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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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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部 牡丹狮子 牡丹狮子(下)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

    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

    元稹《琵琶歌》

    (一)

    幽绿的火焰之箭,像冥府投出的妖艳请柬,以一种寂静而充满杀机的速度向金色狮子飞袭而去。

    好像并没有从琵琶胡音的残梦中清醒,金狮子带着犹疑的神情抬起头来,杀气的锐风让它跃起身子想要躲避,飞纵的势头却与破空而来的利箭撞个正着!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猛兽发出的嘶吼,饱含着痛苦与哀戚的低鸣在炎光中回荡,随着那一箭的贯穿之力,金狮子的形体在刹那间崩散为四散的星火,像千百道小小的烟花般爆裂燃烧,随后迅疾地消散在虚空中,并没有留下丝毫灰烬作为存在过的证据。

    仿佛捉影捕风的猎杀,未能终止绿色光箭的攻势。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它穿过了消失的狮子幻形,像下一个撕裂的目标掠去

    金属与木材的锐响一下子爆开,丝弦凄切的断裂声切割着空气。人们的惊呼声晚了一拍才响起那面片刻之前还流淌出苍凉音韵的琵琶,已经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断掉的五弦胡乱向上伸展着银色的轨迹。不过方寸之远,跌坐着面如土色的老乐工刚才如果不是一只手全力将他往后一拉,躲开那必杀的绿炎之箭,他的结局只怕和这琵琶一样凄惨吧

    安碧城放开了抓着老乐工衣领的手,冷冷地望向窗外云气凝成的长弓已如烟蔼一般消散,黑衣的术师正望着空中若有所思。

    是没有附着物的灵体?怪不得咒术之箭也抓不住它

    忽然中断了喃喃自语,师夜光的眼神募地转向了安碧城。

    刀锋般的眼尾眯成了危险的弧度,两人视线交汇的地方,空气恍惚刹那间凝成了薄冰的帘幕

    用力摇了摇头驱散那冰冻的幻觉,端华单手一撑窗框跳进了庭院,直视着师夜光精致的面孔:原来你所谓的驱除恶灵,就是把无关的人也一箭射死?

    师夜光依然保持着风姿翩然的微笑,但眼神又空又冷,像结了霜的古怪梦境。

    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总要付出些代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

    瞬间的错愕过后,红发青年的眉宇间浮起了少见的森冷怒意:那么就让我这个大惊小怪的金吾卫中郎将告诉你!护卫皇宫和皇宫里的人,就是我的职责!要怎么捉鬼除妖随你折腾伤到无辜的人,我就是要管!

    师夜光掩着唇轻笑了出来:哎呀哎呀我好像激怒了长安贵公子里的正义使者呢只不过为了皇宫里微不足道的几只蝼蚁,值得吗?

    没有人是蝼蚁的,司天监大人。一个温雅的声音悠然响起。

    李琅琊倚在窗前笑了一笑。

    比起乱跑的金狮子,随意伤及人命,制造更多的恐慌,更加有损司天台的名声吧?何况除夕庆典近在眼前,皇宫里突发流血事件,还真让我这个文弱多病的,陛下很关心的侄儿深感不安,非常不安啊

    师夜光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换成了水镜般无瑕又虚假的的笑容:原来薛王府的九殿下也在这里消遣刚才失败的法术被您看到,还真是丢脸呢。

    失败?怎么会?多漂亮的幻术啊~您突然变出弓箭的样子还真是吓死我了~李琅琊依然保持着轻抚心口,弱不胜衣的姿势,笑嘻嘻地扑闪着眼睛。

    如您所见,我的咒禁之箭只是暂时击碎了狮子妖灵的形体,并没有捕捉到鬼魅的实迹。所以师夜光似嘲讽又似戒备地看了端华一眼。所以,中郎将大人和我,都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向陛下有所交待呢!

    以优美的姿态向李琅琊行了告退之礼,术师华丽的黑衣消失在长廊转角。

    不情愿地收起了脑海中狂殴夜光的生动幻想,端华一脸不爽的表情向李琅琊踱了过来我说,你装傻的功夫还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刚才那一瞬间我都差点相信你是文弱多病了

    所谓陛下的侄儿这种身份,就是要用在这种地方嘛李琅琊报以人畜无害的一笑,转头望向惊魂稍定的乐工们,还有蹲在琵琶碎片前皱着眉的安碧城。

    怎么了?这里面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啊只是在想,这位嘴巴毒辣,容貌漂亮的司天监大人,倒也不算个绣花枕头安碧城整了整衣站起身来,从地上轻轻拈起了纸张的碎片麻烦的是狮子舞的曲谱,本来就是残谱,这下算是彻底断了线索了。

    那个说到狮子舞的话,我倒是知道一点

    一个稚嫩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随着人们诧异的视线,一个紫衣少年慢慢走出了乐工的群落,恭谨地低下头来回话。

    我曾听前辈讲过,五方狮子舞的曲子难度极高,不仅擅于弹奏的乐师很少,就连能胜任的乐器也不多。经常有琵琶因为琴弦崩裂而不能终曲。似乎有一面能完整演奏这支曲谱的琵琶,今天还保存在教坊西的仓库里也许,能够帮助几位大人查出些什么?

    端华第一个大声响应起来:刚才怎么不早说?快快快!快带我们去!

    安碧城深深看了一眼紫衣少年低垂的前发,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了波斯小子?再不走就不等你了!小心又被那个师夜光抢在前头!

    不,没什么,一起去吧~安碧城抬头绽开了一个漂亮诡秘的笑容。

    四个人闹闹吵吵的背影走出了好远,忽然有一个乐师小声嘀咕了出来那个穿紫衣的孩子是谁啊?

    一句话好像启开了装满疑问的匣子,七嘴八舌的纷繁问句一下子冒了出来。难道他不是新进的弟子?、我以为只有我不认识他、我还当他是隔壁鼓吹部的乐工啊?、不会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啊?

    不祥的寂静忽然笼罩了房间,人们目瞪口呆地望向门外那个无人知晓的少年,要把端华一行人带到哪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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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不过片刻的工夫,雪落得越来越密,暗青的天空好像就压在头顶。路旁的树丛与房阁虽不至于积雪,却也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薄霜色。细细的雪珠恍惚闪着淡淡萤光,转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望了望远方隐没在雪雾之中,好像失去了巍峨高度的宫殿,端华禁不住焦燥起来:那面琵琶到底藏在哪里啊?小小的北苑,怎么走了半天还没绕出去?

    紫衣少年忽然伸手指向了前方羽毛丝线般的细雪中,现出一方秀雅的人工湖泊,湖中央是座小巧的水榭。远远望见隔窗垂下了柔和的纱幔,水波般断续的琵琶声铮琮流淌出一声两声,虽然暮色未至,水榭里却亮着橘色的灯光,在冰封的湖面上映出虚幻游移的倒影。

    就在那里了少年加快了脚步,引导着三人踏上了通向湖中央的汉白玉窄桥。矮矮的雕栏曲折有致地指向冰上的楼阁我怎么不知道北苑后面还有这么一个乐器仓库啊?端华抓了抓头,困惑地望向李琅琊,却也接收到同样一无所知的眼神。

    喂请教一下走到了桥中央,安碧城忽然停住脚步,扬声叫住了低着头前行的紫衣少年。

    呃?李琅琊和端华一起狐疑地回头。

    那面能完整奏出狮子舞曲的琵琶,它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忽雷呢?

    寒冷而决绝的寂静,就在这一刹那降临。

    紫衣少年身影停顿的瞬间,苍茫的黑暗像汹涌而至的洪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淹没了周围的景物午后淡淡的天光、簌簌而下的雪花、纤巧的水榭与小桥像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影迹!

    端华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开不是幻觉,好像有只恶作剧的手抽离了雪中庭院的布景,代之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幕。这,这怎么回事端华一边发出惊讶的咋舌声,一边向前方跨出一步,却又被脚下微妙的感觉吸引了注意力坚硬冷滑的玉石桥面已经如同水面涟漪般隐没,在脚下生出柔软阻力的,是比细雪更浓稠光滑的银色砂粒

    没有风,没有声音,世界变成了纯净通明的黑水晶匣子。浩瀚的穹苍垂下羽翼笼盖四野,满月像一颗镶嵌在乌色锦缎上的猫眼石,巨大、安静、明亮得几近荒谬。月光把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影子印在平滑的沙面上,黑白分明的利落轮廓像薄脆的纸片,孤零零地随着银色沙漠起伏延展,被拉长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奋力踢散脚下牵牵绊绊的沙子,端华几步跑过去遮掩在李琅琊和安碧城前方,绷紧的后背显示着戒备的姿势:该死!那紫衣的小子不是好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样啊李琅琊望着那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喃喃出声。

    和夏天时我们在万安观碰到的事情一样呢好像突然掉进别人的梦里记得吧上回我们还看到汉武帝呢~

    被李琅琊缺乏紧张感的表情弄得无言以对,端华无力地垮下双肩蹲在沙地上画起了圈圈。是啊跟上回一样,也是莫明其妙遇到怪事,也有波斯小子在一边看好戏你是瘟神吧没错你一定是瘟神

    绿眼睛的瘟神鞠起一捧细砂打量着,淡淡的莹光照得他精致的眉眼通透如琉璃,随即又在他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旋涡,旋转着飘扬直上夜空,融解在水银般的月光之中。

    这回不仅是幻力制造的结界呢安碧城拍净了手中的粉末,眺望着白银沙海下了结论:这里啊,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

    你就不会说两句吉利话啊!?端华和李琅琊被说得毛发森然,不由自主地站近一点,但马上就被沙海突然的变化吸引了视线

    凝固如晶体的空气被骤然搅动,形成了贴地滑行的气流。没有呼啸声,没有卷起漫天沙暴,只是带动着银白的砂粒缓缓移动。刚才静美如沧海波浪的沙丘线条静静改变了形态,平滑的表面被风力剥蚀,现出一个个小小山丘的形状不,不是山丘,是石块垒成的小堆,并不规整的形状,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却是连绵无尽。几分怪异,几分凄凉地点缀在沙原之上。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低低的吟诵声,和着微微悲怆的琵琵弹拨,不知怎的,好似在幻境之上叠化出了幻境,勾画出千年迤逦的古道,焦热猛烈的阳光,走进玉门关的驼队背对着连天的白云,年少的乐手在驼背上直起身子极目远眺,为那蓝天尽头豪华庄严的长安城发出声声惊叹

    月光慢慢转移了角度,紫衣的少年从阴影中抬起了头。他盘坐在一个石堆旁边,膝上横放着一面曲项琵琶。安闲的拨弄手势并看不出超凡的技巧。高鼻,深目,月光般皎洁的肤色却明白地显示出西域胡儿的血统。

    端华猛一握拳,似乎是想冲上去揍人,但前几次事涉灵异的经验让他及时煞住了火气。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的两位李琅琊捡到元宝一般双眼发光,就差拿出纸笔来当场记录;安碧城则一脸平静,只是唇角那兴味盎然的笑意掩饰不住都指望不上啊端华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迅速调整出严正的表情面对那神秘的少年。

    你是人还是妖物?把我们引到这里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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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6: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一串辽远悠长的音韵从琵琵弦上流淌而出,少年仰起了脸,幽艳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说这里是墓地没有错,这里埋葬着无数人的梦呢腰肢比红柳更柔软的舞姬;奏出的乐曲能让贺兰山雪水倒流的乐师;放开歌喉,连飞过关头的大雁也要落地倾听的歌手再好的表演,也有终结的一天,他们在长安的宫殿里一代代老去,思乡的梦却完结不了

    少年挥动衣袖指向远方,带动着细细的银砂飞舞起来。这是思念之力凝聚的幻境,是沙漠子民千里以外的故乡。本来我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可是

    沙地中现出了小小的漩涡,好像最精致的白瓷研成的粉末,细腻的砂粒飞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型的飓风。银色光流在旋转中渐渐成形,强健的四肢,微卷的鬃毛,宽阔的额头与嘴巴猛兽的形体,却有着奇异的温柔安静。怒放牡丹般的红色炎光收敛成了淡淡的光晕,在月下沙漠凝成孤独华丽的雕像。

    火焰狮子!它不是被射呃,射碎掉了吗!?后半句话变成了不确定的小声嘟哝,端华回过头向好友求证着,得到了猛烈点头的热切回应。

    硕大的脚掌不曾在沙面留下印迹,金狮子静静地在少年身边卧好,甚至小心地圈起尾巴。头枕着爪子,鬃毛纷披下来,金色的眼睛温情而聪慧。

    少年微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宠溺的眼神笼罩着暖暖的哀伤:可是这个孩子它不知道故乡的样子。它只记得在千人面前起舞的光荣。壮丽的庆典,如雷的欢呼,狂风骤雨般的琵琶声那才是它的梦,并没有沉睡在这里,而是偶然之下脱离了结界,在宫禁之中游荡。现在我身边的,只是金狮子的躯壳罢了

    原来是执念化成的精魅,所以会追逐着乐声奔走,甚至吞噬人类的生魂来滋养自己?安碧城轻轻一弹指,蹙起了形状优美的眉峰:这样下去,它会变成无法控制的恶灵,皇宫的术师下次也恐怕不会失手。

    就是这样啊少年无奈地轻笑了。那位术师实在太过危险,他身上有比死亡更黑暗的气息我愿意尽全力替这孩子弥补过失,却不能冒险相信夜光大人但是你们,似乎是可以托付的人呢

    之前被捕捉的生魂,也困在这个结界里,金狮子也同样是带他们回到现世的使者,如果它被术师毁灭,连这个梦之结界也会随之崩溃。是为了自己的安逸打算也好,为了替金狮子赎罪也好,我都要以无比的诚挚拜托三位请赶在术师夜光之前,找到金狮子的灵体,并让它得到安抚

    水波一般震荡的感觉自上而下侵袭了黑曜石的天幕,连端华急切的大叫声都仿佛带了不真实的波动你说了半天,到底要我们怎么帮你啊??!

    一道裂隙从满月的天空开始扩大,白昼的晴光渐次涌入,星月之夜的幻像以雪融的速度消逝着,银砂与月光,夜色与烈风的飞速交错中,少年最后的低语也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同在长安的异乡人啊,你一定知道

    虚像完全散去的一瞬间,深冬的冷风裹着雪片呼啸而来,扑头盖脸地扫清了三人残留着幻像的视野风雪的来源正是洞开的大门,它们刚刚被蛮力从外面推开,随着轰然响声涌进来的金吾卫士和教坊乐工,正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跌坐在尘土与蛛网中的三人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通过了窄桥,进入了那间湖心水榭不,应该说,是至少积了十年以上灰尘的老屋。片刻之前华美的灯光和纱幔都是虚妄,真实的境地是:蛛丝有气无力地点缀着雕梁,室内陈列着一排排木架,上面全部堆满了残破的乐器。折断的玉笛、褪色的箜篌、断弦的古琴、漏风的羯鼓

    一位老乐工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殿下,大人,你们还安好吧?刚才我们觉得事情不对,就立刻通知金吾卫一路找过来了

    真的,是墓地啊乐器的墓地李琅琊抹抹脸上的灰,站起来茫然四顾。老乐工只好以生吞鸡蛋的表情把话题接下去这,这是个多年没开启过的老仓库,因为很多乐器都是在先帝御前演奏过的,残坏之后也就没有毁弃,堆积在这里供奉。前几天洒扫迎新时,封门的朱印不小心弄坏了,不然多少年也不会有人进来的

    朱印?这就是所谓结界的缺口了吧?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头,微笑呃?

    安碧城对上了端华你,你在干嘛?!的眼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另一只手,正把一面弦断蒙尘的曲项琵琶悄悄藏在厚重的斗篷下面,就在衣袍掩映的一瞬间,那琵琶背面的紫檀木质纹理上,正露出一只金丝镶边,螺钿装饰的狮子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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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除夕来临的时候,长安城人人心里都存着一个孩童似的梦想今年的庆典,可又有些什么新花样呢?往日入夜后沉静如水的朱雀大街,那一晚会变成火树银花的幻彩河流,总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艳妆的少女都在音乐与歌笑声中酡红了脸颊,柏叶酒的香气和着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风染得旖旎温煦,芯子里又含着形容不出的甜香媚人。

    而一切豪华绚烂的顶点,直欲与天上星河争妍的景致,还要仰望长安城北的大明宫。禁苑里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光带,从丹凤门一直排进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带一级级往高延续,夜色来临之际,整座大明宫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龙托起在云霄之上,清贵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着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陛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屠苏酒,随即一扬手,酒杯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坠进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随着一篷火花的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浓,宴席上随侍的皇族与官员一起发出响亮的喝采声陛下的这个动作表明,除夕守岁宴的高潮驱傩即将到来。

    一刹的寂静过后,低低的鼓声忽然响起。声音并不甚明亮,却像降落的暮云,从四面八方向紫宸殿合围过来。当乐声轰然响起,500名红衣素裳的童子击打着腰间的小鼓跳腾而出,队列刚在殿前广场排好,随着松明火把的光焰暴涨,暗影中蓦地出现了十二位假面红发的高大男子,高声呼喝着祖明、强梁、腾简的神名,挥舞着麻鞭击打出清厉的响声。

    在十二神将的拱卫下,主持仪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黄金高冠,猛兽面具,披着威武的熊皮,四只狰狞的金色眼睛睥睨着庭燎巨烛也照耀不到的宫阙阴影。右手执矛,左手持盾,这如同威灵下界的大巫,将引领十二神将、五百子在宫中游历各门,高呼着傩!傩!驱逐恶鬼当然也是且歌且舞,娱神娱已的盛大表演。

    紫宸殿前的傩舞还未结束,伴奏的乐声已达到高潮,檀香篝火的烈炎似乎越来越旺,灿烂的火星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迎向夜空,那不正常的火势渐渐引得众人开始瞩目虚空中吹来的焚风卷起了火舌,在黑夜的底色上勾画出了巨大猛兽的身姿!

    拼命克制的惊呼声从绮罗绵绣丛中响起,教坊部的伶人也吓得停了乐器。陛下端坐的的身影却是岳停渊峙,玄色锦袍上金线挑绣的纹路一动,他抬起手向金狮子的方向指去,表达一个扫灭的意向。

    换上了紫色仙鹤纹朝服的师夜光朝前掠去,手指拂动的瞬间,暗绿色的水雾凝成了锋锐的长剑,竟是要用冰冷的灵力克制金狮子的炎光谁也想不到的人突然长身而起,横拦在夜光面前,那砭人肌骨的一剑,就始终没能发出攻势。

    夜光大人今天晚上我才是驱邪的大巫,所以你不要惹我太生气,好吗?身披熊皮,黑衣朱裳的方相氏摘下了华丽又狞恶的黄金面具,露出一个闪亮夺目的笑容。

    皇甫端华?!夜光眉心闪过一道煞白的戾气。这算是什么意思?你敢忤旨吗?!

    啊?好可怕~端华作势惊恐了一下又迅速切换回轻佻的笑脸可是,陛下好像还没有下旨啊?你瞧,明明在跟自家人说话嘛~

    皇帝的御座前,绯红正装的李琅琊正低首说着什么,片刻之后,陛下挑起李家特有的长眉凤眼,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朕的子侄里最是博览群书的小九儿,也对这些鬼神之说有兴趣?

    鬼神之说里也有美丽的事,也有可爱和可叹的事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成为一个硬心肠的人啊李琅琊笑得温文而平静。

    陛下又饮下了一杯屠苏,微带醉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就用你的方法来解决吧。这样的除夕之夜,朕也不愿被人看作是不通情理的硬心肠何况,朕也想听失传的琵琶古曲呢

    今夜的身份一直是薛王府的随行乐手,安碧城隐在重重的织金面幕后莞尔一笑,开始专注于手中修缮一新的古老琵琶小忽雷。

    开始的音律并不算流畅,谈不上悦耳婉转,而是直来直去的暴风与烈日,西北边陲的黄沙灼痛了人的心。跟着乐句行进,渐渐有了泉水,有了绿洲,阳光在水波和叶面上跳跃,像小小的碎银在唱歌。铮琮的音符穿过绿杨的烟雾,走到了美丽的边城。有人从这里西出长安,有人从这里跋涉入唐爱情和分离,欢聚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但每个人都活得华丽而强大,就像这疾风雷电一般的曲调,不停地旋转歌舞,旋转歌舞

    随着曲调越来越急促,技法越来越繁难,沉醉与寂静笼罩了紫宸殿,金狮子仿佛看见了西北的薄暮与胡尘,它随着旋律起舞翻腾,按着节拍捕捉看不见的绣球。顽童一样追逐着黄金般的音色,在飘风的舞曲间隙嬉笑玩耍。直到身体缓缓化成了金红的星砂,画着狂欢的轨迹一路旋舞直上天宇,像糖融于水般融于纯净的月光

    无名的琵琶乐手,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所赞颂的是哪一座城池?曲终时陛下这样问到。

    它是故乡与他乡的交界处,西域与汉家最后停留的一站。那里的人们会用木头刻成威武的狮子,和着琵琶谱出最美的歌舞,乐手们以家乡为名,就把这曲子称为《凉州》

    ***********************************************************************

    那飞散的灿烂精魂,必然会回到主人沉睡的身躯之中,回到梦境之内,梦境之外。大明宫金狮子的传说也会慢慢褪色和被人忘却。然而琵琶弦上的狮子舞永远鲜活雄健,凉州城永远风流豪俊,千百年后的人们拨动琴弦时还会看到,看到长安的那一夜,比火焰牡丹更美丽的凉州狮子,是怎样绽放出永不磨灭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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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部 夕鹤 夕鹤

    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尽明月光.

    昔时长著照容色,今夜潜将听消息。

    门前地黑人来稀,无人错道朝夕归。

    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

    铜片铜片如有灵,

    愿照得见行人千里形。

    李廓《镜听词》

    (一)

    浩浩荡荡的白云,在天边堆起一座座须臾楼阁,又被落日镀上一层轻艳而磅礴的金黄色,与地面的长安城遥遥相对,像蜃气之海隔开的实体与幻形。

    不过三刹弹指的长短,淡淡的金晖已经凝成了浓郁的深玫瑰紫,掩映着一轮满月攀上了太极宫卷翘的飞檐。晶莹月光倾泻而下的时候,安福门外三十丈高的灯树也正好亮起晴彩。几万盏花灯从低到高依次亮起,起初还是素绢或彩绸裹成的寻常花样,越往高处,式样就越是奇巧百出。羊皮、犀角、琉璃的材质上镂雕着奇花异兽、瑶池仙家的姿影,在灯火明灭间绰约幻变,翩然欲飞。灯树上垂下无数条金银流苏,在风中相击出婉妙的音韵,与街市上喧腾的人声互相应和,把轻金碎玉般的笑语,细细送进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唉呀小心点啊

    李琅琊扶着被撞痛的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锦绣汇成的人流向不同方向慢慢移动着,空中每朵烟火炸开,就照得人们的靓妆丽服也轰然一亮。小孩子们手里举着灯笼、风车或是吃食,一边欢呼大叫,一边在人丛中灵活地穿来穿去,谁冲撞了谁,根本无从查考。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尽力踮着脚往远处望了望,却一无所获,只好随便找一个方向往外挤着,视野中却霍然出现一张乌黑狰狞的脸铜铃般的大眼,鼻子弯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亮闪闪的獠牙翻在唇外,像是随时会吐出灼人的火焰。

    李琅琊一脸被吓呆了的空白表情,却慢慢举高了手,向着那醒目突出的鼻子狠狠一弹你返老还童了吗?中郎将大人?

    乌木雕刻的昆仑奴面具被抬高起来,露出下面年轻的容颜和浓红的发,端华挑着眉毛笑了起来,右耳的小金环也像流星般一闪:是殿下你要微服赏灯,与民同乐嘛,怎么反倒一脸苦相呢?难道看上的漂亮花灯被人抢走了?

    李琅琊抚着额头苦笑了出来:从七岁起,就年年和你逛上元节的灯会了,但阁下的爱好,还是和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才会一再被挤散哪!

    但这个面具真的做得好漂亮嘛~要不是我拼命挤过去买了最后一个,就被一个拖鼻涕的小鬼抢走啦

    人群忽然纷纷站住了脚,仰望着北方天空欢呼起来,原来皇城的烟花施放已到了高潮,满天流光星火中,忽然爆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璀灿牡丹,镶金边的朱红花瓣一层层绽开,转瞬又似珠帘倒卷,曳着光尾消散在夜幕之中。

    这一朵烟火牡丹把街市照得宛如白昼,端华却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地拉着李琅琊往小巷拐角里一闪

    哎呀!一声稚嫩的惊呼声响了起来。随即是物件落地的纷乱响声。原来一个布裙双鬟的少女正站在巷口看烟火看出了神,不提防琅琊端华猛一转身,撞了个满怀,手中提篮也翻了,里头的东西掉了一地。

    两位亮闪闪的公子哥儿,走路倒不带着眼睛!不看烟花倒往黑处乱钻!这下要怎么赔我?!那女孩子年纪虽小,口齿却伶俐泼辣,瞪着大眼睛发作起来。

    端华一边笑嘻嘻的叨念着抱歉抱歉,一边蹲下身手脚飞快地将散落的东西收回篮子,都是些胭脂、木梳、还有上元佳节佩戴的翠花雪柳之类小东西,里面还夹着一面铜镜,刚刚一下正无巧不巧撞在路边的石基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滚到了李琅琊脚边。

    那不是一面雕工精美的梳妆镜,倒像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背后粗粗刻出五瓣菱花的轮廓,镜鼻还能看出是个小小的麒麟,围绕的花纹就磨蚀得看不真切了。

    碰坏了啊李琅琊拿着铜镜,为难地说出了声那打磨得不太光亮的镜面上,隐隐现出了一条纵向的裂纹,显然是刚才坠地时磕出的伤痕。

    少女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仰着小脸就要发火却被眼前一闪的金芒转移了视线。

    端华摘下了耳上的小小金环,眯着眼尾向她一笑:镜子我们买下啦,大过节的,小姑娘不要生气~你看这个够不够镜子钱?

    晶璨的金环映着烟花与月色,照亮了少年俊丽深黑的眉目,小姑娘看得发了怔,忽然通红了脸,一把拈过那金环转身就走,一边小声嘟哝着:当然是不够!一边却装作无意回头瞥着那红发的贵公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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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7:0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不管看多少次,还是对端华公子的操守五体投地啊不刚话说回来,你刚才到底为什么拉着我往巷子里跑?李琅琊把白貂风帽裹紧了些,把那面铜镜也拢在宽袖中。

    就是刚才烟花一亮的工夫,我看见路边马车,好像是右仆射家的女眷他们家的大小姐啊,不躲不行

    哦?李琅琊立住了脚,似笑非笑地望着端华。

    你知道的嘛长安城有名的才女,最喜欢诗文唱和那一套,这个上头我本事可是平常,她却不知怎么就偏偏中意了我,接二连三地送来诗笺啊诗帕啊要一首一首地回赠她啊!我头都快想裂了哪里敢不躲?端华蹙着眉回过头来,无比真诚地焦虑着:所以啊,跟才女交往是很辛苦的!

    时间已经过了子夜,月亮像飞薄的玉镜挂在中天,两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人流渐缓的启夏门大街上。平康坊与安邑坊的交界处正是个十字街口,深巷里偶尔传出零星的爆竹和笑语,路边民居的青砖墙头伸出几枝虬劲的腊梅,淡黄花蕾像娇小的金铃,丝丝泄漏着若有若无的寒艳香气。

    那么,大小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高深的诗啊?李琅琊轻笑着问了出来。

    最近的一首还挺好懂的,我想想好像是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随着古老的情诗溜出唇外,一瞬间的微妙幻觉掠过了两人的视野安闲的十字路口、横斜的梅枝、漂浮的暗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常轨冰冷无声的薄雾蜿蜒而起,不远处花团锦簇的灯市,刹那间仿佛隔了滔滔逝水,相距咫尺却又不可求思。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属于女子的沉婉声音,低低吟诵着零散的短句,却犹疑着不能成篇。清峻的梅枝镶嵌在夜色中好似黑陶的裂纹,而那纹理上缀满了正在瓣瓣盛放的腊梅,金粉般的小小花朵热烈地一路绽开,急切得仿佛不能够待到明天。

    一朵梅花被清寒的风摧落,轻轻滑过了树下人的脸庞。好像被从梦中惊醒,她抬起了浓重如黑羽的睫毛,带些迷茫地注视着端华与琅琊,一步一步,从巷陌的阴影中现出了姿容。

    双螺髻,小山眉,腰如尺素,雅静娟好的风致。几重广袖与裙裾素白如同霜雪只是质地轻薄得不像寒天冬衣。

    端华与李琅琊谁也说不出话,看着那白衣的女子姗姗行来,轻盈得如同一个水泡,从迷雾之海的漆黑深处升起。两人心里隐隐明白,这情境是不对的,不祥的,却又是薄脆美丽,让人不愿去细究细想的

    两位公子,从哪里来?似乎是迟疑了一瞬,白衣女子轻轻地开口,尖秀的鼻尖和下颌低垂出凄楚的角度。

    就是朱雀大街的灯市啊

    端华回头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动作却在半途凝住了雾气织成的锦障合围在周遭,只能隐隐辨出街衢十字形的轮廓。火树银花、琉璃灯山,都好像天上的祭典般遥不可及。小姐为什么不去看灯呢?这后半句话,好像变成了不对景的无趣笑话,让气氛更怪异了几分。

    灯市?

    女子报以有点困惑的微笑。

    可是,不是要等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长安城才会大放花灯么?

    更深的困惑慢慢浮上了端华跳脱不羁的眼神,好像有种冷冷的晶体正沿着后颈攀附上来,他摇摇头努力压下那种不快的感觉,努力开朗地笑着:可今天,不就是

    轻轻的咳声截住了端华想说的话,李琅琊抬起锦袖掩住了唇,微皱着眉心,和端华眼神交汇的瞬间,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今天是除夕夜呢白衣女子并未觉出气氛的变化,恬然安静地站立在薄雾里,双手拢在胸前,像一只端雅精美的水晶宝瓶,脸上却微微泛起了胭脂的薄红。

    所以我一入夜就祭拜了灶神,带着镜子出门了

    绣着银丝卷云纹的精致袖口间,亮起了一道暗青的光芒,她珍而重之合抱在胸前的,隐隐是一面铜镜的轮廓李琅琊猛地抿紧了唇,刚刚他们都被这韶秀女子的忽然出现夺去了心神,却无暇注意,自己刚刚收在袖中的旧铜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暧昧的夜雾,消失的妆镜,陌生的十字街口,在上元之夜错记了时间的美人李琅琊抬起手指轻轻抚着额头真实与异想的交界,现世与彼方的夹缝,看起来他们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越过了那道不可言说的边界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呢

    李琅琊无声地叹息着,抬头向女子露出一个了解的微笑是镜听占卜对吗?那么,可曾得到好兆头呢?

    镜听,和中秋拜月,七夕乞巧一样,是流行在女子之间的秘密风俗:如果家中有远游未归的夫婿,妻子就会在除夕的夜晚,在灶间洒扫燃香,向灶神请求祝福。然后在锅里注满水,在水中拨动木杓使之旋转,随着杓柄所指的方向,怀抱一面镜子出门,悄悄潜听过往行人的对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预兆着那思念之人的归期近乎于利用语言制造结界的小小巫术,那寒冷黑夜里无尽的等待,却有着沉重的甜蜜与痛楚就像此刻白衣女子眉睫间凝固的神情。

    我带着镜子在街角等了好久好久,却总是不见人来也难怪,这样的晚上,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守岁吧她抱歉似的浅笑着。好担心会听不到行人说话,但又怕听到的不是吉兆还好有你们来到这里~我刚才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那句诗。但是好奇怪,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想起下一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的兆头呢?告诉我好吗?

    红发少年乌金的眼眸深处,有根线慢慢绷紧了他当然记得下一句诗,就算才疏学浅的他也解得那诗的意思,可是,对于怀人幽怨的女子,那绝对不是个美丽的消息

    哎呀我一向最头疼记这些诗啊词啊,偶尔说一句还就被小姐听到了~下一句呢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就是远方的夫君一定会回来,恋爱也会成功之类的好意思啦!端华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地笑着,心里却在跌脚痛悔着:为什么要跑来念出那句诗?为什么偏偏被镜听占卜的女子听到,给人家带来一个大大的坏兆头?

    纯净的喜悦浮现在白衣女子秀逸的容颜之上,手指捉紧了怀中的铜镜,她向着虚空中不可测的远处,轻微却用力的说着承诺的语句真的是吉兆对吗?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请快些回来吧

    她注视着端华琅琊身后的目光,忽然带了一点不确定的疑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浓雾的彼端,一点青色的萤光正在缓缓移动,随着它越来越近,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白纱罗扎成的行灯,提着它的主人,也破开缱绻的迷雾,显出了细挑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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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砂金长发,红石榴与天青石的璎珞,映得碧绿眸子犹如深潭反射着波光。眼神在三人之间转了一转,波斯人微笑得比夜色还绮艳几分:啊啊又是你们,该说是奇缘还是霉运呢?

    这才是我想说的吧!?端华暴跳地叫了出来,随即惊觉地压低了音量,歉意地向白衣女子笑笑,背过脸来向安碧城打着手势:她啊,不知道为什么认为今天是除夕呢,还有镜听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其实都怪我说错了话,可我又不敢告诉她总之就是一切都怪怪的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啊?!

    李琅琊无言地看着急红了脸跳脚的端华,轻轻地问道:要不要我作传译啊?事情的确是很不对那面镜子,恐怕是事件的关键吧?

    浅笑着点了点头,将澄碧的提灯交到了李琅琊手中,安碧向白衣女子慢慢走过去,优雅施礼后,薄唇吐出的第一句话却让身后两人迷茫不知所云。

    晴宵娘子是吗?我是从西市来的商人,想和您谈一谈收购织锦的事情。

    白衣女子却并不显得意外,敛衽还礼后淡淡地答道:织锦的事情,都是我家夫君在外面打理,我并不大懂得这些,他不久就回来了,请跟他详谈好吗?

    他真的就快回来了吗?安碧城狐疑地眯起了眼。

    名为晴宵的女子脸上浮起了微微的不快神情,但还是克制在幽娴的仪态之中:除夕之夜,他怎么会不回家团聚?何况还有镜听的吉兆晚不过一刻两刻,一定会回来的。

    安碧城的眼光略略下移,定在了云袖掩映的铜镜之上,忽然失惊地叫了出来:这镜子!怎么是裂开的?用破镜来占卜,是会招来噩运的啊!

    什么?晴宵惊疑不定地从袖中拿出了镜子,双手捧起注视着镜面。

    就在目光与镜面相接的一瞬间,比素衣、比夜雾、比绮罗都更为苍白,白得近乎于凄切的颜色,降临在晴宵的脸颊上。连那双温婉的眼神,都似沾染了死一般的白,毫无生气的睁大着。

    安碧城注视着摇摇欲坠的她,眼中的神色难以捉摸。他缓缓伸手,握住了铜镜,一点一点地施力,从晴宵僵冷的指间,一分一毫,把它抽离开去,调转了镜面的方向。惊觉异变的李琅琊和端华几步赶了上来,一起俯首看着那面铜镜,虽是半旧,镜面却打磨得十分光亮,融腻光滑的平面上并没有丝毫污垢或裂纹

    然而,也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倒影。

    安碧城抬起脸静静地笑了,极淡漠的悲哀,却像明净秋水上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睛宵娘子,你应该想起来了吧这面镜子,是照不出任何人类的影子啊

    一句话仿佛成了解除咒禁的指令,细微而清晰的爆响声随即响起,一道裂痕迅速贯穿了镜面。耀眼的白光从裂纹中喷薄而出,夜色中的一切都在强烈光照下摇曳崩散,淡薄得消失了影迹!

    雪白的光线中,苍青色的巨大圆形,是那么显著的存在,犹如白昼的满月,漆黑深潭的入口,放大了多少倍的菱花铜镜而那充溢着深黑夜色的镜之世界,与现世遥遥相对又互为表里的地方,似曾相识的白色人影,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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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7:2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雪色披衫,素白襦裙,连理衣带好像银色的水波。晴宵站在盛开的腊梅树下,小心地将身子掩藏在阴影之中,怀中抱着一面小小的手镜,正低首潜听着路边的人语。

    十字街口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在雪地上踩出吱吱的声响。晴宵急忙往后躲了一躲,凝神细听着可有对话声,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她小心的神情却是慢慢舒展,忽然变成了甜美的喜悦。待那人走近了她藏身的拐角,她轻盈地从暗影中奔出,惊鸿般飞投进对方的怀抱。

    子春,你回来了!隔得好远我就听出是你的脚步了,我还在镜听占卜你何时才能回家呢,谁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

    她一径絮絮地诉说着,却渐渐觉出那男子奇怪的沉默,还有僵硬的臂膀她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熟悉的那张脸是属于市井人家的平和温文的容貌,此时却被恐惧,甚至嫌恶扭曲了眉眼。

    男子从她的臂弯里一点点抽出了双手,慢慢后退着,退到一个冷漠的距离。声音有着克制不住的颤抖:这次贩货回来,我遇到一个术士,他说,他说我已经被妖怪的术缠住了,还有你织的那些晴宵锦,也都是幻术弄出来的东西他歪扭地笑了。多可笑,他说的这些多可笑

    晴宵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她望着男子濒于崩溃的神情,唇边隐隐聚起了一个凄凉的笑意

    而你相信了,是不是?

    男子瞬间失控地嘶吼出声:我不愿意信的!可是,可是从我和你相识起,你就是不一样的!人人都说你是天人之姿,不知为什么会下嫁给我这样平凡的人。你织出的素锦,就连天宫的织女都比不了,根本就不是凡间之物!我早就知道不对了可那个术士,他把一切都摆明在我面前,我,我再也不能装作一无所知了

    男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而破碎的笑意,终于荡漾在晴宵的脸上,无声滑坠的泪珠被吹散在隆冬的风里,碎成水晶的粉尘。

    我是你们所说的妖怪,并没有奢望能永远假扮成人类,我知道你已经看出了蛛丝马迹,但一直以为,你会不介意,你会原谅因为我们一直这样幸福

    可我只是个凡人!我再也消受不起这些妖术换来的幸福了!我不能和,和一个异类在一起

    晴宵不再说话了,她走近畏缩后退的男子,静静地问了一句:那么,术士给了你什么法器呢?拿出来吧。

    男子吃惊地望着晴宵冷凝的丽色,嗫嚅着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半旧的铜镜:他,他说,如果你不承认,或是对我不利,就设法让你照这面镜子

    晴宵从男子颤抖的手中拿过了镜子,忽然抬起头来笑了。容华鲜妍夺目,竟是与两人相识,相恋,出嫁,新婚时一样,飞扬清丽有如天人的幸福笑容。

    那些素锦,不是什么妖术,是我每夜用自己的羽毛纺成丝线,一点点织成的。今后我不在了,就让它们陪伴你吧

    她移开了掩住镜面的手,眼神直落向那明净的一泓秋水苍白冷火般的光芒瞬间涌流而出,她纤薄的身影迅速被淹没其中,如同被苍焰溶解般消蚀和崩散,和着吞吐的神光一起被吸进了镜中。

    当光芒散尽,黑夜重新合围,雪地上静静地躺着一面铜镜,朔风打着旋奔袭而至,不久便将它掩埋在白雪之下,而不远处那个哀哀哭泣的男子,始终不敢走近,不敢看哪怕一眼

    雪夜的波动景像次第消散,与此时静谧无声的十字街口渐渐重合。安碧城手中的铜镜也渐渐消隐了光芒。他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裂隙,抬起深碧的眼睛望向端华与琅琊:我听说安邑坊的旧货市场上有一面古镜,今夜看过灯后就顺便来瞧瞧,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十字路口,往往是现世和异界的入口重叠之处,你们啊,怕是在这里迷路了

    晴宵素白的身影发着淡淡的莹光,裙摆和衣裾带着羽翼般的飘举之感,微微透明的身影美妙而缥缈那不是人间的女子,甚至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随风来去的一缕幽魂

    难道,你的灵体,就一直被困在这面镜子里吗?所以才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些事情,以为自己一直在那个除夕的晚上等他回来李琅琊喃喃地问出了声。

    可是他根本就不值得!那种怯懦的男人!那种人是他害了你啊!端华愤懑地大喊出声,黑眼睛里盈满了怒火和不忍。

    苍白的生魂静静摇了摇头,半透明的唇边,缀着虚幻如空花的笑影。像月影移过秋千,她飘过端华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诉说着什么。

    安碧城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丝帕托在掌心,随着夜风的流转,那手心大小的白色织物忽地轻扬起来,一层一层在风中打开褶折的痕迹,像一只蜇伏的巨大蝴蝶张开了华美的双翼。直至还原成一领纤薄明净,宛如月华的纱衣。

    这是长安惟一能找到的一件晴宵锦,坠入凡间的天人,请穿上羽衣回到故乡吧晴宵娘子,下一次愿你有个真正幸福的人生

    晴宵的身影与纱衣重合的一瞬,柔和的光芒挥洒着星屑层层飞扬而起,在清冽的银色星芒中,精美的织物还原为无数雪白轻盈的羽毛,簇拥着一只优美飘逸的白鹤幻形,随风扶摇,排云而上,直至消散在初初升起的晨曦之中。

    吹灭了行灯,莹蓝的晨光中,十字街口清冷无人,昨夜上元狂欢的气味还停留在风中。安碧城伸手接住了一片虚幻的羽毛,看着它在手心中化为粉尘。

    五十多年前,长安城最名贵的织物,是叫晴宵的女子织成的素锦,她的夫君凭着妻子的手艺成了一时之富。后来晴宵娘子失踪以后,他的家道就迅速败落下去了,据说最后那男人把自己反锁在当年晴宵的织房里,抱着那些羽毛织成的美丽绫锦,一把火烧光了所有从此睛宵锦就成了绝唱。而真到今天,晴宵才算真正得到了解脱

    解脱吗?

    端华微微苦涩地笑了。晴宵听到的那句诗,真的是句不祥的话呢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那个想要忘记的懦夫,是她的夫君。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

    能够为一个人忧心如醉的等待,是心甘情愿的快乐。所以,镜中的世界,未必是不幸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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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7: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部 傀儡奇谈 傀儡奇谈(上)

    长安幻夜第七部《傀儡奇谈》(上)

    春女颜如玉,怨歌阳春曲。

    巫山春树红,沅江春草绿。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

    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

    刘希夷《春女行》

    (一)

    这应该是,某个静谧又深幽的春夜吧?

    黑暗像鸦翼织成的密网,向看不见的远方无限延展。然而就算抬头远眺,也找不到夜色中必不可少的点缀青玉颜色,温润清秀好似美人眉峰的上弦月,去了哪里呢?如果不是月光,小径上那星星点点,散发出珍珠色淡淡萤光的道标,又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中跟随着那深海珠贝般的光源,无暇去分辨它们指向的彼方之地。迎面而来的夜风却透露出某些讯息清冽而甘甜的香气,带着白色丝缎般的柔滑感觉,凉得如同薄冰敲击出的曲调。端严美妙的花形,像轻轻合拢的手指一般的薄红花瓣,每一朵都是不染纤尘的意态,好像从花蕊深处浸染着芳香的水光。

    是辛夷花。别名叫作木笔的风雅花朵,不知为何离开了绿云簇拥的枝头,散落在暗夜的小路上,一瓣瓣沾着飘渺的光晕,疏疏落落地作着引导,通向那最为硕大娇艳的一朵

    一步步走近,视野渐渐清晰,原来那萎落在黑暗尽头的胭脂薄红,不是张开到极致的花瓣,而是铺展在地上的裙裳轻柔而华贵的红色衣料,晕出层层微妙的渐变,由浅入深的一重重绫罗与轻纱,围拥着趺坐在地上的纤巧人影,似乎承受不了这云锦霞衣的重量。

    好像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红衣的佳人回过了头。雪白的脸颊衬着夜色,几乎发出淡淡的柔光来。那仿佛用工笔画出,完美无瑕的艳雅五官,精致到了让人隐隐恐惧的程度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美丽的红唇吐出微带凉意的字句。

    悉悉簌簌的衣裾声响,她抬起了手,似乎想抚摸眼前人的面容。

    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由浅绯到素白的衣袖一重重滑落,仿佛凝结霜雪的皓腕与素手,在暗夜中显露出来难怪会有那种美艳到不自然的白色,那向着前方伸去的手臂,根本就是木头雕刻出的一节节肢体!指与指,腕与肘用小巧的关节相连,好像白骨般冰冷的硬质光泽,缓缓伸展的动作,是那样流畅而毛骨悚然!

    安碧城猛地睁开了眼黑夜的幻像倏忽消散,明亮的嫩绿色一下子浸满了视野。雕花窗格外的春日晴空,正被阳光映得几近透明。

    还没等他从怔仲中回过神,两张溢满了探究神色的脸,同时出现在视界上方。一个轻佻而华丽,一个清俊而散漫,那灼灼的好奇眼神倒是如出一辙。

    好稀奇啊大白天居然睡得这么熟!难道是做什么美梦了?小心我们把你店里的宝贝搬空哦话说回来还不到三月怎么这么热?!端华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象牙腰扇,大大咧咧扇起风来扇子上洒金的花纹迎着阳光一晃,忽而水波般流动起来,几只金线镂空的蝴蝶,从扇子的褶缝中飘飘摇摇飞舞而出,一瞬金黄,一瞬透明地在光影中变幻着颜色。

    喔喔喔这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李琅琊望了望手忙脚乱的端华,再望了望了安碧城阴晴不定的脸色,镇定地轻咳了一声:你看,我们来了好一会了,可你一直在睡刚才有个客人想买放在店堂里的那只陶碗呢,就是土黄色还缺了个角那只他开价是60贯,我觉得好像差不多,跟他还价到了80贯,就这样成交啦钱在这里~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单片眼镜的角度,脸上几乎要浮起羞涩的红晕来了好高兴啊,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跟别人讲价呢~啊啊殿下做成了人生中第一笔生意呢,真是可喜可贺啊~!安碧城也跟着兴奋地拍起了手,同时轻巧地从卧榻上跳了下来,从越扑越乱的端华手里拿过了象牙镂金扇,姿态轻倩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沾着绿意的空气中画出了几条通路,乱舞的金色粉蝶纷纷摆动着半透明的翅膀,顺着看不见的轨迹结队飞回,一只只隐没在了扇面之中。啪一声轻响,安碧城掩起了扇子,在空中划出一条淡淡的金色流光,最终停留在从容微笑的唇角边。

    而那只陶碗呢,不巧就是东汉末年传到现在,三百多年的一件古物呢估价最少也有500多贯。所以明天正午之前,殿下应该会派人把差价送到水精阁吧?我会在此恭候哦~

    喵~的一声轻叫,忽然插进了室内冷笑话盘旋的氛围。安碧城回过头,正看见一只体态矫健的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外面的窗台,正隔着透雕花草的窗格向里望来。黑白分界利落的毛色,衬着身后好似浸着水意的一片葱绿,分外地鲜明可爱。

    猫儿似乎并不把房中的人放在眼里,神态安逸的舔起了爪子,清洗着粉红的小小鼻头,但安碧城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那双绿中含金的猫眼,似乎故作无意地打量着自己一个错愕间,端华的大嗓门又将人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琅琊你别消沉啊,一次看走眼又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波斯小子不好啦,大正午的睡什么觉嘛!放着生意不管,难道在梦里约会不成?

    略带峭寒的笑意滑过了波斯少年的容颜。

    真的是,和美人约会呢声音轻得无人听见。

    早春的软风渡水穿花而来,将青草和涟漪的气息送进小窗。而窗棂下猫儿的剪影,已经消失无踪,好像与那些随风旋舞的金粉蝶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短暂幻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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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长安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刚入了二月,颇不辜负杏月的美名,从名园的牡丹碧桃,到路旁不知名的野草闲花,都带着些试探绽开了娇嫩的蓓蕾。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芬芳乱红已泼泼溅溅地开了满城。那要到每年暮春时节才有的甜美气息,已经如同关不住的子夜艳歌,从庭院深处泄露着馥郁的片段。

    或者画着妩媚的宫妆花黄,或者穿着俊俏风流的男装,往郊外踏青,祭祀花神生日的女孩子们过了午后纷纷回程。叫卖胭粉吃食、首饰钗环的小摊,甚至杂耍百戏的围幛不失时机地点缀了一路。

    柳荫下的小小戏班开锣的时候,端华正一手举着一串水晶圆子往人群里挤。直到把圆子交到两位等待者手里,才有空拿掉了叼在嘴里的一串,吐出一句不是很有底气的抱怨我为什么要挤在一堆小丫头里挑选红豆口味啊?她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傻瓜

    含着一口雪白清凉的糯米团,安碧城几近陶醉地眯起了眼,语音又恳切又含糊:话说昨天有两个外行人擅自发卖本店货物,他们带来的巨大伤痛,也只有甜圆子可以抚慰那么一点点啊再说,嘴角的红豆馅还没擦干净的端华大人,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摘我的口味嘛?

    自知毒牙比不过安碧城,抗击打力更比不过端华的李琅琊悄悄站开一点,专心进攻着手里的圆子好在帷幕后及时响起了岩间滴水般清亮的琵琶声,大家停下了调笑嘈杂望向舞台。

    娇绿色的帘幕徐徐高卷,当作背景的六扇围屏上绘着浩渺的大江,岸上是雪白风涛般起伏不定的芦苇。仿佛从画中走出,俊俏的白衣少年驾着一叶小舟移近台前,在凄哀的伴奏声中以手抚额,忧忧愁愁的倾诉着:踏遍了吴国的山泽与河流,你的影子永远徘徊不去。我那长眠的公主,我那名叫紫玉的女郎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呼唤!台下的女孩子迅速被浪漫的情境感染了,小声互通着消息:是《吴王小女》啊,春天正适合看这样的悲恋故事呢~并没有人介意,那白衣素颜的美少年只是一尺多高的精致人偶,从指尖到足尖,凌空悬吊着数十条银线。傀儡师在高处操控着丝线,指挥着人偶举手投足,宛转轻盈地进退舞动,锦衣下不时露出小小的苍白手脚,有种奇异的逼真艳丽。

    《吴王小女》是傀儡戏常演的剧目,比起一千年前波澜万丈的吴越争霸,这故事只存在于短小的怪谈记载之中,却带着持久的幽冷与芬芳吴王夫差的公主,名叫紫玉的少女,爱上了少年韩重,却因为身份悬殊而不能成双。忧愤而死的紫玉沉睡在黄土冢中,又因为韩重在墓外的哀哭而从黄泉返回,与他在墓中结缘。欢会三天之后,韩重带着紫玉赠予的明珠拜谒吴王却不能取信,紫玉忽然出现在王宫中为他辩白,当惊喜交加的吴王夫妇上前拥抱爱女时,这美丽的幽灵就如同烟云般倏忽消散了

    故事并不复杂,但配上人偶的独白、琵琶乐手的咏唱,剧情被铺排得悠长如同春水。阳光透过花荫树影,摇动着柔软的金色斑点。那异乎寻常的明亮光线,衬得舞台有种深黯的梦魅颜色。六扇屏风围起的世界,好像是从这春昼的晴朗午后挖出了一个空洞,华丽的人偶微微开启木头雕琢的嘴唇,用那实际并不存在的声音与表情,模仿着人类的喜悦与哀愁安碧城微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一阵飘摇不定的恍惚与眩晕模糊了他的视线

    围屏收起又打开,已经换了一层背景图画旷野仿佛沾染着青色的水汽,高大的乔木正纷纷落下薄红的花影。洞开的坟墓中画出一丛丛升腾的云朵。纤丽的人偶从其中冉冉行出。

    三重交叠的绯色衣领,裙摆在身后拖曳着松绿的波纹。用黑色丝线编成的高髻上簪着纤小的金饰,随着少女偶人的舞动闪闪烁烁却看不分明因为她从发髻上垂下长长的黑色轻纱,前方遮住了整个面容,后方更垂到了脚下,和鲜艳夺目的裙裾交汇到一处。台下的观者都明白,在傀儡戏的世界里,这一重黑纱正表示出场的角色,是一个不属于人世的亡灵。

    剧情已经推进到紫玉从墓中出现与韩重相会。面对亡魂,少年有着片刻的恐惧犹疑。紫玉的面纱后流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幕后的琵琶乐手替她唱出悠扬的调子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悲切的歌声有着飘渺的远意,似真似幻的花吹雪簌簌而下,女郎掩面的黑纱也翻飞起波澜。一折腰,一踏足,每个舞姿都带着一触即碎的薄脆感觉。当琵琶奏出裂帛的一声收尾,围屏中的时间忽然死去了苍白的一缕日光凝固在舞台中央,黑纱像只蝴蝶的遗骸般缓缓落地,傀儡少女从锦绣罗衣中抬起了雕琢光洁的脸,用那永远僵冷微笑的红唇说着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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