你说过，杉儿这年纪，哪有斩不断的情丝。那时你还不信，现在可信了？我看啊，你还是快些差家丁去叫顾辛来接她回去吧！”父亲捏了捏娘亲的肩膀，低声喝道：“你是不是唯恐杉儿不知道那事儿！”我躲门后听着，心下奇怪，知道他们定是有事瞒着我了，却提不起任何心神去寻求答案，只趁着他们还没发现我，灰溜溜地逃回房。

  果不其然，在我偷听了爹娘讲话的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到顾辛身边的路。

  才在轿子上坐稳，我便听见底下一片吵闹。我撩开帘子去看，却看见家里的丫鬟在路旁的垃圾堆里拿起一个胭脂盒。她同娘亲说，夫人，这不是小姐前几日寻的旧胭脂盒吗，里面还有好多蚂蚁！我心一阵刺痛，忙叫轿夫停轿，刚想下轿，却看见娘亲一脸恶毒的表情。娘亲像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朝丫鬟吼了几句，又把胭脂盒扔回垃圾堆里。我听的很清楚，所以在她望过来的时候，我将头探出帘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得龇牙咧嘴。

  她朝那丫鬟说，快把这脏东西扔了，要是让小姐看到我要了你狗命！

  我像是同时被针和锤子折磨几万次，痛得撕心裂肺。心下有种想要狂叫的冲动，却不能。我只得死命咬着下唇，揪着衣领，就那样蜷缩在轿子里。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09:34

7

  我回到顾辛家的时候，已没了任何力气。我施施然走进去，看见顾辛兴致颇好地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朝他笑，他亦朝我笑。

  相顾无言。

  过了几日，我逮到顾辛出门的机会。于是潜入他书房，画了张图。转身收拾笔墨的时候，却刚好看到一封信。

  我随手拆开来看看，我字虽认得不多，却也识得不少。恰恰认得邵夫人的名。

  顾辛想必是知道我对他书房不感兴趣也不识字的，才敢将这信放在这里。他不曾想，大白识字，大白会教我识字。

  我又细细看下来，手几乎颤抖。

  顾辛，邵夫人，爹，娘。

  真好。我长这样大，头一回喜欢一个东西一个人，想必这真是天快塌的大事儿，不然怎的会招来他们如此担心。大白想必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然怎的能招来他们如此对待。

  我吃吃笑着，近乎魔征了。却在听到门外脚步声后强行压下心底的凄凉。

  来的人果然是顾辛。

  他见到我在书房里，有些慌乱，又在眨眼间换上平时的表情，满脸笑容。虽笑意不达眼底。

  他温柔询问：“你今天怎么有兴致来我书房？”

  那时我已经将信封放回原地，预备给小乞丐的图也收了起来。

  “我突然想画画。”我也学着他，温柔笑着举起手中拿好的宣纸。又转过头指着他满屋的藏书：“你真厉害，会看那么多书，我只会画画却大字不识。”

  我佯装不去看他，一味赞美。他终于放下心，轻轻长出一口气。

  那次过后，我又寻了个机会，将图送了出去。

  不过半月，顾辛收到一封信，便开始愁眉不展起来。

  我不去搭理，只想小乞丐那事儿多半成了，故定下心来对付顾辛的刺探。

  顾辛在我这儿找不着可以怀疑的地方，又找个地儿愁眉不展去了。我闲散在顾府，一不能乱说话，二不能乱走动，便索性充当一哑巴，画画花画画虫，也顺便等等小乞丐的消息。

  偶有一日，听到府外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小人老母病重，辗转多地，却始终不见好。如今没了盘缠，求好心人施舍点让小弟可回乡啊！”

  我听那声音有些熟悉，仔细一想。

  对了。

  等了许久，终于来到。

  那人在府外嚎了几天了还不见消停，我心下烦，叫管家去给了一些银两将那人轰走。

  耳根就此清静。

  又在顾府闲坐了几日，收到家里娘亲病重的消息，于是风风火火卷了铺盖就跑回去。

  真是自个儿自小呆的地方，一眼望去什么都好。

  卖糖葫芦的小贩是好的，卖花灯的老板是好的，邵家门前的白灯笼也没那么丑。

  我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路过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路旁的的酒肆里，要了盅酒。

  隔壁桌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说起邵家那场灭门大火。

  我静静听着，偶尔小酌一口。

  他们又说起赵家门前的垃圾堆，说是赵家小姐出嫁那一日那垃圾堆里突然冒出一群颜色火红的蚂蚁，高人一看说这蚁可厉害，会摄人心魂，爱吃邪物。高人努力两日，才将那群蚂蚁给弄死，人一看愣了神，哪个人那样缺德在胭脂盒里养这邪物啊?！

  我再听不下去了，结了酒钱离开。

  那胭脂盒养的本不是邪物。

  从来，便不是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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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亲的病也不大，请了大夫，大夫说是：心病难医。

  我瞬间了然，却不多说。


  在家里呆了几日，见娘亲好多，便通知了顾辛叫马车接我回去。

  我到顾家那一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那天气，像极了我初初嫁来那一日。就好像，往昔一切风雨都被那所谓喜事冲刷。

  那时顾辛正闲暇，在院子里写字。

  他写字下的力气很大，连指关节都泛白。大白曾与我说过，干什么事情都下很大力气的人，必定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人，无论对人对物。他看见我回来了，朝我笑得暖软。他道，久闻娘子画艺一绝，不知书法如何？

  我听他那样一说，只觉得有无限熟悉感，心下悲痛至极。我笑着回答：大字只识几个。

  他说，我教你写字可好？我摇摇头走过去，拿起他的笔，在纸上挥毫。

  我同他道，我曾有一名世上最好的先生，但我却学不及他的一毫，他写的最好的是我的名，而我写得最好的也只是这两字，只有这两字。

  他嘴微张，我看得出他的讶异，也看得清他眼底神色的变化。从一开始的惊诧与悲戚相缠，再到现在的冷如冰霜。

  他什么也没说，我又歪着头媚笑着问他，相公，世上可有成了精的蚕？他硬撑起了笑脸同我说，哪里有这诡异的事情，心魔罢了。

  “心魔入骨如何医？”

  “...”

  他再不开口了。我觉着无趣，便收了我写的那两字，紧紧抱在怀里，往房里去。他并没阻止我，只是在后面低声道，我是为你好。

  我把房门关上，身体顿时被抽取所有伪装的力气，终于狼狈躺在地板上。我将纸摊平，上面是我练习了无数次的字——大白。我好像能看见大白在纸上朝我微笑，他跟我说，阿杉阿杉，别哭呀别哭。我再理不得我此刻的狼狈，将脸摩擦着纸泣诉，大白，你快出现你快出现啊，我还在你旁边的，你还在不在呀？

  大白呀大白，我还在，可你，不在了呀？

汐づ陌弦 · 发表于 2014-4-24 21:11:32

以前无聊写着玩儿的一篇，开始还存着别的心思，现在没有了。

就当看着玩儿吧。

写得不好别笑话。

czt8033316 · 发表于 2014-4-26 02:50:14

写得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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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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