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詭店舊事

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5 06:15:21

街角不知何時開了一家店。古舊，占有一幢德式小樓的一角。門窗都掩著重重的絲緞，靜寂如黃泉路上的小小茶水驛站。“碾脂榭。”招牌題在一塊舊舊的板上，用古篆體，彎曲，妖嬈，似舞動的蟲。站的兩邊又有對聯。“淚眼為硯，研盡無數紅顔。”那邊是，“胭脂做墨，寫破若幹風月。”倒也文雅乾淨。那一日的黃昏，晚霞輝煌。似開後破落的罌粟花，落紅委地，豔麗地堆在天空。又似誰中指上破開的一個小口，滲出的血，腥風雪雨豔地抹開一道。有人推開店門。咦，是個年輕人。倒也挺拔，面目分明，只是神色中帶著一點焦急。他這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神氣。猜猜也知，定是為心上的小小女友遍尋一樣可心禮物而踏破鐵鞋不獲。店主是垂暮的老人，駝背，眇了一目。剩下的那只眼睛，仿佛幽深的古井水，莫測。似有波瀾，又似無。他笑眯眯迎上那年輕人，引他看這些陳年的玩物。物都是死的，但多年離人近了，染了氣息。昏黃的光線下，似無數雙眼睛，欲睜非睜，竊竊笑著看這世間的荒唐。年輕人拿起一支銀釵。三股釵柄，尖且利。年代久遠難免有銀鏽，暗啞的黑紅，乍眼一看，還以為是陳年幹涸的血漬。釵頭上鑲著一粉指肚不大的明珠，珍珠捱不過歲月，已經是黃漬漬的了。老者在他背後輕輕說：“是月影簪啊。”

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5 06:16:42

月影簪那年的雪莫名的大，天地白茫茫一片好乾淨。她匍匐在一戶人家門口的石獅子前。乍一看，似一只小小的獸。雪花綿綿蓋在破衣上，像暖的棉絮。只是這棉絮，冷得直達心肺。目光也似，漆黑的眼仁，裏面有兩束小小的火焰，再大的雪也澆不熄。惟有一頭頭發仍好生生地梳著，用一只銀釵簪在腦後，整齊得讓人心疑。那支銀釵叫月影簪。三股釵柄，雪亮似一件利器。釵頭上一料明珠，珠子的光華會隨月圓月缺而變化。那天初一，珠子暗淡，仿佛一粒沙。這是她家的傳家之寶，據說還是祖上的祖上，還顯赫的時候用盡心機得來的。如今，只有這支釵，依稀記錄那些早已煙消的寶貴繁華。小戶人家有這樣眼熱的寶貝，結果可想而知。爹爹被人用亂刀砍死，那些人用刀逼娘，娘不說。他們獰笑著，輪流地淩辱娘。娘的淚沿臉側流下來，娘還是沒有說。娘那個時候已經不止是在保護那柄釵了，娘是為了保護躲在爐竈中的她。她們終於惱了，一刀切掉娘的手，一刀切掉娘的足。血潺潺地流下來，流到躲在爐竈裏的她的腳下，溫熱腥甜。她已經不曉得要害怕，要驚叫，只是一味地睜大眼睛，睜大眼睛。那支害她全家性命的月影簪，藏在她的發裏。那年，她十二歲。府門被人推開，廚娘林大娘走出來，冷得直往手裏呵氣，忽然發現雪裏的她。她也不說話，只用一雙大眼睛瞧著林大娘，分明又有千言萬語。林大娘心善，救她回自己房裏，睡在熱炕上，喂她薑湯。進府門前，她趁誰都沒注意，悄悄的，悄悄的，從頭上拔下那釵，籠在袖裏。她才十二歲，可已經懂得很多二十歲的人都不懂得的事情。雪下得越發綿細丐來。天氣漸暖裏，她已經好得差不多。她盈盈拜林大娘，謝她救命之恩。林大娘托起她尖尖下巴，口中“呵”一聲，說：“竟是個絕色的娃兒。”是，她美，她知道。尤其是那一頭頭發，濃黑且密，似一攏雲。林大娘憐惜她，留她在廚房裏幫忙。大戶人家，並不少一人的飯，從哪裏都省得出。她又再拜，口中從此改稱林大娘做“娘”，乖巧得讓人心頭有點悲涼。又三年。府中下人都已認得她。年輕的小廝們都喜歡和她搭訕，她只管端起一張冷面孔，不言不語，不搭不理。她是眾人口中的酸葡萄。每月月圓的時候，她都人偷偷取出藏著的那只月影簪。簪頭上的那粒珠子，閃爍如另一個明月。她緊緊握著，釵柄刺破手掌，血流出來，溫熱腥甜，一如那日。她永忘不了的那日。那天，廚房裏烹了老爺的碧螺春，可大丫鬟竟一直都沒來取。再過些時候，成色就要變了。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說：“娘，我送去吧。”林大娘看她一眼，神色很複雜。最平凡的女人往往擁有最敏銳的直覺，她們懂是什麽時候不妨多說，什麽時候一句話也不該說。她終於什麽也沒有說，只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走向書房，一步一步，越來越近。老爺在書房臨一幅顔真卿的字帖。他雖然已年過半百，但仍保養得很好。據說他年輕時本是做的殺人越貨的勾當，一身功夫不容輕視。後來用錢捐了個小小的官，竟也改頭換面起來。她放下茶案，卻沒走。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一座雕像。老爺回頭看見她，剛想呵斥，忽然呆了。呵，這府中何時有這麽美貌的女子。眸亮如星，唇豔如花。最美的是那一頭頭發，蓬鬆漆黑。她站在那裏，冷且豔，像是園裏栽的那盆白牡丹。他忍不住趨上前來，握她的手。滑且膩，這幾年的粗活，並沒有損害她天然的風姿。她象徵性地掙了掙，沒掙開，也就罷了。他越發得意，摟她的腰，手漸漸往衣帶伸去。這書房中倒就有一張錦繡大床。她一下閃開，正色說：“老爺喜歡我，可得正經按規矩辦，如此輕薄，我是縱死也不依的。”說罷，香風細細地去了。他有點愣，但仍忍不住反復玩味她的容顔她的話，心裏越發地癢上來。沒過幾天，老爺已下令要納她為第七房小妾，府裏張燈結彩大張旗鼓地忙起來。五十歲，納十五歲的小妾。外面的文人聽了，嘻嘻一笑，會心地說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府間的議論更難聽些。“呵，怪不得整天扮個高貴樣子，原一心想飛上高枝。”她，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只細細地打扮起自己。將一頭烏發盤起，找出那只多年不見天日的月影簪，深深插進去，釵柄沒發。新婚夜。她竟只裹一床毯子進去，床畔坐著已等得心癢的老爺。她咯咯嬌笑，打開毯子，裏面竟什麽也沒穿。肌膚，芬芳如花，雪白如緞。老爺撲住她，猶如老虎撲住獵物。歡好過後。她披一襲雪白綾羅，坐在床顯的凳上，執一柄象牙的小梳，細細梳她那頭發。發間異香，不知抹了什麽。那發簪，不知什麽時候被拆開。老爺躺在床上，閉著眼，似在歇息，又似睡著了。她一邊梳，一邊閑閑地說：“你不認得我了嗎？你不認得我了嗎？三年前你為奪一支珠釵子，而殺的那一家，你不記得了嗎？”有什麽東西，在暗夜裏“滴答滴答”地響著。是血。從那張鋪著粉緞平繡龍鳳被面的大床上滴下來，潺潺地流到她腳邊，溫暖而腥甜。她的那柄月影簪，正正地插在老爺的頭頂，直至沒柄。 時值溽暑，但店中不知為何異常陰涼，有股幽幽的氣息，蔓延。年輕人忍不住抖一下，笑說：“是嗎。”他的手，輕輕地放下那支釵。他側過頭，牆角挂了件雪白的紗衣。他奇道：“那也是古董嗎？顔色還這麽乾淨鮮明。”真的，那紗衣明淨地挂在那裏，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剛剛脫下它一樣。老人走過去，愛惜地摸那衣裳。衣料柔軟，簌簌而唱，宛轉如一曲挽歌。他輕輕歎：“這衣裳天衣無縫，叫獨鳳衣。”

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5 06:18:10

咳咳！暫時就到這裏好了……天啊……我打得好痛苦……

南昌徐麟 · 发表于 2006-7-5 07:09:20

支持下，顶~~

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5 18:18:01

獨鳳衣他祖上是出過狀元的，世代做清貴的翰林。及至他父親這一代，棄文從商，也是商途平坦，很快積蓄下無數家產，成了洛陽數得著的富翁。他五個月便懂得開口說話，十個月識字，兩歲誦詩書，十歲，已考中了鄉試，頭名。十八歲時，他已經歸隱在家。每日烹茶，自弈，賞玩一朵曇花的開放，不再問起世事。旁人那麽長的一生，在他身上，不足二十年，已經過完。二十七歲，他仍沒有娶妻。林子裏站得最高，唱得最動聽的那只鳥，是沒有別的鳥敢比肩而立的。父親催，母親催，大家都勸他將就一些，他只笑不語。四月天的一個清晨，他忽然縱馬離開了家。一個月後的又一個清晨，他又回來。一騎去，兩騎回。他後面跟著一個白衣的女子，頭上戴一頂蒙面紗帽子，身影婀娜，且高貴，像梅花花萼中細細的一線雪。沒有問她來歷，知道問亦無用。家中照他畫出的圖樣，在洛陽郊外起一幢別院。院前院後種一種綠萼雪白花瓣的梅花，院中種滿茉莉，水仙，木樨，全是雪白芬芳的花朵。門楣上是他的手書——“香雪海”。他牽那女子的手，仿佛呵護一個小小的玉瓶兒，住進那別院。她，已經是他小小的妻。至於她的相貌，據說是絕美的，一傳十十傳百，繪聲繪色中，越見得神奇。終於有人心中不服，洛陽城裏公認的第一美女，盛氣淩人而來，而面色灰白而去。坊間嘩聲大作，於是夫婦兩人愈見得神秘飄渺，高不可攀。有江湖術士往別院叫賣一件華衣。也真是件好衣裳，整件衣裳像用一件布料裁出的，沒有一個針腳。上面用綃銀線繡一只鳳，展翅低低徘徊。那術士站在廳堂裏展示給他們看。他將衣裳一疊，一疊，再一疊。偌大一件衣裳，竟可疊成小小的一塊，握在手心裏。拿出來再抖一抖，還是光華燦爛的一件。竟輕，薄，軟，至此。他大喜，出價五千兩，買這件獨鳳衣。天下若有衣裳稱的上他的妻，那麽一定是此件。他的夫人，靜靜立在他身邊，永遠的白衣，白紗遮面。那術士收了銀子，擡頭看一眼她，歎一口氣，轉身出去。走幾步，又轉回頭來，又歎一口氣。院中只他們夫婦兩人，他們也不用一個下為。也是，他們那樣的人物，又何須下人。但人們常會從高高的院牆外，聽到他們的聲音。天好的時候，花園裏有“嘻嘻”的笑聲。“再高些，再高些。”她說，這想必是在蕩秋千。“抓到了。”他說。“小心些，小心些，別扯壞了蝴蝶的翅膀。”她又說。這應是在撲蝴蝶。天陰的時候，夫婦兩人相對酬唱著前朝舊人的一曲《鳳求凰》。歌聲曼妙動聽，卻不知道為何，有一種莫名的酸楚。人們說，這大概就是傳說裏的神仙眷侶，只羨鴛鴦不羨仙。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終於有一天，那永遠暗香浮動的院落裏沒了笑語，沒了歌聲，悄無聲息，似一座古墓。他的父他的母終於起了疑心，帶人打開那幢長久封起的門。那些異香雪白的花竟全都開了。冬日的梅花與夏日的茉莉，開得一樣繁盛嫵媚。人們愈發驚疑。終於，找到他們兩人，在他們的房中，青衣的他與白衣的她，不過已經是屍體。人們遑遑請來仵作。他們夫婦正當壯年，死得離奇。那白須的仵作在密室中細細查看半天，終於喚人進去，面色煞白，一滴汗滴下來，又一滴，又又一滴。人們急爭追問。他頓一頓，終於說：“這位少爺死於四五天前，老朽實在查不出死因，不過屍體完好。至於這位夫人……”他又頓一頓，伸手掀開她身上那件還是皓白如雪的獨鳳衣。衣裳下是累累的白骨，隱隱泛著青苔的顔色。“已經死了幾百年了。”  年輕人額上起了一層細細的汗，密密匝匝。他強笑道：“老板，你盡講些這種故事來嚇人。”他向店面另一端走去，那裏有一個純下班玻璃的櫃子。裏面擺有許多小小的器物。舊的水晶瓶子，內畫的鼻煙壺，嵌金纏絲鑲珍珠的首飾盒子。年輕人忽然“噫”了一聲，從中拈出個小小的瓷盒來。雨過天青色，上面有星星點點的白斑。旋開瓷蓋，裏面是豔紅色的膏子，甜香細細。原來是一個胭脂盒子。老人聲音遠遠從後面飄過來。“這瓷器，有個名堂，叫星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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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7 05:35:56

星子青已經三更了。窗子臨街，隱隱能聽到打更的人在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她輕輕從頭上拆下明珠墜腳，碧玉簪子，和張公子方才送的那只金步搖。真累啊！她是天香樓的頭號花魁，若不趁著年輕美貌多攢些積蓄，還能做什麽。這世上，只有錢是最可靠，最可親的。她把那只金步搖端在手裏看，真是好東西。釵頭上那只鳳凰做得跟活了似的。鳳嘴裏銜了一粒小小的珍珠，還是可以活動的。她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急急要把金步搖放到首飾箱裏。釵尾急急劃過手指，戳開一個小口，一道血漬，殷紅，沿著凝霜雪般的手指流下來。她沒在意，只放到嘴裏吮一下，走到銅盆邊上。桌上的銅盆裏熱氣袅袅，下人一早把洗臉的熱水倒她。她閉上眼睛，撩一捧水灑在臉上，溫熱。她忽然覺得有點異樣，鼻端似聞到一點腥，急忙睜開眼睛。盆裏的水竟全都變成殷紅色，似血，猙獰地晃動。她“啊”地驚叫一聲，伸手掀翻了銅盆。水灑了一地，有一只青色的小瓷盒從盆裏跌出來，落在地上的波斯地毯上。她拈起來看。嚇，虛驚一場。原來是她的胭脂盒子掉到了盆裏，怪不得水都染成紅色。她把胭脂盒子揀起來，放在桌子上。這裏面盛的可是京城紫雲齋的胭脂，香且勻淨，據說要一萬朵玫瑰花才能淘出這麽一小盒膏子，這麽小一盒要三十兩銀子。。盒子也是好盒子，雨過天青的底色，上面有星光似的雪白的一點一點。這種瓷器有個名堂，叫星子青，據說要在有流星劃過的夜晚，開窖燒瓷，才能得到這種奇特的花樣。這些還都是他送她的。她坐在銅鏡前。鏡子裏的容顔仍然動人美好，她愛惜地撫上面孔。忽然，銅鏡上似有什麽滲出來，開頭是微微的粉紅，像是一滴碩大而憂傷的淚。顔色越來越深，最後是血一樣的紅，粘稠，緩緩沿鏡面淌下來。有個低低的男子聲音傳來：“你說過的，你若負我，就叫你血盡而亡。”她說過麽？好像是，是對他。最初，他只是上京趕考的書生，因為貪看她的容顔，故流連不去，心甘情願放棄前程似錦。那時候是陌上忽染楊柳色的初春。她穿件湖綠衫子，盈盈動人。他只瞥一眼，就此醉了。他散盡千金，會麽都依她。紫雲齋的胭脂，星子青的胭脂盒，夜明才，碧玉鈴，珍珠耳墜。他什麽都給她，連自己活生生的一顆心，也全然雙手奉上。她笑盈盈，喚他“郎君”。他不知道，她喚每一個來這裏的客人，都做郎君。她記不得他們的名，記不得他們的姓。她喚每一個人，都做“郎君”。她似一只蝴蝶，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流連花叢。你怎麽能要求一只蝴蝶，記得每一朵花。他不過是萬千過往中的一個吧。可他還天真地以為，她待他是不同的。當然，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快樂。月圓的時候，他攜她的手賞月。她靠在他的肩頭，鶯聲嚦嚦。“郎君，你將來莫要辜負妾身。”“當然，我若負你，叫我千刀萬剮而死。你呢？”“我若負郎君，叫我血盡而亡。”她只是隨口說來，她哪日不將山盟海誓演練千遍。但終有那麽一日吧。他的背囊空空，床頭金盡，壯士無顔。他偷偷把實情告訴她，心裏指望她能與自己一起私奔，效法古人。她忽然冷笑，柳眉倒豎，那美麗容顔竟突然說不出的醜惡。“與你私奔，你已不值一文，如何過活。”他被趕出門去。這本是個銷金窟，無情，只認錢財。可他偏偏看不透，放了一顆最最珍貴的真心在這裏。後來，他再也沒出現。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中了狀元，衣錦還鄉。她，已忘了他。鏡面上的血越來越多，滴到桌上，流到地上。那聲音也越來越迫近。“你說過的，你說過的，血盡而亡，血盡而亡。”她駭得驚叫，站起來欲奪門而出。可不知怎的，忽然絆到了剛才掀翻在地的銅盆，整個身子都倒下來，額角“砰”地一聲撞到桌角。她雙眼圓睜，似是不置信，額角上烏黑的一個洞，血泊泊地從洞裏流出來。她的身子，慢慢地軟下去。桌子上那星子青的胭脂盒子，忽然自己動了起來，骨碌碌從桌子上滾下來，啪地一聲摔在血泊裏。胭脂吸足了血，愈見紅豔。瓷盒的青也襯得更分明。你說過的，若有一日你負我，就叫你血盡而亡。 年輕人忍不住把雙手環過來抱住自己的肩膀，他忽然覺得背後有一陣穿堂風吹過，把他寒毛都吹起來了。他想走，但這店中的東西實精巧可愛，他又舍不得。他又走了幾步，拿起一個圓形的東西，銅的，沉甸甸。正面是螭龍雲紋，反面是流蝠獸紋，倒也精巧。他手不知碰到哪裏的機關，那東西忽然彈開，裏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可照見人的影子。原來是一面別致的銅鏡。他回頭問老人：“這銅鏡沒故事吧？”老人慢慢走過來，端詳半天，搖搖頭說：“這鏡子沒有故事。”年輕人付了賬，轉身出門，腳步有點下意識的急匆匆。 老人看他遠去，嘴角忽然浮現出一點詭異的笑。 他揚聲向店後說：“素娥，有人買走了你的鏡子。”“是嗎？那破鏡子終於有人買了，它總是照不出我的面孔來。”隨聲出來個穿青衣的女子，身段苗條，頭上梳一個低髻，看來應該有幾分姿色。可是她的臉，她的臉。她的臉平平的，似一張白板一樣。上面空空的，沒有五官，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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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26 04:02:23

又是黄昏。 这世上所有哀伤，诡异，凄迷的故事，似乎都发生在黄昏的时候。 天空似明非明，欲晴不晴，呈现一种惊心动魄的紫色。风起时，是刹那间末世无尽的荒凉。风声尖酸。空气中有种不自觉的惶然。 这条雾桂路原本便背离闹市，极清洁的。空气中永远有种凉沁沁的味道。这会傍晚时，又起了风，自然更加人迹罕至。 天色越发沉下去，一点夕阳挂在云边，欲坠非坠，像谁腮上的一滴鲜红的血泪。半是哀婉，半是诡秘。 街角忽然有个白色的身影转过来，身形不知为何有些僵硬，但脚步仍然匆匆。走到一处八角木楼前，略顿了顿，便“吱呀”一声推门进去了。 门边挂的小小木质招牌不知什么时候翻转了过去，背面朝上。这阵风一紧起来，它就似有知觉似的，自己“啪”的一声又翻转了过来。 小小的篆体，似挣扎百般却无法解脱的人形，黑字木底，刻着三个字。 “碾脂榭。” 进门的那白衣人略带不安的抬起眼来。 原来是个极年轻的女子，看神气不过二十岁左右。雪白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极大极清澈的眼睛，只略微有些失神，脸色也太苍白了些。她穿件雪白衣裳，头发似乎是刚刚洗过的。还湿漉漉的，连衣角也是湿的。 她抬起头打量店堂。那张清丽的面孔上总是若有所思，仿佛内心中有重重叠叠的心事，不堪重负。 呵，她这样的年纪，又生得这样的好，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心事。 店堂里旧旧的。因天色暗了下来，在角落里挂上了一盏刻花流苏琉璃风灯。火光一跳一跳，愈发衬得人面孔上阴晴不定。 店中没有人。那些陈年的古董安静的在架上，散发着一点灰尘的甜香，以及关于陈旧岁月的一切怀想。 但假壁的后面有人语声，极低极低。 “是她了吗？你可认得清楚。那么久了。” “是，我又怎么会不认得她。那张脸，哈，那张脸。” “好，认得就好。” 那声音细若蚊语，相隔的又远。店中的那少女正自顾自专注地打量着一件件古董，自是什么也没听到。 过半晌，那店主人终于从假壁后面转出来。 是个老者。穿青布长衫子。留一撇山羊胡子，背略略驼，头微微低着。精子走到那白衣少女前面，才抬起眼慢慢的打量了她一下。 那少女神色一变，惊得倒退一步。原来那老者有一只眼睛是无法视物的。灰色，混浊。且他面孔上，有一种无可言喻的神情。似乎是威严，可看起来又诡异的很。 那少女想了想犹豫地打开一直紧抱在怀里的东西。是一袭雪白的绸。打开来，原来里面包裹了一样圆圆的，铜制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朝上的这一面有花纹。是离龙行雨图。一龙一凤。翱翔天际。连流云的花纹都刻得细微生动，十分精致。旁边有一行小字：南朝张僧繇安乐寺。 那少女顿了顿，又抬头看了老者一眼，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伸出手指按在了那龙与凤的两对眼睛上。 那东西竟“嗒”的一声轻响，弹了开来，里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可以照见人影。 这么精巧，原来是一面铜镜。 连这小儿女用的器物都制作的如此精致，可见它当初的主人是如何显赫富贵的大家。 老者忽然“嘿”的笑了一声。“好精妙的机关呀，是不是？姑娘你竟一下便能打开，当真了不起。” 那少女听言心中一动，面上神色也是一变。她轻轻说，“听我男朋友说，这东西是他从这里找到的，我便来问问这东西的来历。说也奇怪，我一见它，便已经知道如何打开它。说与他停，他也觉得这东西眼熟的很，不知是哪里见过的。并且，并且。” 老者趋近一步，“并且什么？” “我竟常能从里面看到一个红衣身影，身影十分苗条，似乎是个女子，但永远都是个背影。但我男朋友倒是从来没见过。” 老者“嘿嘿”笑了两声，有若鸦鸣。他取了一块小小的丝绒，擦拭着那面铜镜，说，“姑娘，莫不是你眼花看错了吧。” 那少女的神色略有迟疑。但忽然间，她神色又变了变。 原来老者手重的那面铜镜，竟越擦越亮，越来越亮，忽然一道反光反射到那少女的面孔上。 少女的表情突然僵硬了。有一把细细的游丝一般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针一样，仿佛要钻进她的身体里，她的血液里，她的肺腑里。 “那些事情，那个时候，你，你不记得了么？你不记得了么？齐素儿？” 不，不，不，我没有忘记。 是，是，是，我想起了。 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能够淡忘。它似乎一直葬在我的潜意识里，陪我生生世世，辗转不息。

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26 04:02:51

那个时候，我是齐家的小女儿，江南富户齐家，一门显赫的齐家，那时候，我住在斗角飞檐屋脊镇有琉璃神兽的高大房屋里，金莼玉粒噎满喉。房前种大株梨花，阔叶芭蕉，与挺拔梧桐。 我是家中的小女儿，亦是惟一的女儿，上面有一个兄长。 但除却府中的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因我丑。 也许是上天捉弄。父母虽算不上人中龙凤，也算是出众人物。即便是同胞哥哥，也生得俊朗异常。惟独我相貌奇突。 父母怜惜我这惟一的女儿。故我出生后，府中再也没有一面镜子。连下人们也不敢谈论我的相貌。 但我渐渐省事。没有镜子算什么。我偷眼瞧见府中的侍女常打一盆清水到背人处端详良久。 我十分好奇。那水中究竟有些什么？ 我亦打来一盆清水，探头向里面看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相貌。 其实若单论五官，也是平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与旁人无甚两样的五官组合在我的面孔上，便显得丑陋。 我轻轻叹一口气，伸出手指点破水面。水中容颜蓦然模糊。看看看，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如梦幻泡影。 我并不在乎，我仍旧是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仍旧是僖哥哥最疼爱的小素儿。 也许，对于弱者，人们似乎总怀有异乎寻常的怜悯与疼爱。江南的秋，似乎是一夜间说来就来的。院里的那两株梧桐一夜间昏黄叶落。我站在树下拾起一片落叶。原来每一片落叶都脉络清晰，仿佛命运，一早就注定是那么清晰无误。 玩牌房里的小丫头赏心慌慌张张跑过来。我面孔一板，说，“这么慌张，成什么样子。” 她跑的面孔都红起来，摇摇头，睁大一双眼睛，说，“不是，小姐，是僖少爷回来了。” 僖哥哥？ 我惟一的哥哥。每年清明时出门游学，白露时便会回来的僖哥哥？ 我跌跌撞撞跑到二门上。是，那就是他了。 戴着雪白的银丝冠，背后两根白色的带子轻轻飘动，轻袍缓带，面貌英俊，一如神抵。 我匀好呼吸，轻轻走过去，伸出手，微笑说，“僖哥哥，来，背着小素儿。”他是我的僖哥哥。长我两岁的同胞哥哥。 因我相貌的缘故，我从来没有出过这园子。我的世界，只是灰灰院墙中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只有他一直陪伴着我，扎一只净棉纸鸢，跟我一起放起来。在它极高极高的时候剪断它。 他微笑跟我说，“看，把它放出去，就把小素儿那些不快乐和寂寞都放出去了。” 只有他知道我寂寞。每天的我，只能坐在那两株梧桐树的下面，晶晶数着更漏。那两株梧桐也知道我的寂寞。 月明星稀。半夜发噩梦醒来，梧桐的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我赤着脚，走到她的房里，跪在他床前，伸手抱住他。 他懵懂醒来，看见我，绽开一点微笑，把我拉进被子里，轻声哄我说，“别怕别怕，小素儿，有僖哥哥在这里。” 他的怀抱里，有一点淡苦淡涩的味道，像是野菊的香气。我便在那熟悉的香气里，安然睡去。 后来，他要念书学习做文章。我在他书房的窗外看。他执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画，是端正的楷。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美人难再得。” 清晨时他也会在后院的颐园练剑。我也坐在草丛中看。母亲是深山颐族的后人，那园子据说是根据她的家乡建造。树木扶疏。 那时候是江南的初春，仍有些微的春寒料峭。但景色已经宜人。山是眉峰横，水是眼波聚。颐园里面种了好些翠柳嫣桃，开起来时粉红嫩绿一片。四处都有乳白色雾气弥漫。 到了开早饭的时候。我不肯走回去，伸出手只冲他笑。他口角含笑，接过我的手转身背起我，取笑我说，“小素儿都这么大了，还让哥哥背。当真赖皮，回去告诉娘去。” 我轻轻问他，“僖哥哥，什么叫佳人？” 他轻轻小了，“小素儿在哥哥眼中，也算是可爱的佳人了。” 我把面孔埋在他背上。这一刹那，她的气息那么浓，仿佛天地都为之笼罩。 我的雪白裙裾，拖过沾满露水的萋萋长草，微微潮湿，一如我心。我向他伸出手，轻轻说，“僖哥哥，来，背着小素儿。” 可他没有接过我的手，他对着我微微的笑着，可他的眼神变得陌生，他的眼神根本就不落在我的身上。他轻轻的说，“来，小素儿，来见一个人。” 我的笑容僵在唇边，伸出的双手突然凝成了一个尴尬的动作。 他转身从一定软呢小轿中扶出一个人。 我的眼一花。不，那分明是一团火焰。红得像廊前种的海棠花，灿若云霞。 齐家族色尚白，家里人都穿一种特殊的棉裁减的衣服。那种棉，每一方寸的地方要反复横竖的织一百七十多下。极其的轻、软、密、薄。家里的下人也都是清一色的青布衣裳，以求淡雅。 更衬得她，那一团红色，在一群青色的下人中，在僖哥哥和我之间，是那么耀眼夺目。 我凝视她。原来美是这个样子的。她的面孔，让人看了之后有微微的震惊。连我这种从没有出过大门的人都知道，那就是美了。 她有张雪白的小小的面孔，眼睛更显得尤其大。腰是柳腰，那么细细的一把。冰肌玉骨，柳眉桃腮。整个人似一线风一向。你总是不由自主担心她忽然会不见了。 僖哥哥笑眯眯的说，“她就是青娥了。是我路上碰见的。我见她没有家了，便带她回来。” 我仍定定地看着她。是这样了吧。那个可倾城倾国的佳人，就应该是这样了吧。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得美，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好。 僖哥哥扶着她往内院去了。小心翼翼。面孔上有种特殊的温柔神奇。 她走起来也像一线风。香风细细。 我抬头看，院中的那株高些的梧桐上，歇了一只翠鸟，婉转而歌。可我只觉得刺耳。 不过多时，府中已经传遍了。 僖少爷带回个绝色的美人。且来历极不分明。也不知道是怎么遇上的。 怎么遇上不行呢。也许是路上拔刀相助救美，也许是她私逃出门遇上他。她那么美，怎么都可遇上他。理由并不重要。 僖哥哥带她去拜见父母。我站在母亲身后。母亲也是难得的美人。可和她比起来，总少了她面孔上那点神情。是，她总带点迷茫的，做梦似的神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就是那点神情，让旁人觉得她更美。 我抬头看一眼僖哥哥。他眼里是那么温柔荡漾。我心里一沉，原来爱一个人，可以有那种眼神。最可怕的是，他自己完全认为这种眼神是正常，完全的不自知落入别人眼中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父母神色里明显有点不满，也是，这么身世不明的她，且长了那样的容貌。但最终她们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我仍旧静静地立着。 过好半晌，我听见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好相貌，未必是福气。”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抬手把她露在外面的一缕青丝塞在白发之下。 她抬起头看我，神色复杂，眼中有一些心思在翻滚辗转。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近山的山坡上那两树桂花开了。浅白的小花密匝匝生了一树，香甜片片，映着水光，粉雕雪柔似的。 我拣完整的摘下来，放进花囊里，预备回去收在茶瓮里，熏一个冬天，就好有香片喝了。 一回身，远远的就瞧见水中的水榭里坐着个红色的身影。 是她？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走近几步。 可除了她还有谁。除了她，谁还穿那么样的一身红。除了她，谁还配穿那么样的一身红。 我又走近几步，略看得清楚些。她正低着头愣愣出神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走近。不是。她不是在出神。她低头向水里看着什么，是游鱼么？可又不象。她的神情变得很怪异。那种做梦似的神情没有了。她表情陶醉且温柔，有点眼熟。是了，僖哥哥看她时，就是这样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了。 她是在看自己，自己水力的倒影。 我忽然想到一处地方去，心上不由起了一阵寒意。眼角一瞥，远远看见走过来一个白色身影，是僖哥哥。我下意识地一缩身，躲在水边用太湖石垒的假山后面。 僖哥哥神情带点兴奋又略有些紧张。他绕到青娥后面，伸手一下子蒙住她的眼睛。青娥拉下他的手。她又恢复了那种迷梦的神情了。僖哥哥从怀里拿出样东西给她，她忽然欢喜起来。 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好奇起来，急忙踮脚翘首地去看。 一道反光射来，明晃晃一下射到我脸上，射进我眼睛里。我眼睛一酸，两行泪，不知怎么的，就缓缓的流下来。 是镜子。他送了他的佳人，一面镜子。 中秋节母亲在厅里设宴。 大家神色都有点倦倦的，都有点怪，也许是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不多大一会就散了。 夜渐渐凉上来，寒气一阵一阵。今夜的月亮略有些模糊。到下半夜时云气重，一阵黑云过去，遮星蔽月，天光就这么暗下来。 太太房里的丫头良辰收拾好残席，一抬眼，发现姐妹们都结伴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恨恨的骂一句小蹄子们，也吹灭火烛，转弯经抄水游廊回房去。 廊下也点着灯笼，稀稀落落的几盏，一点微黄的光，但反而衬得暗处更暗，暗黝黝的，不知藏匿了些什么。 她心里有点慌，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水边的裳草丛中忽然一阵响动。池中养的仙鹤哑哑的鸣了一声，忽然又没声了。她更害怕，几乎奔了起来。 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飘似的晃过来，从她前面经过，穿过游廊，往那边走去，手中似乎提着何物。良辰一眼看见，认出是青娥，心便略放下来点。只是心里奇怪，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青娥走过去没几步，忽然转头对良辰一笑，雪白的面孔在黑夜中分外明显，嘴角上斜斜地挂着一道血迹，映着雪色肌肤…… 良辰一瞬间，已看见她手里提着的东西。黑白分明，分明是一只仙鹤。可身子软软的，已经丧命了。 良辰只记得自己短促的叫了一声，便眼前一黑…… 早晨我起来，净了面，便去母亲房里请安。 她只穿件雪白平秀芙蓉的单衣，坐在窗前执柄小玉梳，漫不经心的梳着头发。 我走过去，顺手接过那梳子，一下一下细细梳着。 母亲房里的小丫头美景奔进来，不知是怎么个缘故，脸色都变了，急急说，“太太，不好了，良辰不知为什么晕在游廊里一晚上。救她回来，她就发起了烧，说她昨天晚上……” 她犹豫了，抬头看看母亲的神色，又接着说，“她说昨天晚上她看见一个人在湖边吸了活生生一只仙鹤的血。她还说，那个人，好象是，好象是青娥小姐。” 母亲身体僵了僵，她转过头，“这孩子不是发烧少糊涂了吧，这话是如何乱说得的。去，下去吧，不许他乱说。” 美景看了母亲一眼，犹犹豫豫地退下了。 我仍然一言不发，不徐不急地梳着，梳通了，就盘了一个堕马髻，往首饰盒里拣了一只八宝攒珠的银釵给插上。 母亲沉默了半晌，终于轻轻的问，“小素儿，值得么？” 我闲闲的说，“娘，你还要将这些黑发遮多久呢。” 她回过头，解开我外衣的领子。内里的雪白衣裳领子上，一滴鲜红的，十分明显。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看了眼窗外，轻轻地说，“冬天快到了呢。记得我生你那日，也是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小素儿，看这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无论在府中什么地方，我都能看到那两株梧桐，挺拔。春荣秋枯。它们落尽枝叶的树干孤零零的伸向天空，不再彼此枝叶相系。一株树上多了一个鸟巢。看来那只翠鸟已经准备过冬。 我吩咐丫头们把院子里的菊花收拾收拾。它们一度疯长，几乎不成形了。 隔着窗纱子，都能听见她们的笑，真不知她们有什么好笑的。 忽然一两句话蓦然送到耳朵里。 “唉，你说那青娥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历。” “谁知道呢。听跟我们少爷出门的小厮说，是从路边遇上的，父母双亡。可那附近根本就无人烟。” “你说该不会是什么花妖精怪吧。” “说不准。八成是。不然干什么好好的吸仙鹤的血。搞不好，过几天就来吸你的血了呢。” “别吓唬我。我说太太怎么还不赶她出去。” “听说是僖少爷拦着呢。” 我站在窗户里面静静听着，嘴角忽然浮出一抹笑。 一阵风忽然起来了，细细地从窗缝里透过来，沁凉入骨。原来这么快，冬天就到了。 小丫头乐事进来，从箱子里找出个白貂皮的围脖给我围上，一抬头看见我的神情，奇怪的问，“小姐，有什么事了成这样子，也说出来让我跟着欢喜欢喜。” 我下意识地摸摸嘴角。那一抹笑，就一直呆在那里，到了傍晚才下去。 是夜。月光明亮。映得院子地上的青石明晃晃，仿佛水波轻轻流动。树影凌乱，荇藻横斜。 我轻轻从屋里出来，走到另一处院落前面，推开院门。 就是这处院子了。 里面到处都栽着一种胭脂树，花开时色如胭脂，香气也似胭脂，暖香。眼下寒气初催，枝头只得一点一点，小小的花苞。 就是这里了。 她，就住在这里。 我推开房门。窗边的长案上，放着一个描金的小木箱子，挂一把明亮的锁头。我毫不犹豫得走过去。我要的东西，一定就在这里。我轻轻一握，锁头立刻跳开。 我微笑。又有什么样的锁，难得住我。 箱子里凌乱地摆着些胭脂水粉，簪环钗铒。我拨开它们，打开夹层。 是，就在这里了。那面镜子。 我轻轻取出来。 朝上的一面有花纹。是螭龙行雨图。一龙一凤。翱翔天际。连流云的花纹都雕刻的细微生动，做得精致。旁边有一行小字：南朝张僧繇安乐寺。 我凝神想了想，南朝张僧繇？是了，书上有这个典故。南朝张僧繇曾于金陵安乐寺上画飞龙数条，点睛，龙破壁而出。 是画龙点睛。 我伸手便要去按龙与凤的眼睛。 门口忽然传来一把清冷冷的声音，“那些事情是你做的吧。” 我放下镜子，转过身去。那身影倚门站着，殷红色的一身衣服。我反而镇定下来。我轻轻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走进来。“呵，中秋那天，我有些不舒服，出去走走。刚好看见你躲进一片花丛里，再出来时，竟是我的模样了。当时真唬了我一大跳。后来想想便明白了。呵，是你母亲遗传给你的这些本领吧。” 我扬扬眉，“这你也知道？只可惜只能变换半个时辰，且破绽颇多，黑夜里瞧瞧还行。白天恐怕要露马脚。” 她微微笑了，“仔细点便可发觉。其他她的白发下是如缎青丝，还有皮肤，正常年过四十的妇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皮肤与头发。这些容貌上的东西，我素来十分留心。更何况，你母亲，又是个美女。” 我笑了，“看不出原来你竟这么聪明。不错，家母原是深山颐族中的女子，代代拥有奇异能力，且这种能力，通过女儿的血统遗传。但她爱上我父，甘愿收拾起不老容颜，陪他终老。” 我的声音渐轻渐缓，“看，遇上一个人，再爱上他，实在不容易。”我抬眼看她，“你知道这么多，难道不怕？” 她大笑起来，“怕，我怕什么。齐僖永远对我死心塌地。” 我看住她，语气幽幽，“其实，你并不爱他吧。你爱的是你自己。你不过想借他，得到我们家财产，生活得好一些。她们都以为你是妖精，其实你才是平凡的正常女子，你没有法力，可是你有心机。” 她愣了愣，又笑起来“你也不差，这个也发现。你便是因为这个，才幻化成我的样子，让大家误以为我是妖怪，要赶我出门的。” 我没有答应她的话，我仍旧轻轻的，反复的问她，“你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不爱他。他那么爱你，爱你的容貌，你的容貌。” 她愣愣地看着我。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她惊愕的问我，“难道，你是因为……你竟然爱他？你竟然爱上你的亲哥哥？” 我侧过头，“遇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我这样的容貌，便是转世投胎，也是这样的容貌了。生生世世，他都不会爱我。” 我的手指按上了龙与凤的眼睛。铜镜“啪”的一声弹开来。 我温和的对她说，“对不起了，但是至少我会补偿你。” 我咬破手指，滴血入镜。 那血，竟一下子被镜子吃了进去。在里面晕开。像一朵梅花绽放。 她一下子明白我要做什么了，尖声大叫，“不。” 我摇摇头，“已经来不及了。真是对不住。” 我轻轻的，许下咒语。 “我齐素儿，愿意以我生生世世的法力，以及每世二十岁之后的寿命，来换取镜中的容颜。” 她惊叫一声，掩面而逃。 小雪才刚过几天，我已经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血液似乎不停的在流失，但身上又没有一点异样。每个医生都不明白是什么病症。可他们所有人都下了一个结论。我怕是熬不到下雪的时候了。 我心里明白，以血许下的誓言，就要以血来偿还。 我抬头问榻前的僖哥哥，“你找到青峨没有。” 他摇摇头。他的面孔很憔悴，可见是极伤心的。也许是为我，也许是为她。 我嘴角浮现出一点诡秘的笑容，“不要紧，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母亲握住我的手，她的眼神，仍旧那么莫测沉静。 她轻轻地问我，“小素儿，值得么？” 我忽然泪凝于睫了。 呵，她什么都知道，从始至终，她什么都知道。 我大力点点头，“值得，一切都值得。” 一片雪静静地飘进来。今年冬天的第一片雪。

千帆過盡 · 发表于 2006-7-26 04:04:27

这一天，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又是一场肃杀的绵长大雪。 “齐素儿，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那些事情？” 那声音越来越近。假壁后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她厉声问那少女，“你转世了就忘记了吗？你用法力换走我的容貌。虽然你用法力和千万世的寿命补偿我，可使我得永生。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那红衣女子的面孔，竟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上面什么五官也没有。 那少女嘴边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门叮咚响了一声。那红衣女子急忙噤声，又躲回假壁后面。 门忽地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人，长得极为英俊，也穿白衣裳。走近了，老者突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苦淡涩的香气。老者心里一动，抬眼看他。 他神色间明显有点急匆匆，他问那老者，“呃，我女朋友可来过这里。她穿白衣裳，生得很好。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谁知她竟和我送的生日礼物一起失踪。对了，那东西还是从这里买的呢，是面铜镜子。她老念叨着镜子眼熟什么的。我怕她跑到这里来了。 老者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他看不到她么？她不就在店中么？他回头看那个少女。她竟忽然不见了。她刚才站的地方，留下一摊水迹，幽幽地泛着光。 老者似乎明白了。又是黄昏。 两个巡街的警察走过雾桂街，彼此相互交谈着。因这条街极僻静，故他们的说话声请清楚楚。 “喂。你听说了吗？前几天那边河里发生了一起溺水事故。死的是个小姑娘呢。真可惜了那张脸。” “是啊。我还见着了呢。长得是真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跳水。对了，她怀里还抱着个镜子呢。还是那种古董铜镜子。” “还听说，当天尸体被放在停尸房里后。第二天有人去看，发现尸体旁边多出了两道水渍，就跟尸体半夜自己爬起来去了哪里又回来了一样。” “喂，快天黑了，好下班了，快走去吃点热东西。别竟说这种阴森森的事了。小心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渐渐远去，话渐不闻声渐消。 那老者推开碾脂榭的木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远去的背影一眼，把那盏刻花流苏琉璃风灯挂在了门口。 豆大的火苗闪闪烁烁在风里，挂在风灯的六个角上的串珠流苏随风轻摇慢摆，叮咚作响。 仿佛，一声叹息。 这一天，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又是一场肃杀的绵长大雪。 “齐素儿，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那些事情？” 那声音越来越近。假壁后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她厉声问那少女，“你转世了就忘记了吗？你用法力换走我的容貌。虽然你用法力和千万世的寿命补偿我，可使我得永生。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那红衣女子的面孔，竟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上面什么五官也没有。 那少女嘴边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门叮咚响了一声。那红衣女子急忙噤声，又躲回假壁后面。 门忽地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人，长得极为英俊，也穿白衣裳。走近了，老者突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苦淡涩的香气。老者心里一动，抬眼看他。 他神色间明显有点急匆匆，他问那老者，“呃，我女朋友可来过这里。她穿白衣裳，生得很好。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谁知她竟和我送的生日礼物一起失踪。对了，那东西还是从这里买的呢，是面铜镜子。她老念叨着镜子眼熟什么的。我怕她跑到这里来了。 老者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他看不到她么？她不就在店中么？他回头看那个少女。她竟忽然不见了。她刚才站的地方，留下一摊水迹，幽幽地泛着光。 老者似乎明白了。又是黄昏。 两个巡街的警察走过雾桂街，彼此相互交谈着。因这条街极僻静，故他们的说话声请清楚楚。 “喂。你听说了吗？前几天那边河里发生了一起溺水事故。死的是个小姑娘呢。真可惜了那张脸。” “是啊。我还见着了呢。长得是真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跳水。对了，她怀里还抱着个镜子呢。还是那种古董铜镜子。” “还听说，当天尸体被放在停尸房里后。第二天有人去看，发现尸体旁边多出了两道水渍，就跟尸体半夜自己爬起来去了哪里又回来了一样。” “喂，快天黑了，好下班了，快走去吃点热东西。别竟说这种阴森森的事了。小心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渐渐远去，话渐不闻声渐消。 那老者推开碾脂榭的木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远去的背影一眼，把那盏刻花流苏琉璃风灯挂在了门口。 豆大的火苗闪闪烁烁在风里，挂在风灯的六个角上的串珠流苏随风轻摇慢摆，叮咚作响。 仿佛，一声叹息。 这一天，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又是一场肃杀的绵长大雪。 “齐素儿，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那些事情？” 那声音越来越近。假壁后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她厉声问那少女，“你转世了就忘记了吗？你用法力换走我的容貌。虽然你用法力和千万世的寿命补偿我，可使我得永生。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那红衣女子的面孔，竟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上面什么五官也没有。 那少女嘴边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门叮咚响了一声。那红衣女子急忙噤声，又躲回假壁后面。 门忽地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人，长得极为英俊，也穿白衣裳。走近了，老者突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苦淡涩的香气。老者心里一动，抬眼看他。 他神色间明显有点急匆匆，他问那老者，“呃，我女朋友可来过这里。她穿白衣裳，生得很好。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谁知她竟和我送的生日礼物一起失踪。对了，那东西还是从这里买的呢，是面铜镜子。她老念叨着镜子眼熟什么的。我怕她跑到这里来了。 老者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他看不到她么？她不就在店中么？他回头看那个少女。她竟忽然不见了。她刚才站的地方，留下一摊水迹，幽幽地泛着光。 老者似乎明白了。又是黄昏。 两个巡街的警察走过雾桂街，彼此相互交谈着。因这条街极僻静，故他们的说话声请清楚楚。 “喂。你听说了吗？前几天那边河里发生了一起溺水事故。死的是个小姑娘呢。真可惜了那张脸。” “是啊。我还见着了呢。长得是真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跳水。对了，她怀里还抱着个镜子呢。还是那种古董铜镜子。” “还听说，当天尸体被放在停尸房里后。第二天有人去看，发现尸体旁边多出了两道水渍，就跟尸体半夜自己爬起来去了哪里又回来了一样。” “喂，快天黑了，好下班了，快走去吃点热东西。别竟说这种阴森森的事了。小心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渐渐远去，话渐不闻声渐消。 那老者推开碾脂榭的木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远去的背影一眼，把那盏刻花流苏琉璃风灯挂在了门口。 豆大的火苗闪闪烁烁在风里，挂在风灯的六个角上的串珠流苏随风轻摇慢摆，叮咚作响。 仿佛，一声叹息。 这一天，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又是一场肃杀的绵长大雪。 “齐素儿，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那些事情？” 那声音越来越近。假壁后慢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她厉声问那少女，“你转世了就忘记了吗？你用法力换走我的容貌。虽然你用法力和千万世的寿命补偿我，可使我得永生。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那红衣女子的面孔，竟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上面什么五官也没有。 那少女嘴边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门叮咚响了一声。那红衣女子急忙噤声，又躲回假壁后面。 门忽地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人，长得极为英俊，也穿白衣裳。走近了，老者突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苦淡涩的香气。老者心里一动，抬眼看他。 他神色间明显有点急匆匆，他问那老者，“呃，我女朋友可来过这里。她穿白衣裳，生得很好。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谁知她竟和我送的生日礼物一起失踪。对了，那东西还是从这里买的呢，是面铜镜子。她老念叨着镜子眼熟什么的。我怕她跑到这里来了。 老者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他看不到她么？她不就在店中么？他回头看那个少女。她竟忽然不见了。她刚才站的地方，留下一摊水迹，幽幽地泛着光。 老者似乎明白了。又是黄昏。 两个巡街的警察走过雾桂街，彼此相互交谈着。因这条街极僻静，故他们的说话声请清楚楚。 “喂。你听说了吗？前几天那边河里发生了一起溺水事故。死的是个小姑娘呢。真可惜了那张脸。” “是啊。我还见着了呢。长得是真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跳水。对了，她怀里还抱着个镜子呢。还是那种古董铜镜子。” “还听说，当天尸体被放在停尸房里后。第二天有人去看，发现尸体旁边多出了两道水渍，就跟尸体半夜自己爬起来去了哪里又回来了一样。” “喂，快天黑了，好下班了，快走去吃点热东西。别竟说这种阴森森的事了。小心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渐渐远去，话渐不闻声渐消。 那老者推开碾脂榭的木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远去的背影一眼，把那盏刻花流苏琉璃风灯挂在了门口。 豆大的火苗闪闪烁烁在风里，挂在风灯的六个角上的串珠流苏随风轻摇慢摆，叮咚作响。 仿佛，一声叹息。

zhang1228 · 发表于 2008-8-25 15:30:15

哦写的真好哇太佩服了看的我都快流口水了我比较喜欢第一个月影簪和最后那个铜镜写的真棒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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