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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叶

卫斯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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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8 08: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部:海底总部大混乱

汉克道:“你看到了没有,在甘木旁边的那张椅子之上。”甘木旁边那张椅子,我早就看到了,那张椅子,比旁的椅子都大,但是却是空的,上面并没有人。
  我呆了一呆,道:“你是说,当会议开始之后,他将会坐在那张椅子上?”
  汉克冷冷地道:“会议早就在进行中了。”
  我心中也大是有气,道:“难道你们的最高首脑,竟不出席这样重要的大会?”汉克暗暗笑了起来,道:“当然出席的,但是却没有人看得到他。”
  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发明了隐身法么?”
  汉克道:“谁知道,或许是这样,总之,没有人见到过他,也没有人听到过他真正的声音,但是,他却就像是在你身旁一样,这便是我们的最高首脑。”
  我并不觉得汉克的话有什么夸大之处,因为,当我在海底野心集团总部的时候,我也曾竭力想和这个最高首脑见面。然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尽管我见不到他的人,却和他谈过话,他也可以将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哼”了一声,仍然注意着电视萤光屏上面的变化。
  只见所有的人,忽然都站了起来,不断地拍着手掌,同时,我看到主席台上,那彷佛像是张小龙的人,向前走了过来,来到了讲台之旁。
  他一走动,我更可以肯定他是张小龙。
  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从所有人鼓掌的情形来看,欢迎张小龙演说的场面,一定热烈之极,我望了望汉克,只见汉克也洋洋得意地望着我,似乎在说,根本用不着我的劝说,张小龙也已经为他们服务了。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又望向电视萤幕,只见张小龙在讲坛面前站定之后,其余人也一齐坐了下来,静听张小龙演说。
  张小龙站着,挥舞着手在讲话,他面上的神情如何,我看不出来,可是看他不断地捶着桌子,和不断地挥着双手的情形,可以看得出他所说的话,一定是十分激烈。
  我心中不禁大是奇怪起来。
  因为如果张小龙肯定了他该为野心集团服务,那么,他就绝不会这样激动的。而他如今的情形,分明是处于一种十分反常的状态之中!
  果然,不出我所料,张小龙还在讲着,主席台上,甘木和另一个我所没有见过的人,已站了起来,向张小龙扑了过去,将他的手臂抓住,要将他扯下台来,但是张小龙却在用力地挣扎着。
  同时,大厅中的所有人,有的站了起来,有的木然而坐,秩序起了极度的混乱,我不禁奇声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问了两遍,转过头去看看汉克。
  在这一转头间,我才发现,那从圆筒中射出来的光芒,已经不照在我身上,而照在我身旁的墙上了,汉克正在满头大汗地按动着钮掣,他显然是想收听声音,想弄明白在海底的总部,究竟发生了什么纠纷。
  而那个本来是对准了我的圆筒,这时,也已经歪向一边,所以,从圆筒中射出来的光芒,也照不到我的身上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脱离了武器的威胁。那自然是汉克手忙脚乱,想要收听声音时,碰到那圆筒,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结果。
  我心中大是高兴,连忙身子一卸,滑下了椅子,就地一滚,等到汉克觉出不妙之际,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一伸手,将他的后颈拿住。
  汉克可能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何以我一伸手,以三根手指,拿住了他的后颈之后,他便一点力道也便不出来,全身如同软了一样。那是因为我已经捏住了他后颈的一个穴道之故。
  汉克喘了一口气,道:“你┅┅你怎么┅┅”
  他想问我,是怎么能够从椅上站了起来,而不被子弹射中的,我不去理会他,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放在刚才我所坐的那张椅子上。
  然后,我以最迅速的身法,回到了那张桌子之旁,转动那个圆筒发出的光芒,罩在他的身上。汉克刚想站起来,光芒便已经将他罩住,他面色变得像青钢石一样,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向他一笑,道:“对不起得很,中国人有句话,叫作‘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刚才是我坐这张椅子,如今轮到你,不是很公平么?”
  我一面讥讽着汉克,一面也不断地转动桌上的几个控制钮,希望听到,野心集团总部中发生的大混乱,是因为什么而引起的。
  这时,电视萤幕上出现的情形,可说是紊乱到了极点,人和人之间,挤来挤去,张小龙还在台上,和甘木等人挣扎着。在这时候,我自然记起了张小龙曾经和我说过,他要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对付整个野心集团,并且叫我快点离去,以免玉石俱焚那件事来。
  如今看来,张小龙的话并不是空谈,那么,他是用什么方法,使得野心集团这样混乱的哪?
  我不断地转动着其中一个显然是控制电视音量的钮掣,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阵轰闹声,那阵声音之乱,简直连一个字眼也辨不出来。但是我却可以肯定,那种声音,正是发自我所看到的那个电视萤幕之中的那个圆拱形大厅中的。
  汉克一听到我终于收听到了发自大厅中的声音,他面上的神色,也不禁大为紧张起来,双眼望住了电视萤幕,一眨不眨。
  我大声道:“汉克,不要忘记你自己是在电子控制武器的射程之内,不要乱动,我还不想你死哩!”
  由于收听到的声音,是如此之嘈杂,因此我不得不用最大的声音来说话。
  汉克瞪了我一眼,面上出现了十分愤怒的神色来,但是他立即便转过头去,望向电视萤幕。显然,他关心海底总部发生的变化,仅次于他自己的性命而已。
  我仍然小心地旋转着钮掣,并且转动着短波的分波器,找到了正确的波长。虽然杂音还是很厉害,但是我也可以听到,有人以英语在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快撤退,快撤退到陆地上去!”有的则叫道:“迟了,迟了!”更有一个德国人,在以德语大声叫道:“难道我们都完了么?难道我们的一切都完了么?”
  由于那大厅之中,混乱到了极点,所以那些话是谁讲的,根本看不出来。
  当然,那些话,是夹杂在嘈音之中的,虽然声音特别大,但也要十分用心,才能够听出来。那些话具体意味着什么,实在使人莫名其妙。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野心集团的那次集会,是因为刚才张小龙的讲话,而引起了极大的混乱,从电视萤幕上来看,那种混乱,称之为这个野心集团的末日似乎亦无不可。
  可是,张小龙虽然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科学家,但他终究只是人,而不是神,他有什么力量,只凭几句话,便使得一个有着如此坚强的组织的集团,有着如此尖端科学的集团,产生那样地大混乱呢?
  可惜无线电波受到了障碍,使我未能早收听到张小龙所讲的话,而如今要我来设想,张小龙究竟讲了些什么话,我却是难于想像!
  我又望了望汉克,他的面色,也显得难看到了极点,我大声道:“你看到了没有,你们的集团,已将临末日了!你还高兴什么?”
  他猛地转过头来,苍白的脸颊上,突然出现了两团红晕,那表示他的心中,激动到了极点。只听得他叫道:“胡说!胡说!”
  我伸手向电视萤幕指了指,道:“你自己没有看到和听到么?”
  汉克整个脸都红了起来,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铃声。那铃声是从电视萤幕旁边的音响装置中传出来的,起先,人人都向一个方向看去,而那个方向,正有一盏灯在明灭不已。
  我知道,那铃声也是由那个圆拱形的大厅之中发生,经由性能极其超越的无线电收音设备,而使我能在这里听到的。
  电视萤幕上的人,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脸,当然也无从再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
  但是在汉克的脸上,我却可以猜测大厅中脸上的表情如何了!
  只见汉克两眼发直,身子甚至在微微地发抖!
  只听得他不断地在说话,我起先听不清他讲话的声音,后来才听到他,翻来覆去,只是重覆着一句话,那便是:我的天,他竟然出来和大家见面了!
  我沉声问道:“谁出来和大家见面?”
  汉克两眼定在电视萤幕上,道:“他!他!全世界人类中最优秀的一个。”我有点明白了,道:“你说的是你们集团的最高首脑?”
  汉克道:“自然是他,除了他以外,谁还配有这样的称号?”
  我又道:“你怎么知道?”
  汉克像是着了魔一样,道:“那铃声,你听那铃声,那就是他要出现之前的信号了。”汉克刚讲完了这一句话,铃声便静了下来。
  我立即向电视萤幕看去,只见每一个人,都已经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大厅中,也十分沉静。我注意到,在主席台上,已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张小龙,另外一个,便是甘木。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看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而汉克也在这时,“霍”地站起。他对于他的领袖的崇拜,使得他完全忘记了他自己是处在电子光控制的武器的射击范围之内的。
  他才一站起,我便听到一阵紧密的枪声,我连忙回头看去,只见自一幅墙上射出了十几发子弹,一发也不落空,全部射在汉克的身上。
  汉克的身上,血如泉涌,他的身子摇晃着,伸出了右手来,我看得出,他是在行一种礼节,同时,他口中叫道:“万岁——”
  他叫的是德文,但是只叫了“万岁”两个字,下面的话还未曾叫出来,便自身子一侧,“砰”地一声,跌倒在地上了。
  我不及去看他的死状,由于他死前的那个举动,使得我的心中,起了莫大的疑惑:“这个野心集团的最高首脑,究竟是什么人呢?”
  然而,也就在那时,我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电视画面,正在迅速地缩小。那情形,就像普通的电视机,关了掣之后一刹那间出现的现象一样。在普通画面二十七寸的电视机上,这种现象,约能维持三分之一秒,在这三分之一秒中,一切的人物景象,俱都缩小了,但是还可以看得清楚。
  如今,我所面对的电视萤幕极大,所以,画面虽然在迅速地缩小,但在这一个阶段,却还可以有四五秒钟的时间,给我看清楚那大厅中的情形。
  我看到一个人,大踏步地走上主席台,那人究竟是何等样人,遗憾得很,一则由于时间实在太短促,二则由于电视画面,本来就十分模糊。
  我只可以告诉各位,这个人的身材中等,发型十分奇特,像是就这样随便梳着的,以致有一络头发,披了下来,上唇看来好像是留着小?髭,但是又看不真切,他一面走,双手则神经质地摆动着。
  在那极短的时间中,我突然感到,这个人我是认识的,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直觉,这种直觉,使我相信,如果我能够看清那人的面貌的话,我一定能毫不迟疑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来。
  我只看到那个人走上了主席群,挥舞了一下手臂,电视萤幕便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到了,而声音则早在电视画面开始缩小的时候已听不到了。
  我没有再去按钮掣,使得电视画面重现,因为我看到电视萤幕上有四五个小孔,那自然是刚才射向汉克的子弹,穿过了汉克的身子,射向电视萤幕之故。电视巨大的阴极线管,已受到了损坏,而那么巨大的阴极线管,只怕世界上还找不出来!
  我呆了片刻,又回过头去看汉克,汉克当然早已死了。
  我在电视萤幕之上,看到了野心集团突然发生大混乱的情形,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但是我却无法知道,那最高首脑的出现,是不是能够平复这一场混乱。我仍然要和国际警方联络,而且,张海龙的处境如何,也是令得我十分关心的事。
  我不能在这里多逗留了,我连忙循着来路,退了出来,等我退到储物室中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天色已经微明了。
  不用多久,我已经在走廊之中,推开一间一间房间的房门,寻找张海龙,而当我推开第五间房间的房门之际,我不禁一呆。
  只见张海龙躺在床上不动,像是正在沉睡。
  张海龙可能是给汉克以麻醉剂弄得昏迷了过去,这是我已料到的事情,也根本不会使我吃惊,令得我吃惊的是,在张海龙的床边,还伏着一个人,那人背部抽搐不已,分明是在哭泣。
  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小娟。
  我陡地一呆之际,张小娟已扬起头来。
  她一看到了是我,也呆了一呆,然后,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卫斯理,你将我爹怎么了?”我连忙道:“令尊可保无事,而且,事情和我也没有关系!”
  张小娟似信非信地望着我,“哼”地一声,道:“你的话可以相信么?”
  张小娟的一切行动,十分异特,使我难以确定她的真正身份,因此我和她讲话,也不能不额外小心,我想了一想,才道:“为什么不能相信?”
  张小娟一偏头,道:“你先将我父亲弄醒了再说!”我来到了张海龙的面前,立即闻到一阵强烈的“歌罗方”的气味。
  我知道我的猜测不错,张海龙只是暂时昏了过去而已。我望了张小娟眼,冷冷地道:“你能正确地判断一个人死亡的时间,难道竟看不出令尊是因为闻了歌罗方才昏迷的么?”
  张小娟听到我这样说法,立即后退了一步,面色也为之一变!
  而我正是故意如此问她的,这样强烈的暗示,可以使她知道,我至少已知了她一部份的秘密!她望了我足有半分钟,才道:“你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
  我也向她望了半分钟,道:“高贵的小姐,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她的面色又变了一变,道:“如此说来,我到你家中去的时候,你正在?”
  我点了点头,而且立即单刀直入地道:“正是,小姐,你带着手枪,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在我刚一开始和她在言语上针锋相对之际,张小娟的面上神色,十分慌张。
  但是,当我单刀直入,向她严词质询之际,她的态度,却反而镇定了起来,在椅上坐了下来,面上现出了一种十分疲乏的笑容,以手支额道:“那个,不说也就罢了。”
  我自然不肯就此放过她,冷冷地道:“你以为这样的一句话,就能够满足我的好奇心了么?”我在“好奇心”三字之上,特别加重语气,那就表示,我实在并不只是为了“好奇心”,而且非弄清楚她的来龙去脉不可。
  她抬起头来,又望了我一会,道:“人家说你厉害,果然不错。”我哈哈一笑,道:“不敢,只不过还不致于随便服输而已。”
  张小娟将头转了过去,道:“如果说,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救你,你信不信?”
  张小娟的声音,听来十分平淡,像是在讲笑,但是却又不像。
  女人的心情,本来是极其难以捉摸的,美丽的女人尤然,而张小娟则更其难以捉摸。我无法肯定她所讲的是真是假,只得反问道:“救我?”
  张小娟突然笑了起来,我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别笑,你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张小娟止住了笑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可怜的角色?”
  我仍是一点也摸不透张小娟究竟是何种人,我只得道:“可怜的角色?可怜到什么程度。”张小娟转过头去,道:“可怜到了被大英雄认为是奸党的程度。”
  我松开了张小娟的手腕。可能是我的力道太大了些,她的皓腕之上,出现了一道红印。她自己轻轻地揉着,十分幽怨地望了我几眼。
  我吸了一口气,道:“张小姐,我们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张小娟低下头去,并不出声。
  我又问道:“譬如说,刚才,大约十多分钟之前,你对于你的弟弟,有什么感觉?”张小娟倏地睁大了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她的那一下反问,大有原因,连忙紧钉着问道:“有什么感觉,你说,因为刚才,我还看到你的弟弟!”
  张小娟的面上,充满了疑惑之色,道:“什么?你是在梦呓么?”
  我立即道:“一点也不!”
  在我们交谈之中,张海龙也醒了过来,以微弱的声音问道:“谁?谁刚才见过小龙?”我道:“老先生,你且休息一会,详细的经过,我会向你报告的!”
  我一面说,一面仍以眼光催促张小娟回答我刚才的那一个问题。
  张小娟低下头去,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道:“不错,我心中,在十分钟之前,的确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张海龙睁大着眼睛望着我,像是不明白我和张小娟在谈些什么。
  我只得匆匆地向他解释,道:“他们两姊弟是同卵子变生的,因此相互之间,有着微妙的心灵感应!”张海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小娟又道:“我觉得弟弟像是完成了一件他一生之中最大的壮举!”
  张小娟续道:“我可以感到他心中的激愤、高兴,和那种带有自我牺牲的昂然的情绪┅┅”
  张小娟讲着,面色渐渐变得激动起来。
  突然之间,她猛地站了起来,而她本来因为激动而呈现红色的面颊,这时候也苍白了起来,只见她身子微微地震动着,双眼望着前面,从她眼中的神情看来,像是面前的墙壁,根本不能阻挡她的视线,她是在望向极远的地方一样。
  我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张小娟望着我道:“我弟弟┅┅我弟弟┅┅”
  张海龙的面色,也苍白了起来,道:“小娟,镇定些,你弟弟若是有什么危险,你更不能不镇静。”张小娟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一样,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十分痛苦!
  我连忙夺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楼下,拿了一滴白兰地,又冲了上来,将酒瓶凑在她的日上,她饮了两大口酒,才又道:“我弟弟┅┅我弟弟┅┅我感到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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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8 08:3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部:医生史上的罕例

张小娟的话才一出口,我只听得“咕咚”一声,已经自床上起来,坐在椅子上的张海龙连人带椅,一齐跌在地上,但是他却立即站了起来。
  我立即道:“张小姐,你怎么如此肯定?”
  张小娟一面流泪,一面汗如雨下,叫道:“不要问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也知道的,心灵感应,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是绝对不能说出所以然来的,张小娟叫了两声之后,忽然低下头来。
  我和张海龙两人,都十分紧张地望着她,她低头约有两分钟之久,才又抬头起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平静,道:“我知道,弟弟临死之际,心情十分平静,可以说一点痛苦也没有,因为他在死前,做了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
  她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问我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知道他所做的事极其库大。”
  张海龙的眼角还带着眼泪,但是他却笑了起来,道:“这孩子,我早知道会出人头地的。”
  我道:“张老先生,你放心,令郎就算死了,但是他的行动,使整个人类得以自由地生存下去,使人类的自由思想,不至于被奴役所代替,他是所有的人的大恩人,是自由的维护者!”
  我越说越是激动,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使一想以奴役代替自由的野心集团面临末日,他绝不向世界上最强大的势力屈服,他是坚强不屈的典型!”
  张海龙仍含着眼泪,但是他面上的笑容却在扩大。他道:“卫先生,只怕你太过奖了。”我肯定地道:“一点也不!”
  张海龙道:“那么,其中的详细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道:“我可能已知道了百分之九十八,但仍有一点最重要的不明白。”
  张海龙道:“你不妨原原本本地对我说说。”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我道:“威胁我生命最大的一方面势力,可能已无能为力了,但是我仍不得不小心——”
  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特地向张小娟望了一眼。
  但是张小娟的面色漠然,她只是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根本连我的话也没有听进去。
  根据以往科学界的文献纪录,同卵子变生的孪生胎,一个死亡,另一个也会死亡的。因为他们虽然在形态上是两个人,但是在意识上,在精神上,却只是一个人(这是一个十分玄妙的怪现象,科学界至今还无法对这种怪现象作出正式的解释。而且,根据记录,同卵生的孪生子,犯罪倾向特别浓厚,往往不得善终,这据说是因为人格分裂之故。但是张小龙的例子,却又推翻了这一个说法了,张小龙人格之完整,已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如今,张小娟说张小龙已经死了,那么张小娟所受的打击,一定也十分重大了。
  我看了她一眼之后,想起自己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还要和国际警方联络,我便站起身来,道:“我们回市区去,一路上我再和你详细说好不好?”
  张海龙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但张小娟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走向前去,将她扶了起来,她毫不挣扎,我向前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
  我心中猛地吃了一惊,张海龙也已看出了张小娟的情形不对,忙道:“小娟!小娟!”
  可是张小娟竟像是完全未曾听得她父亲的叫唤一样。张海龙不再叫唤,他的面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甚至于不及流泪了。
  我知道,张海龙失了一个儿子,已经是心中极其哀痛的了。再要他失去一个女儿的话,他是无论如阿,受不起这个打击的。
  可是,张小娟的情形,实在令我不乐观,我只好劝道:“张老先生,她或者是伤心过度,你一到市区,便吩咐医生,同时好好地派人护理她,不要多久,她就可以复原了!”
  张海龙眼角,终于流出了眼泪,我扶着张海龙,向外面走去。
  我扶着张小娟的感觉,和扶着一具会走的木偶,似乎完全没有分别,我重重地握着她的手臂,甚至令得她的手臂上出了红印,她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并没有将张小娟的这种情形,和张海龙说知,我只是和张海龙讲着我在那野心集团海底总部的遭遇,以及和他儿子会面的经过。
  最后,我又说及在他别墅之下,乃是野心集团的一个分支机构,而我在电视上看到因为张小龙的出现,而使得野心集团的大集会,变得如是之混乱。
  我将要讲完之际,车子也已快到市区了。
  我叹了一口气:“现在,唯一我没有法子弄明白的事有两点,一则是,张小龙不知以什么办法,使得实力如此庞大,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对付得了的魔鬼集团,濒临末日。第二,在你别墅后面出现的‘妖火’,究竟是什么现象!”
  张海龙一声不出,直到汽车在他豪华的住宅面前停了下来,他才簌簌地伸出手来,放在我的手背上,用略为发颤的声音道:“请你不要离开我。”我感到十分为难,因为我必须和纳尔逊先生联系,我要去打无线电话。
  但是,张海龙又亟需人陪着他。
  我只得道:“张老先生,我要去和欧洲方面的国际警方通一个长途电话。”
  张海龙道:“我书房中有和各大洲通话专用的无线电话,你可以不必离开我。”我喜道:“那自然再好也没有了,我们先将张小姐扶进去再说。”
  张海龙的样子,像是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帮着我将张小娟扶了出来,进了住宅,他立即吩咐管家去请医生,又命佣人,将张小娟扶进卧房去,我则在他的指点下,到他的书房,去和国际警方联络。
  等我叫道了纳尔逊先生留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之后,听电话的并不是纳尔逊本人,而是另一个人。当那个人问明了我是卫斯理,他便告诉我,纳尔逊先生因为没有接到白勒克与我见面的报告,所以他亲自前来,与我会面了。
  他临走的时候,留下指示,如果我打无线电话去找他的话,那么,我就应该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来等他和我主动地联络。
  我算了算,纳尔逊先生赶到,最快也是在两天之后的事情了。除非他坐专程军事喷射机,不停留地越过国界,那才可能快些。他是国际警察部队的高级首长,应该是有这个可能的。
  我通完了电话,走出书房,要佣人将我领到张小娟的房间中去。
  只见有三个医生,正在全神贯注地为张小娟检查。这三个医生我都是认识的,他们都毫无疑问地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心理学家和内科医生。我与他们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
  他们三人检查了足足大半个小时,又低声讨论了一阵。我看着他们严重的面色,插言道:“先生们,不论你们诊断的结朱如同,请不要向她的父亲直言。”
  三人中的两个,连忙点头,另一个则道:“这是没有可能瞒得住她的。”
  我道:“那也瞒他一时,因为,他不能再受打击了。”
  三人都表示同意。他们要我和他们一齐离去,说张海龙已经接受了镇静剂注射而睡着了。我跟着他们,到了其中一个的医务所中。
  他们三个人都坐了下来,抽着烟斗,弄得我们四个人,几乎像埋葬在烟雾之中一样。好一会,其中一个,我姑且称之为A医生,才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医学界上最罕见的例子!”
  我连忙道:“究竟怎么样了?”
  A医生道:“你可知道同卵子孪生,是怎么样一回事么?”
  我点头道:“略为知道一些。”
  A医生沉思了一会,道:“普通的孪生,都是两卵性的,同卵性很少有。卵巢中排出两个卵子,每一个卵子遇上一个精子而同时受胎,这是产生二卵性孪生的原因。”
  A医生讲到这里,停了好一会,连续地吸着烟斗,直到烟斗之中,“吱吱”有声。
  我和A医生相识,不止一年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凡事都要从头说起,所以他所说的那些,我虽然知道,但是我仍然不打岔,用心听着。
  A医生呆了片刻,续道:“所以,二卵性双生子,虽然同时出生,但仍然是两个独立的人,有独立的性格,独立的思想,兄弟姐妹之间,和不是孪生的,并没有多大区别!”
  A医生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透过烟雾,望着第一流的心理学家,我们称之为B医生。
  B医生是研究一卵性孪生的权威,A医生向他望夫,分明是要他继续说下去,B医生砸了砸烟斗,咳嗽了一声,道:“一卵性变生是一个卵子,同时碰上了两个精子,结果卵子分裂为二,形成两个生命,因此,在母胎内所形成的两个生命,是同一个卵子的一半,这就使得在物体上看来是两个人,但是在精神上以及许许多多微妙的地方,实则上是一个人。根据文献的记载,一卵性双生子的怪事,是有着不可思议之处的,例如一个在美洲生伤寒病,另一个在欧洲,在最好的护理环境之中,也会染上伤寒症——这是丹麦心理学家R·勤根的记录,也就是说,在母体内因卵子分裂受胎那种人目所不能见的微小偶然作用,能生出一种超越万里空间的影响!”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B医生,你不认为一卵性双生,竟出现一男一女不同性别的现象,这不是太出奇了么?”
  B医生忽然笑了起来,道:“人类自称科学发达,但到如今为止,连生命的秘奥,都未能探索出一个究竟来。医学界更是可笑,将决定性别的因素,诿之于所谓‘染色体’,又创造了一套‘染色体’的数字决定性别的理论,这实在和哥白尼时代,教会认为地是不动的一样可笑!”
  我想不到一句问话,竟会引出医生的一大篇牢骚来。B医生是第一流的科学家,他之不满意目前的科学家水平,这是一种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情。
  B医生以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一句话,为什么在同样的精子和卵子结合过程中,形成胎儿,会有男有女,这件事,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染色体也者,只不过是人类自己为自己的无知作掩护而已,所以——”
  B医生望了望我,道:“你的问题,我也没有法子答覆。但是,一卵性双生出一男一女的例子,是极其罕见的,张氏兄妹可以说是有文献纪录以来的第二宗,第一宗是埃及医生卜杜勒一九三六年在开罗发现的,不幸得很,那两姐弟都因杀人罪而被判死刑。”
  我立即道:“你是说,一卵性双生子因为性格的不完全,而犯罪性特强?”
  我是准备在他说出了肯定的答覆之后,再举出张小龙的例子,作为反驳的。
  但B医生究竟是这方面的权威,他想了一想,道:“也不一定,有的一卵性双生子,一个承受了完全美好的性格,他的为人,几乎是完人,而在那样的情形下,另一个则必然是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的确,两个人的犯罪倾向,都特别浓烈。不过这也有后天的原因在内,因为一卵性双生,形貌神态,完全一样,自小便受人注意赞叹,这也极容易使他们形成自大狂的心理,自大狂便已经是接近犯罪的了!”
  B医生的下一半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
  因为张小龙是堪称人格完备之极的完人的。
  那么,难道张小娟便是“最凶恶的罪犯”了?
  我实在难以设想这会是事实,但是张小娟种种神秘的行动,却又不得不使我这样想。
  而且,在那一刹间,我还联想起了许多其他的问题来。例如:显然不是出自野心集团的毒针谋杀,那叠神秘失踪的文件等等。
  这些事情,可能和张小娟有关么?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我想了一会,又打断了他们三个人的沉思,道:“那么,张小娟现在的情形怎样了?”
  B医生道:“刚才为张小娟作全身检查的是C医生,我们不妨听取他的报告。”
  C医生是内科专家,他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道:“各位,我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我只能说,张小娟的一切都正常,她根本没有病。”
  我想不到C医生会这样说法,不禁愕然望定了他,因为张小娟分明是有着不安,何以竟会“一切正常”?A医生看出了我的惊愕,拍了拍我的肩头,道:“这是极其罕有的例子,当一对一卵双生的兄妹,在兄长死了之后,妹妹并没有死,但是,妹妹除了肉体之外,人所具备的其他,例如思想、精神、性格等等,这一类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却随着她兄长的死亡,而一齐消失了!”
  我听得呆住了,发声不得。
  B医生叹了一口气,下了一个结论,道:“所以,一卵性双生,事实上,仍然只是一个人,我们不应该视之为两个人,而只应该当他是四手四足两头的一个人!”
  这些理论上的结论,我并不感到兴趣,我只是关心张小娟的情况,究竟如何,因为还有着许多未曾弄清的事,要等她来澄清的。
  因之,我连忙问道:“三位的意思是,张小娟从此不会思想了?”
  三位医生互望了一眼,C医生道:“是的,她会活着,体内的机能,也能机械地活动着,能够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但是在持续期间,她却丧失了一切能力,因为她的精神已经死了,只留下了肉体——”
  C医生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A医生和B医生苦笑了一下。
  因为作为一个内科医生来说,他刚才的那几句话,实在是完全推翻了他所受的医学训练的。但是他不得不那样说,因为眼前怪异的事实,确是如此!
  至于一个人的思想、精神,怎么会在脑细胞完全没有遭受到破坏的情形之下,突然消逝,这只怕眼前三位第一流的专家,也无法解释了。
  我呆了半晌,默默地站了起来。
  A医生道:“我们和张老先生也很熟,我们都感到难以将这个结果永远瞒着他,因为他终于会发现他的女儿,实际上和一个以软塑料制成的假人,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我竭力地镇定自己的神经,才能忍受那些听来极其残忍的话。
  对医生们来说,这样的一件事,只是医学上的一件不幸的纪录而已,而对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感情的人来说,这却是难以想像,不忍卒听的一件大惨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呆了多久,因为那三位医生也完全在沉思着。然后,我才从烟斗的“吱吱”声中和烟雾中站了起来,道:“请三位将这件事暂时隐瞒着,由我来告诉张老先生如何?”
  A、B、C三位医生都点了点头,我辞别了他们,走了出来。
  在我出来的时候,我听到B医生正在叫通比利时皇家医学会的长途电话,分明他要和国际上杰出的医生,继续讨论这一件罕见的一卵性双生的例子。
  我木然地离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感不到温暖,我竖起了衣领,将头尽量缩入,我并不以此在躲避着什么,虽然我仍没有忘记纳尔逊先生的警告,但是我在知道了张小娟以后的命运的判断之后,我心中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使我要缩成一团,因为我心理上需要仔细地思索。
  我慢慢地在马路上走着,又将整件事情,仔细地想了一遍。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野心集团并未曾得到张小龙的研究资料,那么,由我亲手放在枕头底下,结果却失去了的研究资料,一定落在和施放毒针,进行血腥谋杀的人手中了。
  我在得到这一个结论的同时,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张小娟的名字来。
  同时,我耳际响起了一卵性双生研究权威,B医生的话来,也可能一个是人格完备的完人,但另一个一定是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
  “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和张小娟,这两者之间,似乎不可能发生关系的。但是,谁又知道真的是否如此呢?要知道,凶恶的罪犯,不一定都是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的!
  我又将我自己几次险遭毒针射中,以及几次发现被毒针射死的尸体的经过情形,想了一想,我发现如果说,那是张小娟下的手,那也绝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因为没有一次,是她和我在一起的。
  我脑中极度混乱,我的脚步也渐渐加快。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步行来到了张海龙的住宅之前,不需要通报,我就走了进去,而且立即被请到了张海龙的床前。
  张海龙在睡了一觉之后,看来精神已略为恢复了些,他沉声道:“护士说,小娟还在睡,医生诊断的结果怎样,你告诉我!”
  我不敢正视他的脸,转过头去,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无奇,更无伤感成份,道:“医生说,她因为刺激过度,需要极度的睡眠,因此已给她施行了麻醉,令她三日之内不醒。”
  张海龙呆了一会,道:“卫先生,那么我请你陪着她,不要离开她!”
  我听出张海龙在讲那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奇特!
  我不禁愕然道:“张老先生,你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我在这几天中┅┅而她有着四个护士在陪伴着,一定不会冷清的┅┅”
  固然,这几天中,我无法陪伴着张小娟,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是原因之一,但是。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我不愿意对着一个根本已没有了生命,但是却会呼吸的人——不能称之死人,也不能称之活人的人!
  张海龙望了我半晌,才道:“你不能陪她,我自然也不来勉强你——”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小娟若是醒了过来,看不到你,她一定会十分失望了!”
  我听了张海龙的话,不禁愕然,道:“张老先生,你的意思是——”张海龙道:“本来,小娟叫我不要对你说,但是我如今却非说不可了。”我更是诧异,道,“究竟是什么事?”
  张海龙道:“小娟有一次曾经对我说,她十分恨你,恨不得将你杀死!你要知道,她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女孩子,平时是绝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的。”
  我不禁呆住了,我的确不知道张小娟对我的感情竟这样的浓烈。张海龙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年轻人,但是我看得出,她在这样讲的时候,事实上,她心中是十分爱你的。”
  我苦笑道:“只怕不会吧。”
  张海龙道:“我是她的父亲,从小看她长大,难道还不够了解她?”我心中暗忖,你根本不可能了解到张小娟的双重性格的,你只当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而已。
  我想了片刻,心想纳尔逊先生,不可能那么早便来到此地,我何不利用这一两天的时间,彻底了解一下张小娟的为人呢?
  虽然张小娟已经完全丧失了智力,完全成了一个连动作都不能自主的白痴,我绝不能从她的口中,得到什么,但是那也有好处,因为她也不会来妨碍我的行动了,我可以在她的房间中,详细地搜索,我不奢望到可以发现她的日记,但是我至少希望可以发现一些线索,以彻底弄清她的为人。
  我想了片刻,道:“好,我去陪她,但是我要所有的护士,不得我的呼唤,便不准进来。”
  张海龙面露喜容,他不知道他的女儿实际上已和一具尸体,相去无几,还以为他高傲的女儿,这次已获得知心人了!
  我转过头去,不忍看他面上那种疲乏的笑容,他送我到门口,自己便坐在太师椅上养神。我到了张小娟的房间中。
  张小娟像是神话中的“睡美人”一样,美丽而又宁静地躺着,完全像是熟睡了一样,但是却没有什么“王子”可以令得她复苏。因为她的精神、思想的另一半已经消失了。
  那就像一个玻璃杯,在齐中裂开之后,便不成其为两个半个,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张小娟和张小龙两人的情形便是那样,一半没有了,另一半,也同样地消失了。我只望了她一眼,便支开了护士。
  我这才仔细打量张小娟的卧室。这间卧室,不消说,十分宽大。而且,被间隔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书房,有着一张十分巨大的钢书桌。
  我在书桌前面,坐了下来,首先发现书桌上的所有的抽屉,全是配着极其精巧的锁的。这种锁,是阿根廷一个老锁匠的手制品,每一把锁的价值,都在这张巨大的钢书桌之上。
  而在这张钢书桌上,我数了一数,却共有这样的锁九把之多。
  固然,这可以说是阔小姐的奢侈,但是如果抽屉中的东西,不是名贵或重要到了必须用这样的锁的话,这种奢侈不是太过份了么?
  我本来,一坐在书桌之前,便已经将百合钥匙取了出来的。但是我一见到那些锁之后,便将百合钥匙收了起来,这种锁,没有原来钥匙是开不开的,有了原装钥匙,还必须要有开锁的密码,那是一句话,锁匠随高兴而设,有时甚至是粗口,是西班牙文拼成的。
  不懂密码,没有原装钥匙,世界上除了那个老锁匠本身之外,便没有人再能够打得开这种锁了。当然,使用炸药,又当别论。那个老锁匠早已退休,这种锁在世界市场上十分吃香,张小娟一人拥有九把之多,大约可以称世界第一了,我相信她是用她父亲银行的名义,在各地高价搜购来的。
  我暂时放弃了打开抽屉的念头,在书架上、衣橱中,甚至沙发的坐垫之中,仔细地搜索起来。我又敲着房间中的每一寸墙壁和地板,掀开了厕所中的水箱,但是两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
  张小娟的衣服倒并不多,我又化了十来分钟,摸遍了她所有的衣袋,终于找到了大串钥匙。
  然后,我走了出来。我想要用正确的办法打开那些抽屉,只怕是没有可能的了。因为我虽然有了钥匙,然而,却没有每一把锁的密码。
  在每一把锁上,字母孔的数字不同,有的是四十个孔,有的是三十几个,没有少过三十个的。
  在四十个字母孔的锁,就表示那句密码,是由四十个字母组成的一句话。在那样的情形下,想“偶然”地打开这些锁,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我虽然懂西班牙文,但是又怎知道那个天才的锁匠,在制造之际,想到了什么呢?或许他感到天气很好,他便以“蓝色的天空”作为密码,或许他刚好捱了老婆的一顿臭骂,那么他的密码,便会是“该入地狱的长舌妇”了!
  这并不是笑话,据我所知,美国制锁协会的一具大保险箱上的锁,也是那老锁匠所制的,它的密码乃是“沉重的肥臀”,大约他在制锁之际,他的太太恰好坐在他的膝头之故。
  在那串钥匙上,我发现有一条十分尖锐的金属棒,那当然是用来拨动字母之用的,我只是无聊地拨动着钢桌正中那个大抽屉上的字母孔。
  我在想,以张小娟的聪明,她是不是会根本不留下那些密码,而是将之留在记忆之中呢?
  这是十分可能的事,因为一个再蠢的人,也会记住几句简单的话的。但是我又想到,张小娟是一个过份聪明的人,太过聪明的人,有时反倒会做点笨事,她会不会顾虑到忽然会忘了其中一柄锁的密码,是以将所有的密码,都记下来呢?
  我一跃而起,又开始了大搜索。
  然而我搜索的结果则是颓然地坐倒在书桌面前的转椅上。也就在这时,有叩门声传来,我料到是张海龙,果然是张海龙。
  他扶着一根手杖,向我颔了颔头,道:“她还没有醒么?”我道:“还没有。”张海龙到了她的床前,呆呆地看了好一会,道:“小娟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孩子,但有时候,她却又古怪得叫人意想不到,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你猜她对我说什么?”
  我对于张小娟二十岁生日晚上所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希望可以发现那些锁的密码,所以我只是随口问道:“她说些什么?”
  张海龙抚摸着张小娟的头发,道:“她说,她有一天,或者会遭到什么意外,那么,我就要记住一句话,记住了这句话,是很有用处的,她那样说。”
  张海龙分明是在当笑话说的,那看她的神气,便可以知道了。
  然而我却不是当笑话来听的了,我整个心神,都紧张起来,但是我却又不能太过份,以免引起张海龙的怀疑,道:“那是什么?”
  张海龙笑了一笑,道:“这顽皮的孩子,他要我记住的话,是:去你的吧。你说,她是不是孩子气?”
  我一点也不以为张小娟孩子气。我迅速地在想,“去你的吧”,照西班牙文的说法应该是什么,拆开来是几个字母。
  一分钟内,我便发现“去你的吧”字母的数字,是和正中那个大抽屉锁上的字母孔数字相吻合。我已经可以肯定,那一定是这柄锁的密码。
  张小娟可能意识到自己在做着十分危险的事,总有一天会遭到意外的,所以才留下了那么一句话,让聪明人去揣摩其中的真正含意!
  我立即道:“张小姐要安睡,老先生你——”
  张海龙道:“是!是!我该出去了。”
  他又扶着手杖,向外走去。我不等他将门掩上,便扑到了书桌之前,以那串钥匙上的金属棒,拨动着字母孔,等到字母孔上出现“去你的吧”那句话之际,我听得“轧轧”两声响。
  然后,我试到第四柄钥匙,便已将那把锁打了开来。
  当我缓缓地拉开那抽屉之际,我相信运气和成功的关系了。如果不是运气好,张海龙千不说万不说,偏偏说起了张小娟二十岁生日那年的“趣事”,我怎有可能打开这个抽屉?
  等到抽屉拉开了一大半,我定睛看去。
  首先触目惊心的,是抽屉之中,有着七八柄极尽精巧之能事的手枪,还有几个盒子,我打开那几个盒子来看时,不禁呆了。
  盒子之中,像放着珍贵的首饰一样,白色的天鹅绒垫子之上,并排地放着三寸来长,蓝汪汪的毒针,一共四盒,其中有一盒,已空了一大半。
  那种毒针我是认得出的,正是一枚刺中,便可以制人于死的东西!
  在那几个盒子之旁,有一本小小的记事薄,我翻了开来一看,只见里面,只有一页写着字,那是几个人的通讯地址,而那几个人的名字,相信任何一个国家的警方,看了都会大感兴趣,那包括了职业杀人凶手、大走私犯、大毒贩和从不失手的惯窃!
  我合上那本记事簿,呆了半晌。我可以看到张小娟平静地躺在床上,我简直不相信我所发现的会是事实。
  然而那又的确是事实!
  B医生的话,又在我的耳际叫了起来:“每一个人,都有着良善和罪恶的两种性格,一卵性双生子,则可能由每一个人承受一面,如果一个是人格完备的完人,那么另一个,一定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盒子盖上,在移动盒子的无意间,我又发现在钢制的抽屉底上,镌着几行小字,小心看去,可以看出是八句意思不连实的话。
  我本来以为可以打开一个抽屉,已经是幸事了,因为这一个抽屉,已足以证明张小娟平时的行动,是罪恶的,和她来往的人,都是世界知名的罪犯,而且,一连串神秘的毒计谋杀,也正是她所主使的。这实在已经够了。
  而这时我所发现的这八句话,显然是另外八个抽屉的密码了。我看了看第一句,译成中文,是“香喷喷的烤鸡”。那是左手有一个抽屉的密码,我毫不费力地将之打开,只见抽屉中满是一束束的信件,我只是约略地看了几封,我相信自己的面色都变了。
  那些信件,全是张小娟和各地著名的匪徒的通讯,内容我自然无法一一公布,而且也没有必要公布,因为和如今我所记述的这件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看了张小娟和各地匪首来往的那些信件之后,我才真正地知道了自己对于犯罪知识的贫乏。
  虽然,各地的罪犯并不知道张小娟是什么人,他们在来信中,都毫无意外地称张小娟为伟大的“策划者”,我在看了那些信件之后,才知道世界上有几件著名的辣手案子,原来都是在张小娟的策划和指导之下完成的。我相信国际警方,在得到了那些信件之后,一定会如获至宝的。
  而这种信件,一共塞满了四个抽屉之多,那是左手边的四个抽屉。
  而当我根据密码,再打开右手边第一个抽屉之后,我看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那些东西,有的像是手枪,但是却小得可以握在掌心中,有的像是绝缘子,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相信除了张小娟以外,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那些东西,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都是用来作谋杀用的工具。至于如何使用法,以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那就非我所知了。
  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是空的,第三个抽屉中,有着大叠的美钞和英镑,都是可以绝对通用的,数字之大,十分惊人。而当我打开最后一个抽屉之际,我不禁为之陡地一呆。
  其实,我的一呆也是多余的事了,因为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张小娟的一切罪恶活动,对于这件事,自然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的。在第四个抽屉中,放着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内,夹着厚厚的文件,这正是我取自张小龙实验室中,后来压在枕下,又离奇失踪的那一束文件。
  而除了那束文件之外,还有一叠纸头,一看便知道是从一本日记簿上撕下来的。我立即想起了张小龙的那才被撕去所有写过字的日记薄来,我连忙将这一叠纸取了起来,果然,那是张小龙的日记。
  张小龙在日记中,所记过的事,最多的便是他如何克服心理上突然而起的犯罪冲动一事,并且,他再三再四地表示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何以会事事起这样的冲动。他并且十分庆幸自己终于未曾做出犯罪的事来。
  张小龙不明白他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冲动,但是我却明白的。
  那是因为,在张小娟进行着犯罪活动之际,他心灵上也受了感应之故。但也因为他得到了完美人格的一面,所以他更能克服这种冲动。
  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只见有的地方,用红笔批着“可笑”、“太蠢了”等字样,字迹十分娟秀,大约是张小娟披阅她弟弟日记时的杰作。在日记的最后部份,张小龙提到了他在好几个浓雾之夜,发现后院有神奇的“妖火”出现。
  张小龙也记述了他自己去探索的结果,但是看来,在他就要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之际,他就被野心集团所掳去了。
  我见到不能在张小龙的日记中,解决“妖火”之谜,心中不禁十分失望。
  但是,张小龙的记载之中,几次都提到他看到“妖火”的时候,都是在有浓雾的夜晚。这倒给了我一个启示,因为我几次见到“妖火”,也是在有浓雾的夜晚,我相信浓雾和妖火之间,一定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虽然暂时我还不能确切地说出所以然来,但是,我却已经有了一个概念。
  我放下了张小龙的日记,又翻了翻张小龙的心血结晶,他的研究资料,我的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张小龙有了几乎可以改造人类的发明,但是野心集团却起而攫之,令得他丧生了。
  这个发明,留在世上,究竟是祸还是福呢?我没有法子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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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8 08:3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部:真菌之毁灭力

我呆了一会,将那束文件取了出来,迳自向浴室而去,我将所有的文件,一齐抖落在浴缸中。这真是许多野心家愿意以极高的价钱收买的大秘密,也是人类文明的巅峰。
  我又呆呆地望了片刻,然后,“拍”地一声,燃着了打火机,点着了其中的一张纸。金黄色的火舌,迅速地蔓延。整个浴缸中都是火,我望着那些变幻无穷的火舌,直到眼睛发花。
  半小时之后,火舌渐渐地弱了下去,所有的纸张,也都成了纸灰,我扭开水喉,将纸灰一齐冲了下去。张小龙天才的发明,如果公布出来,将是震惊全世界的一束文件,就这样被我烧成灰了。
  我望着黑灰一点一点在漏水孔处流下去,想着张小龙短促的一生,我眼前像是又浮起了他那种坚强不屈的神情来。
  同时,我心中又浮上了一个问题:张小龙在野心集团的海底总部中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事,令得野心集团陷入这样的混乱之中呢?
  根据张小娟说,她感到在那时,张小龙的心情是激奋和愉快的,那么,他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事,我在浴室中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决定再到那海底总部去一次,以看个究竟了。
  当然,我不能立即就去的,我必须和纳尔逊先生见了面才行。
  我呆了好久,才退出了浴室。我将那张钢桌的锁都锁上,让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抽屉中。我知道,当张海龙知道他的女儿,将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时候,他会不许人动这屋内的陈设的。而张小娟在暗中进行着那么多,那么惊人的罪恶活动一事,根本是没有人知道的,那就让它永远没有人知道吧!
  中国人有宽恕死人的美德,张小娟如今已等于是死了,又何必再令她出丑呢。
  我锁上了所有的抽屉之后,拨乱了密码字母,再将那串钥匙,从厕所冲入了大海中。然后,我打开房门,召护士进来。关于毒针、谋杀,张小娟的身份这一部份之谜,我已经弄清楚了。我并且还可以知道,我之所以能几次逃脱毒计的杀害,这并不是我的“侥幸”,也不是我的身手特别矫捷。
  那极可能是张小娟故意网开一面之故。张海龙说她十分的“恨”我,男女之间,“恨”和“爱”,本来只是一线之隔的啊!
  我踱出了张小娟的房门,到了张海龙为我所准备的客房中,睡了一觉,等我醒来时,发现张海龙已经坐在我的床旁。
  他整个人,像是石像一样,一动不动,连面色都像是灰色的花岗石。我吃了一惊,连忙欠身坐了起来,张海龙仍是那样地坐着不动,但是他显然觉出我已经坐了起来,他低声道:“谢谢你瞒住了坏消息不讲给我听。”
  我吃了一惊,道:“谁?谁讲给你听的?”
  张海龙道:“B医生,我打电话去问他小娟为什么那么久还不醒,他告诉我,小娟不会醒了!”张海龙的声音,平板到了极点,比新闻报告员还要缺乏感情。
  我张大了口,不知怎样接他的口才好。
  张海龙望了我半晌,道:“你以为我会受不起这个打击么?不,我心中虽然痛苦,但是我可以禁受得起。我虽然老了,但是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在我以后要做的事中,有很多可能要你帮忙,你答应我吗?”
  我站了起来,道:“张老先生,我很少对人说谀词,但是你是我值得尊敬的人。”
  张海龙扶着手杖,道:“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你,因为你正沉睡着,所以我说你不在。”
  我急忙道:“是什么人?”
  张海龙道:“我没有问,但是他说,是从你家中打来的。”我呆了一呆,立即已知道,那是纳尔逊先生打来的。他来得那么快,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连忙道:“我要走了。”
  张海龙并不留我,只是道:“你的事完了之后,你再来找我,我们合作,做一些对人类有助的事情。”我一面答应,一面已冲了出去。
  到了街上,我截住了街车,向家中驶去,十五分钟之后,我到了家门口,首先,我看到老蔡正在门口张望。
  我一个箭步,窜了上去,老蔡“啊”地一声,道:“小心,有几个洋鬼子,在等着你。”我不及问他我上次回家时,他在什么地方,只是奇怪“几个洋鬼子”这句话,我决定不从正门进去,我爬上了水喉,从浴室进了屋中,然后下楼梯,从暗处向客厅内张望,只见纳尔逊先生,面上露着十分焦急的神色,正在来回踱步,一个年纪较轻的警官,正在不断地拨着电话,显然是在追查我的所在。
  和纳尔逊先生在一起的,另外有三个“洋鬼子”,一个我是认识的,他是本地警察力量的最高首长。另一个,则穿着某一个强国的海军少将的制服,还有一个更令我愕然,因为他虽然穿着便服,但看来竟像是更高级的将官。
  我看了不到半分钟,便走了出去,道:“各位等久了么?”
  纳尔逊倏地转过身来,以手加额,道:“上帝,你来了,我已经放弃了希望,以为你完了!”
  我向前走去,道:“我完了,谁来向你讲几乎不可信的话呢?”
  纳尔逊道:“好,不要继续幽默了,你究竟掌握了一些什么资料?”我笑道:“让我先发问可好?首先我要问的,是你以什么方法,从巴黎那么快地赶到此地。”
  纳尔逊向那海军少将一指,道:“他以海军所属的最新型飞机送我来的。”我向那海军少将望去,他对我的态度十分庄严,举手致敬礼,道:“海军第七舰队副司令,随时愿意为国际警方服务。”
  我吓了一跳,道:“阁下突然来此,岂不是要使世界上所有的政论家都忙碌一番,来猜测你的目的么?”海军少将笑了起来,向那个便装的老年人一指,道:“那么,这位联合参谋本部的将军的行动,将更其惹人注目了!”
  我立即感到那人脸熟,他显然不是愿意多讲话的家伙,只是向我点了点头。
  我道:“纳尔逊先生,这两位将军来到了这里,可是意味着整个舰队的力量,都可以调动么?”海军少将道:“不是全部力量,是四分之三的力量,我相信已经够了。”我道:“是不是够了,我还不知道,因为事情要就根本不必用武力,要就是贵国的全部军事力量都投上去还不够!”
  海军少将略现窘态,纳尔逊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我自然也不想多耽搁下去,立即将我的遭遇,讲了出来,到我讲到在我到达野心集团的海底总部的时候,海军少将按了按他身边的召唤铃,立即有一个海军中尉由楼上跟了下来,我的家,竟成了临时作战指挥部了!
  海军少将传达着命令:“命令所有的搜索舰,进行深海搜索,注意一个庞大的海底建筑物,大约的区域是在——”他讲到这里,回过头来望着我,我想了一想,道:“离东京之南,约四百里。”
  海军中尉不知道该不该再将我的话记下来,海军少将已叱道:“快去传达!”中尉狼狈地行了一个敬礼,便退了出去。
  我继续着我的叙述,又讲到了我终于离开了那海底总部之后的种种事情。
  等到我讲完,纳尔逊先生道:“先生们,你们可知道事态的严重了么?”
  本地的警察首长苦笑道:“看来,我无可效劳之处了。”
  的确,在那样的大事中,一个小地方的几千名警察,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纳尔逊先生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到舰上去,等候搜索的结果?”
  我本来就准备再到那海底总部一行的,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立即站了起来,海军少将也站起身,警察首长要告辞,纳尔逊再三嘱咐他不可将我们的行踪,以及我刚才的话,向任何人露。
  我们一起离开了我的家,一小时以后,我们便已在一艘全速前进的小炮艇上,而到了下午四时左右,我们一齐登上了一艘巨大的军舰,来到了指挥室中。海军少将开始下令巨舰驶向接近搜索的地区。
  这艘巨舰以及整个舰队目的不明的行动,曾引起全世界政论家的揣测,又许多敏感的政论家们,以为是那个强国要干预东南亚某国的内战,并还作了像煞有其事的分析。
  我事后补读当时世界各地的大报,当真有啼笑皆非之感!
  搜索舰的报告,不断地传来,无线电报机的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电报生迅速地翻译著密码报告,海军少将接过报告来,看上一眼,便递给纳尔逊先生,纳尔逊先看上一眼,便递给我,我看了两次之后,便不用再看了,因无发现。
  一小时很快地过去了。海军少将已不像开始时那样起劲。报务员送来的报告,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便递给了纳尔逊先生。
  而纳尔逊先生,也照例向我苦笑一下。因为搜索的结果,仍是“并无发现。”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发现海军少将望向我的次数,显然地增加起来。在他望我望来的时候,我已可以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他对我的不信任。
  两个小时过去了。海军少将站了起来,道:“看来我们应该结束这毫无意义的搜索了。”纳尔逊先生不愧是国际警察部队的首长,和这个毫无忍耐力的海军少将,完全不同。他以十分和平的语气道:“或许还有什么地方,未曾搜索到?”
  时间过得飞快,我们上这艘军舰,已过了五个钟头了,海军少将召集了五艘搜索舰的舰长,听取他们的直接报告,每一个人的报告都说,太平洋底的每一块石头,都数得清清楚楚了,但是却绝没有我所说的那样的建筑物,海军少将望着纳尔逊。纳尔逊叹了一口气,道:“好,暂停搜索,但是舰队不要移动,再等候新的命令。”
  海军少将十分不以为然,但纳尔逊先生已经拉着我走出指挥室,来到了休息室中。
  在休息室中,我们两人,各自拚命地吸着烟,纳尔逊首先开口,道:“我们自然十分重视你的报告,因为国际警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许多悬案都像谜一样,难以解决,但是你的报告,却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相信,一定有一个如今所说的海底总部存在!”
  他讲到此处,停了一停,坚定的眼光直视着我,道:“但是,你可是因为神经紧张,而记错了这海底总部的方位?”
  我立即道:“绝对不!”
  纳尔逊先生沉吟道:“但是我又不得不相信搜索的报告,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我道:“事情其实并不奇怪,只有三个可能。”
  纳尔逊先生“嗯”地一声,道:“那三个可能?”
  我道:“第一、这野心集团的海底总部,虽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建筑,但是,却是可以移动的,你别忘了他们已能利用海底无尽的暗流,来发出庞大的电流一事!”
  纳尔逊先生沉默了片刻,道:“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世界各国的的海军,都到了警告,不知有多少远程深海雷达探索器正在工作看,如果已移开去的话,我们也该接到报告了。”
  我道:“好,第二个可能,是张小龙已不知用什么方法,将这个庞大的建筑物,完全毁了。”
  纳尔逊先生摊了摊手,道:“张小龙是一个杰出的生物学家,但并不是魔术家。”
  我自己也知道这个可能不大,立即道:“第三个可能,最近情理,那便是在这个海底总部之外,一定有着某种防止雷达波探索的设置,或是扰乱雷达探索的装置。使得雷达波所探索到的,明明是铜铁,但传回来的讯号,是岩石,所以才使得探索没有结果了。”
  纳尔逊先生沉思了片刻,道:“这个可能性很大,但我们应该怎样呢?”
  我道:“放弃雷达,用人,用人潜下海底去,以肉眼探索,什么科学设备都可能受更高的科学设备蒙蔽,唯有人的眼睛,所看到的永远是真相。”
  纳尔逊以手拍额,道:“噢!不!要海军少将派出蛙人部队么?我宁愿吞食一打活的蜗牛了!”
  我也知道,如果要那个海军少将派潜水部队的话,他一定会以为忍无可忍而拒绝的,所以我也早已有了主意,一听得纳尔逊先生那样说法,我便道:“不用他派蛙人,只要他帮忙就行了,我去!”
  纳尔逊先生霍地站了起来,道:“你去?”
  我耸了耸肩,道:“这有什么奇怪?我只要海军方面,派出一艘小型的深水运输艇,那是任何蛙人部队都有的东西,带上一百筒氧气,我可以创一个潜在海底的最高纪录。”
  纳尔逊先生道:“以前的纪录,是一百七十三小时,也就是七天另五小时。”我道:“我准备以十倍于这个的时间,去发现那个野心集团。”
  纳尔逊先生又想了一会,道:“你肯去,我代表国际警察部队,向你致最高的敬意。我们还可以派出多量的巡逻艇,你可以随时上巡逻艇来休息。”
  我点头道:“那自然再好也没有了,将我们的决定,去通知海军少将吧!”
  我和纳尔逊一起出了休息室,到了指挥室中,海军少将正在对他的下属大肆咆哮,我们进去,由纳尔逊先生将来意说明,海军少将以奇怪而不相信的神色望着我,然后,他便依照纳尔逊的指示,发布命令。
  纳尔逊要三十七艘巡逻艇。在我可能到达的海域之上,常备粮食、食水,不断地巡逻。
  任何一艘巡逻艇接到了我要浮上水面的信号,都应该立刻准备给我以最舒适的待遇。
  纳尔逊又为我要了一百筒氧气,和一艘深海运输艇。这种深海运输艇,实际上只是一块装有马达的铁板,在载重之后,可以在海水中行驶,以减轻潜水人的负荷。当然,我也可以附在艇上,在海水中前进的。
  一切全都准备好之后,又过去了大半个小时,我换上了全副蛙人的设备,带了水底无线电联络仪,上了甲板,沿着右舷,向下走去,我看到巡逻艇正在纷纷出发。天气很好,如果是潜水打鱼的话,那是何等轻松的事情,可惜我不是。但是我心中却也十分高兴,因为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冒险生活的最高峰了!
  我下了水,在水面浮了一会,操纵着小型深水运输艇,使之沉下海去,我戴上了氧气的口罩,也跟着沉下海去。
  海水十分清凉,我直向海底下沉去。
  海底的景物,和陆地上一样,一处有一处的不同,绝对不是单调和统一的。这是任何潜水爱好者都明白的事情。
  而我之所以自动请缨,要到海底来寻找那野心集团的总部,是因为我在乘坐“鱼囊”离开的时候,将野心集团海底总部附近的地形记得十分清楚。我记得,当“鱼囊”后面,传来爆炸声,也就是我刚离开海底总部不久的时候,我恰是在一条生满了紫红色的昆布的大海堑之上,因此,我只要以这条大海堑为目标,那就虽不中亦不远了!
  我自然不希望立即便会有所发现,因为我要搜索的目标,是在纵横各一百里以上的大区域之内,我尽我的力量,在海底游着,倦了,便伏在那深水运输艇上,略事休息,氧气用完了,我就海底更换。
  第一天,我没有收获,我浮上了海面,在一艘巡逻艇上休息。
  纳尔逊先生赶来和我相会,问道:“可有希望么?”我道:“当然有的,我已看到一些地形,像是曾经看到过的一样。”
  纳尔逊道:“我们已另派出了专人,在驱逐有游近这里的可能的鲨鱼群,你只管放心好了。”
  在那一夜间,我和纳尔逊先生,两人都没有睡,纳尔逊先生告诉我,他曾和几个大国的最高秘密工作负责人作过坦诚的谈话,那几个人都告诉他,国内有许多地位重要的人。经常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地方,作无线电联络,而这些人,却不约而同,在最近离开了本土。
  毫无疑问,这些人一定是野心集团在各地网罗到的人物了。
  我们又研讨着张小龙用什么方法,使得野心集团如临末日,讨论着那野心集团的首脑,究竟是什么人,讨论着野心集团到目前为止,是不是已被张小龙毁去了!还是张小龙作了无辜的牺牲。
  我们的讨论,都得不到要领。
  我们望着远处海面上的舰影,都觉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野心集团此际,至少也处在极度困难之中,要不然,何以不对付前来搜索他们的舰只?
  我们直谈了一夜,天色刚明,我便服食了压缩食物,又潜入了海底。
  第二天,仍然没有结果。海军少将的面色,像是发了霉的芝麻酱。
  第三天,我找到了那条生满了红色昆布的大海堑!
  那条大海堑,在海底看来,简直是一个奇观。所谓海堑,乃是海底的深沟,那道深沟,一直向前伸展着,少说也有几里长,在深沟中,生满了火红色的昆布,以致看来,像是有一条大火龙躺在海底一样。
  再加上所有的昆布,不断地左右摆动,所以那条“大火龙”,看来竟像是活的一样。
  也正因为这里如此壮观,所以我才印象十分深刻。
  我先游到了那条大海堑的一端,那是我乘坐“鱼囊”离开时的方向。那也就是说,野心集团的海底总部,应该是在另一端。
  我沿着海堑,向前游去,没有多久,我越来越觉得海底景物的熟悉。我竭力回忆着“子母潜艇”到海底总部去时的情形,在海底盘旋着、游着、寻找着。
  终于,在我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大海礁。我伸手摸在礁石上,那是真正的礁石。然而我却知道,在那礁石之下,是魔鬼集团的海底总部!
  我知道,当海底庞大建筑物造成之后,建造这空前建筑物的科学家,又在建筑物之上,覆盖了厚厚的海底礁石。
  这就使得所有搜索舰的报告,都是“毫无发现”了,因为雷达波不能透过厚厚的岩礁,而探索到岩礁下的物事。
  而这时,我之所以能肯定这一大堆礁石之下,就是野心集团的海底总部,乃是因为我看到了盘在礁石之上,那一大堆犹如海藻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我知道是那所庞大建筑物的空气调节系统的吸收空气部份,它们抽取海水中的氧气,供应建筑物中的人呼吸之用。
  我潜得更深了些,那一大堆礁石之上,有着不少岩洞,我不能确定哪一个岩洞是我坐着小潜艇进入海底总部之处。
  我徘徊了没有多久,便发出了信号,浮上了水面。
  一艘巡逻艇在我浮上水面之后的三分钟,便驶到了我的身旁。我上了船,吩咐负责人记录下船艇所在的位置。然后,我就坐在这艘巡逻艇,回到舰苹上,去向纳尔逊先生覆命。
  我一面在舰苹的甲板上,向司令室走去,一面在想,应该动员甚么武器向海底野心集团总部作攻击呢?深水炸弹当然是最合适的,但是野心集团的科学水准,远在我们地面上的人之上,难道他们便没有反抗深水炸弹的办法了么?
  当我想及此处的时候,我的心中再一次奇怪起来。
  那件事便是:我们在这个海域上,已经活动了三四天之久,就在野心集团海底总部的上面。而在总部之中,是有着性能最佳的电视传真设备,如果说野心集团的首脑,在海底总部之中,可以看到我们在甲板上行走,那绝不是夸大的说法。
  但是令人费解的却是,野心集团在这三四天中,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而且,刚才当我潜水去到野心集团的总部门前的时候,也显得非常冷清,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入,这又是甚么缘故呢?
  我一面走一面想着,当然,那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野心集团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要我们集中力量,开始向他们攻击的时候,才开始反击。
  而另一个可能,则是:张小龙已经成功了!
  张小龙已经实现了他的诺言,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来对付整个野心集团。然而,这个可能,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张小龙是以甚么办法来对付野心集团的呢?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司令室的门口。但是,纳尔逊先生,却从隔壁休息室的门口,叫道:“卫先生,请你来这里。”
  我立即转过头去,只见纳尔逊先生的面色,十分异特,同时,他手上握着一个瓶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道:“我已经发现了那个建筑物,并且请第一一九七四号巡逻艇艇长记下了它的位置。”
  我只当纳尔逊一定会兴奋和紧张起来,立即通知海军少将,要他集中方量,进行攻击了。
  可是,纳尔逊先生只是略为震动了一下,并没有如我想像中的那种激奋,而且立即道:“你快来,我的中文不怎么好,但是我却猜得到,有一封信是给你的,你快来看看!”
  纳尔逊先生的话,令得我呆了大约一分钟之久,我知道纳尔逊先生是极其有修养,极其能干的人。他绝不曾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和我开玩笑,也不曾在这样的情形下因为过度紧张而胡言乱语。
  但是,他刚才讲的话,却令我莫名其妙,因为我实是难以想像,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会有甚么人写信给我。而且,就算有人写信给我,他又怎知我在这里?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有人知道我在此处,信件又是用甚么方法传递来的?
  我呆了一分锺,才向纳尔逊先生走去,纳尔逊扬看手中的瓶子,道:“你看,在这里。”
  我的疑惑,更增加到了顶点,我一手接过那个瓶子来。瓶子的塞子,塞得很紧,里面则放着一卷纸,在外面可以看见的部份,写着一行英文字,道:拾到这瓶子的,请送到某地某处(那是我的住址)的卫先生,送瓶子的人,一定可以得到他受到的任何损失的十倍的赔偿,或者更多。
  而另外一行中文,则写着我的名字,下面另有四个字,则赫然是“张小龙付”四字。
  我一看到这四个字,全身都震了一震,立即抬头起。纳尔逊先生道:“快进来再说。”我立即跟着他走进休息室,他小心地关上了门,道:“是谁写给你?”我道:“张小龙,它是怎么得来的?”
  纳尔逊道:“我也料到是他了,二十分钟前,我在甲板上,用五十倍望远镜眺望,看到海面上有一个瓶子在飘着,我便命一个水手去将它拾了起来。这件事,海军少将还不知道,而且,我也不准备让他知道。你先看看信的内容说什么。”
  我道:“但是我已经发现了那野心集团海底总部的所在了。”
  纳尔逊道:“我们还是先看信再说,我们在这里好几天了,但是对方却不采取任何措施,这使我觉得,张小龙已经成功了,所以,我们要先看一看这封信,再作定论。”
  我点了点头,用力一捏,“拍”地一声,将那个玻璃瓶捏碎,有几片小玻璃片,划破了我的手,我也顾不得去止血。
  我取出了那卷纸,纸张的质地十分柔薄,那是野心集团以海藻为原料所制成的纸,我因为在野心集团的海底总部住过,也用过这种纸,所以一看便知道。
  纸上的字迹,写得十分潦草,而且,墨迹也十分淡,不是用心,一点也看不清楚,我先将几张纸摊平,仔细地看去。
  而纳尔逊先生在旁,又心急地在问我:“他写些甚么?他写些甚么?”我就一面看着,一面用英文翻译给纳尔逊听。
  足足化了半小时,我才将信看完。纳尔逊先生也已经完全获知了这封信的内容。然而,我们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至少又有一小时之久。
  在那半小时中,我相信纳尔逊和我一样,都是因为心中思潮起伏,太过激动,受到所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太过不可想像而变得发呆了。
  那封信,现在被国际警方当作最秘密的档案而保管着,但是我还可以默写出来,虽然未必每一个字和原来的一样,但大致也不会相去太远。
  纳尔逊先生是竭力反对公开这封信和公开这种事情的。
  但是我却坚持要这样做。
  我坚持要这样做的原因是:
  纳尔逊说这种事公布出来,会使得人心激荡。但是我的意见则是,即使将每一个细节都照实地记述公布,也绝不会引起任何人心激荡不安的。因为,任何人看到了这样的故事,都会以为那只是一个小说家的创作而已,谁会相信那是真的事实呢?
  所以,尽管纳尔逊先生的激烈反对,我还是要将那封信默写出来。
  下面就是那封信的内容:
  “卫斯理君:我是一个性格十分怪僻,只知科学而不知人情的人,所以,我可以说没有朋友,在美国求学时是这样,回来之后仍旧是那样,我在我父亲那里取到的钱,用在科学实验上的,只不过十分之一。
  其余的十分之九,都是给假装是我的朋友的人所骗走的。但是我却十分欣庆,在我死前,究竟有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自然就是你了。
  “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吵过架,又赶你走,这是对你的不友善,而事实上,我却是在救你,因为你不能留下来,你留下来的结果,是和我,和在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死亡。而我终于听到了你逃走成功的消息,我很高兴,希望你在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正是阳光普照,平静宁和,那正是我的愿望。
  “你一定记得,当你有一次来见我的时候,我正在工作着,我手中拿着一个试管,试管中有小半管液体,而当我看到你时,手震动了一下,几乎将那液体震动了一点出来,当时我连声呼叫‘危险’,但是你可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的。
  (这件事,不是张小龙在信中提起,我几乎忘记了,而我的确不知道当时张小龙高叫“危险”是什么意思。)
  “我那时叫危险,是真正的危险,因为只要那液体溅出了一滴——即使是肉眼所难以看到的微小的一粒,也足以使你和我,都变成一棵人形的树木了。你或许以为我在讲笑话:人形的树木,那是什么东西?其实,人形的树木,那就是一棵树,树的称呼或者不怎么确切,可以说是一种植物,但是形状完全和人一样!
  “你或许仍然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吗?
  “我再进一步地解释一下,有一种十分普通的中药药材,出在四川、西康、打箭炉一带,叫作‘冬虫夏草’,你一定是知道了!
  “冬虫夏草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自然现象。以前,人们以为那是生物‘化生’的结果,夏天是草,冬天是虫,由动物而植物,由植物而动物地变化着。但后来,细心观察和研究的结果,知道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正确的是,‘冬虫夏草’本来是虫。但是,当冬天,这种虫蛰伏在泥土中的时候,却受到了一种细菌的侵袭——说是细菌,那还不十分恰当,因为这种菌,在生物学上来说,比细菌还要低级,叫着‘真菌’,是介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东西,但是,这种在高度显微镜下也难以看得清的小东西,生命力和繁殖力之强,却是任何一种高级动物所不及的。
  “我想你一定明白了,当这种真菌,进袭进虫体之后,它以惊人的速度繁殖着,那是几何级数的增长,而虫体内的一切,都成了他们最佳的营养,于是虫死了,留下一个躯壳。而被亿亿万万的真菌所集成的,像一株草一样的东西,顶出了土面。
  “这便是冬虫夏草的形成经过。中国人以为这种东西的功用和人参一样,是一种补药,但在我的眼中,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自然现象,更由于这种真菌的繁殖之快,十分惊人,所以,那一直是我的研究项目之一。
  “而当我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了某些卑劣的野心家,竟准备利用我在科学上的发明,而想征服全人类之后,这便成了我竭全力研究的项目。
  “由于这里的一切设备,是那么地完善,所以,我发明了一种更适宜于这种真菌生存的培植液,经由那种培植液培植出来的真菌,它们的繁殖速度,是每二点三七秒,便增加一倍。
  “只学过简单数学的人,也可以计算得出,即使只有一个这样的真菌,以这样的速度繁殖的话,在一小时之内,可以变成多少个,粗略地来说,那是二的一五一八次方,这是多么惊人的数字,而你看到的那试管之中,已经有亿亿万万这样的真菌了!
  “只要培殖液一乾,肉眼所绝对看不到的真菌,便在空气中飘荡,人是没有法子不接触空气的,要接触空气,就要接触这种真菌,而这种真菌,也随着呼吸,进人体内,我已经计算过了,大约只要七分钟的时间,进入人体内的真菌,便足以使一个人,变得和‘冬虫夏草’中的虫一样——徒然拥有一张皮和一副骨,其余的一切,都变成了植物性真菌的盘踞之所,可能在足底下会生出根来,使之固定在一个一定的地方,这是这种真菌的植物性的表现。
  “我有那半试管的培植液,便可以对付这个野心集团了。我变得聪明了许多,我知道有时是要隐瞒一下自己的真正意愿的。
  “于是,我告诉他们,我愿意和他们合作了,他们立即开始召集在全世界各地的爪牙,而我的地位,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人人都对我十分恭敬,我知道这是他们要利用我的缘故。
  “就在他们对我放弃监视的情形之下,我写了这封信,通过一条气管,使之浮上海面,同时我已决定,在野心集团大会召开之时,我将这半试管真菌,倾倒在整个空气调节系统的通风设备之中,然后,我再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末日已经到了,可惜没有人活着看到当时的情形,否则,一定很有趣的。
  (我将信读到这里,停了好一会。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曾经看到当时的情形,而如今仍然活着的一个。当时,海底总部的混乱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是我百思不得其其解的谜,张小龙的信为我解开了。)
  “当然,野心集团的一切科学家,会尽量利用来几分钟的时间,来为他们自己,解除厄难,希望能够消灭这些,以几何级数,成倍成倍增长着的真菌,但是他们的任何努力,将归于失败。
  “除非他们出动死光,但出动死光的结果,是连人带真菌一齐死亡。
  “至于我自己,自然也是非死不可的了,我并不在乎这一点,人孰无死?我为世人消除了一个绝大的祸胎,我死得更高兴。
  “当这封信交到你手中的时候,我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也有可能,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但只要你能够看到这封信的话,我要你记得一件事:绝不要再踏进那海底建筑物半步。
  “即使你是第二天就看到了我的信,整个海底建筑物内部,都已充满了这种真菌,任何人进去之后,只要几分钟,只会变成一株人形的植物了。
  “你也不要试图去毁去那海底建筑物,因为海水对于这些真菌,有隔绝作用,真菌不可能活着离开海水,但如果有爆炸,便会有极少数目的真菌,能活着离开海面的话,那么,这种经过特殊方法培殖的真菌,约莫在二十天左右,便成为地球的主人,使得整个地球,变成没有动物的星球。
  “而只要没有人进去,不去从事毁坏这个海底建筑物的工作,那么,在若干年后,真菌繁殖的结果,必然会趋向自我毁灭,危险性也就消失了。
  “这是我最后的一封信,讲了许多难以令人相信的事。最后,请你婉转地代告家父:我死了。并请你安慰他和我的姊姊。张小龙。”
  整封信中,没有一点临死的悲哀。
  我明白到张小娟所感受到的心灵感应:豪迈、光荣、兴奋、激昂┅┅张小龙的确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死去的!
  我和纳尔逊两人呆了好一会,纳尔逊才道:“你发现了海底建筑物一事,已对人说起过了么?”
  我道:“没有,我只是请那位巡逻艇艇长,记住一个位置而已。”纳尔逊一伸手,要过了那封信来,轻轻地拍着那几张纸,道:“你说该怎么样?”
  我立即道:“我们相信张小龙的话,他已经成功地毁灭了整个野心集团的精锐,并且,没有人可以再踏进那建筑物,我们还是遵照他的吩咐行事好。”
  纳尔逊先生还在沉吟,忽然休息室外,传来“澎澎”的打门声,不等纳尔逊先生出声,海军少将已经推开门,冲了进来。
  他面上带着怒容,道:“结果怎么样?”
  那个海军少将,以为我一无发现,没有面目见他,所以才怒气冲冲地赶来责备我的。
  我只是望着他,并不出声,纳尔逊先生坐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才道:“对不起得很,我们接受了一个错误的情报,使贵国的舰队,劳师动众,白跑了一趟。”
  我听得纳尔逊如此说法,心中松了一口气。
  虽然,纳尔逊先生将我正确的经历,说成“错误的情报”,但是我知道他那样说法,是不准备违反张小龙的嘱咐了。
  海军少将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声叫道:“错误的情报,他妈的——”
  他可能还会骂出很多难听的粗话来的,但是纳尔逊先生的话却阻止了他,道:“一切情形,我会向贵国最高当局解释的。”
  海军少将瞪着眼睛,慢慢地走了出去。
  纳尔逊忽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道:“卫君,我们两个人,共同知道一件秘密,我们也是好朋友,是不!”我十分钦佩纳尔逊的为人,他没有一般西方人的轻妄无知和自傲自大,却有着缜密的头脑和最和善的待人方法。
  我道:“我们之间,早就是好朋友了。”
  纳尔逊先生笑了一笑,道:“我们以后,大约还有合作的机会。为了这件事情上你给我们的帮助,我要送给你一件小小的礼物。”
  我连忙道:“这种礼物,可否由我来提议?”
  纳尔逊笑嘻嘻地望着我,道:“你要什么?”
  我道:“听说,国际警察部队的最高当局,发出一种金色的证件,而持有这种证件的人,可以在承认国际警察部队的国家中,享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权利,他的行动,不会受到当地警方的干涉,而且还会得到协助,这可是真的?”
  纳尔逊道:“是真的。”
  我道:“好,我就想要一份这样的证件。”
  纳尔逊抗议道:“那不行,这种证件,世界上一共只有九份——”我不等他说完,便道:“不行么?那就算了吧!”
  纳尔逊沉吟了半晌,忽然改口道:“好,你可以得到这样一份证件。但这份证件上,要有各国警察首长的签名,你能等上几个月么?”
  我心中大是高兴,道:“好,你相信我绝不会利用它来做坏事的。”
  纳尔逊先生道:“如果你利用这份证件来走私的话,那么,一个月之内,世界第一富翁,不是沙地阿拉伯的国王,而是你了!”
  我笑了起来。纳尔逊先生收好了张小龙的信。
  舰苹到了岸旁,我和纳尔逊,在海军少将的白眼下上了岸。
  纳尔逊立刻和我分手,我回到了家中,和张海龙通了一个电话,将张小龙信的内容,在电话中讲给他听,他约我到郊外的别墅中去见面。
  当天晚上,又是浓雾之夜,我驱车在郊区的公路上急驰着,心中又在盘问着自己,关于那“妖火”的秘密,到了别墅,张海龙一个人在客厅中。想起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情形,我不胜感慨,因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张小娟正在这里听音乐,而如今,她却成为现代的“睡美人”了!
  张海龙和我,都没有说什么话,我们默默地对坐到半夜,才各自去就寝,我睡在张小龙的房间中,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轻轻地走下了楼梯,到了储物室中,打开了那个通向野心集团分支部的门。
  本地的警方已经来过这里了,但除了搬走了尸体之外,一切都没有动过。我忽然看到一架像是电影放映机似的物事上,有一盏小红灯亮着。我走近去,轻轻地按着机上的按钮,突然之际,我眼前一亮,在前面,透过窗外,可以看到红色的、耀目的光,如同火一样。我陡地想起,几次看到“妖火”全是在浓雾之中,雾拉起着银幕的作用,可以使放射出来的影像停留。
  而这是可以放映出“妖火”的装置,它的目的,我也早该知道了,甘木曾经说过,他们使张小龙自己以为极度神经衰弱,自称看到的“妖火”是幻象,而求救医生,结果张小龙就是被医生“拐”走的,这是野心集团干的好事。
  我也相信,张小娟其实早已知道这一点,我几次看到妖火,可能是张小娟的杰作。张小娟为什么知道了这个秘密而不予揭露呢?自然是因为她的内心充满了犯罪意识之故。
  唉!人的内心的邪恶,才是一般真在的妖异之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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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8 17: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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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8:4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

马上就到我最喜欢的部分蓝血人了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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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8:46:27 | 显示全部楼层

蓝血人序

《蓝血人》是第二个科幻故事,写了一个有家归不得,虽然大具神通,但是在地球上却恓恓惶惶,十分可怜的外星人。这个外星人来自土星──不算太远,其实可以写得远一点,但当时,在二十几年之前,外星人的故事还不是那么流行的时候,土星来客,已经算是十分新奇和遥远的了。

《蓝血人》的故事,牵涉的范围十分广,故事的结构也相当复杂,多线进行,所以篇幅较多。因此在新校修订时,将之分成了两部分,目的是希望读者阅读时更方便。

故事中有许多“道具”及“物件”。在二十几年前,都尽于想像中的物事,如今早已极其普遍了,读者当可以留意得到。而卫斯理第一次知道有外星人,感觉也十分有趣。

这个故事,这次修订的地方较多,不至于可以说“改写”,也实在和原来有相当的差异。若以前曾看过这个故事的,一定可以觉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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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8:47: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卫斯理第一章 一个流蓝色血的男人

到日本去旅行,大多数人的目的地是东京,而且是东京的银座。但是我却不,我的目的地是北海道,我是准备到北海道去滑雪和赏雪的。世界上有三个赏雪的最好地方:中国的长白山,日本的北海道,和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区。

我在北海道最大的滑雪场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中,租了一个套房。我的行踪十分秘密,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人,这间小旅店,在外面看来,十分残旧,不是“老日本”,是绝不会在这里下榻的,但这里却有着绝对静谧的好处,包你不会碰到张牙舞爪,一面孔到东方来猎奇的西方游客。

店主藤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一个老妇人,她的出身没有人知道,但是她的谈吐却使人相信她是出生于高尚社会的。对于年轻而单身的住客,她照顾得特别妥善,使你有自己的家便在这高耸的雪山脚下之感。

一连几天,我不断地滑着雪,有时,我甚至故意在积雪上滚下来,放松自己的肌肉,将雪花滚得飞溅,享受着儿时的乐趣。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假期。我知道这一天,滑雪的人一定十分多,我便不想出去,但是到了中午,我实在闷不住了,又带了滑雪的工具,坐着吊车到了山上,而我特地拣了一个十分陡峭的山坡,没有经验的人,是不敢在这里滑下去的,所以这里的人并不多。

那是一个大晴天,阳光耀目,人人都带上了巨型的黑眼镜,我在那山坡上滑了下去,才滑到一半之际,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我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红白相间的绒线衫,和戴着同色帽子的女孩子,骤然失却了平衡,身子一侧,跌倒在雪地之中。

这个山坡十分陡峭,那女孩子一跌下来,便立即以极高的速度滚了下来。

这时,另外有几个人也发现了,但是大家却只是惊叫,并没有一个人敢滑向前来。那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因为那女孩子滚下来的势子,本来已是十分急速,如果有人去拉她的话,一定会连那人一起带着滚下去的。而从那样的山坡上滚下去,只摔断一条腿,已算得是上上大吉的事了。

在那刹间,我只呆了一呆,便立即点动雪杖,打横滑了过去。

那女孩子不断地惊叫着,但是她的叫声,却时断时续,声音隐没的时候,是因为她在滚动之际,有时脸向下,口埋在雪中,发不出声来之故。

我打横滑出,恰好迎上了她向下滚来的势子。

而我是早已看到了那里长着一棵小松树,所以才向那里滑出的,我一到,便伸左手抓了那棵小松树,同时,右手伸出了雪杖,大叫道:“抓住它!”

那女孩子恰好在这时候滚了下来,她双手一齐伸出,若是差上一点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幸而她刚好能抓住我雪杖上的小轮,下滚的势子立即止住,那棵小松,弯了下来,发出“格格”之声,还好没有断。

我松了一口气,用力一拉,将那女孩子拉了上来。或者是她的肤色本来就洁白无伦,也或则是她受的惊恐过了度,她的面色,白得和地上的雪,和她身上的白羊毛衫一样。这时,有很多人纷纷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有一个中年人,一面过来,一面叫着道:“芳子!芳子!你怎么啦?”

那人到了我们的面前,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当然是叫芳子了——已站了起来,我向那人看去,心中不禁奇怪起来。

来的那个人,在这个地区,甚至整个日本,都可以说有人认识他的。他是日本最具经验,最有名的滑雪教练,我不止一次地在体育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了。而我立即也悟到,我救的那女孩子芳子,一定便是日本报纸上称之为最有前途的女滑雪选手草田芳子了。

草田芳子的滑雪技术,毫无疑问地在我之上,但是她却会从高处滚下来,由我救了她,唉,这当真可以说是怪事了。我正在想,已经听到芳子道:“幸亏这位先生拉住了我一把!”

那教练则粗鲁地道:“快点走,这件事,不能给新闻记者知道,更不能给记者拍到现场的照片。”芳子提起了滑雪板,回过头来,由于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戴着黑眼镜,所以我也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脸色,已不像刚才那样苍白了。她问我:“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我拉住了她,是绝对没有存着要她感恩图报的心理的,我自然不会将真姓名告诉她的,我想起了我下榻的客店店主的姓,又想起我这是第三次到北海道来,便顺口道:“我叫藤三郎。”

芳子道:“你住在——”可是,她这一句话没有问完,便已经被她的教练拉了开去。

她的教练当然是为了她好,因为一个“最有希望的滑雪女选手”,忽然自山坡上跌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笑话。

我也并不多耽搁,依照原来的计划,顺利地滑到了山脚下。然后,提着滑雪板,向前慢慢地走去,我心中对那件事,仍然觉得很奇怪,认为芳子不应跌下来的。但我只不过奇怪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去多想它。不一会,我便回到小客店中。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我约了邻室的一位日本住客和我下围棋。那位日本住客,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日本外科医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了,棋道当然远远在我之上,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力求不要输得太甚的时候,只听得店主藤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藤三郎?没有这个人,我倒是姓藤的,芳子小姐,请你到别家人家去问问吧。”

接着,便是芳子的声音。

祗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都问过了,没有。他年纪很轻,穿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衣,身体很结实,右手上,带着一只很大的紫水晶戒指——”

芳子讲到这里,我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

这时候,我当然不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衣”,而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和服了。但是我的手上,却仍然戴着那只戒指。

而就在我一缩手之际,那位老医生却一伸手,将我的手按住,同时,以十分严厉的目光望着我。我起先还不知道他这样望着我是甚么意思,当然我立即明白了,因为他“哼”地一声道:“小伙子,想欺骗少女么?”

他将我当作是负情汉,而芳子当作是寻找失踪了的情人的可怜人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才笑了两声,便听得芳子又惊又喜的声音道:“是他,就是他!”

藤夫人还在解释,道:“他是一个从中国来的游客,芳子小姐,你不要弄错了。”

然而藤夫人的话还未曾讲完,芳子几乎冲进了我的房间中来,她满面笑容地望着我,向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道:“藤先生,请原谅我。”

那位老医生眨着眼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显然知道自己刚才的判断是错了。

事情已到了这地步,我自然也不得不站起来,告诉她,藤三郎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只不过因为不想她报答我而杜撰的。芳子始终保持着微笑,有礼貌地听着我的话。

我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草田芳子,她本人比画报上、报纸上刊载的她的像片更动人,那是由于对着她本人,就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那种亲切的感觉,是由于她美丽的脸型、和霭的笑容,而柔顺的态度所组成的,使人感觉到说不出来的舒服。

她穿着一件厚海虎绒的大衣,更显得她身形的娇小,而由于进来得匆忙,她连大衣也未及除下来。

老医生以围棋子在棋盘上“拍拍”地敲着,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芳子笑着,将日间发生的事,向他说了一遍,然后,她忽然道:“我想我不适宜于再作滑雪运动了。”

我奇怪道:“在雪坡上摔交,是人人都可能发生的事,何必因之而放弃你最喜爱的运动呢?”芳子脱了大衣,坐了下来,拨旺了火盘,缓缓地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在积雪之中。眼前会生出幻象来,使我心中吃惊,因而跌了下来的。”

我早就怀疑过草田芳子摔下来的原因,这时听了她的话,心中的一点疑问,又被勾了起来,道:“芳子小姐,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草田芳子道:“我看到了一个男子——”

她才讲到这里,老医生和藤夫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连我也不禁失笑,因为芳子的话,的确是太可笑了,看到了一个男子,这怎叫是“幻象”呢?

芳子的脸红了起来,她道:“不要笑我,各位,我看到一个男子,他的手背,在树枝上擦伤了,他就靠着树在抹血……他的血……他的血……”

芳子讲到这里,面色又苍白起来,我连忙问道:“他的血怎样?”

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一定是眼花,他的血,竟是蓝色的!”

我笑道:“芳子小姐,那只怕是你的黑眼镜的缘故。”芳子摇头道:“不!不!我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所以除下了黑眼镜,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血是蓝色的,他的皮肤很白,白到了……虽以形容的地步,血的确是——”

芳子才讲到这里,我不禁耸然动容,道:“芳子小姐,你说他的皮肤十分白,可像是白中带着青色的那种看了令人十分不舒服的颜色么?”

芳子吃了一惊,道:“你………你也见过这个人,那么,我见到的,不是幻象了?”

我闭上了眼睛,大约两秒钟,才睁了开来。

在那两秒钟之中,我正将一件十分遥远的往事,记忆了一下,然后,我道:“你先说下去。”芳子点点头,她显得有些神经质,道:“我指着他道:先生,你的血——那男子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只感到一阵目眩,便向下跌去了!”

我喃喃地道:“一阵目眩——”

我的声音很低,又是低着头说的。人家都在注意芳子的叙述,并没有人注意我。而我只讲了四个字,也立即住口不言了。

芳子喘了几口气,道:“我在跌下来的时候,心中十分清醒,我知道自那么陡峭的斜坡上跌下去,是十分危险的,也会大受影响的,然而,我竟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就跌了下来,若不是卫先生——”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停,以十分感激的目光,向我望了一眼。

我连忙道:“那是小事,草田小姐可以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卫先生,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面说,一面又向我望了一眼,带着几分东方女性特有的羞涩,续道:“而我被卫先生扶住之后,有一件事,便是抬头向上望去——”

我插言道:“草田小姐,当时我们的上面,并没有什么人!”

芳子点头道:“是,这使我恐怖极了,因为那人除非是向下滑来,否则是极难在那样的斜坡上,回到山峰上面去的,但是他却神秘地消失了……”

草田芳子讲到这里,藤夫人好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老医生则打了一个呵欠,道:“草田小姐,你可要我介绍一个医生给你么?”

草田芳子急道:“老伯,我并没有看错,我……”

老医生挥了挥手,道:“我知道,每一个眼前出现的幻象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是实体,但当幻觉突然消失之际,他又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突然消失在空气之中了!”

芳子怔怔地听老医生讲着,等老医生讲完,她双手掩着脸,哭了起来,道:“那我不能参加世界性的滑雪此赛了。”

藤夫人同情地望着草田芳子,老医生伸了伸懒腰,向每一个人道了告辞,回到他自己的房中去了,我穿上了一件厚大衣,道:“草田小姐,你住在甚么地方?我送你回去,还有些话要和你说。”

草田芳子已经渐渐地收住了哭声,也站了起来。藤夫人送我们到门口,外面,正在下着大雪,非常寂静,我和草田芳子并肩走着,我不停地望着后面,我的行为也为草田芳子觉察到了。

草田芳子忍不住问我:“卫先生,可是有人跟踪我们么?”

我这时的心情,十分难以形容,虽然,我们的身后没有人,但是我心中却老是这样的感觉。

我抑制着心头莫名其妙的恐布,道:“草田小姐,你是一个人在这里么?”

草田芳子道:“本来是和我表妹在一起的,但是表妹的未婚夫在东京被车子撞伤了,她赶了回去,我和我的教练住在一个酒店。”

我想了一想,道:“今天晚上,你如果请你的教练陪你在房中谈天,渡过一夜,这方便么?”

芳子的脸红了起来,立即道:“哦!不!他……很早就对我有野心了,如果这样的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

我又道:“那么,在这里,你可能找到有人陪你过夜么?”

芳子的眼睛睁得老大,道:“为甚么?卫先生,我今晚会有危险么?我可以请求警方的保护的。”

我道:“那并不是甚么危险,草田小姐,你千万不要为了今天的事而难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是真的,而不是你的幻觉,你的滑雪生命,并未曾受到任何损害!”

芳子惊讶地望着我,道:“你如何那样肯定?”

我又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再一次,将那件十分遥远的事,想了一想。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撒了一个谎,道:“在我刚才扶住你的一刹那,我也看到了那个人,他正迅速地向下滑去!”

我是不得已才讲了这样一个谎话的。而事实上,我当时一扶住了草田芳子,便曾立即向上看去,看是甚么突然发生的意外,令得她滚下来的,而我看得十分清楚,在我们的上面,并没有人。

芳子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中,闪耀着信任的光芒,令得我心中感到惭愧,略略地转过头去,道:“你今天晚上不能找到人和你作伴么?”

草田芳子又一次奇怪地问道:“为甚么我一定要人作伴?”我感到十分为难,想了一想,道:“我怕你在经过了白天的事后,精神不十分稳定………”

芳子不等我请完,道:“你放心,现在,我的心境已完全平复下来了。”

我们又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已将来到芳子下榻的旅馆门口了。向前望去,旅馆门前的灯光,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了。

我停了下来,道:“草田小姐,我有几句听来似乎毫无意思的话,但是我却要你照着我的话去做,不知你是不是肯答应我?”

芳子回过头来,以十分奇怪的目光望着我。

我的身材比她高,她必须仰着头看我,雪花因而纷纷地落在她的脸上,立即溶化,使她美丽的脸庞上,增加了不少水珠。

我道:“你今晚如果必须独睡的话,最好在愉快的气氛中入睡,你可以向旅馆借一些旋律轻松的唱片,甚么事也不要想,更不要去想不如意的事。”

我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看芳子有甚么反应。

草田芳子甜蜜地笑了一笑,道:“卫先生,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了。”

我也只好跟着她笑了笑,但我的笑容,一定十分勉强。因为,如果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草田芳子正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之中,我对她说的一切,绝不是甚么儿戏之言,而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但是我却又没有法子明白地将其中的情形讲出来,我更不能提起两个十分重要的字眼,因为要防止可能发生的惨事,唯一的可能,便是要草田芳子保持镇定和愉快。这两个字眼她一想起来,那就十分糟糕了!

当时,我在苦笑了一下之后,道:“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了,你可做得到么?”

草田芳子笑道:“好,我做得到!”

她的神情显然十分愉快,向我挥了挥手,向前跳跃着跑了开去。她跑出了十来步,还回过头来向我叫道:“明日再见!”

我也挥着手道:“明日再见!”

我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才转过身来。独自一个人,回到藤夫人的旅店中去。这一条路,十分静僻,雪越下越大,我眼前的现象,也显得十分模糊,而我心头上那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更逐渐上升,变成了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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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8:50: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卫斯理第一章 一个流蓝色血的男人

到日本去旅行,大多数人的目的地是东京,而且是东京的银座。但是我却不,我的目的地是北海道,我是准备到北海道去滑雪和赏雪的。世界上有三个赏雪的最好地方:中国的长白山,日本的北海道,和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区。

我在北海道最大的滑雪场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中,租了一个套房。我的行踪十分秘密,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人,这间小旅店,在外面看来,十分残旧,不是“老日本”,是绝不会在这里下榻的,但这里却有着绝对静谧的好处,包你不会碰到张牙舞爪,一面孔到东方来猎奇的西方游客。

店主藤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一个老妇人,她的出身没有人知道,但是她的谈吐却使人相信她是出生于高尚社会的。对于年轻而单身的住客,她照顾得特别妥善,使你有自己的家便在这高耸的雪山脚下之感。

一连几天,我不断地滑着雪,有时,我甚至故意在积雪上滚下来,放松自己的肌肉,将雪花滚得飞溅,享受着儿时的乐趣。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假期。我知道这一天,滑雪的人一定十分多,我便不想出去,但是到了中午,我实在闷不住了,又带了滑雪的工具,坐着吊车到了山上,而我特地拣了一个十分陡峭的山坡,没有经验的人,是不敢在这里滑下去的,所以这里的人并不多。

那是一个大晴天,阳光耀目,人人都带上了巨型的黑眼镜,我在那山坡上滑了下去,才滑到一半之际,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我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红白相间的绒线衫,和戴着同色帽子的女孩子,骤然失却了平衡,身子一侧,跌倒在雪地之中。

这个山坡十分陡峭,那女孩子一跌下来,便立即以极高的速度滚了下来。

这时,另外有几个人也发现了,但是大家却只是惊叫,并没有一个人敢滑向前来。那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因为那女孩子滚下来的势子,本来已是十分急速,如果有人去拉她的话,一定会连那人一起带着滚下去的。而从那样的山坡上滚下去,只摔断一条腿,已算得是上上大吉的事了。

在那刹间,我只呆了一呆,便立即点动雪杖,打横滑了过去。

那女孩子不断地惊叫着,但是她的叫声,却时断时续,声音隐没的时候,是因为她在滚动之际,有时脸向下,口埋在雪中,发不出声来之故。

我打横滑出,恰好迎上了她向下滚来的势子。

而我是早已看到了那里长着一棵小松树,所以才向那里滑出的,我一到,便伸左手抓了那棵小松树,同时,右手伸出了雪杖,大叫道:“抓住它!”

那女孩子恰好在这时候滚了下来,她双手一齐伸出,若是差上一点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幸而她刚好能抓住我雪杖上的小轮,下滚的势子立即止住,那棵小松,弯了下来,发出“格格”之声,还好没有断。

我松了一口气,用力一拉,将那女孩子拉了上来。或者是她的肤色本来就洁白无伦,也或则是她受的惊恐过了度,她的面色,白得和地上的雪,和她身上的白羊毛衫一样。这时,有很多人纷纷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有一个中年人,一面过来,一面叫着道:“芳子!芳子!你怎么啦?”

那人到了我们的面前,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当然是叫芳子了——已站了起来,我向那人看去,心中不禁奇怪起来。

来的那个人,在这个地区,甚至整个日本,都可以说有人认识他的。他是日本最具经验,最有名的滑雪教练,我不止一次地在体育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了。而我立即也悟到,我救的那女孩子芳子,一定便是日本报纸上称之为最有前途的女滑雪选手草田芳子了。

草田芳子的滑雪技术,毫无疑问地在我之上,但是她却会从高处滚下来,由我救了她,唉,这当真可以说是怪事了。我正在想,已经听到芳子道:“幸亏这位先生拉住了我一把!”

那教练则粗鲁地道:“快点走,这件事,不能给新闻记者知道,更不能给记者拍到现场的照片。”芳子提起了滑雪板,回过头来,由于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戴着黑眼镜,所以我也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脸色,已不像刚才那样苍白了。她问我:“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我拉住了她,是绝对没有存着要她感恩图报的心理的,我自然不会将真姓名告诉她的,我想起了我下榻的客店店主的姓,又想起我这是第三次到北海道来,便顺口道:“我叫藤三郎。”

芳子道:“你住在——”可是,她这一句话没有问完,便已经被她的教练拉了开去。

她的教练当然是为了她好,因为一个“最有希望的滑雪女选手”,忽然自山坡上跌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笑话。

我也并不多耽搁,依照原来的计划,顺利地滑到了山脚下。然后,提着滑雪板,向前慢慢地走去,我心中对那件事,仍然觉得很奇怪,认为芳子不应跌下来的。但我只不过奇怪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去多想它。不一会,我便回到小客店中。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我约了邻室的一位日本住客和我下围棋。那位日本住客,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日本外科医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了,棋道当然远远在我之上,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力求不要输得太甚的时候,只听得店主藤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藤三郎?没有这个人,我倒是姓藤的,芳子小姐,请你到别家人家去问问吧。”

接着,便是芳子的声音。

祗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都问过了,没有。他年纪很轻,穿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衣,身体很结实,右手上,带着一只很大的紫水晶戒指——”

芳子讲到这里,我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

这时候,我当然不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衣”,而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和服了。但是我的手上,却仍然戴着那只戒指。

而就在我一缩手之际,那位老医生却一伸手,将我的手按住,同时,以十分严厉的目光望着我。我起先还不知道他这样望着我是甚么意思,当然我立即明白了,因为他“哼”地一声道:“小伙子,想欺骗少女么?”

他将我当作是负情汉,而芳子当作是寻找失踪了的情人的可怜人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才笑了两声,便听得芳子又惊又喜的声音道:“是他,就是他!”

藤夫人还在解释,道:“他是一个从中国来的游客,芳子小姐,你不要弄错了。”

然而藤夫人的话还未曾讲完,芳子几乎冲进了我的房间中来,她满面笑容地望着我,向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道:“藤先生,请原谅我。”

那位老医生眨着眼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显然知道自己刚才的判断是错了。

事情已到了这地步,我自然也不得不站起来,告诉她,藤三郎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只不过因为不想她报答我而杜撰的。芳子始终保持着微笑,有礼貌地听着我的话。

我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草田芳子,她本人比画报上、报纸上刊载的她的像片更动人,那是由于对着她本人,就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那种亲切的感觉,是由于她美丽的脸型、和霭的笑容,而柔顺的态度所组成的,使人感觉到说不出来的舒服。

她穿着一件厚海虎绒的大衣,更显得她身形的娇小,而由于进来得匆忙,她连大衣也未及除下来。

老医生以围棋子在棋盘上“拍拍”地敲着,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芳子笑着,将日间发生的事,向他说了一遍,然后,她忽然道:“我想我不适宜于再作滑雪运动了。”

我奇怪道:“在雪坡上摔交,是人人都可能发生的事,何必因之而放弃你最喜爱的运动呢?”芳子脱了大衣,坐了下来,拨旺了火盘,缓缓地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在积雪之中。眼前会生出幻象来,使我心中吃惊,因而跌了下来的。”

我早就怀疑过草田芳子摔下来的原因,这时听了她的话,心中的一点疑问,又被勾了起来,道:“芳子小姐,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草田芳子道:“我看到了一个男子——”

她才讲到这里,老医生和藤夫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连我也不禁失笑,因为芳子的话,的确是太可笑了,看到了一个男子,这怎叫是“幻象”呢?

芳子的脸红了起来,她道:“不要笑我,各位,我看到一个男子,他的手背,在树枝上擦伤了,他就靠着树在抹血……他的血……他的血……”

芳子讲到这里,面色又苍白起来,我连忙问道:“他的血怎样?”

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一定是眼花,他的血,竟是蓝色的!”

我笑道:“芳子小姐,那只怕是你的黑眼镜的缘故。”芳子摇头道:“不!不!我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所以除下了黑眼镜,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血是蓝色的,他的皮肤很白,白到了……虽以形容的地步,血的确是——”

芳子才讲到这里,我不禁耸然动容,道:“芳子小姐,你说他的皮肤十分白,可像是白中带着青色的那种看了令人十分不舒服的颜色么?”

芳子吃了一惊,道:“你………你也见过这个人,那么,我见到的,不是幻象了?”

我闭上了眼睛,大约两秒钟,才睁了开来。

在那两秒钟之中,我正将一件十分遥远的往事,记忆了一下,然后,我道:“你先说下去。”芳子点点头,她显得有些神经质,道:“我指着他道:先生,你的血——那男子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只感到一阵目眩,便向下跌去了!”

我喃喃地道:“一阵目眩——”

我的声音很低,又是低着头说的。人家都在注意芳子的叙述,并没有人注意我。而我只讲了四个字,也立即住口不言了。

芳子喘了几口气,道:“我在跌下来的时候,心中十分清醒,我知道自那么陡峭的斜坡上跌下去,是十分危险的,也会大受影响的,然而,我竟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就跌了下来,若不是卫先生——”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停,以十分感激的目光,向我望了一眼。

我连忙道:“那是小事,草田小姐可以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卫先生,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面说,一面又向我望了一眼,带着几分东方女性特有的羞涩,续道:“而我被卫先生扶住之后,有一件事,便是抬头向上望去——”

我插言道:“草田小姐,当时我们的上面,并没有什么人!”

芳子点头道:“是,这使我恐怖极了,因为那人除非是向下滑来,否则是极难在那样的斜坡上,回到山峰上面去的,但是他却神秘地消失了……”

草田芳子讲到这里,藤夫人好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老医生则打了一个呵欠,道:“草田小姐,你可要我介绍一个医生给你么?”

草田芳子急道:“老伯,我并没有看错,我……”

老医生挥了挥手,道:“我知道,每一个眼前出现的幻象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是实体,但当幻觉突然消失之际,他又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突然消失在空气之中了!”

芳子怔怔地听老医生讲着,等老医生讲完,她双手掩着脸,哭了起来,道:“那我不能参加世界性的滑雪此赛了。”

藤夫人同情地望着草田芳子,老医生伸了伸懒腰,向每一个人道了告辞,回到他自己的房中去了,我穿上了一件厚大衣,道:“草田小姐,你住在甚么地方?我送你回去,还有些话要和你说。”

草田芳子已经渐渐地收住了哭声,也站了起来。藤夫人送我们到门口,外面,正在下着大雪,非常寂静,我和草田芳子并肩走着,我不停地望着后面,我的行为也为草田芳子觉察到了。

草田芳子忍不住问我:“卫先生,可是有人跟踪我们么?”

我这时的心情,十分难以形容,虽然,我们的身后没有人,但是我心中却老是这样的感觉。

我抑制着心头莫名其妙的恐布,道:“草田小姐,你是一个人在这里么?”

草田芳子道:“本来是和我表妹在一起的,但是表妹的未婚夫在东京被车子撞伤了,她赶了回去,我和我的教练住在一个酒店。”

我想了一想,道:“今天晚上,你如果请你的教练陪你在房中谈天,渡过一夜,这方便么?”

芳子的脸红了起来,立即道:“哦!不!他……很早就对我有野心了,如果这样的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

我又道:“那么,在这里,你可能找到有人陪你过夜么?”

芳子的眼睛睁得老大,道:“为甚么?卫先生,我今晚会有危险么?我可以请求警方的保护的。”

我道:“那并不是甚么危险,草田小姐,你千万不要为了今天的事而难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是真的,而不是你的幻觉,你的滑雪生命,并未曾受到任何损害!”

芳子惊讶地望着我,道:“你如何那样肯定?”

我又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再一次,将那件十分遥远的事,想了一想。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撒了一个谎,道:“在我刚才扶住你的一刹那,我也看到了那个人,他正迅速地向下滑去!”

我是不得已才讲了这样一个谎话的。而事实上,我当时一扶住了草田芳子,便曾立即向上看去,看是甚么突然发生的意外,令得她滚下来的,而我看得十分清楚,在我们的上面,并没有人。

芳子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中,闪耀着信任的光芒,令得我心中感到惭愧,略略地转过头去,道:“你今天晚上不能找到人和你作伴么?”

草田芳子又一次奇怪地问道:“为甚么我一定要人作伴?”我感到十分为难,想了一想,道:“我怕你在经过了白天的事后,精神不十分稳定………”

芳子不等我请完,道:“你放心,现在,我的心境已完全平复下来了。”

我们又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已将来到芳子下榻的旅馆门口了。向前望去,旅馆门前的灯光,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了。

我停了下来,道:“草田小姐,我有几句听来似乎毫无意思的话,但是我却要你照着我的话去做,不知你是不是肯答应我?”

芳子回过头来,以十分奇怪的目光望着我。

我的身材比她高,她必须仰着头看我,雪花因而纷纷地落在她的脸上,立即溶化,使她美丽的脸庞上,增加了不少水珠。

我道:“你今晚如果必须独睡的话,最好在愉快的气氛中入睡,你可以向旅馆借一些旋律轻松的唱片,甚么事也不要想,更不要去想不如意的事。”

我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看芳子有甚么反应。

草田芳子甜蜜地笑了一笑,道:“卫先生,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了。”

我也只好跟着她笑了笑,但我的笑容,一定十分勉强。因为,如果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草田芳子正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之中,我对她说的一切,绝不是甚么儿戏之言,而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但是我却又没有法子明白地将其中的情形讲出来,我更不能提起两个十分重要的字眼,因为要防止可能发生的惨事,唯一的可能,便是要草田芳子保持镇定和愉快。这两个字眼她一想起来,那就十分糟糕了!

当时,我在苦笑了一下之后,道:“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了,你可做得到么?”

草田芳子笑道:“好,我做得到!”

她的神情显然十分愉快,向我挥了挥手,向前跳跃着跑了开去。她跑出了十来步,还回过头来向我叫道:“明日再见!”

我也挥着手道:“明日再见!”

我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才转过身来。独自一个人,回到藤夫人的旅店中去。这一条路,十分静僻,雪越下越大,我眼前的现象,也显得十分模糊,而我心头上那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更逐渐上升,变成了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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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8:5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遥远的往事

草田芳子见到那个人,我的确是见过的。

虽然事隔多年,但是当我要回忆那件事的时候,我却还能够使我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我刚进大学求学时的事,我读的那间大学,是著名的学府,学生来自各地,也有着设备十分完善的宿舍。和我同一间寝室之中,有一个性情十分沉默的人,他的名字叫方天。

方天是一个病夫型的人,他的皮肤苍白而略带青色,他的面容,也不能给人丝毫的好感,所以,他十分孤独,而我也时时看到他仰着头,望着天空,往往可以一望三四小时,而不感到疲倦。

在他呆呆地望着天空之际,他口中总哼着一种十分怪异的小调,有几次,我问他那是甚么地方的民谣,他告诉我,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的小调。

而不受他人欢迎的方天,在我们这间寝室中住下来。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这一间房间中,另外两个同学是体育健将,头脑不十分发达,而方天的功课,却全校第一。我们莫不震惊于他的聪明。

我们那时读的是数学(后来我自问没有这方面的天才,转系了),方天对于最难解的难题,都像是我们解一次方程式那样简单,所以,他几乎成了两个体育健将的业余导师。

上半学期,没有甚么可以记述的地方,下半学期才开始不到三天,那天,正是酷热的下午,只有我一个人正在寝室中,一位体育健将突然面青唇白地跑了进来。他手中还握着网球拍。

他一进来,便喘着气,问我道:“我………刚才和方天在打网球。”

我拨着扇子,道:“这又值得甚么大惊小怪的?”

那位仁兄叹了一口气,道:“方天跌了一交,跌破了膝头,他流出来的血,唉……他的血……”他讲到这里,双眼怒凸,样子十分可怖。

我吃了一惊,道:“他跌得很重么?你为甚么不通知校医?”

我一面说,一面从床上蹦了起来,向外面冲去。不等我来到网球场,我便看到方天向前,走了过来,我看到他膝头扎着一条手巾,连忙迎了上去,道:“你跌伤了么?要不要我陪你到校医那里去?”

方天突然一呆,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道:“是林伟说的。”林伟就是刚才气急败坏跑进来的那个人的名字。方天的神情,更是十分紧张,握住了我的手臂,他的手是冰冷的,道:“他说了些甚么?”

我道:“没有甚么,他说你跌了一交。”

方天的举动十分奇怪,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林伟倒是一个好人,只不过他太不幸了。”我怔了一怔,道:“不幸?那是甚么意思?”

方天又摇了一摇头,没有再讲下去。

我们是一面说,一面向宿舍走去的,到了我们的寝室门口,我一伸手,推开了房门。唉,推开了房门之后,那一刹间的情景,实在是我毕生难忘的。只见林伟坐在他自己的床边上。

他面向着我们,正拚命地在拿着他的剃刀,在割他自己的脖子!

浓稠的鲜血如同浆一样地向外涌着,已将他的脸的下部,和他的右手,全部染成了那种难看的红色,但是他却仍然不断地割着。而他面上,又带着奇诡之极的神情。

林伟是在自杀!

这简直是绝不可能的事。他是一个典型的乐天派,相信天塌下来,也有长人顶着的那种人。这种类型的人,如果会自杀,全世界所有的人,早就死光了。

然而,林伟的确是在自杀,不要说那时我还年轻,就是在以后的岁月之中,我也从来未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这样努力地切割着自己的喉咙的。

我不知呆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像是梦魇似地,想叫,而叫不出来,待我叫出来之际,我的第一句是:“林伟,你干甚么?”

人在紧急的时候,是会讲出蠢话来的,我那时的这句话便是其例。林伟并没有回答我,我向他床边扑去,夺过了那柄剃刀,他的身子,向后仰了下去,我用尽我所知的急救法抢救着。

方天站在我的背后,我听得他道:“他……他是个好人!”

那是我第二次听到他讲这句话了。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和不可解,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谁也不会去深究这样一句无意义的话的。

我大声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不到三分钟,整个宿舍都哄动了,舍监的面色此霉浆还难看,以后的种种,我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和方天两人,接受了警察局的盘问,林伟自杀获救。

学校中对于林伟自杀一事,不知生出了多少离奇古怪的传说。

有的说宿舍中有鬼,有的说林伟暗恋某女生不遂,所以才自杀的,足足喧腾了半年以上,方始慢慢地静了下来。林伟伤愈之后,也没有再来上学,就此失去联络。

半年之后,是放寒假的时候了,绝大部份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宿舍中冷凊清地,我已经决定不回家,而方天看来也没有回家的意思,我们每天在校园中溜着冰。那一天,我们仍和往常一样地溜着冰,我们绕着冰场,转着圈子。

突然间,前面的方天,身子向旁一侧,接着,“拍”地一声响,由于他身子突然的一侧,他右足冰鞋的刀子断成了两截,而且,断下的一截,飞了起来,恰好打在他的大腿之上。

这一来,方天自然倒在冰上了。我连忙滑了过去,只见方天的右手,按在他大腿的伤口之上,在他的指缝之间,有血涌出,在冰上,也有着血迹,这本来是没有甚么奇怪的事,滑冰受伤,是冰场之上最普通的小事而已。

但是我却呆住了!

自方天指缝间涌出的血,以及落在冰上的血,全是蓝色的!

颜色是那样地殷蓝,竟像是倾泻了一瓶蓝墨水一样!

我立即想起半年之前的事来。

半年之前,林伟从网球场中,气急败坏地奔回宿舍来,便曾向我叫道:“他的血……他的血……”当时,他话并未曾讲完,我也一直不明白林伟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这时,我却明白了!

当时,林伟一定是看到自方天身体之内,所流出来的鲜血,竟是那么殷蓝的颜色,所以才大吃一惊,跑回宿舍来的。

而当他见到了我,想要告诉我他所见到的事实之际,又觉得实在太荒谬了,所以才未曾讲下去。而如今,我也看到了那奇异的事实!

我呆了一呆,失声道:“方天,你的血——”方天抬头向我望来,我突然觉得一阵目眩,身子一侧,竟也跌倒在冰上!我一直以为那时突然其来的一阵目眩,是因为阳光照在冰上反光的结果。

当我再站起来之际,方天已不在冰场上了,远处有一个人,向外走去,好像是方天,我叫了几声,却未见那人转过头来。

我再低头去看冰上的血迹,想断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的眼花。然而冰面上却甚么痕迹也没有,既没有红色的血迹,也没有蓝色的血迹,我自然没有兴致再继续滑冰,脱下了冰鞋,搭在肩上,回到宿舍去。

一进宿舍,才发现方天的床铺,显然经过匆忙的翻动,而他的随身行李——一直是放在他床头的一只小铁箱,也已经不见了。我在床沿坐了下来,将刚才的所见,又想了一遍。

我觉得自己不会眼花,然而,人竟有蓝色的血,这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么?

我想了一会,不免又想起林伟来。林伟忽然自杀——当时,我一想到了“自杀”两个字,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奇妙之极的感觉。

忽然之间,我感到自杀不是甚么可怕的事,在那瞬间,我心中感到自杀是和女朋友谈情一样,轻松之极,不妨一试再试的事!

我抬头望着窗槛,心中立即想到,在那里上吊,一定可以死去。我低下头来,望着地上的冰鞋,冰鞋上的刀子,闪着寒芒,我又突然想到,这冰刀是不是也可以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我事后回忆起来,当时我的情形,完全像是受着催眠,所产生的思想,不是我自己的思想!

我当然绝不会想到自杀的。然而,当我想到溜冰鞋底上的冰刀,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之际,我却俯身将冰鞋拾了起来,将冰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我甚至不假思索,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感觉,将冰刀的刀尖,用力向自己的脑门砸了下去!

这一下,如果砸中的话,我那时一定已经没命了,但是,也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卫斯理,你在干甚么?”

叫我的是女子的声音,而且就在门外的走廊之中。

我立即震了一震,一震之后,我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在一个短时间内,我竟不知道我自己高举溜冰鞋,以冰刀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是干甚么的!

当然,我立即就明白了那是准备干甚么的,我是想要自杀!

我遍体生寒,也就在这时,三个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女孩冲了进来,叫道:“卫斯理,教我们去滑冰!”我实在十分感激她们,因为是她们救了我的性命。

但是我却从来也未曾和他们说起过,因为这是一件说也说不明白的事。

我跟着她们,又来到溜冰场上,直到中午,才又回到宿舍中。

我独自静静地想着,我知道了林伟忽然会起意自杀的原因,他是不由自主的,像刚才我想自杀的情形一样!

但是为甚么,我和林伟两人在见到方天流血之后,都会起了那么强烈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意图,而且还付诸实现!

我不敢再在宿舍中耽下去,当天就搬到城里一位亲戚的家中,直到开学才再回来。

我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过,而从那天之后,我也未曾见过方天,方天没有再来上课,不知道他到甚么地方去了。

以后,我也渐渐将这件事淡忘了,因为我觉得一切可能全是巧合,那天我忽然想到会自杀,大约是受了阳光强烈的影响,以致心理上起了不正常的反应,而我也断定自己已看到的蓝色血液,多半是眼花。方天的不再出现,我也归诸巧合。

如果不是草田芳子对我讲起她忽然自那山坡上滑下来的原因,我早已将那件事,完全忘记了!

但如今,我却又将这整件事,都记了起来。在我一个人,独自回藤夫人的旅店途中,迎着飞扬的大雪,我又将往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详细地想了一遍。

我希望今晚我对草田芳子的嘱咐,全是废话,更希望草田芳子在听了我的话,向旅馆借些轻松的唱片,听了之后便立即睡去。我希望我的设想的一切,全是杞人忧天。

我低着头,继续向前走着,在我将要到达藤夫人的旅店之际,突然听得远处,“呜呜”的警车,划破了静寂的寒夜。

我的心狂跳起来,心中不由自主地叫道:“不!不!不是芳子,不是她出了事!”我立郥转过身,向前狂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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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8:5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严重伤害

我只化了十分钟的时间,便已奔到了草田芳子所住的旅馆前,只见停着救伤车和警车,门口还围了一大群人在看热闹。

我像发了疯一样地用手肘撞开围成一团的人,向里面冲了进去。

我冲到了旅馆门口,只见里面抬出了一副担架来,我一看到跟在担架旁边的那个滑雪教练,我的血便凝住了!

同时,我听得两个警官在交谈。一个说:“她竟以玻璃丝袜上吊!”另一个道:“幸好发现得早。”

我呆若木鸡,不问可知,被放在担架之上,正是不到半小时前,还和我在一起,美丽、柔顺的草田芳子了,听来她自杀未曾成功,我才松了一口气。那使我确切地相信,见到了蓝色的血液,人便会兴自杀之念。

蓝色的血液和自杀之间有着联系,这事情真太过玄妙了!

我看着担架抬上了救伤车,又听到无数记者,在向滑雪教练发着问题。

教练显然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无论记者问甚么,他都一声不出,我一直站立着不动,直到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我才转过身,向外走去。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切和一小时之前,似乎并没有甚么分别。但是一个可爱的女郎,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自杀,自然,她的运动选手生涯也完结了!

当然,“莫名其妙”只是对他人而言,对我来说,并不是完全莫名其妙的。

我已经料到,当草田芳子看到了有一个人所流血是蓝色的时候,她心中便可能会生出自杀的念头来的,像早年的我和林伟一样,所以,我在旅馆门前,已经劝她找人作伴了。

然而,我却没有法子弄得明白,何以一个人会有蓝色的血液,而见到他的人,都会生出自杀的念头,而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我脑中一片混沌,我只觉得我已经堕入了一件不属于科学范围,而属于玄学的怪事之中了。

我的脚步异常沉重,在我将到藤夫人的旅店之际,夜更深了,雪仍未止,路上更是静到了极点。而一当我停止了思索这件事之际,我便立即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惊惧,那种惊惧,像是你在明处,而有着许多饿狼,在暗处窥伺着你一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我要先镇定我的心神,才可以使我继续向前走去。我绝不是胆小的人,然而这时心中的恐惧,却是莫名其妙的。

而且,事实上,我的四周围十分寂静,甚么异样的事也没有,其实,如果真有甚么变故的话,我相信我也可以应付得了。

然而,那种恐惧之感,却不断地在袭击着我。

我呆了片刻,只感到离我不很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一个人,要我死去。而我之所以有恐惧之感,像是因为我已知道了他的心意之故。

这看来又是十分无稽的,因为科学家虽然曾经声称,人在思想的过程中,会放出一种电波,所谓“心灵感应”,实际上就是一方接收了另一方的脑电波之故。

当然,这种说法,还没有得到学术界确切的承认,而且,我如今又是在接受着甚么人的脑电波呢?甚么人又有这和超然的力量,可以使得他的思想,形成脑电波,而令我接受呢?我想到这里,仿佛觉得事情有了些眉目。因为,像林伟,我,草田芳子三人,忽然会起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那极可能是有另一个人,以强烈过我们思想的脑电波影响我们,使我们进入被催眠的状态之中,任由另一个人的思想,来主宰我们的行动。然而,我想深一层,却又觉得那实在是太虚幻无际的事。我勉力提起脚,向前走着,四周围静到了极点,纷纷扬扬的大雪,不但掩盖了大地上一切丑恶和美好的物事,也敛收了一切声音。

我一直是低着头在走着的,直到我看到了那棵白杨树,我才抬起头来。因为离藤夫人的旅店,已经不远了。当我抬起头来时,我可以看到前面有两团昏黄色的光芒,那当然是旅馆面前的灯光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终于来到了一条横巷的前面。只要过了那条横巷,便是藤夫人的旅店了。然而,我刚来到横巷之前,便看到街灯柱下,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衣的领子翻得高高的,头上又戴着呢帽,肩上雪积得十分厚,显见得他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我心中虽然有点吃惊,但是我却并没有停步,因为一个人在那样地深夜,站在雪地中,的确是一件可疑的事,然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由于我向前去,必需在那人的身边经过,所以我也不得不保持警惕。

我放慢了脚步,在他身旁擦过。

也就是在他的身旁擦过的那一瞬间,我脑中一震,感到有人在叫我:卫斯理!

但是,我的耳际,却又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四周围是那样的静,我绝不可能将有声音而当作没有声音的。事情就是那样的玄妙,我没有听到声音,但是我却感到有人在叫我!

我连忙站定了脚步,转过身来。

这时,那人也恰好转过身来,抬头向我望来。他帽子拉得虽低,我也看清了他的脸,他脸色苍白得异样之极,泛着青色,叫人看了。心中生寒。而这倜人我是认识的,他和我与他分手之际,几乎没有多大的分别,虽然事情已有十多年了。

他就是方天!

我呆了一呆,他也呆了一呆。他先开口,道:“卫斯理,是你,果然是你………”讲到这里,他叽咕了一声,我没有听清他讲的是甚么,然后,又听得他道:“你!你没有……”

他迟疑着,没有讲下去。

我在草田芳子向我叙述她的遭遇之际,便已经想到,她遇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方天。血液是蓝色的人,全世界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然而,我却绝未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会与他陡然相遇的。

我不等他讲完,便接上去道:“我没有死!”

方天的脸上,现了十分奇特的神情来,他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卫斯理,你是一个好人,我一直十分怀念你,你是一个好人……”

在他那样喃喃而语之际,我的心中,突然又兴起了“死”、“自杀”等等的念头来,我心头怦怦乱跳,这比任何谋杀还要恐怖,这个蓝血人竟有令人不自然而服从他的意志自杀的力量!

我竭力地排除着心中兴起的那种念头,我已和十多年前在学校中的时候不同了,那时,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如今,我已有了丰富的阅历,我更知道,对方的那种超然的力量,和催眠术一定有关,而催眠术的精神反制学说,我是明白的。

那种学说,是说施术者的精神状态(包括自信心的强烈与否)如果不及被施术者的话,那么,施术者会被反制的。

所以,我在那时,便竭力地镇定心神,抓住那些莫名其妙袭来的念头,我和方天两人,足足对峙了六七分钟之久,我已感到我脑中自杀的意念,已经越来越薄弱了!

我知道,在这一场不可捉摸,但实际上是危险之极的斗争中,我已经占了上风。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天叹了一口气,突然转过身,向前走去。我由于全神贯注,在和那种突然而起的念头相抗衡,在刹那间,思路难以转得过来,所以我看到方天转身向前走去,竟不知所措,直到他走出了七八步,我才扬声道:“站住!站住!”

我一面叫,一面追了上去,方天并不停步,但我是有着深厚的中国武术根底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地便将他追上。

他站定了身子,我沉声喝问道:“你是甚么人,你究竟是甚么人?”

方天的样子,像是十分沮丧,而且,在沮丧之中,还带着几分惊恐,他喘着气,道:“卫斯理,你赢了,我可能会死在你的手中,永远也回不了家,但是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用武器………”

我起先,听得他说甚么“回不了家”等等,大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我不禁吃了一惊,同时,他也在那时扬了扬手。

我向他的手中看去,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只银光闪闪的盒子,盒子的大小,有点像小型的半导体收音机,但上面却有着蜗牛触角也似的两根金属管。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武器”,我立即问道:“这是甚么?”

方天道:“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也不要逼我用他。我绝不想害人,我只不过想求生存,等待机会回家去,你明白吗,我有一个家………”

他越说越是激动,肤色也更是发青,我心中的奇怪,也越来越甚,道:“谁,谁不让你回家?”

他抬起头来,向天上看了一眼,又立即低下头来,道:“你………我求求你,只当没有见过我这个人,从来也没有见过,不但不要对人说起,而且自己连想也不要想,可以么?可以么?”

他讲到了一半,眼角竟流下了泪来。

我呆了半晌,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方天默然不语,我问道:“林伟,我,草田芳子,都曾经看到你体中的血液,是蓝色的,我们也都有过自杀的念头,你能够告诉我,那是为了甚么吗?”

我的话未曾请完,方天已经全身发起抖来,他手背微微一扬,在那一瞬间,我只看到他的手指,似乎在他手上的那只银盒上按了一按,而我也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吱”地一声响。

接着,我便觉得眼前突然闪起了一片灼热的光芒,是那样地亮,那样地灼热,令得我在不到百分之一秒钟的时间内,便失去了知觉,倒在雪地之上了。

在我失去了知觉之前的一瞬间,我似乎还听得方天在叫道:“不要逼我——”

从我依稀听到方天的那半句话,到我再听到人的声音,这其间,究竟隔了多少时间,我是事后才知道的,而当我再听到人的声音,接着我感到了全身的刺痛。

那种刺痛之剧烈,令得你不由自主地身子发颤,像是有千百块红了的炭,在炙烙着每一寸的皮肤一样,我想叫,然而却叫不出来,想动,也不能动,我紧紧地咬着牙关,但当我想松动一下牙关时,却也没有可能,我只好作最后的努力,试图睁开眼睛来。

在任何人来说,要张开眼睛,如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然而我这时,就像是初出娘胎的婴儿一样,用尽了生平的气力,才裂开了一条眼缝,我看到了来回晃动着的人影。

我定了定神,又勉力将眼皮的裂缝扩大了些,在我眼前幌动的人影,渐渐清晰了,像是摄影机的镜头,在渐渐校正焦距一样,我首先看到,在双手挥舞讲话的,正是那个和我下棋的老医生。

我竭力试图记忆,心中暗忖,难道我这时,是在藤夫人的旅店中么?但显然不是的,因为四周围的所有人,都穿着白衣服。

白衣服……白衣服……我脑中渐渐有了概念,医院,我是在医院中!

我是怎么会在医院中的呢?没有法子知道,我只记得我是倒在雪地中的,雪地……医院,噢,这一切,封于我这个刚恢复如觉,而且还得忍受着身上奇痛的人,实在是虽以继续想下去的,我决定先看看我自己,究竟怎么样了。

我竭力转动着眼珠,向自己的身体望去。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一定是看错了。于是,我闭上眼睛一会,再睁开来看看。

但是,我看到的东西,仍是一样,我看到,应该是我身子的地方,竟是一具木乃伊也似,每一寸地方,那裹满了白纱布的人形物!

这算甚么,这是我的身子么?我受了甚么伤?

我拚命想要挪动我的身子,但是却做不到,我只好再转动眼珠,我又发现,有两根胶管,插在我的鼻孔之中。看来我的确是受重伤了,因为,连我的面部,都是那种白纱布。

这时候,我又听得另一个人的声音,道:“如果他恢复了知觉,他会感到剧痛的,我们将为他注射镇静剂,以减轻他的痛苦。”

我心中在叫道:“我已经有知觉了,快给我止痛吧!”但是我却出不了声。

而我出不了声的话,显然便没有人会知道我已恢复了知觉,所以我只得尽可能地睁大眼睛。

我的听觉恢复得最快,我也听得有人道:“如果他能活,那么是两件凑巧的事,救了他的性命……”

他妈的,我不禁在心中骂了起来,甚么叫“如果我能活”?难道我不能活了么?那人的声音继续着:“第一,是那场大雪;第二,是这里新建成的真空手术室……”

有人问道:“大雪有甚么关系呢?”

仍是那个声音答道:“自然有关系,他究竟是受了甚么样的伤害,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则是类似辐射光的灼伤。他倒地之后,大雪仍在下着,将他的身子,埋在雪中,他身子四周围的雪,对他的伤口,起了安抚作用,要不然,他早已死了!”

我记起了我昏过去之前的情形,那灼热的闪光,那种刺目的感觉,原来我几乎死了。方天用的是甚么秘密武器呢?

我正在想着,只听得那声音又道:“如果不是在真空的状态下处理他的伤口的话,那么他的伤口至少要受到七八种细菌的感染,那就太麻烦了。”

我心中苦笑着,幸运之神总算仍然跟着我,只不过疏忽了些,以致使我像木乃伊也似地躺在医院之中,混身都灼痛。

我不准备再听他们交谈我的伤势,我只希望他们发现我已经醒了过来,而和我注射镇静剂,以减轻我此时身受的痛苦。

我仍然只好采用老办法,睁大著眼睛,我的视觉也渐渐恢复了,我看到围住我的人,至少有七八个之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已经睁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听得一个护士,尖叫了一声,道:“天哪,他睁着眼!”

我心中叫道:“不错,我是睁着眼!”

感谢那护士的尖声一叫,我已经醒过来一事,总算被发现了,接着,围在我身边的人,又忙碌了起来,我被打了几针,沉沉地睡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室内的光线,十分柔和。在我的身旁,仍有几个人坐着,其中一个,还正把我的脉搏。

我发觉口部的白纱布,已被剪开了一个洞,那使我可以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来。

我看到一张严肃的脸向我凑近来,问我道:“你能讲话了么?”我用力地掀动着口唇,像是我原来不会讲话,这时正在出力学习一样,口唇抖了好一会,才讲出了一个字来,道:“能。”

那人松了一口气,道:“你神志清醒了,你的伤势,也被控制了,你放心,不要乱想别的。”

那医生叹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同情的面色来,道:“性命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我道:“皮肤会受损伤是不是?”

那医生苦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我们会尽可能地为你进行植皮手术的……”

我不等他讲完,便闭上了眼睛。

那医生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我已经可以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像是被一种极强烈的辐射光所灼伤的,那么,和所有被烧伤烫伤的人一样,我皮肤的损坏,一定十分严重了,只怕最佳的植皮手术,也不能挽救了。

我想了好一会,才睁开眼来,那医生仍在我的眼前,我道:“我要求见你们的主任医师。”那医生道:“佐佐木博士吩咐过的,你再醒来的时候,便派人去通知他,他就要来了。”

佐佐木博士,那就是在北海道藤夫人店中和我同住的老医生,他是日本十分有名的外科医主,但是他却在一家十分有名的大学医学院中服务的,那么,在我昏迷期间,我早已离开了原来的地方,而到东京来了。

我又闭上眼睛养神,没有多久,便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佐佐木博士走在前面,后面又跟着几个中年人,看来是医学界的权威人物。

他们来到了我的床前,佐佐木博士用心地翻阅着资料,这才抬起头来,道:“好,你能说话了,你是怎样受伤的?”

我据实回答,道:“有一道强光,向我射来,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就昏了过去!”

“辐射线——”佐佐木博士握着拳头。

佐佐木又“哼”地一声,道:“你可知道你身上将留下难看的疤痕么?”我刚才要那个医生请主任医师,为的是讨论这一问题。

我立即道:“博士,我想提出一个你听来可能不合理的建议,我想用中国一种土制的伤药。来敷我的全身,那样,任何伤口,都不会留下疤痕。”

佐佐木高叫起来,道:“胡说,你虽然脱离了危险期,但是伤势随时可以恶化,我要对你的性命负责,我绝不能听你的鬼话。”

我开始说服他,告诉他这种伤药的成份,十分复杂,乃是中国伤药中最杰出的一种,根本是买不到的,只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还藏有一盒,任何伤口痊愈了之后,绝无疤痕。

但是,不论我说甚么,佐佐木只是摇头,我说得气喘如牛,他也不答应。

我叹了一口气,佐佐木博士和其他几个医生商量了一阵,又走了出去。我刚才说话说得实在太累了,这时便闭上了眼睛养神。

好一会,我才睁开眼来。病房中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护士。那护士的年纪很轻,生得十分秀丽。我低声叫了她一下,她立即转过头来,以同情的眼光望着我。

我想向她笑一下。但是我面上所裹的纱布却不容许我那样做。

她俯下身来,以十分柔和的声音问我道:“你要甚么?”我低声道:“你甚么时候下班?”

那护士以十分异特的眼光望着我,她的心中一定在想我是个疯子。我问她甚么时候下班,难道是想约她出去吃晚饭么?

我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连忙又道:“我只是想请你代我拍一份电报。”

那护士立即点了点头,道:“可以的。”她拿起了纸和笔,我先和她说了地址,才念电文,道:“速派人携所有九蛇膏至——”

我讲到这里,又向她询问了这个医院的名称,才道:“就是这样了。”

护士以怀疑的眼光望着我,道:“九蛇膏是甚么东西?”我立即沉声道:“小姐,我需要你帮忙,九蛇膏是我们中国人特制的伤药,就是刚才我向佐佐木博士提起的那种。”

护士很聪明,立即道:“你是想自己使用这种膏药?”我点了点头,道:“是,我一则不想在自己身上,留下难看的疤痕。二则,我还要使佐佐木博士知道,有许多现代医学所不能分析解释的药物,的确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护士的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看出她心中在不断地拒绝我的要求,我也不再多说话,只是以恳求的眼光看着她。这位护士是一个心肠十分好的少女,经过了四五分钟,她叹了口气,道:“你要知道,在这里当护士,是一种荣耀,我费了不知多少精神,才得到这种荣耀的……”

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这种事一查出来,她非被革职不可!

我连忙道:“小姐,你可知道,使一个病人感到你是他的天使,这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么?”

护士小姐笑了起来道:“好,我为你去做!”

接下来在医院中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详细叙述的必要了。因为我如今所述记的题目是“蓝血人”,自然要以那个神秘诡异的蓝血人为中心。

第三天,九蛇膏便到了我的手上,在那护士的帮助下,我得以将九蛇膏敷在全身,第七天,当着佐佐木博士的面,拆开了纱布,我全身的皮肤,像根本未曾受过伤一样,博士暴跳如雷,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奇迹,我仍然十分感谢他的拯救,离开了医院,在郊区的一家中等旅馆中住了下来。

离开了医院之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养神,和静静地思索。

我这一次,虽然又侥幸地逃过了厄难,但是如果是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的话,那我就难以再有这样的幸运了!

第一、不会再有那场大雪;第二、世界上仅存的一罐“九蛇膏”,也已经给我用完了,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我非变成丑陋的怪人不可。

从旅馆房间的阳台望出去是一片田野,视野十分广阔,我坐在阳台上看看早报。报上并没有甚么刺激的新闻,我将报纸盖在脸上,又准备睡上一会,忽然听得有人在叩门。

我一欠身,坐了起来,大声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侍者,他向我道:“卫先生,有一个人来找你。”

我吃了一惊,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一个极端的秘密,有谁知道呢?我心念一转间,立即想到了方天。我心神不禁大是紧张起来。

但就在这时,侍者一侧身,大踏步跨进来一个人,却并不是方天,而是和我分别没有多久的纳尔逊先生,国际警察部队的高级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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