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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鬼(作者:江户川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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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 16: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1
诡怪的开场白
    此刻,在我面前,这所监狱里的心地善良的囚犯教诲师,正笑容可掬地等待着我开
始讲述我的冗长的故事;在我旁边,教诲师委托的熟练的速记员已削好铅笔,正期待我
开口。
    我要从现在起,按照善良的教诲师的劝告,一天讲一点,连日讲述我的不可思议的
经历。教诲师说他想让人把我的口述速记下来,以后编成一部书出版。我也希望能那样。
因为我的经历怪诞离奇,简直是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不,不光怪诞离奇,若让世人看
了,多少还可以成为劝善惩恶的教训哩。
    我的春天一般温暖的生活,突然被一桩史无前例的可怕事件斩断了。那以后的我便
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克,一个抛也抛不开,像蛇蝎一样狠毒、残忍的复仇心的
俘虏。我杀了人。呵,我是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
    当然,我被官府逮住了,投进了监狱。审判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却减刑一等,
判为无期徒刑。我免于死刑了。可是,虽然没上断首台,我的良心,我的肉体却在漫长
的岁月中,被一点点地绞杀。我已与鬼为邻,不久于人世了,得趁现在来讲述我的经历。
    在开始讲述我的经历时,有两三点需要说明一下。可能有点儿乏味,可是,因为这
些都与我的故事有着极其重大的关系,还请耐心地听一听。
    要说的第一点是我的出身。我虽陷身囹圄,却是出身于诸侯之家。虽不是大诸侯,
可一提起名字,不少人都知道。我的祖先是个小诸侯,以九州西海岸的S市为中心,在
那一带领有十几万石的俸禄。名字么,在这种场合披露我的名字,真使我无地自容,也
实在对不起祖先。我说了吧,我叫大牟田敏清。礼遇早就被取消了,不过我还从皇上荣
膺过子爵爵位。喔,你们大声地笑吧,我是个子爵杀人犯。
    我的祖先在人种学上不知是属于纯正的大和族,还是属于更低劣的种族。我冥思苦
想,总觉得我的家族与诸位日本人不属同一血统。我这样说,是因为据我所见所闻,我
祖父、父亲同我一样,都具有极其残忍的性格,特爱记仇,往往会为一件芝麻粒大的小
事大动肝火,甚至执拗地耿耿于怀,到一般人都遗忘脑后的时候,进行可怕的报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心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
    明治维新以前还好,那时官方还是准许复仇的。可是,明治以后出生的我委实不幸,
那时候除了依靠间接的法律力量外,再也没法报私仇了。
    我诚然不幸,但却是出身于那种狠如蛇蝎的爱记仇的血统,这一点请不要忘记。
    我想先说明的第二点是我家奇特的坟墓构造。那个地区的老百姓当然都实行普通的
土葬,唯独我们这个诸侯老爷家下葬的方法以及坟墓的构造与众不同。而今想来,也许
是前面哪一代的祖先,从那时到那一带来的荷兰或西班牙的洋人那里,间接听到了外国
式的坟墓构造,尔后便仿效了洋人。准是这么回事。
    那座坟墓像座石窟,开凿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里,外面筑有石墙,石墙用灰泥加
固,里面大约能铺二十张日本席,历代祖先的棺木在墓中摆了一大排。入口装了一扇厚
厚的铁门,门上森然上着锁,十年一次,二十年一次,除了举行葬礼以外,绝不乱开。
那样可以将尸体尽量保存得长久些,子孙们仍能够随时到那里与祖先相会。也许就是出
于这种考虑而建造的吧。在我们那个地区,我家的墓作为“诸侯老爷之墓”,成了一座
名胜。
    下面我想再说一点。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诸位也许记不清了。当时恰好在我的经历发生了可怕的变化那
会儿,有个庞大的华人海盗集团,自黄海一带沿岸,骚扰那一带的海滨和岛屿。此事在
东京的报纸上也登载过,记性好的人可能现在还有印象。海盗集团的头头叫朱凌帮,是
个留着关羽荡的彪形大汉。我曾同他说过话,对他很熟。他是个举世无双的海盗,拥有
大型机船,手下有几十名康嘤,数年间巧妙地躲过中国、日本的官宪,掠夺了大批金银。
朱凌缀在我的故事里还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哩,没有他可能就没有我这一篇经历了。
    要是有人不相信现今还有海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先说明一下,以免有人不信。如
今也不是没有海盗。民传有个叫什么的日本人,就在一二年前,在北方的海上对俄国人
行抢,被抓进了监狱。当时的朱凌谷就是一位不亚于那个日本人的赫赫有名的海盗。中
国的一些财主甚至羡慕地说,朱凌期抢来的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开场白长了点儿,听腻了吧?下面就开始讲述我的不寻常的经历。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极乐世界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底下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
    祖先的城堡现在仍遗留在S市的中央,不过,我并不是在那儿出生的。我父亲那一
代,当维新运动爆发,荣膺子爵爵位的时候,在俯瞰S市港口的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建
造了一座府俄,全家都搬到了那里。如今,那座府邸由一门远亲管理着。一回想起在那
儿成长的童年时代,便好像一股春风吹进了心房,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出生不久,母亲便与世长辞了。父亲把我抚养到十六岁,也离开了人间。我才十
七岁的小小年纪,就成了被称作财主华族的大富翁。
    钱是用之不尽的。父母双亡,又没兄弟,不然一身,无牵无挂。可是,我却没像别
的纨绔子弟那样沉溺于酒色之中。或许是父亲严厉的训海深铭于心的缘故吧,如今想来,
那时确实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派青年。
    为接受高等教育,我将家里托付给忠实的管家,自二十到二十八岁一直在东京求学。
那个时期的快乐是令人难忘的。我结识了一位聪明、英俊的朋友,我在大学攻读哲学专
业;他在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专业。由于寄居的地方相距不远,一件偶然的事使我们结
成朋友,终于成了一对难分难解、亲如情侣的至交好友。
    他叫川村义雄,比我小三岁。可是由于出身贫寒,他比年长的我更通晓事故,容貌
也美如冠玉,远非我所能比。
    从学校毕业后,我带着川村返回了故乡S市。川村虽毕了业,可是靠作画谋生却很
艰难,而且他还想进一步深造。因此我恳切地劝他说,要学画也并不限于在东京,不如
经常在景色宜人的九州海岸,悠然地挥笔作画。于是我们结伴同行了。一回到家,我马
上决定为他买下一个外国人正在出卖的画室,让他用我的费用住在那里。
    我每天在俯瞰S港的书房里埋头读书,厌倦时,要么把川村叫来,或我到他那儿去,
畅叙衷肠;要么一同到附近的名胜进行小旅行。我为此而心满意足,无心寻求别的快乐。
我们时常谈论女人。我在朋友们中间被称为厌恶女性的怪人;而川村则不然,他简直是
个女性的赞美者。
    川村一谈起女人,我就面呈不悦。
    “女人么,只值男人的一根肋骨,她们只不过属于劣等种族,既没有高尚的思想,
又不理解优美的艺术。”
    我常常没完没了地为以前的哲学家们加给女性的种种咒骂辩解。
    可是,可是!
    没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了。我这个厌恶女性的怪人恋爱了,嘿嘿嘿,恋爱了。真不
好意思,只看了那姑娘一眼,我的哲学,我的人生观就统统像旭日下的白雪一样融化得
荡然无存了。
    她叫瑙璃子,出生于中国血统的没落士族,当时是一个十八岁的妩媚少女,宛如初
放的红梅,标致、俏丽,娇艳迷人。她大概是为了纪念从女校毕业,跟母亲到S市来游
览。我在散步途中遇到她,对她一见钟情。于是我不顾羞耻,托管家北川给我说媒。经
过了解,知道她家虽然贫穷,但门第不错;她本人也确实是个教养良好、聪明伶俐的姑
娘,作为一位子爵夫人是无可厚非的。
    亲属中并非无人反对,但我本人说什么也要娶她,否则我就不活在世上。在我执拗
的坚持下,硬是举行了婚礼。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而且是一位恰如其
名,像瑜璃一样美丽的女人。
    呵,就是现在想来,我这颗老朽的心也禁不住一阵发热。在婚后的两年时间里,我
终日沉浸在甜蜜的馨香和湿润的桃色雾露中,过着无法形容的快乐生活,仿佛飘然上了
天堂。
    我们旅行到大阪的伯父那儿。没赶上我们婚礼的川村义雄,在婚礼后的第三天,来
拜访我们夫妇。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深挚地祝贺了我们的新婚。
    “你真幸福啊。沉默寡言的闷头鬼最有心计,这话就是说的你哟。你以往自我标榜
厌恶女人,现在却娶了个在东京、大阪的社交界首屈一指的日本第一类人。你还说女人
只值一根肋骨吗?”
    他紧握着我的手,高兴地直嚷嚷。
    “唉,我改变观点啦。”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正像你常说的那样,漂亮的女人是造化的伟大创作,任何艺术品都不能与之相
比。”
    说罢,我心里摹地感到有些对不起川村。虽同是男人,而他才是我的唯一伴侣,有
了瑙璃子,就仿佛觉得以往那种无间的亲密有些淡薄了似的。我觉得在川村面前夸耀妻
子太不应该了,唉,真可怜,川村还没有享受过有个美人作妻子的快乐,得给他也找一
个美貌的姑娘。
    我略感郁闷。无意中一回头,只见瑙璃子像一朵蔷薇一样进来了。一看到她,我的
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只要她那美丽的脸蛋儿能一直在我眼前,那我就连朋友也不要了,
金钱也不要了,生命也不要了!大概这就叫醉心于情爱吧。我仿佛到达人世快乐之巅,
像个傻瓜一样直愣愣地盯着瑙璃子的脸蛋儿。我越看越觉得可爱。呵,世上竟有这般美
丽、迷人的人儿!瑙璃子所在之处,连附近的东西都焕然生辉,绚美可爱。
    你们笑话我吧。婚后不久,让瑙璃子去洗温泉成了我最大的快乐。我像澡堂的搓背
工一样,搓着我妻子美丽的肌肤。她那娇嫩的肉体上生着肉眼看不到的汗毛,肌理像水
蜜桃皮一样细腻。我最爱欣赏热气从她那被烫得然红的肉体上袅袅升腾的景象,连她身
上搓出来的污垢,在我的眼里都格外的美。
    我不顾仆人们背地里说闲话,像个痴汉一样,整天只盼着开澡堂。
    我是那样如痴如狂,因此,瑙璃子在我的面前也抛开了太太的矜持,与我亲密起来。
最后,发展到她只用一个眼色便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我,就像耍熊的马戏师使一个眼色就
能任意地戏耍猛熊一样。
    只我们俩的时候,我是瑙璃子极其忠实的奴仆,整天为讨得她的欢心而绞尽脑汁。
    她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喜欢哎呀一声,瞪起银铃似的大眼,接着又现出不好意思的
神情,娇羞地捐上嘴唇,嫣然一笑。为了看她那一笑,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我都在所不
辞。那是因为瑙璃子也一往情深地爱着我。
    我家里一下热闹起来。为讨瑙璃子的欢心,我频频举办小宴。所有的朋友都受到邀
请。我的妻子喜欢在那些宴席上像个美丽的女王一样待承宾客,我也爱看她那样。
    挚友川村是最常来玩儿的。他跟我们亲近得很,不用邀请就到我家里来,在我家像
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同瑙璃子也很要好。我们经常三人鼎坐,天真、无邪地欢笑。
    川村不愧是久经世故,对于交际颇有手腕,不论谁,只消见一次面就会对他感到很
亲近,连瑙璃子也不例外。川村讨瑙璃子喜欢的手段,确实高我一筹,就是我们三人在
一起谈话,也常常是川村和瑙璃子说得带劲儿。
    然而,我高兴那样。知道娶了妻子而被挚友疏远只不过是杞人之忧,我大为满意。
    诸位想一想,世上还有比这再幸福的吗?!
    拥有显赫的爵位,家里财富无穷,妻子是日本第一美人(至少在我眼里是那样),
她那样爱我。挚友对我那样亲近,我还那么年轻,这不是人间最幸福是什么?不是极乐
世界是什么?我太善良了,以致产生了这种万不应该、悔之无及的心情。
    记得有一回,好像是婚后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同川村又一起谈论女人时,我与一
年前截然相反,极力称赞起女性来。于是川村畏缩着,神色有些阴郁,叹息似地说道:
    “你真是个好人哪。”
    听起来有点蹊跷,我便问:
    “干吗说这些?”
    “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怀疑。”他的话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怀疑?要是没有可疑的人那怀疑谁?”
    “唉,世上有的人就怀疑自己的妻子,嫉妒之极,自寻烦恼。”
    “什么?嫉妒?就是你叫我嫉妒,我怎能怀疑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瑙璃子呢!”
    我认真地为妻子辩护,可是川村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是啊,真的,瑙璃子像枝雏菊一样,是个单纯、天真的少女啊。”
    接着,他吟起了毕滋华斯的“雏菊诗”。他朗诵英国诗是很拿手的。
    我听得入了迷,以至不知不觉中忘掉了刚才他那些奇怪的话。我这个并非神仙的凡
人怎么知道,使我清楚地回想起那次谈话的不幸时刻不久就要来临了。
    两年的岁月转瞬逝去。那期间,并没有什么变故,瑙璃子越来越美,我们夫妻的感
情愈来愈深。一切的一切,无不连着极乐世界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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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7: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祥之兆
    诸位,当你们在像我那两年那样万事如意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命运的
恶魔先是给点甜头来试探人的心,当人的心里稍有一丝空隙时,它便会张开乌黑的大嘴,
一口将火吞下去。假面具的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鬼脸。
    我太幸福了,可是出身于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对世间却一无所知。
    恰好是在婚后第二年年末,我得了伤寒,而且日久不愈,不得不住了三个月的医院。
当然也并不是这些直接夺去了我的幸福。虽然病了很久,还是痊愈了,托福这次伤寒的
是,我那一向瘦弱的身体,病后明显地结实起来;一度脱落的头发,也比以前更黑、更
密了,好像连年龄也小了二三岁。
    病中,妻子瑙璃子每天来医院看望。川村也不落后于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来看我。
啊,太感谢了。正因为爱着我,所以瑙璃子和川村才不顾可怕的传染病而来看望我,妻
子和挚友似乎比以往更加宝贵百倍……回想起来,我呀,我是个感觉多么迟钝的好人啊!
    在这里我还有些难为情的话交待一下。那是我出院过了两个多月的事儿。瑙璃子身
体不适大约有十天了,据说这天稍好了点,所以那天晚上,久未同房的我进了她的卧室。
不料,瑙璃子竟拒绝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沾身。
    “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讨厌我了?”
    我假装填怪起来,于是她凄然说道:
    “以前我一直瞒着你,我已经不配再住在这里了。”她的话出人意外,我不禁一惊。
    我哭丧着脸,再三问她是为什么。在一阵结结巴巴之后,她终于说出了情由,说完,
又轻轻哭了起来。
    向她一问,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年轻的女人为那么点小事而如此大惊小怪,
简直让人好笑。原来,瑙璃子几天前身上长出了肿疮,丝毫未见好转。
    “什么,让我看看,没关系的。”
    我又心软了。瑙璃子连小小的肿疮都羞于让我看到,说明她失去我的爱比死去还痛
苦。一想到她是那样爱我,我的心不能不软了下来。
    在我一再纠缠下,她终于略略解开上衣,让我看了看那些肿疮。我一看,大吃一惊:
胸脯上满是红红的大肿疮。
    “啊!是这样啊!就是叫我用舌头舔,我也会干的呢。”
    我笑着,还想再看一下,她连忙扣上上衣,陷入了沉闷。
    难怪,难怪。在平素以肉体美如瑙璃而自豪的她来说,正由于她的美不同于世间普
通女子,所以,她的美略受一点损伤,她便会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怆。
    我很是同情,劝她找医生看看。可是她却撒娇不愿去,最后只是勉勉强强地同意抹
点药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不仅是羞于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肉体,而且还考虑到,
如果是恶性瘤子,就关系到诸侯家的名声。
    本以为用成药能治愈的,可是肿疮十分顽固,不仅没消,反而扩展到全身。最后,
连她那张无法遮盖的俏丽的脸上也生出了肿疮。
    不用说,瑙璃子一次也不愿让我看到她那污脏的身子。她脸上像受了刀伤一样,用
橡皮膏贴着纱布,我无法看到。她卧在床上,我去看她时,她只将没有肿疮的鼻子上部
露出被筒同我说话,那样子真叫人心疼。
    我对桥委实在是无计可施,便把川村叫来磋商,他也对她狭隘的妇人心感到好笑。
    “不过,也难怪。对于一个美人来说,自己的美是多么重要啊,我们男人是不理解
的。”他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你不如
把她迁到温泉去哩,若是外边的大夫,她说不定愿意让他看看呢……”
    我马上采纳了他的主意。刚好在从S市乘火车加黄包车约二小时可以到达的幽静的
温泉附近,有我的一座别墅,干是便决定将那里拾掇一下,让妻子住在那儿。
    我说我也去好看护她,增璃子却执拗地反对说,她讨厌每天在一起被我看到她的脸。
没办法,只好决定让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乳母跟随她去。
    真怪,那些种疮几乎过了半年时间才好透。性喜交际的瑙璃子,在那期间谢绝所有
人的来访,仅同那个老妈子作伴,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我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不堪忍受与爱妻分居的寂寞,屡屡前往温泉。可是,瑙璃
子却总是躲在一间屋里,关紧隔窗,隔着窗扇勉强地与我说话,极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她
的难看了的脸,怎么也不同我照面。
    其中叫人欣慰的是,她终于还是化名请当地的大夫看了看。我急忙去拜访那位姓住
田的大夫,向他打听病情。据他回答说,病不太要紧,因为肿疮十分顽固,除了静心疗
养外别无他法;而且,比起药物,还是这儿的温泉更为有效。诸位,请好好记住住田大
夫这个名字。
    在见不到瑙璃子的烦恼驱使下,我经常去拜访那位大夫,觉得能见到每天看到她的
大夫,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我间接地从他那儿了解瑙璃子的情形,当知道她病情似乎已
开始好转,才暗暗放下心来,每日里焦虑不安,忧心如焚。
    然而,那般顽固的肿疮也终于该痊愈了。瑙璃子连肿疮轻微的痕迹也感到害羞,一
直等到那些肿疮完全好透,因此,正好花了六个来月的时间。不过,到底是痊愈了,又
变成原来那个美丽的瑙璃子了。我对时隔许久的见面是何等欣喜,就不必唠叨了吧。我
好像觉得我重新得到了失去的宝物;而且,失而复得的宝物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可爱,
更加光彩夺目了。
    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絮絮叨叨地叙说什么伤寒啦,肿疮啦这些无聊的事吗?屈
指数来,从我住进医院到瑙璃子的肿疮痊愈,经历了正好一年的时间。那期间,暗地里
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那整整一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听了我的话,敏感的人会立刻
就意识到的。
    说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对于那些我丝毫未曾发觉。痴心迷恋着瑙璃子的我,对她
如同盲人一般,一点意志也没有。
    我们夫妻接连不断地患病,是走向那个可怕的悲惨结局的前奏,是我命运的不祥之
兆。脸璃子的怪肿疮痊愈后,还没等我放下心来,不是什么病痛,而是前所未闻的地狱
的折磨,就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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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活地狱
    先生们,在此之前我没有机会谈及这一点,我只不过是一个老早以前就命赴黄泉的
亡灵,一个在世上没有户籍的死鬼。因为我曾一度真的离开了人世,这一点没有任何人
怀疑。虽然死而复生,而我却没有再用大牟田敏清这个名字出头露面。
    现在的我虽年龄并没那么大,可密厚的头发却统统变成了银针似的白发。那是我一
度死去,又从地狱里复活过来的一个证据。就是说,我从那时以来,就变成了一个白发
鬼。
    那么,怎么会死的呢?又得了什么大病吗?不,不是。要是病我也就死心了。我的
死因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甘心的极其愚蠢的过错。
    就从这里说起吧。
    瑙璃子回到家里不久,有一天,我出于心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在川村的提议下,三
人一起到近郊的地狱谷游玩。
    地狱谷是到S市的人必去游览的一处名胜,是流经S市西郊G河上游、都市附近少有
的宛如深山似的山谷。在高高耸立的悬崖之间,清清的溪流冲撞到形形色色的岩石上,
激起无数泡沫,滑旋而流。两旁的群山春天樱花盛开,秋天红叶满山,风景秀丽迷人。
每到春秋季节,携带水壶、干粮的游客,在悬崖上面的小道上,像蚂蚁一样摩肩接踵,
络绎不绝。
    我们去的时候是樱花季节已过的暮春时节,因此,那里一个游客也没有,分外幽寂,
要欣赏山谷的安监气氛倒是个好时机。
    夹在两边的大山中间,像一条宽带子似的天空晴朗无云,碧蓝如洗,莫测高深;山
路上映射着耀眼的日光,散发着嫩叶的芳香;小鸟清脆悦耳的歌声在山洞发出回响,令
人心旷神信。
    在地狱谷风景最好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叫做地狱岩的巨大岩石。登上那座岩石,站
在边缘俯瞰下面的溪流,那景色实在美不可言。可是,那块岩石不愧叫做地狱岩,爬到
上面是极其危险的,因而,很少有人上去。
    不过我和川村在结婚以前来这里游玩时,也曾上过地狱岩。登上去一看,也并不像
从下面看上去那样危险。我们俩站在岩石的边沿,朝对面的山上齐声高呼万岁。
    我们三人好容易爬到了以前来过的地狱岩下。
    “你敢像上次那样爬上去看看吗?”
    川村道。
    “不要莽撞吧。”
    “哈哈哈,一有了夫人就变成这样了?”
    川村笑着,独自爬上了岩石。
    “啊,真美。太太,你也上来吧。”
    他在岩顶上快活地叫着。
    “不行啊,我很……”
    瑙璃子羡慕地仰望着站在天上的英雄的身影答道。
    我很不高兴。我觉得瑙璃子好像在赞赏川村的勇气,暗暗蔑视不敢上去的我。常言
道爱情愚弄痴者。出于不愿在我所爱的瑙璃子面前负于川村这种孩子般的竞争心,我终
于动心想爬上地狱岩了。
    我在川村下来的时候,与他交错着登上岩顶,接着站在上面,似乎很得意地朝瑙璃
子喊话。啊,我是多么傻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
    “站在那儿可以眺望远方,不过再往外站一点,俯瞰下面的流水就更美啦。”
    川村像是劝诱我似的喊道。这句平平常常的话里暗含着怎样可怕的含义,我这个非
神的凡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觉得,川村这家伙叫我到他自己都没敢上去的边缘那块凸出
的石头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可是他那样说了,又不好畏意不前。我硬着头皮,逞能地
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朝边上那块凸出的石头走去。
    刚一踏上去,我猛然感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冲击:脚下失去了支撑,那块脆而易断
的小石头断裂开来,我以炮弹出膛之势朝数十丈深的脚下坠去。那一霎间,我感到像站
在空荡荡的天上一样。
    不用说,我一定惨叫了。可是我的耳朵已经聋了,听不到我自己的叫声。
    在感到像站在空中之后的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在悬崖上迸弹着滚落下去。
    诸位,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请相信好了。死是容易的,疼痛、恐怖,只是转瞬之间
的事,在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的那一霎间,我做了一场梦。那也许就是神志昏迷吧。眼
睛。耳朵、皮肤全无知觉,只是脑子里做着与坠落完全是两码事的黯淡的梦。
    可是,另一方面,在漫漫的空间无限度地往下坠落的意识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际。
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我们会在入眠的瞬间一边听人讲话,一边做着梦。正是这样,坠
落的意识和头脑里的梦像是双重拍摄的电影一样重复感觉到的。
    那么,头脑里梦见了什么?梦见我有生以来的主要事件像电影的闪回一样,一个接
一个地闪现。那是无数个梦的连续:父亲的面容、母亲的面容、祖父的身影,我自己儿
时的面貌,小学时代的淘气,东京的学生生活,川村等挚友的肖像,与瑙璃子爱情生活
的各种场面,她那张满是肿疮的脸的特写,生着汗毛像瑙璃一样的肌肤的显微镜照相等
等。
    当然,那是坠落中几秒钟内的事情。为何能在那短促的时间内做出那么多的梦?现
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做着梦的时候,朦胧感到我的身子踉跄一下像摔到地面上。紧接着,我的意识又
回到漫漫的空中。一切全没了,没有自己,也没有存在的意识。只有乌有,只有空虚,
就同我们没做梦而熟睡一样。
    我死了。
    过了多长时间我当然不得而知,死者是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可是,在漫漫的绝对乌
有之中,我产生了存在的意识。我开始苏醒了。
    起初觉得没有身子,只有心脏。接着感到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很重。这个沉重感究
竟是什么呢?是自己还是别人?即使想考虑也无力去思考。
    少时,神志渐渐清醒起来。沉重感越来越重,我渐渐明白了我身上只有喉咙,心和
重都在喉咙上。我感到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喉咙,正要把我憋死。
    “放开,快放开我的喉咙!”
    在心中不停地嚷叫时,我好像感到一些莫明其妙、微乎其微的分子从四面八方云集
而来,接着,它们渐渐安定下来后,我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躺在咫尺莫辨的黑暗和死一样的沉寂中的一堆东西就
是我的身子。我不知道是竖着还是横着,也不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可是不久我感
觉到,脊背上有个坚硬的东西。
    “哟,我是仰卧着的哩。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来,我现在是躺在黑暗之中。”
    于是,我第一次想起过去的情形:同瑙璃子和川村三人到地狱谷郊游,我硬着头皮
登上了地狱岩,刚踏上边缘那块突出的石头,脚下突然失去了支撑。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是躺在那座悬崖下边的岩石上,不知不觉地天黑了。就是夜
里也该能看到星星闪光呀。”
    我满腹狐疑,先合起手来摸了摸,手是热的;摸摸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可是,怎么这样气闷?是不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喘气?啊,我要空气,
要空气。我如果不设法大口大口地吸点儿空气,就会憋死的。救命!”
    我拼命挣扎着,不知不觉伸出了手。于是我不由得“呀”地大叫一声。
    手碰到的是坚硬的木板。用手一摸,上、下、左、右都用狭窄的木板围起来了。霎
时,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桩明知道仍叫我不敢相信的残酷的事实。
    诸位,我是被埋葬了,被活活地埋葬了。围住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
    你们看过玻的小说(过早的埋葬)吗?我看过那部分,对活埋的恐怖十分了解。
    那部小说里罗列了种种可怕的事实,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在数年之后,将
土葬的棺材打开来看时,尸骨的姿式与装殓时迥然不同。只见尸骨蹬着腿,弯着胳膊,
指甲抠进棺材的木板里,一副凄然挣扎之态。这不就是死者在棺木内苏醒,含辛茹苦试
图破格的遗迹吗?啊,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的痛苦吗?
    我还在别的书里读到更加惨烈的描写。
    那写的是一位孕妇被埋葬之后,在棺内苏醒,醒来不久,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想一
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一面与空气缺乏作斗争,一面明知不可能重返人世,仍
出于悲惨的母亲的本能,让婴儿吸吮她那干瘪的乳头。
    啊,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发觉被封在棺材里,顿时想起了这些可怕的先例,浑身直冒汗。
    可是诸位,活埋虽是那样可怖,而与我那以后经历的前所未有的痛苦、恐怖、惊愕、
悲愁比起来,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下面我就来讲述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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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7:39 | 显示全部楼层
02
黑暗世界
    诸位,人的本能是惊人的。一发觉是在棺材里,我的胳膊和腿便一下子产生惊人的
魔力。拼死的时候会产生拼死的力气。如果不立刻冲破棺材,好容易苏醒的我,性命连
一小时,半小时,不,连十分钟也难保。因为棺材里的氧气几乎没有了,我会像一条离
开了水的鲫鱼一样,嘴一张一合着窒息而死。
    我在坚固的棺材里像头猛兽一样乱蹦乱跳,可是怎么也冲不破木板。这会地空气越
来越稀薄,不光气透不过来,眼睛都涨得要突出眼窝了,鼻孔、嘴里难受得要流出血来。
    我已经是在拼命。不是板破,就是我粉身碎骨。我拼命地挣扎。
    于是,啊,太好了,棺盖发出嘎喳、嘎喳的破裂声,紧接着像刀子一样尖锐的空气
哆哆地吹了进来,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啊,空气太美了。
    你们不知道空气是多么甜美吧?假如也遭遇到我这样的处境,你们就会深有体会了。
    我张大鼻孔和嘴巴,尽可能地、贪婪地吸着那甘美的空气。吸着吸着,我觉得我身
心全都恢复了。我感到真的复活了。
    于是,我扳住木板的裂缝,用力冲撞。这回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棺盖冲开
了。
    不用说,我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什么坚
硬的东西从我头顶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跳出棺材的时候,怎么会掉下碎石头来?我
并不怎么感到奇怪。可是后来知道了,这些发出巨大声响掉下来的东西,对我的生涯具
有重大的关系,没有那些我说不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重犯呢。
    却说我一跳出来,顿时惊愕不已。能够这样轻易地从棺材里跳出来已经很不简单了。
如果是埋在土里,即使冲破了棺材,上面排下土来,也会把我活活压死的。真见鬼,看
来我的棺材可能是放在什么地方,还没有理到坟墓里。好啊,好啊,我到底得救啦,只
要能回家就行啦。
    可是,怎么这么黑呀?黑得简直空气都像墨汁染过了似的。
    等等,等等,用手摸一摸,也许能知道大概的情形。我像个瞎子一样伸开双臂,用
脚探索着往前迈步。
    有墙壁。可是这墙壁多么粗糙啊,好像是石墙。顺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碰到一块冰
凉的铁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门,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
    奇怪呀,我究竟是在哪儿呢?
    啊,知道了。看我多糊涂啊。我家的墓不是在普通的土里,像昨天说的那样,那块
地方被叫作“诸侯老爷之墓”,是一个西洋式的石窟,一种开凿在半山腰里,垒上石头,
用灰泥加固的山洞,那里面放置着历代祖先的棺材。
    一明白是在我家的墓里,我惊恐至极,不禁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能重见天回
了。
    棺材还能冲破,可是,这座石窟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冲不破的。宛如水泥地下室的
石窟怎能冲得破?唯一的出口被厚厚的铁皮门封上了,外面还挂着坚固的铁锁。
    可是,先别急,说不定忘记上锁了呢。
    我使尽力气想推开那扇门,用身子撞,然而只是轰轰地响起可怕的回声,铁门纹丝
不动。还是锁上了。
    我绝望了。
    只要不是我家里死了人,也许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够打开。
    啊,上帝啊,你怎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让我苏醒?是要让我活过来,再杀我一次
吗?是要让我再尝受一次死的痛苦吗?
    这回的死可不像从悬崖上摔下来那样痛快,是饿死,是一点一点地、一分一分地被
夺去生命。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是我生前有什么罪孽?我爱朋友、疼妻子,不要说人类,就连线蚁之辈我也未曾加
害过呀。可是,可是我却要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地狱的磨难。
    我尝够了。死了一回,饱尝了悲哀和痛苦。那种痛苦是无法描绘,世人都未曾经历
过的。可是,死一回还不够,还要让我再经受一次人间最大的痛苦。尝够了。我实在受
不住啦。不论怎样都不能从这个石窟里跳出去吗?
    我像疯子一样狂喊着要出去。我不停地吼叫,最后竟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了起来。
咸咸的泪水流进了我的嘴里。
    可是,我的狂喊和哭声只是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音。变成二、三倍的怪声,再回
到我自己的耳朵里。石窟是在冷冷清清的郊外的半山腰里,那儿的小道除了我家举行葬
礼以外,很少有人走过,就是再喊,又会有谁来解救呢?而且,即使有人听到我的喊声,
他不仅不会来救我,反倒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走的。
    当知道痛哭狂喊都没什么用,我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而被棺材绊倒,时
而撞到墙壁上,胡乱地奔跑起来。虽知道完了,却仍来回地搜寻,指望墙壁的什么地方
有一丝缝隙。
    跑着跑着,我迷失了方向。出口在哪儿?刚才冲破的棺材在哪边?怎么摸也摸不到
了。我被孤零零地丢在阴间一样的黑暗之中了。
    想到黑暗是无边无沿的,我由于不可名状的孤独感而将身子缩成一团。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切地感到过无声、无色的黑暗世界的恐怖。
    先前因为一心要逃出去,所以还不觉得那么可怕;可是当永远不能从这个黑暗世界
里逃脱的命运已定,黑暗的恐怖便紧接着袭来。虽是一座坟墓,长眠在那里的却尽是我
祖先的尸体。那料并不怎么可怕,只是什么也着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成了无边的恐怖,
紧紧地包围着我。
    啊,我要光亮,董火般的光亮也好。眼睛看不到东西,我实在受不了。同样是死,
我宁愿在光亮下死去。若在这样的黑暗中死去,便不知道通往天堂之路,糊里糊涂地走,
只会掉进地狱里。啊,可怕!
    我安定不下。因为我到处摸索,都是一片黑暗,无法逃出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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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7:5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宝库
    光!光!光!我一味想着光。忽然,仿佛是上天的启示,我来了灵感。
    我想起了少年时代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十七岁的时候,我给父亲送葬,曾来过这
座石窟。那次,和尚是在石窟里念经的。那是借什么光念的呢?对了,对了,当时,棺
材前面摆着一座像是从外国进口的稀奇古怪的蜡台。那蜡台不是庙里的,是我家的。可
是,我在我家的仓库里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一座稀奇古怪的蜡台。那么,蜡台会不会一
直放在这座墓里呢?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要是有蜡台,说不定会有点剩下的蜡烛呢。
    这一线希望使我精神大振。这回可不能瞎跑乱撞了,我要沿着墙壁,仔仔细细地在
石窟里转上一圈。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七八下,怀着抽彩票一样的心理,慢慢地走了起来。
在石窟里转了半圈的时候,我摸到一根冰凉的铁棍。
    你们想我是多高兴吧。有啊,有蜡台啊,蜡台上面的蜡杆上,还插着三支点剩下的
蜡烛呢。
    我欣喜若狂,慌忙将手插进口袋,因为我口袋里平时总装着火柴。可是,啊,这是
怎么回事!上帝啊,上帝,我怎么这样不幸!
    其实,仔细想来,没料到这一点,而那样欣喜若狂,实在是太蠢了,哪有尸体穿着
西服入殓的。我被套上了白寿衣。白寿衣的袖子里岂能装着火柴。
    摸到了蜡烛都因为没有火柴而眼睁睁地看不到光亮,这命运不是太捉弄人了吗?
    我一气之下,抓起沉重的蜡台,狠命往地上摔去。
    忽然,除了蜡台的声音外,还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咦,这是什么?好像蜡台上放
着什么东西。通常蜡台上放的是……喔,火柴。难是火柴。谁都会将点着了蜡烛的火柴
随手放在蜡台上的。
    我在铺石的地上边爬边摸。在黑暗中找小东西可不容易。然而,精诚所至,金石为
开,我到底找到了。啊,摸到了,真是个火柴盒。
    我用颤巍巍的手指划着了火柴。叭的一声,像火药爆炸似的刺眼的火光直射眼帘。
我扶起蜡台,点着了三支蜡烛。石窟里像太阳出来了一样豁然明亮起来。因为习惯了黑
暗,我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借着烛光,将石窟里环视了一番,只见沿着墙壁,并排摆着十几副棺材。都是我
的祖先。
    然而,我想说的并不是棺材,不是那种阴郁的事。
    俗话说幸运总与幸运相联。一回碰上蜡台这样的好运,于是第二个好运又接踵而至,
而且,是比上一回大百倍、千倍,不,不,大百万倍的好运。
    烛光照亮了我刚才打破的棺材。我看了看那副棺材,于是发现,那副棺材的旁边,
还摆着一副没有盖子的大棺材。
    唉呀,除了我,还有被活埋的吗?我觉得蹊跷,仔细一瞧,棺材里鼓鼓囊囊的装着
什么,不是尸体,是金光闪闪的东西。
    地上也洒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发光。
    我“啊”地惊叫一声,跑过去捧起地上的沙金,将棺材里金光闪闪的东西抓了一大
把。
    是钱,是金币。有日本的、中国的以及不知是哪个国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币、银币、
戒指、手锡和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打开鹿皮口袋,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钻石,令人眼花
涂乱。这些财宝约值几十万元,或许还远远不止哩。
    我一阵晕眩。不是高兴,是害怕!因为这种地方是不该藏着这么多财宝的。是我经
受不了石窟里的恐怖,头脑不正常了?是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疯了。
    我拧了拧脸,啪啪地拍了拍脑袋,似乎没什么异常。奇怪呀,我砸破的棺材,祖先
的棺材,石墙,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惟有这副装着金子的棺材是幻影,这怎能令人置
信?
    别急呀。
    刚才破棺的时候,好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摔下去似地响了一下,接着,一些坚硬的
东西哗哗啦啦地从头上掉了下来。哦,是它,就是这副珠宝棺材。
    发现这副棺材,我便抬起头朝上看。果然,墙壁的上方有块搁板似的东西,底下支
撑的圆木倒了一根。
    明白了,明白了。我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时候,撞倒了这根圆木,于是搁板倾斜了,
搁在上面的珠宝棺材掉下来,盖子也在那时摔掉了。
    我呆愣愣地大睁着眼睛,心里想着是梦怎能这样合乎情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
坟墓里藏着这么多财宝却令人费解……忽然,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珠宝棺材的侧面,画着一个一寸大小的红骷髅。那好像是什么图章。
    “红骷髅”,“红骷髅”,呀,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咦,是什么呢…倔,对了,
是海盗的徽章。是十几年来一直逃避官厅,在中国东海一带施展淫威的海盗王朱凌期。
记得这些我曾听人说过,也在报上看到过。
    原来,我家的墓被那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当作宝库了。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仔细
想来也并不怎么奇怪。
    干海盗这种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陷身囹圄的行当,也许就需要这样一个
秘密金库。因为,要是交上好运,刑满获释,将那些财宝取出来,还能够舒舒服服地欢
度余生呢。而且,比起他的祖国中国,还是日本的海岸安全些。另外,墓里十年、二十
年才有人进去一次,就是进去了,谁也不会特意将那疹人的地方查看一番的。哈,把坟
墓当成收藏财宝的仓库,真是别出心裁,到底是个做贼的!
    我的眼睛果真没有看错。我由于被活埋而得到了巨万之富。
    我蹲在棺材旁边,像孩子一样玩弄着金币。金币都是装在小袋里的,在棺材摔落的
时候,袋口破了,撒了一大片。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金币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接着,像
个孩子似地数着,将那些袋子拎出来,堆在地上,总共五十几袋。此外,在摔掉袋子的
棺材底层,像废纸一样成相成捆地塞满了主要是日本、中国的大批钞票。
    我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光日本钞票就有三万多,加上中国钞、金银珠宝,总计恐怕
不下一百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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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8:02 | 显示全部楼层
饿鬼道
    然而,这些尽管是贼的财宝,却毕竟是属于他人的。堂堂大牟田子爵岂能抢夺贼偷
来的财宝!对了,去报告警察吧。固然会遭到海盗痛恨,可是让这么多财富白白地埋藏
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又相寸,就这么办。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像要到警察署报案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动身前去。然而,
我猛然清醒过来。
    糊涂蛋,都想了些什么?别说去警察署,连这座石窟也休想走出一步啊!
    “钱要多少,给多少,救救我吧!
    假如这不是远离村庄的石窟,只要叫喊一声,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营救的。
    “我有一百万元,统统给你,把我救出去吧。”
    如果这座石窟有主人,而我被监禁了,那么仅这一句话就能马上使我获得自由。
    想到这些我懂得,在这种地方,巨万之富也同石头一样。比起百万巨富,还是一片
面包、一杯水更宝贵。这是多么古怪的要求啊。事实上,我肚子都饿得前腔贴着后腔,
喉咙都干得冒烟了。
    像做梦,像童话一样发现了巨大的财宝,我曾一时欣喜若狂,因此当明白这些财宝
如同石头时,便颓然沮丧起来。
    真是命运的恶作剧啊!让我失望了,又让我狂喜;刚让我狂喜了,又让我一个跟头
栽在九泉之下。每反复一次,我的痛苦、恐惧、悲哀都二倍、三倍地加剧。
    我倚着装有百万财宝的棺材,浑身精疲力尽,半晌没动一动。别人见了,准会以
“绝望”为题给我塑个像吧。绝望之极,智慧和力气全不知哪里去了。
    忽然,一股懦弱之情乘虚涌来,泪水从我那木呆呆的眼里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瑙璃子!瑙璃子!她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她美丽的脸蛋上也挂着泪珠,在为心爱的
丈夫之死而凄然悲咽吧。啊,我好像清楚地看见了她那令人思念,满是泪水的脸蛋儿。
    瑙璃子!瑙璃子!别哭,哭我也回不去啊。幸存的你不久又能过上快活日子的,不
要哭,好了,擦擦眼泪,笑一笑,让我看看你那可爱的笑脸。
    啊,瑙璃子笑了,笑了。我要对着她那美丽的前额、面颊、香唇、胸脯,亲吻百遍、
千遍。
    可是,现在再也办不到了。我呜呜地哭了,哭啊哭啊,哭个没完没了。
    仅仅隔着一层墙壁,一扇铁门,外面就是自由世界,有太阳,有月亮。一想到不能
冲破那仅只一层的障碍,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忽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书中的主人公邓蒂斯就被关在
地牢里十几年。
    我不由得将邓蒂斯同自己的处境加以比较。究竟谁更不幸?邓蒂斯有严厉的狱卒看
守。其实还是有人看守的好,说不定狱卒能够接受恳求,给人自由呢。而眼下的我,就
是恳求也没有狱卒啊。
    没有狱卒,就没有人一天送来三顿饭。邓蒂斯没有饿死之忧,因此他才能掘开坚固
的灰泥墙,完成历时数年的越狱计划。
    若是我,恐怕花上十天、二十天,就能够凿开这道石墙了。可是,我却没有人给送
饭。
    啊,我竟然羡慕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主人公邓蒂斯,这处境是多么凄惨啊!
    可是,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效法邓蒂斯的故智,我把蜡烛竖在地上,将铁制的蜡台当武器往石墙上猛
捣。我浑身汗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吼,一边挥动着蜡台,休息了又干,休息了又干,
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
    可是,呀,怎么回事?我没料到蜡烛会燃尽,刚在墙壁上掘出一个五六公分深的小
洞,石窟里又一团漆黑了。
    看不见就没法干。邓蒂斯是有光亮的。没有光亮,没有吃的,怎么干得下去?而且,
石墙决不止一层,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坚固。
    我趴在地上,已经不哭了。就是想哭,由于干了一个多小时,体内的水分已经耗尽,
泪已干了。
    好长时间,我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见了一堆热气腾腾、
又香又甜的馒头,梦见了笑盈盈地偎在我怀里的瑙璃子。食欲与爱情交替地折磨着我。
    少时,饥肠辘辘的空腹终于出现了肉体上的疼痛,肚子像刀绞一样疼痛难忍。
    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痛得满地打滚。我不停地叫着:让我死!让我死!我实在受不
了这比死还难受的苦痛。
    那么,不能自杀吗?
    事实上,我想到了自杀。因为没有利器,便用蜡台的尖子戳我的胸脯。可是诸位,
虽说痛苦是难忍的,要是用枪和利器也罢了,可用蜡台能自杀得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
吗?
    我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可是又产生了比自杀更可怕的念头。
    啊,我不想说这一点。这太难为情了。可是若不说实话,那就不叫自白了,我就干
脆说了吧。
    我呀,我拿着蜡台,在黑暗中慢慢地爬了起来。
    爬不多远,我碰到了一副棺材。这是一大排祖先的棺材中最前面的一副。
    这就是我的目的物。我举起蜡台,猛地朝那副棺材的盖子上砸去。一下、二下,不
一会儿,盖板吱吱啦啦地破了。
    诸位,我真的疯了。我变成了一头遥远的远祖时期的野兽,你们猜,我砸破那副棺
材究竟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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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食肉兽
    我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可是不自杀,倒又想出了一个现在想来也毛骨悚然的主
意。我昨天说过,在那座墓里,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棺材摆了一大排。因为习惯是从里面
依次摆过来,所以最前面的棺材里一定装着最新的死人。
    我在十七岁那年参加父亲的葬礼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座墓。可是,因为本家族的
人都可以埋到这里,所以最前这副棺材里,说不定装着意想不到的新尸呢。哎,我的亲
戚里最近是谁死了?
    腥,对了,是亲戚家的女儿千代。虽然是亲戚,因长期以来同我家关系不睦,平时
很少来往。然而,同葬在一座墓里是祖先传下来的习惯,死了人还是要葬到这里来。
    一知道是干代,我就按捺不住了。从没饿过肚子的诸位,是想象不出我当时的喜悦
的。你们一定会皱起眉头,认为不管怎么说……
    然而,可鄙的是,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像食肉兽发现了猎物那样贪婪地抽动着鼻子,
馋得垂涎欲滴。
    我握着铁蜡台,喀味喀味地朝那副新棺材爬去。不知道是怎样把棺盖砸开的,我已
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腴的肉体。那肉体以异常的扭力,诱发了一头野兽的食欲。
我变成了一头凶残的食肉兽。
    我一打开棺盖,就伸进一只手在里面摸。手指先碰到的是冰凉、密厚的头发。我咕
嘟咕嘟地咽着唾沫,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握紧头发就猛往上提。
    在要往上提的当地,我用力过大,一屁股摔倒在地。原来头发报上什么都没有。我
以为是肉腐烂而使头发脱落了,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是干巴巴的头盖骨,上面有两个
窟窿似的眼窝和没有嘴唇的呲露的齿列。
    胸脯和腹部除了一副骨头架,一点儿肉都没有。肉和内脏被蛆吃得一千二净,连那
些蛆也都死绝了。
    唉,那会儿我是多么失望啊。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满的肉体,不顾一切地用尽仅
存的最后一点气力,绝望之极,甚至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手还伸在棺材里,
身子颓然瘫了下去。不过现在想来,那对我来说倒是非常幸运的。
    因为,那时候棺材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腐肉,我都会抓起那生了蛆的人肉,大口大口
地吞下肚的。人吃人肉,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卑劣的罪孽吗?仅仅因为这些,我就
会不敢重见人世的。
    然而,这是后来想的。当时我饿得头脑发昏,什么良心,统统给丢到一边去了,因
此哪里是感到幸运,竟绝望得抽抽略略地哭了起来。虽然哭,已经流不出眼泪,也哭不
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一颤一颤地抽动,光有哭的表情。
    那样瘫了一会儿,一种不甘罢休的心情油然而生,人求生的欲念是多么顽强啊!我
又握着蜡台站了起来。并不是身上有站起来的气力,是求生的本能的力量使我运动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头野兽,而可以说是个胃精,是个固执得惊人的
食欲化身。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像一台机器似地挨个儿将十几副棺材的盖子撬开,撬开
了就换,撬开了就摸。我心里想,说不定由于阴错阳差,里面掺着新死人的棺材呢。
    然而,那当然是竹篮打水,徒然无获。所有的棺材里都是一具干枯无肉的骷髅。
    就这样,我终于撬到墓中最里面的一副棺材。这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设计这座可限
的石窟的那位祖先吧。不用打开棺盖,准是一具骷髅。我险些不打开了。可是我的固执
已超越了理性,像一台自动的机器一样不肯停手。我开始撬那最后一副棺材。
    事后想来,由于在那副棺材中安息的那位祖先设计出这座外国式的坟墓,致使我落
至如此惨境,因此大概是那位祖先的魂灵为了对我表示歉意,而鼓励着心力交瘁的我;
把我引到这最后一副棺材前面来的。
    如果在前一副棺材那儿就死了心,而不打开最后这副棺材,我就不可能还活到今天。
最后那副棺材是我的大救星。
    我撬开棺盖。不,不是撬开。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蜡台尖儿一揭,好像没钉钉
子似地,棺盖毫不费劲地一下开了。我猜想肯定还是尸骨,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
    可是,不知怎的,不论怎样摸,里面什么都摸不着。不光没有尸骨,连棺材底也摸
不到,摸到哪儿都没碰到东西。
    我陡然一惊,不由得抽出手,原地缩成一团。这副棺材确实没有底子。不仅没有棺
底,棺材下面既没有灰泥地,也没有土。我趴在棺材上,喜地感到一股凉风从下面习习
吹拂到我的脸上。
    思维能力大为衰退的我,没能即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棺材没有底,风从下面吹
来,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骇然恐怖起来:莫非是我真的疯了,才产生了这种不合理
的错觉?我对我自己害怕了。
    然而少时,我头脑里忽然闪出一个疑问:朱凌谷是怎样将那些财主运到这座墓里的?
正面的门没有特殊的钥匙是打不开的;四面的墙壁也没有一丝缝隙。
    什么地方准有一条仅他们知道的秘密通道。哦,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呢?早
点儿寻找那个秘密人口就好了。
    不,不,就是找了也看不到啊。若没有祖先的指引,恐怕我永远也找不到这条通道。
    把棺底掘开,做秘密的进出口,这主意多妙啊。因为从上面看并没有什么异常,除
了我这样的特殊情况外,是不会有掘祖先棺材的不孝子孙的,所以,海盗的这个秘密进
出口是永远安全的。不愧是海盗王,办法真高妙。
    我今天能够这样对诸位说话,是完全托海盗朱凌谷的福,托他修的暗道的福。
    你们想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吧。我曾绝望得诅咒上帝,甚至想自杀。苦愈深,则喜愈
大。
    我已经自由了。能会爱妻,也能同挚友川村谈天了。原先的快乐生活在等待着我。
我欣喜之极,总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要是梦就别醒!因为在如此
欣喜之后,若再度绝望,那我立刻就会一命呜呼的。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两手扒在棺材的边沿上,腿伸进下面的洞里,轻轻地试了试。
有!有!脚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阶梯似的东西。千真万确,我终于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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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8:27 | 显示全部楼层
03
白发鬼
    下了棺底的阶梯,顺着黑暗、狭窄的暗道往前爬,一下子来到了半山腰。入口处是
一片灌木丛,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先触到脸上的是我熟悉的海风。我一面贪婪地吸着海
风,一面扒开灌木丛爬了出来。明月当空,眼底的海面上,银波荡漾。原来是夜晚。太
好了,太好了,可以不让人看到我穿着这身怪异的白寿衣了。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朝市街方向望去,只见灯火像星星一样辉煌美丽,
好像还能听见人们在闹市上行走的嘈杂声。一定还是上半夜。
    山脚下,一条银带似的小河在月光辉映下温缓而流。啊,水!现在才真正找到了不
是幻影的水。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河边爬去。这是多么秀丽,多么清凉,多么甜美的水啊!
    双手一捧,月亮便在我手上跳跃。我连同那轮银月,把那甘露般的清水喝了下去。
捧了就喝,捧了就喝,喝了一捧又一棒,喝得肚子里又凉又沉。
    喝够了水,我抹了抹嘴,站在河边上,眺望远处市街上的灯光。
    啊,多叫人高兴啊!我现在又变成原来的大牟田干爵了。我是美丽的瑙璃子的丈夫,
是才子川村的朋友。我深受市民崇敬,是这镇上最有名望的人。
    我曾经把摔下地狱岩之前那二年的新婚生活说成是世间极乐,可是,比起现在的喜
悦,那些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那要算是极乐,此刻的心情就是极乐的极乐的极乐。
    我对着天上的月亮纵情欢呼,高兴得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上帝啊,饶恕我吧,饶
恕我在墓中诅咒你的罪过吧。上帝还是保佑我的。啊,上帝,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啊!
    喔,这下我得赶快去见瑙璃子了,她看到我死而复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一定
会笑得比平时还要甜上十倍,猛地扑到我的怀抱,接着两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高兴
得热泪直流。一想到这些,我就激动得不能平静。
    可是,慢着,总不能穿着这身东西回去。先在街上的旧衣铺里换套衣服吧,尔后再
吃顿饭。一回到家,就在妻子面前狼吞虎咽,未免不雅。于是我决定换好了衣服,就在
近郊的小吃店里,悄悄打发一下肚子再回去。
    也许诸位会这么想:对妻子有什么可客气的,既然穿着白寿衣回去不体面,不能派
个人去,让妻子带着衣服来接吗。这当然不无道理,不过说起来真难为情,我迷恋着妻
子呀。饥肠输输,弱不禁风,身穿满是尘土的白寿衣,我怎么也不愿以这副模样会见她。
至少要洗个澡,刮刮胡子,打扮成往日的大牟田子爵再回去。
    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里,从海盗的财宝里取出一点儿日本钞,把钞票塞到怀里,
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运,我在市街的人口处,碰到了一家破旧的旧衣铺。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那家铺子。一位正在昏暗的电灯下打瞌睡的老掌柜睁开眼来,看
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白布做的寿衣,说是衬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饰说,从船上下来,衣服弄湿了,正
伤脑筋呢。就这样,我请求他卖件旧衣服给我。看来海边上的旧衣铺好像经常有这样的
顾客,掌柜的并没有怎么疑心,就拿出一件旧夹衣。
    “那可真难办呐。要是临时穿用,这颜色行吗?”
    我一看到那件衣服,便直言不讳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太素了点。”
    我话音一落,老掌柜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这样的年纪,这颜色正合适。”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愕然。那件旧夹衣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穿的条纹花样,说那种
东西适合我穿,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我想狠狠地训他几句,可是,从这老头儿说的那种话来看,可能是因为在墓中受了
那么多的苦,我的容貌变了,显老了。于是,我问有没有镜子。老掌柜告诉我说,房间
的尽头,挂着一面旧穿衣镜。
    我漫不经心地朝那面镜子走去,一看到镜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动了。
    镜子里不是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为也许是那个怪物站在什么地方映
到镜子里了,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周围。当然没有一个人。
    我试探地举起右手摸了摸头,于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怪物也同样举起了手。啊,那
个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两个窟窿,惨白的脸上瘦得颧骨突出,净是难看的青筋。而最触目
惊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发,统统变成了银丝般的白发。一个从地狱里
爬出来的白发鬼,小孩子见了会吓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会吓得四散奔逃。啊,
这个可怕的白发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个人钻到小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故事。那是为了得到
一笔巨款而进行的一场玩命的冒险。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夺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
下游,看到从救生船捞起来的桶里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的那个人,人们不由得哄然惊叫起
来。原来,刚才在瀑布上游钻进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满头褐发的小伙子,可是,在顺着
瀑布坠落的瞬间,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极度的恐怖在顷刻之间使人毛发变白的一个实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决不亚于那个跳下尼亚加拉
瀑布的人,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体验,面目皆非不足为奇,头发变
白也是正常的。
    啊,这模样多寒碜啊!一想到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伤得禁不住凄然泪
下。
    刚才从墓里出来时的喜悦转眼变成了极度的绝望。我没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这副模
样去见瑙璃子。她看一眼就会讨厌的,说不定会吓得望而却步。纵使她不讨厌,我这样
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儿,怎能作为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与她同枕共
寝?要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因为我站在镜子前久久呆立不动,旧衣铺的掌柜不耐烦
地对我说:
    “先生,怎么样?这件夹衣不满意吗?”
    我猛然醒来。想到白发老人竟抱怨那种条纹花样太累,我不禁难为清起来,心里像
要哭出来似的,慌里慌张地答道:
    “啊,正合适我穿,这就行啦。”
    从掌柜那里接过旧夹衣,套在白寿衣上,随后又要了一条衣带,系上了腰,我又一
次站到镜子前。那样子就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在拘留所里换衣服一样。唉,这副模样,
不论哪位好友都不会认为我是大牟田子爵的,川村和播璃子也未必能够认出这个老头儿
就是我。
    我忽然想试一试,就去问掌柜:
    “你认识大牟田子爵吗?”
    于是,老人好像见过以前的我似地答道:
    “怎么不认识,他是过去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嘛。他可是个好人哪,只是太可惜了。”
    “可惜?这话怎么讲?”
    我假装不知道地问。
    “他从地狱岩上摔下来,不在人世了。你好像是外地人吧,或许是你没看报纸?那
可是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件哩。”
    “哦,是吗?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今天有五天啦。哎,这儿有那天的报纸,看看这个就清楚了。”
    老人说着递过来一张地方报。我接过一看,不禁愣住了。第三版有一半都是关于我
的报道,我同妻天台拍的大照片也登在上面。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竟在看我自己死亡
的报道,而且报上醒目地登着我的照片,旧衣铺的掌柜却丝毫没有发觉那张照片就是我。
还有比这种处境更不可思议的吗?!
    我不胜悲怆。唉,我这凄惨的处境简直有些滑稽。
    “不过,大牟田先生现在去世也许还算是幸运哩。如果长寿,夫人毕竟还是夫人,
恐怕好景不长吧,说不定他会同我一样厌世哩。”
    掌柜用不像个商人的语调,像追述往事似地说着,显得郁郁不乐。
    听了这番话,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话不能不叫人追根寻底。
    “夫人毕竟还是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嗯,掌柜的?”
    我强使自己用若无其事的腔调问。
    “这是不能乱张扬的。大牟田子爵是个大好人,可他那位夫人却实在有点儿……”
    掌柜含糊其词。
    所谓夫人,不言而喻是指我的妻子瑙璃子。说我那位可爱的瑙璃子“实在有点儿”,
这太不像话了。我忿忿地想,这家伙也许是疯了。可是,不听下文,总有些放心不下,
因此,我又问:
    “夫人怎么了?”
    掌柜好像知道我要问这句话似地说:
    “千怪万怪,都怪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在男人眼里,她美如天仙。可是对天仙也
不能麻痹呀。”
    听着越说越离奇的话,我觉得我脸色都变了,又追问道:
    “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些什么?”
    啊,关于我的妻子,这位老人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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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6:2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怕的笑脸
    “她的笑脸是假的,我老婆就是那样笑的。”
    旧衣铺的掌柜越说越玄乎。
    “你老婆怎么了?”
    “我老婆?她被我亲手宰了。”
    掌柜在昏暗的电灯下,阴郁地摇晃着有许多阴影的脸,语调阴沉地答道。
    我为之愕然,盯着他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掌柜轻轻地笑着,“喔,别害怕,我是个杀人犯,不过已经服罪
了。我虽是个有前科的人,却决不是坏人。我只是惩罚了仇敌,只是向让我惨遭不幸的
老婆报了仇。”
    “报仇?”
    我不由得看了看老掌柜那张干瘪的脸。
    “哈哈哈哈哈,您笑话我吧。现在我老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要是现在我是
决不干那种事的。那时候,我这颗老朽的心里,也充满着青春的血液。这些不光彩的经
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不必怎么隐瞒。这是我的忏悔,请听我说说吧。”
    从诡谲的引子开始,我听了老掌柜的动人心弦的经历。事后我才知道,旧衣铺的掌
柜不论对谁都爱忏悔这段往事,所以附近都说他是个怪人。
    老人的故事扼要地说来是这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十岁的壮年时,从一件偶然
的事上发觉他美丽的妻子有了情夫,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将情夫勾到家里鬼混。
    有一天,地撒谎说他去旅行,当场抓住了私通的奸夫奸妇,选用准备好的匕首一下
将那男人刺死了。
    “我老婆见此情景,立刻乱喊乱叫朝我扑过来。我以为她要反抗,原来不是。真是
个卑鄙的东西,她用她那副娇态对我撒娇,企图让我饶她一命。
    “当时她那张脸,哎,好像现在还在我的眼前。她双眼因恐惧而凸出,面孔惨白而
扭曲,就那样还要强作笑脸。她娇媚地朝我笑着,想以此来软化我,结果越笑越显出一
副可怜的哭丧相。
    “她用冰凉的手按住我的脖子,声音激动地嚷叫说,其实我是最喜欢你的呀,忘掉
吧,忘掉吧!饶了我吧!
    “可是,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一把推开她,将沾着奸夫的血的匕首,将还汩汩流
着热血的匕首端在她面前,对她说,好吧,这就是你情夫的身子,我要把他插到你心里,
让他永远同你在一起,说着,一下扎进了她的胸膛。哈哈哈哈哈。”
    老掌柜沙哑地低声笑了起来。
    “我立刻就去自首了。后来服满刑期,终于在两年前出了狱。有过前科的人即使隐
姓埋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为世人知晓的。一知道底细,以前还打招呼的人就会走顶
面也把脸扭过去,就是亲戚也不愿意看上一眼。我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生活实在没有意义,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好几次想要自杀,到现在还没死成,
就这样过着贫苦的日子。先生,女人真是恶魔啊。我暗自同情地想,要是大牟田先生的
夫人也是那类女人,那他也会遭到那种结局的。”
    听了这段惊人的经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什么人不好比,偏偏要把那
个奸妇同天真的瑙璃子相提并论。这家伙真是个无礼的疯老头儿。
    “不过,尽管你老婆是那样的坏女人,却不该诽谤大牟田的夫人呀。听说瑙璃子夫
人是一位非常贞洁的女士哩。”
    我应酬道。于是老头连连摇头:
    “不过传说与事实却迥然不同哩。我正好那天从街上路过,突然遇上了为大牟田先
生举行葬礼的队伍。夫人坐的那辆车的车辕撞到我腰上,由于冲力很大,我一下被撞倒
在地。在队伍旁边转来转去,这固然是我不好,可是见到一个老人摔倒了,至少总该问
候一句吧。车夫同情地望着我,想停下车,可是夫人那漂亮的脸蛋微微一笑,不让停车,
就那样走了。
    “她在车上看到我倒在地上痛得直皱眉头,那样微笑着好像说,活该!那张笑脸!
我吃了一惊,我老婆也爱那样笑。我简直觉得像碰上了老婆的幽灵。”
    老掌柜说着,好像十分惊恐似地浑身直颤。
    这个可恶的疯老头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跑出了旧衣铺,然而,却怎么也放不
下心来。
    以前,社会上没有一个人不夸赞瑙璃子,都以为她是个十全十美的佳人,万万没想
到平民阶级中却有辱骂瑙璃子的敌人。
    “哼,还有比他更蠢的吗?是疯子,他是疯子!难道唯独瑙璃子对别的男人有意?
怎会有这种淫乱的事?
    更想一笑置之,却又让人忐忑不安。
    “唉,真可恶,听了一番没趣的话。快回家吧,回去见到瑙璃子的笑脸,那些担心
即刻便会烟消云散的。好了,快回去吧。”
    我把肚子饿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赶。软绵绵的双腿实在叫人着急,我
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不巧,那一带也看不到黄包车。我怀着思念妻子的急切心情,
拖着眼看就要摔倒的身子往前走去。
     
两条人命
    虽说是从市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但小城市毕竟地方有限,半病的我不多会儿便来
到不太远的家。
    到了家门口,只见大牟田府的正门锁得紧紧的,亮如白昼的月光将扁柏大门照得通
亮。门里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的确使人感到是一所失去主人的丧中宅邸.瑙璃子想必
正躲在一间屋子里,美丽的脸蛋上挂着眼泪,在同我的灵牌窃窃私语吧。唉,真可怜哪。
不过要是知道我死而复生,她会多高兴,准会哭喊着扑进我的怀抱。
    见到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我,她一正会大为惊愕,一定会悲伤难过吧。然而虽然容貌、
形象变了,那样爱她,又那样为她所爱的心却丝毫没变。瑙璃子见到我这副可怕的面孔,
只会惊讶而不会害怕和感到讨厌的,她决不是那种薄情的女人。
    不过,这样从正门进去,太突然了,也不便让佣人们看到这样一身打扮,还是从后
门穿过庭院,偷偷地走近秒璃子的卧室,悄悄地敲她的隔扇吧。她会多么惊讶,又会多
么欣喜呀!
    我沿着高高的树篱,摇摇晃晃地朝后面走去。越往后去,树越密。树丛遮住月光,
暗得路都看不清。我一推后门,像平常一样不费劲地开了。川村常来玩儿,要是玩到夜
深,就把后门开着,让他从后门回去。看来,他今天晚上也来安慰瑙璃子了。
    进了后门,两边是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中间是一条白天也有些阴暗的小道。我在天
气热的时候,常带上我爱看的哲学书,在这条小道上徘徊,同先哲交谈。
    我像是在梦里,不像是在现实中,迷迷糊糊地朝前走去。走到小道的尽头,来到要
进宽阔庭院的地方,忽然听到树丛那边儿有讲话声。
    哎,先生们,你们以为那是谁的声音?我还没有细听,便像脑袋被猛击一下似地突
然呆立不动。
    是瑙璃子,是瑙璃子的声音,是被治理这五天中一刻也没曾忘记过的我的爱妻的声
音。
    我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从树丛中悄然窥探。
    是的,是的,真是瑙璃子,真是我的妻子瑙璃子。她穿着洁白的衣服,那喜滋滋、
笑眯眯的美丽的脸蛋儿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正飘然朝这边走来。
    我禁不住想喊着“瑙璃子’,一下跳出树丛。危险,真危险,我差一点儿叫喊着跑
出去了。
    在那一瞬间,有个东西从后面拉住了我。不是人,是我自己的心——,一种异样的
疑心拉住了我。
    这是因为,失去了丈夫而应日夜悲叹的瑙璃子,竟悠然地微笑着漫步在月夜的庭院
中,这不是有点地反常吗?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啊。
    不,别急。过度的悲伤会使人一时发疯的。娇弱的瑙璃子也许是因为失去了我,悲
伤得神经错乱了。
    真糊涂,我竟傻到如此地步!
    要是疯了,那很好办。我从树丛中跳出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她一高兴,准会又变
成原来的瑙璃子的。
    于是,我想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正在这时,我的兄弟,不,是比兄弟还亲的我最
好的朋友川村义雄映入我的眼帘。他紧挨着竭璃子朝这边走来。
    川村一只手握着瑙璃子的手,另一只手搂着瑙璃子的腰,一副连夫妻也要避忌人眼
的姿态,异常亲昵地走了过来。
    看到这些,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得以为川村和瑙璃子两人都疯了。他们在相爱,
在庆幸我的横死,互结私通之缘。
    诸位,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就是现在我也觉得窝心,甚至不由得捏紧拳头。
    唉,要知道是这样,我怎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从坟墓里爬出来哟,在那地下的黑暗
世界饿死多好。墓中的恐怖、痛苦,比起现在目睹妻子不贞的悲酸,那一切又算得了什
么了!
    当时,要是我的愤怒能轻上一半,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吼着:“没良心的!”跳
出树丛,把他俩揪住宰了。
    然而,我的愤怒不是世间一般的那种愤怒。真正的愤怒是沉默不语。我忘记吼叫,
忘记扑过去,甚至也忘记自己在哪儿,像块化石一样木然僵在地上。
    我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块愤怒的顽石。我屏住气息,瞪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等着,
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不义之徒做梦也想不到大牟田敏清就藏在不到两米的树丛里。他们坐到为我们
夫妇做的长椅上,身贴身地说起了悄悄话,宛然是一对夫妻。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见的
情侣。
    从我隐藏的地方到长椅,相隔只有三尺左右,月光亮如白昼,就是我不看,他们面
部肌肉的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在目;他们卿卿味味的细语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
边。
    他们像孩子似地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动也不动。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的脸,好
像在说:啊,多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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