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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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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与其召唤方士异人,不如让我来善后吧。我是个珠宝商人,所擅长的,也只有珠宝相关的事情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李琅琊听,话尾的余音消逝在湿润得仿佛凝成实体的空气中,那含着佻达的语调却与他庄重的动作不合放下了纸伞,并不顾忌落在肩头的雨滴,安碧城从随身拎来的秘银色锦袱中取出一个黑沉沉的木匣,打开的瞬间,旁边的李琅琊闻到一阵古老而暗沉的香气,匣子的材料竟是传说中来自南海婆罗洲的珍贵榈木吗?而在那干燥的木质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一丝鲜润的水气。不同于庭院之雨的幽闭味道,那是种带着狂莽气质的,好像远古森林的苍绿色的激流的气味

    当看清了安碧城拿出的东西,李琅琊明白了何以有那一瞬间的联想果然是实体化的一团苍绿那是一条蟠龙的姿容,还是保持着头尾相接的半环形,依稀有些像昨晚那只龙形玉佩,但足有它的四五倍大,神韵也绝不相同。巨大的头颅约有身子的两倍粗细,从头至尾都细细地刻出背鳍的形状,暴突的眼睛,向上翻卷的钝角,最穷形尽相的是两颗露出唇外的獠牙,泛着幽绿的锐光,从玉质的肌髓中透出一股冷冷的兵气。

    怪不得那一晚在水精阁里,安碧城会说那小玉龙是仿制,跟这个杀气隐隐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它简直就是孩子的玩具了而那晚的另一句说明,忽然跳进了李琅琊的记忆:它该不会就是那个,商代的,安碧城轻轻一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绣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混合着药香和青草香的东西是艾草,总是伴随着端午的龙舟与粽子一起出现的吉祥驱邪之草,可为什么会结成了一个人形,为什么安碧城把这个艾草的小人放进了玉蟠龙的口中?

    看着玉龙獠牙的冷光,李琅琊忽然觉出一股寒意,他拿不准是不是该问出来,安碧城却向他回过头来,被雨打湿而垂落下来的发丝勾勒出一种神秘的画意:其实只要把这当成一场幻戏就好另外,把伞打起来吧。

    雨水渐渐浸湿了玉蟠龙刻着花纹的身体,苍绿的玉色经了水,愈发地润泽和浓郁,菱状的鳞片凝着水光,那翻卷的姿态几乎要活动起来。而更诡异的,是安碧城正在喃喃念诵着的文辞,那是种古怪的语言,不是来自西域的卷曲音节,而是拗口而坚硬的口音,好似带着某种笨拙的决心。回环往复地表白着。

    慢慢地,李琅琊分辨出了几个单字,把这几个字的意思连接起来摸索,更多的含义顺着线头现出了真身那不是胡语或梵文,根本就是口音极生硬的汉话!简单的音节反复陈述的是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随着包含着奇特执意的念诵声,庭院仿佛一下空寂起来,连隔着雨幕的日色也被水气渲染得看不清了。悄无声息地,雨点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惊觉的时候,一片小小马蹄敲击似的密集声音,已经奏响在头顶的绫伞上,原本像低诉般的细雨,已经越下越大,甚至有种狂乱的意味。庭院里的一切景致,水榭,花木,甬道,远处的侍丛都被银色水帘般的大雨遮挡得无影无踪。

    (四)

    喂你这是李琅琊向着眼前惟一可见的安碧城的背影迈出一步,带动了脚下一片淋漓的水响。而一脚踏空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传来,明明是站在雨水流泻的地上,他跌倒时却迟迟未曾接触到坚硬的地面,仿佛向一片无尽的虚空坠落下去,而眼中越来越接近的,那好似一大块碧玉的,是什么东西我要撞在这上面吗?

    碰触的一瞬间,李琅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而丝绸一样柔滑微凉的感觉,迅速漫过了全身。微腥而清凉的水草气味充塞了感官。睁开眼睛时,熟悉的梦境绘卷,无声无息地展开了画轴黄玉般的圆月,微微荡漾的冰琉璃般的水面,月光透过水波的折射,结成了晶体的光柱,时时都在变幻着角度的莹光,将水底照得半明半暗。

    并没有在水中窒息的感觉,而试着转动身体时,能感到从指尖传来的,微妙而光滑的小小阻力。一时间无法确定,身处的水底,暴雨的记忆,到底哪一个是经历过的现实?李琅琊微微地焦燥起来,踩着并没有实体感的地面,他往不确定的方向走出几步,试图找出这水之梦魇的出口。

    就在月之光束也照不到的的深水处,碧色渐渐过渡成黛黑的方向,忽然亮起一点暗青的光泽。以为是游鱼的影子,李琅琊不禁投过了目光。暗青色的凝光,一点一点地,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它们联接在一起,组成了某种复杂而无穷无尽的花纹。一片片,一格格地变幻着色彩那不是游鱼,是鳞片,是巨大的超乎想像之外的水中生物的鳞片

    水面仿佛起了些波动,月光的微粒向这个方向倾斜过来,跟着那澄澈光线照亮的青色轨迹,李琅琊一点点抬起头来,然后好像被神迹控制住了心魂,他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那是一条龙。

    被装饰在黄金的宝座、大殿的飞檐、天子的衣袍之上,也曾在佛寺壁画、浩瀚星图上显出蜿蜒身姿的神兽正活生生地在水底幻界显出威严的本相。李琅琊起初看到的,是靠近它尾部的鳞甲。长大的身子有一半卷曲起来,另一半则矫矫不群地挺立着,垂下长须的头颅,几乎碰到了水面月影的镜像。如同云纹般向后翻卷的虬角和又长又阔的狮鼻之间,是一双月长石般泛着青白色光芒的眼睛。隐隐可见的立瞳中,却绝不是那似曾相识的温柔情绪

    回应着李琅琊的注视,盘曲的潜龙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流动着异色的眼睛里,是超然而冰冷的神祗的表情,好像弹指间掠走千万生灵的大司命的凝视。鼻孔间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略略掀开的嘴唇显露出威胁的姿态,那两颗獠牙在水波反照下透出惨青的光芒

    要被吃掉了李琅琊在心底呻吟了一声,眼看着那狰狞的利齿向自己俯了下来。

    身边的水流突地卷起了一个漩涡,好像云团突然被撕开一个缺口,一道碧色的疾风卷了出来,刹那之间,李琅琊觉得一股炽热的水流笼罩了身体,而一些画面残片的影子,好似水流中小块玉石击出的清响,在眼前倏忽即逝盛夏的阳光、浅浅的河湾、一闪而没的绿色鳞甲

    轻柔地包裹着李琅琊身体的,是依稀和残影重叠的绿色尾鳍。以守护的姿态挺立起半身,将他与面前的攻击隔开的,是又一条碧色潜龙的身影。

    比起高高昂起长颈的巨龙,它的形体要小得多了。龙角与须髯也不及前者的怒张飞扬。在水底月光斑斓错落的点缀下,龙身鳞片的颜色都似乎带着些黯沉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有着天青石的颜色,茶晶的光泽,乌玉的温柔神情的眼睛,是第一夜的水之幻梦的旧识

    被至高无上的圣兽攻击和保护的诧异,目睹水族眷属对峙的惊骇,而比这两种情绪更强烈的,是那似悲伤又似喜悦的一重重波动。水流的鼓荡,心中的飘渺恍惚,到底是谁在呼应着谁?

    来不及捉住思绪的尾巴,一道道锐利的暗流从巨龙的方向汹涌而来,狂乱的走向中仿佛裹挟着热带的雷暴,那撕裂一切的决心把月影都映成了诡异的青灰色。面对着神谴般的愤怒,暗碧色的弱小龙族却没有退缩的反应。它尽力向着前方昂起头颅,从齿缝间迸出威慑的低鸣,而只有从李琅琊的角度,才能看到它瞬间畏缩了一下又重新伸直了长颈的姿态,它的背鳍因为紧张而耸立着,生着三趾的爪子在无所凭依的水中,微颤地使着力气

    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自己快逃啊!李琅琊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在声音震起的水波抖动中,他看见了巨龙俯冲而下的死之阴影来不及了吗

    冷月的波心,忽然起了一阵奇特的颤栗,有一种被瞬间拉长的错觉。好像彗星拖着光焰的尾巴划过天穹,火光裹着一个依稀的人影穿破了水幕,在进入水中的瞬间转成了碧落的冷焰,像一朵以古怪的姿态开放的青睡莲,携着冥火的长带掠过巨龙的身影。

    一声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水中轰鸣起来,冷冷的青焰随之猛然炸裂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水流完全失去了方向地奔涌着,水底净琉璃般的世界,像被揉皱了的绘卷,现出了崩溃的前兆。激流的力量将李琅琊向高处的水面拉扯着,身前的小龙努力在乱流中翻转着身体,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那种固执的温柔他不知不觉向着小龙的方向伸出手去青色的焰火被冲散成星星点点,闪着萤光从指尖上流过,像苍玉的碎屑,指缝中又冷又滑的感觉

    像沙漏流泄出时间的秘密,从记忆的锦囊最深处找到的画面,在弹指间与此刻重合起来是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张开双手,指间正流淌下玉质的碎屑和粉末,仿佛潮水退走后露出沙滩的边界,玉屑落尽之后,手心里现出一个半环的龙形。是自己的声音吗?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快乐:快看!像你吗

    幻像摇曳着水光消逝成碎片,记忆追逐着自行冲口而出,和少年没说完的话叠加成一体瑟瑟!

    闪着星屑光泽的龙族的身体,起了一种奇异的扭曲,好像投在水面的倒影被风吹成弯曲的波纹,风定时残影已经消失夭矫的龙影消散在乱流中,李琅琊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景像,是水中蟠龙卸下了矫饰的真正面目大约有人臂长短,披着粗糙鳞甲的青色小兽,正在裂开那长长的吻部,仿佛是一个无比笨拙也无比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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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5: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水色与天光,变幻着颜色从耳边奔驰而过,奔向那存在于某方的边界。是过了一甲子还是一瞬间?头顶上传来的骊珠交迸的声音,是疏雨和伞面交击出的琴音吗伞柄从松脱的指间滑落下去,竹质的骨子坠地的一声轻响,驱散了最后一丝幻境的残像修饰着葱茏草木的盛夏庭院,雨滴已经疏朗得近乎细语。玲珑的水珠顺着绮罗伞面滚落下去,在青石间形成珍珠光泽的蜿蜒水迹。

    自己还是站在池塘边上,仿佛一步也没有移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只存在于从滂沱到零落的雨滴之中。急切地想开口求证些什么,李琅琊已无暇顾及语音的零乱:你也看到了吗?水底的龙可我记得它,它的名字和样子,那是询问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慢慢张开了不知何时起紧握的左手还残留着深潭水气的手心中,是那苍青色的小小半环。粗糙的刀工刻成的卷曲姿态,向前噘起的长长嘴巴

    是它原来,从一开始,它就不是龙啊一个恍然的微笑浮现出来。

    我也没想到,它只是一条没有长大的鳄鱼不过,上古的先人,本来就不擅于分辨鳄鱼、水蚺之类的水族,它们在后世的想像里,都被附会成了龙也说不定呢。安碧城的声音静静凉凉的,好像并没有依附着上古这个词的沉重意义。他向着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几片带着烧灼痕迹的艾草残叶飘落下去,以为又是香甜花蕊坠下的鱼儿马上凑近过来随即不满地散去,在清透如镜的水面下炫耀着杂色的锦鳞。

    充满沉重感的玉蟠龙口中,艾草的人形已经不见踪影,那个在水中裹着碧色火焰的人影在李琅琊的记忆里一闪而过。暴怒的龙、雨水、火光像黑暗中的岩画蓦然被灯火照亮,源自《海外西经》的传说现出了斑驳的影迹十日并出,炙杀女丑那2000年前神话纪年的祈雨祭典,原本就是要焚烧主祭巫师的躯体来供奉。哪怕是虚假的代替品也好,不这样做,就不能安抚布雨的龙神啊

    你还真是招来了不得了的家伙看着玉蟠龙似乎得到了餍足的神态,李琅琊认为自己还是坦率面对后怕的心情比较好。如果它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我的呃,我的小鳄鱼呢?它为什么要保护我?可我为什么也好像认识它?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啊安碧城曲起一根白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额头,显出真诚的苦恼神态:虽然雕琢技巧天差地别,但它们确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料呢,所以它才会有一点点致雨的能力也许,不是它变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灵封印在玉像里玉这种东西啊,是会保存契约和记忆的石头。只有当时制造它的匠人,才可能赋予它灵性还有名字。

    在水中的记忆残片,一点点拼凑着复苏的画面,而安碧城轻轻的声音,好似最后的一句注释,补完了画面的缺漏。

    可能听起来有点荒唐上古时造出它的匠人,是你的前世也说不定

    好像玉謦的一声清响,在李琅琊心中奏出悠远的回音,在那须臾的幻之结界里,无法解释又不容置疑的温柔守护,都是自己,不,是千年时光以前的自己,刻下的印记和契约吗?

    手指轻轻划过刀法稚拙的花纹,释然与歉疚的情绪,交替着从李琅琊心中闪过:那个前前前世的我,真是个笨蛋匠人。而只会用下雨的方式来提醒别人,它也是个笨蛋家伙啊是因为我的想像,才幻化成龙的样子吧?其实真正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了瑟瑟美丽的青绿色真是很合适的名字~

    雨完全停了,被隔断了许久的阳光,像盛装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将华丽光芒迸发出来,庭院里的沉黯水气迅速蒸腾着,花朵的鲜艳香气,绿叶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气中愈发地明晰起来。侍丛们带着和檐角滴水一样闪亮的表情,惊喜交加地讨论着骤然变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的怪异之雨。有人大声地肯定着: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应该给皇上报喜才对!

    相视一笑。

    听说鳄鱼这种族群,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可以控制水波的振动向同类传递消息。这一场雨,一定是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想要说出来,想要让你知道的思念啊

    其实,它在水下保护我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龙女报恩之类的故事是不是太俗气的幻想?

    琅琊!琅琊!高挑的红发青年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外现出了身影,衣裳和发冠的零乱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跳起来:我值夜回来,刚合眼就听说王府出了怪事啦怎么回事?好像还是没赶上?

    (该不该说你是罪魁祸首啊)李琅琊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玉佩:是有点小麻烦,不过啊,是它救了我。

    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话中的含义,片刻之后,端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龙女报恩是吧?买它回来也是你谋划好的吧!?

    你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事吗?

    安碧城忽然露出一个皱眉思索的表情,眼神里含着狐狸样的促狭星星:我没有说过吗?它确实是鳄鱼中的女孩子啊从今以后,你要加倍,加倍地温柔对待她哦~还有,我为她破例出借真品玉蟠龙一次,下面来商讨一下费用问题如何?

    *****************************************

    两千零三十一个纪年之前,盛夏的阳光洒在商之王畿的苍茫森林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丛林外的河滩上。一个衣着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块青铜残片琢磨着什么东西。身旁散落着细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后,他捧着手中成形的半环,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干净没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铜勉强刻出的痕迹不成个章法。

    靠近岸边的水波微微动了动,半截树皮般的长长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鳄,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浮木,自以为隐蔽地慢慢向少年游动中直到无奈地一声叹息瑟瑟,别装了,傻瓜都看得见你

    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纹向外扩散着,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讲和:快看,像不像你?看着少年的手一晃,以为又是向平常一样用鱼儿喂食,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及时发现那硬质的光泽不像食物。只好郁闷地将长嘴搁在河滩上,一边让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地乘凉,一边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描述

    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珑,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睑浮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在翻白眼。

    少年眯着眼笑了: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不要不记得我哦~

    远处制玉工场的木笛声,昭示着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鳄慢慢隐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扩展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没有声音,却是以最温柔的节奏涌动着,一遍又一遍:

    和你约定了,不会忘记你哦

第二部 香恋歌 序章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南朝乐府《杨叛儿》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导引,一缕似浓还淡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那么冷的味道,末梢却又带着一丝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劳地想要挽留些什么是呼应这香气的萤火吗?一点,两点,夜的彼岸飘动着闪烁的光斑,浅淡得仿佛是随笔一抹的青玉色,以奇异的对称姿容停留在虚空之中,恍惚是一对对小小翅膀的轮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间,黑暗的幽香像水迹般静静晕染着,伴随着同样幽暗的低诉还不够还要更多我就要回来了,还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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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香恋歌 香恋歌(上)

    (一)

    哈啾!

    皇甫端华是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的,勉强支着头的姿势猛地倒塌下去,险些磕在小几的桌面上。

    回应着远处射来的几道惊怪的目光,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飞快地换上了认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时以最无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着。

    端华,不要想栽赃到我身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有着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薄墨云纹的象牙色袍也是品位高逸只是他并未显露出与之相称的风雅仪态,软叭叭伏倒在小几上的侧脸,有点脱力的苍白,缀着珠链的水晶单片眼镜也滑了下来,在鼻梁上构成一个苦恼的角度。

    竟然这样怀疑挚友不对呀?你应该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这样逃席吗?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换啊挚友至少这儿能自由地打个喷嚏李琅琊抬起脸来苦笑着,却正迎上高处水亭中飘来的馥郁的焚香气息哈啾!

    溽热的伏月,还剩下一个华丽的尾巴。薛王府的奇异之雨,做为谈资还没有完全淡去,万安观的赏香宴,已经成了最新的风雅盛事,早早就开始了街谈巷议。

    长安城中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称。而在平康坊中的万安观,绮丽的庭院,名师执笔的山水壁画、传说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黄昏天穹上装饰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瑶池明月,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离开深宫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古画与书法,神秘舶来香料点燃时微妙的轻烟都是这位公主喜爱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华丽氛围中,能不能得到万安公主的邀请,见识到制香名手的梦幻聚会,实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关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晚风初度,满月把柔媚的清光洒落在微带水意的空气中,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赏香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凭几而坐,地势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评的试场

    看似随意的安排,其实是连风向都计算在内的,凉风裹挟着薰香吹拂下来,时不时引发围屏中一阵轻轻的赞叹和评点当然,并不包括蜷伏在后排的两位失意者.

    好家伙连做梦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个老头子讲什么灵虚香的十九种配方的时候睡着的,琅琊你呢?

    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组,研成粉末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薰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现在我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个人低低的笑声从围屏后飘了进来。

    初听起来很纯正的长安口音,却在语尾处带一点点微妙的含混,而那一双绿色冰晶般的眼睛,随之点明了说话人的异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简单的美貌来描述的精致容颜,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关系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郁金色的头发,都披上了一层浅淡的轻纱,折射出不太真实的光彩。

    随着浅葱色衣袖的飘动,几种繁复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李琅琊想开口说话,又理智地闭上了嘴,以一种快要病发的表情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小小银罐,里面是上好的紫笋茶研成的粉末,掺和着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缓解他可怜的晕香状况。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啊!端华一边夸张地用折扇往外扑打着香气,一边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你也是仲裁啊?你这个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参评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们水精阁最顶尖的材料呢~

    所以他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呢,和借口保卫宴会安全潜进来的端华不一样啊。李琅琊从银罐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接了一句。

    我以为这样的赏香宴会有名门的小姐淑女光临啊,谁知道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还要怪琅琊你的情报失误咦,这是什么?

    端华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过去,三个人抬起头来,随即又在围屏不远处看到了不断颤动的光点。

    那不是萤火虫的闪烁,淡薄又带着不可思议透明感的青蓝色,成双成对地点缀在天空中,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只只蝴蝶的纤细姿影,水色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来那带着淡淡纹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边缘染着一点点露草般的蓝色。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着香味来的吗?李琅琊喃喃自语着,透过水晶镜片追逐着那奇妙蝶翼飞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后的调香人出场了!两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连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处的水亭跑了过去,并没看见身后的安碧城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二)

    两个人进入水亭的时候,正迎上万安公主有点焦灼的眼神,与李琅琊酷似的美丽凤眼中,正在散发着危险的迅息:竟然敢给我逃走呆会儿就要你好看我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笨蛋弟弟装作没看见堂姐的眼神攻击,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后出场的调香人展示技艺的地方。

    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个小巧的观景凉亭,其实里边的空间并不狭窄。参加比评的高手与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临水长窗下。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

    月光穿过织物的纤细纹理,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室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有置身蜃楼幻境的错觉,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更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

    云烟的来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长柄博山香炉。

    并没有时下流行的七宝镶嵌、富丽雕工,暗色的青铜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几乎变成了苍黑色。雕刻成蓬莱仙山的炉盖层层镂空,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上升,制造着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觉。

    在香气明晰起来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炉旁边的娴雅女子了吧?

    鹅黄色的道家装束,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比起秋色一般萧瑟的衣饰,静婉的眉睫间更有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连同之前打开香盒,挟出香丸,将它们放在薄薄的云母片上隔火薰热的动作,都在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带着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两人尽量安静地踱到窗下坐好,一声轻轻的叹息却从安碧城的唇边逸出香之国师果然有着不似尘世的风姿。

    似乎对这句有点古怪的赞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侧过脸,用折扇半掩着语声:原来你也知道她的称谓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一年的赏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要怎么评点,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哦?原来你也有事先做功课嘛~我还以为比起品香,我这个书呆子弟弟还是认为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较有趣呢~

    月白纨扇后传出压低的娇声,万安公主的听力显然与她的美貌一样出众,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其实啊,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却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要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简直就是随我开价啊安碧城显然已经陶醉在快乐的攫金回忆之中。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投入地八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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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5: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顾飞琼面前的博山炉,已经被白色的云烟缭绕半掩了起来。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耳畔。凉阴阴流遍了全身。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刚嗅出一点点乳香温暖的甜味,龙脑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摇曳的雨丝般飘落下来。蔷薇的粉香、夜合欢的浓妍、莲花的清寂纷纷像幻影般错落闪过,却在刚刚分辨清晰的瞬间变幻消散。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仿佛回应着香气的召唤,越来越多的莹蓝光点浮现出来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

    它们跟随着云烟的导引上下翻飞着,纤细翅膀上的磷粉,在灯烛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艳丽香气织成的大网,在捕捉着这些异界的精灵吗?

    片刻之前嗅觉的迟钝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自己也在讶异着:为什么香气越是清晰,那夏夜里不该出现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从烛火也不能照亮的宫阙深处,沿着朱红回廊吹来的风,近乎绝望的寂寞,快要成为实体的执念它们正被幽闭在沉重的香气的牢笼中,就快要突围而出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夜风卷进了水亭,柔曼的轻纱从李琅琊眼前拂过,隔着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水蓝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愕然回过头去,李琅琊发现,静静的站在窗下掀开了纱幕的人,是眉宇间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视着端坐在袅袅轻烟中的女子,并不理会周遭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忆缠绕的神色

    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雅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片刻静默之后,座中广袖长须的老者露出了叹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争衡。

    调香界前辈的知难而退,明显影响了其他参评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却在缕缕暗香余韵中无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许,越是有着深刻的造诣,也就越是明白,这香气中幽艳而凄绝的诗意,还远在技艺之境的更高处吧?

    对面几位仲裁的合议显然已有了结果,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请教顾真人,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它应该有个最美的名字对吗?

    如同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掠过一丝波纹,顾飞琼微侧着脸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却无端端觉得,这个好似冷烟凝结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

    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顾飞琼淡淡地开口,不点丹朱而形状姣好的唇边有一抹忧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却,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

    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李琅琊不禁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着自己语气的唐突。

    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呼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一个近乎于愠怒的微笑浮现在顾飞琼的脸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决裂的纹路。所谓悲哀,所谓难过,经历过的人甘苦自知。理所当然一生顺遂的九殿下,能领会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对制香之道的了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用淡薄如水的语气说出的抢白,比嚣张的挑衅更让人难以招架,本来就对这种场合没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语言之箭瞬间投刺得哑口无言,求援地往旁边看看

    外行人的直觉,往往会更接近真实呢。安碧城救星般地开口了。

    内行的意见,总是精确而无趣比如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但它不像来自西市的异国材料,难道顾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绝顶沉香?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

    周围掠过一片轻声的赞叹作为调香基础材料的沉水香,多是从海上的香料之路来到长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腊的顶级货色与黄金等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国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栖息着山鬼灵魅的绝岭深潭之中采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难怪千秋岁的香气,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蕴籍丰满!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气,真心希望这精准的恭维能让孤介的调香师忘却刚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氛正弥漫开来。

    顾飞琼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着端凝的玉器微微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慢慢捻开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折扇,展开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风雅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好像甘美又危险的果实一样,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个铁骑突出的重音,顾飞琼白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点螺钿的小小香盒从手中滚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来,清郁和艳丽交织的香气像触手一样包围过来,李琅琊觉得呼吸都在瞬间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地挤出声音来:什么什么琉璃蝶?

    就是那些追逐香气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们只可能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喜爱宝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丽,把它们称作妲娥纳蓝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语里,还有另外一个含义

    这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是指引亡灵通过分别之桥的使者你还知道些什么?有着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顾飞琼冷冷笑着接过了安碧城的话头,冲淡的风神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凛冽的蓝影,正从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妲娥纳的翅膀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

    安碧城轻笑着用折扇一敲手心:啊,我好像忘了身为仲裁的职责呢!要用一句古诗来描述这种香品~他的声音混合着非同寻常的凝重与试探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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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5:3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千秋岁的味道,那无数种珍奇香料合成的魔性的舞蹈,刹那间变得热烈而狂乱。而早已经香销火冷的博山炉,正在重新被妖异浓稠的云烟所笼罩熟郁金和龙涎香的锐利香气化成了割裂空间的锋刃。月色、水阁、凭几而坐的人们好像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楼,摇曳着变得模糊不,分明是被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吞噬了影迹!

    李琅琊惊跳起了身子,可仿佛在蜜水中浸渍过的甘甜尾香紧追了过来,四肢百骸都被柔腻的味道困住了,连神智都跟着模糊了起来难道这才叫真正的晕香吗?

    毫无预兆地,从他重叠着白色衣裾的腰间,忽然弹出了一道碧绿的光晕与其说是光,更像是一脉不可思议地倒流的水波,它宛转地向上伸展着,形成一片柔韧的屏障,挡住了浓腻香气的逼近。青玉色光流与白色云烟的交汇处,鼓动着一重重萤光的振荡。

    是瑟瑟,她在保护着我们呢。多谢你随身佩带寄居在玉佩里的灵体能够发挥力量,证明我们此刻所在的,也不是前一刻的人世吧?安碧城的眼神从安抚转向了冷冽:顾真人,不,藏在千秋岁谎言之后的你,究竟是什么?!

    又遇上这种事了?李琅琊在心底长叹一声,先是会下雨的小鳄鱼,现在是会带人进入异界的香气该叫异彩纷呈,抑或流年不利呢不对!这些不是重点吧?重点是眼前这个被风烟和蓝影所围绕的幻影,到底是那个美丽而高傲的调香师,还是不属于人间的异类?

    顾飞琼的黄罗衫仿佛被看不见的激风所吹动,莲花冠的束缚已形同虚设,黑色火炎般的长发以狂乱的姿态舞动着,而在发丝和衣袂之间流动的,是化成了实体的香气那仿佛点燃了磷火的不祥蓝焰!还是片刻之前的幽娴容颜,但那吸风饮露的冰雪之姿已经消散无踪,闪耀着蓝影的眼神有种焚烧起来的执念。

    都怪这个愚笨的女人,到底放不下身为调香师的骄傲,想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技艺无人能比所以才会让两个小孩子窥探到返魂香的秘密!

    那依附着顾飞琼的躯体发出冷冷嘲弄的,到底是什么奇异而危险的存在?难道是这香气的魂魄?是这云山的幻境里,惟一真实而浓烈的,千秋岁的味道不,是返魂香!那传说中寄托着妄念与深情的灵物李琅琊低低地说出了声:返魂香?汉武帝召唤李夫人亡灵的神话但他见到的只是幻影不是吗?

    顾飞琼露出了一个虚幻而深艳的笑容汉武帝?现在的人们是这样称呼他吗?上林苑的初见,仿佛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啊

    仿佛碧落吹来的疾风扯动了白练,弥漫在天地间的烟云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而云幕洞开之后露出的,并不是夏暮时分的胧月夜,而是明净灿烂的秋光

    丰盈的草色正在金黄与浓绿的过渡之间,点缀在其中,裂开了粉黄色外皮,露出水晶颗粒的美丽果实,是早早成熟而离开枝头的安息石榴。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从草木葱茏中突兀地出现,以不可动摇的威严姿态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宫阙。

    石青底色上刺绣着四方神兽的锦障之中,是堂皇犹胜仙家的仪仗。臣属们云头般的冠冕高低错落,羽林卫铁甲的冷光与美人绛红的裙裾相映生辉。而一切华贵排场的中心,一切敬畏目光凝望的方向,是那位端坐在中央,被玄色燮龙纹的深衣所包裹的年轻君王。

    仿佛身在其间却又隔着光之帘幕不可触碰,李琅琊瞠视着幻术般的场景变换,脑海中努力组合着所见片断的含义玄黑与赤红为尊的汉家服色、上林苑中雄姿英发的帝王、人世与冥府交界处的返魂香

    如果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呼之欲出的答案突然被一句疑问打断了。

    李琅琊慢慢回过头,一脸被敲了闷棍的表情望着安碧城你没有办法吗?可你刚才那么有把握的样子?

    我也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会真的说中啊?安碧城第一次露出了心里没底的表情。呃,快看!活的汉武帝哦~也算难得的体验嘛

    不要用这么蠢的方法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李琅琊在心里仰天泪奔着,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幻境中的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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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香恋歌 香恋歌(下)

    一点雕盘萤度秋,半缕宫奁云弄愁。

    情缘不到头,寸心灰未休。

    乔吉《凭栏人香篆》

    (一)

    似乎是游猎之后的小小休憩,汉家天子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满足与微倦。臣僚们跪坐的队列一侧,是大汉声威远播四夷的证明和恩遇或者披着东南岛国的缨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纹长带,来自异国的使者们,带着外族人的谨慎与好奇,打量着在海上和沙洲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雄丽御苑。艳羡与赞叹,已如滑过指间的丝绸,不能抑制的流淌出来。

    只有那个人是不同的。建章宫,昆明池,会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鲸鱼,横跨三百里的锦绣秋色都不曾在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激起惊奇的涟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之镜,藐视着缤纷的造物。

    孤高的姿态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轻易地从一群异族来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莲座与忍冬纹的织帛腰带。眼中幽深的蓝影隐没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颜和衣饰,是奔驰着汗血宝马的大宛?还是盛产晶莹美玉的和阗?武帝微微扬起了脸,用矜持而慵懒的王者之姿回应他的骄傲。

    你为朕带来的,是西域三十六国哪一位君主的国书?想必那里比西王母的昆仑离宫更为华美,才会让这位蓝眼睛的使节,对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顾吧?

    倚在御座下的美人微举起胭脂色合欢纹的广袖,半遮住一个艳丽的笑容,臣属们亦交换着同样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被赋予与天子对话殊荣的白衣人,抬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静地回答着居高临下的微嘲。

    我的家乡,远在乌孙与安息的更西处。大月氏曾是我们友好的邻人。200年前的一位吐火罗公主,曾在这里成为一位异族英雄的王后。当大汉的丝绸沿着锡尔河走进我们的城邦,族中最骄傲的女子,也会掀开了面纱,惊叹那比妖精的吻更为柔软光滑的质地。当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顶上反照出光芒,庭院里栽种的金桃和银桃都会唱起歌来,金桃的声音比黄金更明亮,银桃的声音比银币更清脆。歌舞狂欢一夜不停,苏合香和蔷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会止息如果说长安是太阳底下最华贵的城,我那远在三十万里之外的故国,就是黑夜里最灿烂的秘密。

    原来是来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骄傲使者,你从黑夜之城里带来了什么样的秘密?如果只有铺陈的赞颂诗赋,这里可以找到一千个大汉诗人,每一个都会比你写得更加华丽。武帝斜飞的眉目间有着微妙的轻佻与好奇。

    异国客人的唇角浮起两条美妙的纹路,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好意的劝诱:但愿我卑微的名字呼罗珊,不会打扰陛下聆听的乐趣。您称之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云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这些礼物还不足以装点长安美丽的宫殿。我穿越迢遥的风沙带来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宝物,都比不上它的意义非凡。

    来自西域的名香,已经在深宫里点燃了很多传说。你带来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样在黑暗中闪耀,还是能像辟寒香一样带来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样召来塞外的凤鸟呢?

    呼罗珊眼中的蓝影染上了梦幻般的执迷,仿佛在描述着七重天上的胜景。

    当时间巨大的翅膀从天际垂落,光明会熄灭,春天会消逝,凤鸟美艳的羽毛也会枯萎飘落。我的脚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国的绿洲与高山,收集了无数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香料,就是为了调和出这种逆转时间与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气可以穿越幽冥,将亡者的魂魄召回尘世!

    一刹的寂静之后,交织着不安与惊叹的低语声掠过锦绣的人群,仿佛是动荡的情绪织成大朵的阴云,浮霭的影子慢慢漂移过靛蓝的秋空,将乍明乍暗的光线投在龙衣的绣纹之上。

    不过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锐利的容貌之上,他轻轻挥了挥乌云般的大袖,袖中飘出瑞龙脑冷冷的香气,仿佛是个傲然的嘲弄。

    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每天都奔走着来自各个郡县的术士和奇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异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馆来容纳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记上一笔但是你们为什么都执著于这个徒劳的妄想?难道亡魂不该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眼中的星影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罗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放弃,却又含着不容亵渎的愤然。

    我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的国土,却总是得到一样的结果骄傲的君王啊,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二)

    原本只是带着淡淡灰影的阴云,像是接受了诅咒的恶意,刹那间翻卷起了浓黑的漩涡。层层尽染的御苑秋色起了一道道龟裂的纹路,华美的人影和风景好像崩散的碎瓷,被狂风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后面虚空的黑暗。

    好像有巨力从外面摇撼着水晶球中的幻境,震荡的感觉追着李琅琊和安碧城侵袭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头就跑但那裹着幽暗香气的疾风比他们更快,黑暗像实体的大浪般劈头打下,暧昧难辨的呜咽风声从耳边奔驰而过再抬起头时,两人眼前展开的,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

    乌漆上描绘着深红卷云的廊柱慢慢现出孤独的影子,寂寥宫室的轮廓随之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重重殿阁之中能看到鎏金朱雀灯由远及近的光影,但长长垂落的纱幔,却好似传递着无法照亮的悲哀迅息檀木支架上撑起的,是一件海棠色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连理带蜿蜒在地上,似乎勾勒出了华服主人曾经的绝代风姿。隔帘趺坐的君王面前,铜铸仙人捧起的博山炉中,正慢慢升腾起云雾。

    那样沉重又轻盈,浓艳又清婉的味道,有着不可能错记的哀愁风韵,一缕缕飘过两个趴在殿外栏杆向里窥探的人身边。

    安碧城轻轻扯了扯李琅琊的衣襟:我知道了却正对上李琅琊亮闪闪的眼神:我也知道了!原来为李夫人召魂的,不是什么神仙方士,是呼罗珊的返魂香!怪不得他预言汉武帝会后悔!

    香气透过了幔帐,围绕着那件艳色深衣聚拢着,盘旋着,淡薄的烟气缓缓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若断若续好似乘风飞去的舞姿。飘举的长发,宛转的腰肢,还有一顾倾城的天人之色,都在一点点成为实体的影迹。

    武帝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帘后的无双国色。然而香炉中的火星,最后闪出一点回光返照的亮色,随即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那聚集起魂魄的香料已经焚尽,未能完全成形的影子,被夜风一吹,便纷乱地四散开去。残烟袅娜地结成了一双双薄冰的蝶翼,随着最后一缕暗香消逝了纤影。

    武帝发出了一声哀凄的呻吟,装饰着龙纹的背影好像瞬间苍老颓败了下去。他狂乱的掀起纱帐追逐着残影,手指碰到的却只是飘渺的虚空。华贵的舞衣从支架萎落而下,而周围的景物,也像坠地的丝绸般起了皱摺,动荡着归于破碎。

    注视着这一幕,安碧城的眼神里浮起了轻烟般的悲悯,而李琅琊已皱着眉低呼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过份!?

    香气凝成的黑暗围屏,忽然被一道锐利的光影劈开了缝隙,亮光与幽暗交汇的模糊边界中,现出一蓬红发生气勃勃的颜色这,这什么地方?琅琊!波斯小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衣少年的身影清晰起来,手中出鞘的直刀映出袖口花俏的对舞凤凰纹,漂亮的大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着。

    端华?你怎么也跑进来了?!李琅琊诧异地叫了出来,端华的背后,依然涌动着苍黑的云烟,他冒失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打破这香之结界的迹象。

    赏香宴怎么还没结束啊?你们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我只好自己逛逛散心,就跟着那漂亮蝴蝶走过来然后天就突然黑成这样了哈啾!这香味浓得好恶心你们真是评判得辛苦哈

    又是蝴蝶?!李琅琊和安碧城同时低呼了出来。

    水蓝色的轻薄蝶影在虚幻的夜空一闪而过。翅尖拖曳出两道晶莹的星屑,像一盏会飞翔的小小冰灯,盘旋着落下,停在一个看不见的支点之上,慢慢映出了一只手的轮廓托着蝶翼的指尖优雅地移动着,依次照亮了幽邃的蓝眸、阴郁的薄唇、在云烟掩映中白得有些妖异的衣衫

    妖怪啊!!

    你也是被返魂香召回的灵体吧?

    就算汉武帝说错了话,你这样报复他不是太过份了吗?

    三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各不相关的话,只好尴尬地停下来互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你不要捣乱啊!的表情。

    呼罗珊寂静无声地笑了,那笑容的深处,是和在武帝御前一样的傲然。

    报复吗?这样说可有点不公平呢世上哪有一种香料能永久保存下去,不会随着时间风化消失呢?我带来的三枚香丸,被遗弃在汉家黑暗的府库中很多年,直到死亡的阴影带走了皇帝最爱的妃子,他才想到了召唤亡灵的妄想。可惜仅剩的残香已经不足以聚拢魂魄了

    那么你自己的魂魄呢?时间已经过去了800年,为什么妲娥纳没有引导你回到康居的月光里安眠?

    呼罗珊侧过脸看了看安碧城。既然也是西域的子弟,为什么不称呼康居的本名呢?因为皇帝的冷遇,我滞留在长安太久,久得快要忘记撒马尔罕城的月光了好容易可以归国的时候,匈奴的军队却再度阻断了天山本以为灵魂会随着长安的尘土一起衰朽,但是,崭新的妄想气味唤醒了我

    幽冥般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浮现出一颗颗清莹的星光,继而摇曳着失坠而下。如同一场宝石碎屑的雨那不是宝石,是围绕着小小蓝色火焰的星砂,在呼罗珊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

    是谁在仿制返魂香?想召唤的又是谁呢?你们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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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呼罗珊的白色衣袖轻轻扬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星砂聚成了一缕缕蓝色的丝帛,卷曲蜿蜒着飘进了小小的孔洞是那尊形状古雅的香炉,错金的云纹正在发出异样的光亮,仿佛炉壁中正点燃着古怪的梦魇。

    属于女子的纤手,拈着山峰形的炉盖,轻轻合在炉膛上。熟练优美得可以入画的动作,冰丝绮罗般忧艳的容貌,都在蓝焰掩映下染上了微微的诡异颜色。

    都没人告诉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美人!端华倒抽一口冷气地赞叹出声。安碧城回头瞟他一眼,露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幸福的怜悯目光,而早已见怪不怪的李琅琊,注意力已全被那焚香的清寂侧影吸引了过去。

    顾真人千秋岁其实就是返魂香,你早就知道对吗?你想用它来召唤的,是

    李琅琊想问是什么?,却一时堵着喉头开不了口。片刻之前幻像中武帝哀伤的背影好像还在眼前,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让人不忍言明那悲哀的真相。

    在别人看来,返魂香只是个迷离的神话。但在调香师的世界,它是个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我寻遍了多少传说,典籍,还有最荒诞不经的秩闻,想试着还原出它的配方。

    说的是自己的事,但顾飞琼的语调带着些散淡的笑意,好像薄冰般的外壳已经被打碎,懒得再去维持那广寒仙人的高华姿态。

    做调香师多少年,我的尝试就失败了多少次。似乎总是差一种重要的香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收到这件礼物。真是奇怪啊我忽然觉得,这次可能要成功了

    她白皙的掌心亮起一片小小的蓝色光球,乍看好像是薄脆的琉璃器皿,其实只是一团莹润的光华,当中有一小块青黑色的物体,斑驳而不规则的形状,与此情此境有着奇特的不合谐感。

    不同于千秋岁或是帐中香精致而寂寞的香气,新鲜树脂未经加工的爽烈味道,杂花生树般绽放开来。穿过芭蕉的阳光、孔雀金绿的翠尾、无人采撷的红豆都是扑面而来又倏忽而逝的幻象,南国山水那丰腴的绿色画意仿佛一笔漫过了眼前。

    崖州的沉水香啊~这个大小、味道难道是出自黎母山的绝品~安碧城大概是忘记了此时的诡异处境,绿眼睛中闪过海盗看到宝船一般的神采。

    呃现在不是考证这个的时候吧

    你不懂的!安碧城猛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天下沉香,没有比得上南海琼、崖两州的,这两州最棒的出产又只在黎母山上!龙鳞大的一片就值万钱啊!你看那么一大块我算算哦至少可以分成二十、不!三十多片!

    被他的气势震得张口结舌,李琅琊都忘了自己后半截话想说什么。回头看看,却瞟见那不知是灵体还是精魅的呼罗珊,竟也露出了充满热望的内行眼神,微微带着些不甘笑了笑:真是高明的手法啊在最早的配方里加入了基调变化,又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香材,说是仿制品真是低估了

    喂喂!从刚才起就你们就一直说些听不懂的话!那个穿白的家伙呆会儿不许走!我要查你的来历还什么汉武帝啊老母山的,你们在对淑女扯什么失礼的话啊?!

    三个人无语地望向忍耐不住而插话的红发少年,好像看见一只兔子突然长出了翅膀。

    端华对于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很是满意。用训练有素的风雅仪态转向了顾飞琼。

    调香的事情我不是很在行啦可如果那块什么南海沉香,真的像波斯小子说得那么贵重,那么用它作礼物的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要用天下无双的珍宝来表白的程度啊好狡滑的人!这样别人哪里还有机会啊!?

    像江风吹过沙洲盛放的白苹,一阵寂寥的动摇之感掠过顾飞琼的容颜。牙雕般的手指缓缓收紧起来,将那荧光包裹的香木结晶握在了手心中。

    喜欢么?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焚香的轻烟一样,会飞快消散的心情罢了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李琅琊听见了自己叹息着发问的声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触动,一下下轻轻叩击着心头:琉璃蝶薄脆如纸的舞姿、异族人怀才不遇的坎坷、贵为天子却依然无力挽回所爱的苍凉手势如此种种,酿成了黑夜之香最沉郁的芬芳但在最接近幽深水底的地方,他碰触到的,难道不是一个最纯净的秘密?

    水阁里第一次点燃千秋岁的时候,我闻到的,就只是美丽又悲伤的味道那是喜欢和思念着某个人,想要他回来的心情不是吗?喜欢一个人,不愿和他分开,是这世上最美的事啊怎么会没有意义?

    好像他语言带起的疾风吹乱了云鬓,顾飞琼无意识地抬起手指抚摸着额角,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啊瞧你说得是多么轻易三年前的赏香宴上,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唐突冒犯,这样脱口而出着喜欢只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文采也好,调香的造诣也好,都那么平常我怎么可能回应他的心情?但他一直那样笨拙地坚持着,明明只是没有希望的单恋而己,他却比任何人都耐心和认真

    爱上一个人都会变笨啦~男人尤其是如此嘛!端华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

    他并不笨!他是这世上最狡滑的人似乎很难想像冰雕般的美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语,但顾飞琼柔静的侧脸上漂染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是绯色的甘美回忆正在成形,那不太真实的美让人不敢逼视。

    他说要去南方游历,要为我去寻找世上最珍贵的香料。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誓言罢了,谁会当真呢但是他做到了,不知是怎样在崖州的深山里跋涉,才找到了这样绝顶品级的沉香。可是,和沉香一起送到我手中的,是他的凶信黎母山的瘴气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看我调香了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忘不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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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生离死别的低语,仿佛带着潮湿的重量。幽然的香气慢慢凝结成了淡蓝的雨雾,夹杂着星砂颗粒一隐一现的微光,好像是贝壳的内壁,呈现出滑润而冰冷的质地。凝滞的气氛中,只有呼罗珊淡淡的声音滑行而过

    虽然已经很难得了可惜你今晚点燃的,还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我知道。按照古籍中记载的秘术,还需要一件东西,才能真正唤回亡灵。本以为没有办法,但现在顾飞琼脸上现出了婀娜的笑容。

    现在我找到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九殿下,把你的玉龙佩借我一用好吗?

    什,什么?李琅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抚过玉佩斑痕错落的表面。似乎是香之结界的压力越来越沉重,瑟瑟灵体的光芒已经开始变得微弱,青绿色的柔和微光中,它现出了覆盖着鳞片的水族躯体,小小的头颅搁在李琅琊肩上,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即使香料的配方全都齐备,但还需要相等灵体的交换,才能从冥界召回想见的人这恐怕也是汉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吧没想到九殿下会随身带着这样的灵物,愿意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步骤吗?

    可是当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瑟瑟会怎么样呢?

    这一次顾飞琼没有回答,只有呼罗珊静静地笑了:它当然会留在那边的世界,来代替亡魂的位置。妲娥纳的翅膀,本来就既能召唤灵魂,也能带走灵魂!

    围绕着顾飞琼身边的蓝色烟气,旋转着结成了巨大的蝶翼形状,随着那寒星闪烁的翼身砰然展开的一瞬,冰冷而决绝,几乎带着杀意的香气奔袭而出,蝶翼的末端幻化出长长的冰蓝光带,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对面席卷过去!

    荡漾在李琅琊身畔的绿色光壁,猝不及防这突然的攻击,仿佛是水波被闯入的异物激出涟漪,绿波泛着水纹向两边散开,蓝色光带突入进障壁,触手般卷住了瑟瑟的身子,用力往外拉扯着,看似柔软无骨的长练,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可抗拒的怪力!

    李琅琊被乍然而起的变故惊呆了肩上的小鳄鱼已被光带束缚住了身体,正被强行从自己身上拉开。细尾巴惊慌地拍打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慌忙往前追赶着,伸出手去试图拉住瑟瑟细长的身体没有用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了薄青鳞甲的光晕,实体的力量根本无法传达到灵体之上

    指尖突然传来凶猛的压力,苍蓝的光之帛带猛涨出冷焰,李琅琊的身子被强力地弹了出去。从未有过如此凌厉和狂乱的香气,像冰雕的巨手般将他狠狠推撞在地上。

    李琅琊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水晶镜片已被震落在地下,腰间的玉佩也甩得松脱开来,瑟瑟灵体的寄居之处,也暴露在游走的蓝色光焰之下,怪异地悬浮在虚空中,一同被拖往顾飞琼的方向。

    瑟瑟!李琅琊忍着痛跳起身来,拼命要从半空中抢回玉佩,但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伸了过来,直侵入到那凄清的蓝焰中去,握住了暗碧色的环形玉龙,与那牵扯的力量对峙着。

    是安碧城,他微微蹙着眉头,纤细的五官被蓝光映出了深刻的阴影,那慢慢浮上的怒意,也染上了一层冷霜的艳色。

    这也算是真正调香师的所为吗?

    这样强取豪夺,践踏着别人的心意而生的香气,真能唤回你想见的人吗?还是说,他用生命换来的沉香,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浪费!?

    蓝色光带的狂飙姿态突然一凝,缠绕在玉佩和瑟瑟身上的力量,似乎放缓下来。

    一抹鲜艳的红色,加入到胶着的情态中来有着火焰发色的少年,右手按在腰间的直刀刀柄之上那是标准的武者进攻前的准备姿势,一种名为认真的罕见表情,正闪现在他飞扬的眉目之间。

    就算你是长安最漂亮的调香师,这样做也过分了喔!不要随便对我朋友出手更重要的,不许对瑟瑟出手!她现在只是不起眼的鳄鱼,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最美的龙女哦!你别想抢走她!

    李琅琊扶着摔痛的后腰站直了身子,穿过瑟瑟和蝶翼摇曳的灵体,顾飞琼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清自己沉静又无奈的微笑

    我愿意尽力来帮你,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瑟瑟对我的心情,你对那个人的心情,都是时间也不能改变的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啊我想要保护这孩子的愿望,和他想要让你幸福的愿望,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香气会化为雨水,想必就是此刻的情景最轻薄的水晶在空中互相碰撞,细碎透明的颗粒无声无息飘落下来,沁凉的忧伤好像一句未能收梢的情诗。

    可是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返魂香了,如果这一次还不能成功

    一种从内部开始静静崩碎的表情,出现在顾飞琼冷月般的容颜之上。纠缠不休的蓝色流光慢慢消褪下去,从瑟瑟的身躯、安碧城的手腕上一点点滑开,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宛转缠绕在她的身畔。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用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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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是她的话给快要焚尽的香屑注入了魔力吗?牵丝般柔弱无依的烟气,好像得到了献祭的甘美火焰,瞬间喷涌成了壮阔的瀛洲云海!顾飞琼迅速被淹没在其中,就在云烟闭锁的刹那,她的身姿正像水中倒影般变得摇曳破碎

    不要!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向着云山重合的所在直冲过去但他们都快不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直冷冷旁观的呼罗珊飞掠向那香气的城池,像流星义无返顾地投入灿烂的星宿海。

    云幕之后的香炉,如同一座打开了禁咒的小小魔山,金丝凝成的云头和蓝色星砂的浓雾交缠着升起,其间缭绕着异族人那含笑的低语

    我已经在现世与往生之间等待了太久如果这真的是个奇迹,就用我自己的灵魂来证明吧

    香气结成的藤蔓上,结出了一朵朵硕大的花冠,没人叫得出它们绮丽的芳名,蓝青色的柔艳花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每一朵花开到了极致之时,花蕊中就爆出一蓬珍珠色的粉尘,会有一只小小的琉璃蝶展开初生的柔嫩翅膀,从花中翩然飞出。

    蝴蝶们的每一次振翅,都把珠光明灭的星尘洒落下来,每一颗的香气都与众不同,在空中碰撞出小小的蓝色火花时,又会交汇出一种全新的香气转艳转幻的香屑铺成了蜿蜒的小路,而目光所及的路之尽头,是一条由月光凝成的浮桥。桥上有两个人衣袂飘举的影子,一个像水光般摇曳,一个像烟波般飘渺。

    云烟幻化出的男子,有着平凡而温厚的容貌,在他眉宇之间沉淀的,不是如火焰般炽热的爱恋,而是像古琴缓慢奏出的流水与松风,像黄昏与白昼过渡时柔静的夕照那深藏在心底未及倾吐的馥郁思念

    我永远记得你调香时快乐又沉醉的表情,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吧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该是这样悲伤的香气

    可是我还没有对你说那些一直不肯说出的话

    露出了像要哭泣,又像哀艳笑容的表情,一颗莹蓝的泪珠滑过了顾飞琼的侧脸。男子透明的手指流连在那一点冰晶上,沾着它抚过了她苍白的嘴唇。

    你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忆。所以,那些遗憾、悔恨、歉疚,都让它们消散吧而你,也可以从返魂香的梦境里醒来了吧?我们终究都该回到各自的世界

    从透明的灵体内部映出一道澄澈的光芒,那温雅声音的主人,微笑着消散了形体,化作一双双蝴蝶光泽流转的翼面,翅尖带起的光流盘旋在顾飞琼身前,好像昭示着春光的袅袅晴丝。轻盈的飞舞姿态中,温暖的低语伴着蓝色星屑簌簌而下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请忘记我吧

    **************************************************************************

    从蓝色的浮桥开始,异界的景物随着云烟飘转而扭曲,颠倒。云烟裹挟着奇特的芬芳漫过眼前三个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的曾点燃千秋岁的水阁试场,已是人去楼空。

    夏夜那青琉璃般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在完好无损的龙形玉佩上,一缕淡淡的余香还在衣襟间徘徊。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李琅琊揉着鼻梁打破了沉默。

    那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的眼镜丢了,还有,腰好痛

    三个人走下水阁的时候,万安观的女侍们正在收拾着赏香宴的陈设,女孩子细碎的说笑声零星飘了过来。

    今年果然又是顾飞琼真人拔了头筹!听说她这次调的香美得好像做梦一样,大家都甘拜下风呢~

    可不是像做梦吗薛王府的九殿下,还有那个水精阁的波斯人,两个人还是仲裁呢,居然就在赏香宴上睡着了!公主可是气坏了

    说来也怪,顾真人不是出名的傲性子么?这次竟然没生气,还说什么没有遗憾的梦境,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什么意思嘛?

    蹑手蹑脚绕开了女侍的小群体,李琅琊轻轻地笑了。

    的确啊无论是千年前的使者,还是千年后的恋人,都在这个梦里证明了自己的心情吧,能够没有遗憾地回到该去的地方

    不知道端华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但他笑嘻嘻的表情很是自豪:就算是梦里,我也是一样英勇嘛哎波斯小子,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娘娘腔的奸商咧,想不到也很够朋友嘛!

    安碧城没有吭声,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从安碧城低垂的脸和指缝间,挤出了窒息般的神经质笑声。

    谁说没有遗憾的?那块南海沉香啊居然就那样莫名其妙用掉了!要是,要是到了我手里,至少可以再开两家水精阁了啊!!

    其实你就是一个娘娘腔的奸商吧?!

    李琅琊无可奈何地笑了,将还是有点焦距不清的目光投向了清朗夜空中的月轮。

    吹送着水生植物芳香的子夜薰风中,冰翳般掠过眼前的,是一只蝴蝶的幻影吗?

    尽管有些不舍和迷惘,但这个光怪陆离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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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部 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上)

    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

    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

    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

    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

    陈子昂《彩树歌》

    (一)

    嘀呖~嘀呖~

    那样娇柔甜嫩,好像小女孩子在初学歌唱的声音。但又仿佛喉间噙着水滴,会带出奇妙的颤音和清亮水色,悠远闲雅得好似春夜的柳笛声。

    奇怪了哪里来的黄莺叫声?明明都过了立冬了。李琅琊不知不觉抬头看看,想找到这不合节令的鸟鸣来处。

    隔着小几对谈的两人莫名其妙地回头望望,继续着被李琅琊的自言自语打断的话题。

    就是50贯钱,不可能再加了。安碧城拨了拨铜手炉里的灰,声音里有种安闲的镇定。

    对面锦衣小帽胖乎乎的中年人发起急来: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再抬抬手吗?我这可是长沙窑出来的彩瓷看看这釉色,听听这声音!可是大内贡品的品相!拿着一千贯钱都没处买去

    嘘安碧城忽然竖起一根手指,一双绿眼睛笑得弯弯的。

    刘掌柜,你这么大声,小心惊动了这古瓶的灵气儿招出幽灵军马喊打喊杀的,我这小店可经不住折腾~

    什么?你说什么幽灵军马

    就是那个啊~

    安碧城的十指交叠在手炉上支着下巴,眼睛水汪汪地向上瞅着,眼神又无辜又可爱。

    细细的汗珠开始从刘掌柜脸上冒出来,眼角余光不断悄悄向小几上溜过去,却又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不敢正视,半晌才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迸出一句:50贯就50贯啦!权当是交朋友!

    这才爽快嘛!我们到后堂立据交款吧~安碧城引着他往后走,忽然又回头向李琅琊一笑:你是见惯了古物的大行家,也替我赏鉴赏鉴~

    天色正是快近中午,初冬淡薄的日光被窗棂雕花分隔成奇巧的花纹,将水精阁的青砖地板映照出一种玉质的光泽,跟小几上一对瓷瓶温润的凝光起着奇妙的呼应。

    李琅琊斜支着颐端详了端详,伸手屈指在瓶身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声清响,带着晶莹剔透的质感。胎质虽好,瓶身造型倒是平平常常,一尺来高,底盘略小,往上慢慢扩大,圆滑的线条好似美人双肩,到瓶口又往回细细一收。是最家常的插花瓶样式。

    不过一般的对瓶,釉下彩画无非是成双作对的荷花金鱼、喜鹊梅花之类,这一对倒是别出心裁。一只是粉白的底色,上头疏疏朗朗勾画着几枝临水桂花,将开未开的金色花蕾之中掩映着一只小小黄莺,纤细的脚爪扣着枝子,尾羽高高翘着,似乎正在眷怜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另一只却是苍青的底色,瓶身下部不规则的大片留白,依稀是寒江残雪的风韵,铁画银钩的松树虬枝上,一只通身皓白的雪雕正傲然回首仰望大写意的背景配着神态逼真的工笔翎鸟,那釉色又是洁润明亮,连鸟儿翎毛的纹理也细腻入微。

    釉彩瓷质什么的我倒不太通,只是这一对的花样稀罕得很,一个是观鸟,一个是猛禽,倒不怕打起来吗?

    安碧城呵着手从后堂回来,正迎上李琅琊的赏鉴结论,忍不住笑了出来:虽不中,亦不远矣知道刘掌柜为什么会松口吗?天机就在这里~

    刘掌柜方才那惊慌又哀怨的眼神活跳出来,李琅琊轻轻一击掌幽灵军马?你刚才好像拿这个吓他来着?

    细细的手指从白釉绿彩碟里拈起一个蜜酿梅子呷着,安碧城甜滋滋地眯着眼:这次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这对瓶子在西市的古玩行里也算出名了,本来因为釉色好,花样好,价钱抬得也高,可不知怎么悄悄传出风声,这一对儿放在哪里,哪里就有千军万马冲杀的声音彻夜不息谁愿意家里放着兵戈之灾的不祥之物?所以周转了好几家店,价钱跌了又跌,刘掌柜又急着脱手,又跟我斗心眼儿哪里就瞒得过我?

    刘掌柜固然是完败,可你自己都说是不祥之物了,还美滋滋地买下来?

    像狐狸一样灵活,像老鹰一样攫取可是我们粟特人的古训,被区区传说吓倒,会被商人之神耻笑的!

    闪耀着金光的警句从天而降,幽幽的神秘气氛一触即溃。李琅琊无言地将手笼进了白狐裘的大袖里,露出了就算真有幽灵也会被你的执念打败的感慨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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