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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荒村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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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4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天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奇遇”,我直到上午十点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倩的眼睛,原来是她把我给叫醒的。

  我条件反射似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过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挺傻的吧?”

  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说:“不,你睡觉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真丢人啊,刚才她一定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样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我匆匆来到楼下的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当我回到二楼房间里,才发现小倩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有大饼油条还有豆浆。

  她淡淡地说:“这是早上我出去买的,不知道你喜欢吃吗?”

  “当然喜欢了。”我立刻抓起了一根油条说,“小时候,我经常吃这样的早点,但长大后就很少吃了,我还真的很留恋油条的味道呢。”

  不到几分钟,这顿早餐就被我吃光了,我顾不得满手的油,抹着嘴说:“小倩,真没想到,你会给我买早饭吃。真谢谢你了。”

  “这几天,你是不是天天都吃微波炉快餐?”

  我搔了搔头回答:“反正,反正就只有几天时间嘛。”

  “天天都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太好的,还是多吃点米饭吧。”

  “好了,我明白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里,见到的那个五十多年前的女子。可我该怎么对小倩说呢?她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她相信的话,岂不是要被这栋房子吓坏了吗?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其实——你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小倩突然笑了笑说:“过去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来骚扰你的无聊读者吧?”

  “不,你是聊斋里的聂小倩嘛。”

  “没错。”她倒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好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小心点。”

  “出去?你是去冰激淋店上班吧?”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再见,我晚上回来。”

  不过,我还是紧追了出去,目送她离开了这栋房子。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不敢多看她留在这里的东西,一想到昨晚她就睡在这屋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毛。

  不知为什么,小倩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牢,中午我没有再吃微波炉食品,而是在外面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午饭。

  下午,我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匆匆地回到了荒村公寓。当我刚刚来到二楼房间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底楼的大门被敲得山响,似乎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连忙捂住乱跳的心口,把头伸出了窗外,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用力地敲着前头的大门。

  忽然,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叶萧。

  我吃了一惊,连忙大声地叫了叫他。

  叶萧也看到了我,他在下面说:“快点给我开门。”

  “前门封死了,你要从后门进来。”

  说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跑到底楼去给他开门。果然,我在后门看到了叶萧,他显然对这老房子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走廊,摆出一副警察特有的姿势,似乎随时都有人会袭击他。

  我把他引到了底楼,指着宽敞的大厅说:“叶萧,我领你参观参观吧。你看,这里就是欧阳家族当年跳舞的地方。”

  叶萧冷冷地环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里的阴气太重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呢?我想,可能是这房子太潮湿了吧。”

  “等一等,你手指上是什么?”

  他发现了我左手上的玉指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缓缓举起左手说:“就是这个东西啊?前几天,我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这个东西,觉得挺好玩的,就花了十块钱买下来。”
  但叶萧还是盯着玉指环看了看,然后冷冷地说:“这东西真不适合戴在你的手指上。”

  “呵呵。”我向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他在底楼转了一圈。

  我们走上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叶萧看了看折叠床和微波炉,轻声说:“其实,我是担心你才来这看你的。你一个人住在这种鬼地方,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忽然,叶萧发现床下有一双女孩子的拖鞋,他的脸立刻板了起来,指着拖鞋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里一沉——糟了,我早该预防到了,小倩在这房间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怎么逃得过警官的眼睛呢?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叶萧,这个嘛......这个......”

  “这个女孩是谁?” 叶萧直截了当地问了。

  不,我不能把小倩说出来,我只能轻声地说:“请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的。但我提醒你,这里可是荒村公寓,不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

  完了,他竟然以为我在这里——不可以,我连忙解释道:“叶萧你误会了,我可没在这里做什么。”

  他扬起眉头笑了笑说:“算了吧,我不问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至今仍然生死不明的人:“对了,苏天平还有消息吗?”

  “不,学校至今还在到处找苏天平,但他就像消失于空气中一样,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

  “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吧——不,我不该这么说,这样的话似乎太残忍了。”

  “别再多想苏天平了。”叶萧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什么原因?”

  “上次在电话里,你不是托我帮你查一查,荒村公寓在过去的详细情况吗?”

  “对,你查到了吗?”

  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几天我查了许多历史档案,主要是在1949年以前这一地区的房屋登记资料。昨天晚上,我总算查到了这栋房子——安息路13号在租界工部局的备案。”

  “它建造于什么时候?”

  “1930年——当时安息路是上海租界有名的高级住宅区,马路两边修建了许多三层小洋房,这栋房子是由一个法国房产地商建造的,一开始并不叫荒村公寓,而是叫卡罗琳别墅。”

  “卡罗琳别墅?这名字真好听。”

  “是的,当时是由一户法国侨民家庭居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控制了上海租界,这户法国人被限制了自由,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全家人都自杀了,就吊死在二楼的房间里。”

  “什么?”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难道那户法国人就吊死在这个房间里?

  叶萧也以幽幽的目光看着房间说:“那份档案上就是这么写的。抗战胜利以后,租界已不复存在,这栋房子的产权被一户中国人家买下。档案显示那户人家复姓欧阳,是浙江某地的商人。”

  “当然是荒村的欧阳家了,当年他们从事走私赚了很多钱,想必也一定在上海做着很大的生意,所以就在此地购买了这处房产。”

  “是的,欧阳家买下了这栋卡罗琳别墅后,就将其改名为荒村公寓,并在当时的有关部门做了登记注册。从荒村公寓的地契副本来看,欧阳家在这里总共住了三年多时间。到了1949年初,欧阳家又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个富商。但是,那富商还没来得及住进荒村公寓,自己就先暴病死亡了。”

  我着急地问道:“从此以后,这栋房子就空关了起来?是吗?”

  “后来,我又查了解放后的一些档案材料,才知道在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曾经搬进来住过。那时候安息路一带的小洋房大多没有主人,很多就这样被附近居民们强占了。但唯独这栋房子,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叶萧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头说,“当时的档案记录不太全,据说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命案,也查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居民就全都搬出来了,此后就没人再敢住进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的离奇遭遇,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荒村公寓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说吧,把附近的人家都吓着,所以就一直都空关着了。”

  “你说什么?闹鬼?”

  我连忙低着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猜测而已。”

  “不要再想入非非了。”叶萧来回地踱着步说,最后看着窗外说,“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空气太潮湿了吧,而且还有长了那么多爬山虎,我听说这种植物对人体不是很好。”

  “没关系,我想这几天我已经适应了。”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还会在这里住几天,直到它被拆掉。”

  叶萧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底楼的后门,叶萧向我挥了挥手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会来帮你的。”

  在目送着叶萧离开之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整个下午,我都无所事事,心里总想着叶萧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比如,当荒村公寓还叫卡罗琳别墅时,住在这里的法国人全家在二楼上吊自杀。想到这里,我就会想象那些上吊绳子晃动的样子。还有六七年代,许多人住进了这栋房子,却发生了一些离奇的命案,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这真是一栋“凶宅”?而我是最后一个住进这“凶宅”的人,也许还要加上小倩。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匆匆降临了。我还是到外边吃了一顿晚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荒村公寓。

  整栋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经过几天与这房子的朝夕相处,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识上楼的路。我故意没有开灯,在漆黑的房子里摸索着,很快就爬上了旋转楼梯。

  当我刚刚走到二楼房门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放大的音乐声,如波浪般撞击到我的耳膜上。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节奏震动着我脚下的楼板,似乎楼下在开一个演唱会。

  这是哪来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又缓缓地走下旋转楼梯。

  终于,我看见他们了——

  舞会开始了。

  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幕——在荒村公寓底楼的大厅里,突然之间灯火通明,十几对男男女女忽隐忽现,正在宽敞明亮的舞厅里翩然起舞。男人大多穿着各色西装,也有几个穿着长衫,女人们多是华丽的旗袍,或是时髦的裙子。

  为他们伴奏的音乐,是从墙边那台留声机中传出的,我甚至能听清其中的歌词:“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我听出来了,这是六十多年前的歌《花样的年华》,甚至还是原唱者的嗓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调。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但眼前就像蒙了一块发黄的纱布,一些白色的光点闪来闪去,仿佛在看一卷多年前的胶片,带着几分霉烂的斑点,通过放映机缓缓投射在幕布上。

  突然,舞会中掠过一张脸庞,立刻让我睁大了眼睛,我又看见她了——

  “若云?”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这个五十多年前生活于此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她正在舞厅中央最为引人瞩目的地方,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同迈着轻盈的舞步。对,我在老照片上见过那个男人,他是荒村公寓年轻的男主人,欧阳家族的继承人——若云的丈夫。

  只有他们才是舞会的中心和焦点,所有的舞客都围绕着他们。这对年轻的新人光彩照人,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最亮的那束灯光似乎永远只对着他们两人。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一切,曼妙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耀眼的灯光立刻暗了下来,大厅里变得空空荡荡,所有宾客也都消失了,宛如一团蒸发的空气,一片消散的幻影。
  舞会结束了。

  我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一切,大厅已恢复了平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亮着。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下,小倩正满脸疑惑地站着。

  “小倩,你刚才看到了吗?”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摇着头说:“看见什么?我刚刚从后门进来,看到大厅里面一片漆黑,我就打开了电灯。”

  我惊讶地摇摇头问:“你没看到?那你听到了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刚才这里一团漆黑,像坟墓一样寂静,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当我一打开电灯,就看到你呆若木鸡般的站在这里,像是在梦游似的。”

  “梦游?又是一场恶梦?不——”

  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绝对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我亲眼所目睹,亲耳所听闻。我确信,我看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的一场舞会,而且还有舞会上的皇后:嫁入欧阳家的若云。

  小倩走到我身边,在我的眼睛前晃了晃手说:“你在看哪里啊?就像见到鬼似的。”

  “不,那不是鬼。就像我们在看当年的老电影一样,我们并没有见到鬼,而是演员们的影像而已。”我走到了大厅中心,刚才若云跳舞的所在,大声地说,“这个大厅里出现的一切景象,就相当于电影院幕布上的影像,你明白吗?”

  “那么投影机呢?胶片和拷贝呢?”忽然,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你说的一切,但我知道你需要休息,这栋房子使你感到恐惧,而使你产生了某些幻觉。听我的话,只要你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像妈妈,我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我走到了那台留声机旁边,它还是我从走廊的杂物堆里找出来的呢。我仔细地看了看留声机,这机器已经是古董了,应该早就报废了,怎么可能再放出音乐来呢?

  终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跟着小倩上楼去了。

  在二楼的房间里,小倩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柔声地问着我:“这些天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也许吧。”我颤抖着端起杯子,她的头发已垂到我脸上了,柔软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撩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某一样神秘的玉器。

  她意识到了自己离我太近了,向后退了退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小孩。”

  “所以你会照顾我?”

  这大胆的提问让小倩有些尴尬,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在门口向她道了一声:“晚安。”

  也许,是受到刚才神奇“舞会”的刺激,我确实感到自己累极了。在卫生间草草洗了一把,便上三楼睡觉去了。

  走进三楼的房间,又是一阵爬山虎的气味。但我连灯都没有开,一头倒在席子上就睡了。

  这一夜,我真正沉入了荒村公寓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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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4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天

  上午,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我额头了。我恍惚着爬起来,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到楼下去找小倩了。

  但她不在房间里,我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小倩,却没有任何回音。回过头才发现柜子上有张纸条,她说她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有给我准备的早餐。

  打开微波炉,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早点心。早餐吃完后,我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没想到居然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正在我家门口,来把那些玉器还给我,却发现我不在家。我只能告诉他,我这几天住在外边,地址是安息路13号。

  二十分钟后,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果然是孙子楚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我给他的箱子。我连忙跑到外边去,把他给带了上来。

  孙子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这房子,嘴里不停地啧叹:“你可真会找地方啊,这种房子想必是写恐怖小说的好环境吧。”

  我实在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将他带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好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与小倩有关的东西,都被我藏到柜子里去了。

  他又环视了这房间一圈,用羡慕的口气说:“将来我也住到这种地方写论文就好了。”

  然后,孙子楚打开了箱子,还是用报纸团包裹着,他还加入了许多泡沫,把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说:“你仔细看一看,有什么问题就说。”

  这五件来自荒村地下的玉器,现在整齐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拿起它们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什么磕碰和损坏的痕迹。我点了点头:“没问题,谢谢。那么鉴定结果怎么样?”

  “我说过,我会邀请最优秀的玉器鉴定专家,他们对你这五件玉器的鉴定结果是——一级真品。”

  瞬间,我心里微微一颤:“它们真的是良渚古玉?”

  “没错,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良渚玉器,无论是其材质,还是形状、纹饰和雕刻技法,都符合地下出土的良渚玉器特征。这些都是经过权威专家鉴定的,你就放心吧。”

  “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好吧,从矿物学角度看,玉可分为硬玉和软玉两类。硬玉就是通常所说的翡翠,主要产于缅甸;而软玉是一种具链状结构的含水钙镁硅酸盐,它是造岩矿物角闪石族中以透闪石、阳起石为主的一种特殊矿物。”

  孙子楚说的头头是道,一套套专业术语,看来从玉器专家那学了不少吧。我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道:“那么良渚文明用的是什么玉呢?”

  “良渚文明是中国玉器文明之源头,中国传统玉器主要采用软玉,以新疆的和田玉、中原的南阳玉和蓝田玉最为有名。良渚文明出土玉器数量之多,造型之精美举世罕见,世界各国学者都很关注,甚至有人提出了‘玉器时代’的观点。”

  “我只知道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哪来的玉器时代?”

  “中国神秘的远古文明,在石器时代结束之后,青铜时代开创之前,还存在着一个‘玉器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类认为玉器具有神秘力量,谁控制了玉器谁就控制了文明。至于良渚文明,因其使用玉料的数量惊人,肯定要有丰富的地下玉矿来供给。”

  “玉矿?”我忽然想到了地下的宝藏。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在良渚文化范围内的考古发掘中,从未发现过古代玉矿遗址。也有人认为玉料是从辽宁或新疆运来的,但上古时代交通极不便利,千里迢迢运送大量玉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天上不可能掉下玉石来。”

  “没错,所以我认为在良渚文化的区域内,或者在其附近的山脉中,一定存在着某个被遗忘的古代玉矿。古老的文明可以神秘消亡,但地下宝藏却应该是永存的。”

  我连连点头:“良渚文明的千古之迷——就是地下宝藏?”

  “不,良渚文明留给我们的迷团实在太多了,玉藏之迷仅仅是许多个迷中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说:良渚文明本身就是一个迷?”

  “良渚文明的兴起是相当神秘的,它刚产生的时候,周边地区的文明程度并不高,最近很热门的三星堆文明,要比良渚文明晚一千多年。五千年前,良渚文明在东方所达到的高度,足以与同时代的古埃及文明与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比肩。”

  “这一定有着某种特殊原因吧。”

  孙子楚点了点头:“是的,在出土的良渚玉琮上,经常出现一个奇特的图案,被称为‘神徽像’,其上部刻着倒梯形的神人脸,两眼圆睁,牙齿露在外面,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皇冠,双手抓向下面的兽头。在古玛雅和古印加文明中,也都有类似的羽冠图案。它们都和良渚文明一样,留下了大量风格诡异的玉器和遗迹,迅速地兴起迅速地衰亡。”

  “你认为良渚文明和玛雅文明有关?”

  “这只是我个人观点。”

  “那么良渚文明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一个拥有宫殿、王陵和金字塔的文明,你说它到了何种程度?余杭的莫角山遗址,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惊叹,它是良渚文明的政治、经济、宗教中心,发现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广场”,1万多平方米的建筑基址,被称为5000年前的紫禁城。还有大量高级墓葬,巨型棺椁里有着精美的玉器。埃及保存着一百余座金字塔,而良渚文明也有超过100座被考古界称为‘土筑金字塔’的高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达到了如此辉煌的高度,那为什么突然衰亡呢?”

  “这又是一个迷了。”孙子楚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最多的说法是自然灾害:四千多年前,全球海平面升高,江南大部分土地被水淹没,良渚文明遭到了‘灭顶之灾’。但还有一种说法:良渚文明对玉器非常痴迷,他们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玉器的开采和制作上。玉器在任何时代都是奢侈品,良渚文明因此陷入了极度奢侈的不良风气之中。”

  “奢侈亡国?”

  “没错,但无论是‘水灾灭顶’说,还是‘奢侈亡国’说,都没有肯定的证据。也许,良渚文明真的和古玛雅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就这样两个钟头过去了,孙子楚就像Discover频道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神秘的良渚古国。

  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五千年前的本土神秘文明,究竟和荒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可我实在想不通啊,荒村位于浙江东部的沿海,并不处于良渚文明中心的太湖流域,而且良渚文明距离今天实在太遥远了,那些荒村发现的玉器,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出土的文物呢?

  我只能摇摇头,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看到那五件玉器,心里又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孙子楚帮着我把玉器收好了,他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谨慎,要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些东西可都是国宝级的。

  “不过,这种鬼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的,反正我就住几天而已嘛。”

  中午,我陪着孙子楚到外边去吃午饭,今天自然是我请客了。在饭店里我没说多少话,有些事情我不敢告诉他,因为以他的性格,再加上职业习惯,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与其再多一个纠缠于此事的人,不如让我自己一个人来扛吧。

  孙子楚喝了许多酒,而我则是滴酒未沾。席间他已经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了,最后我扶着他走出饭店,将他塞进出租车送回去了。

  回到荒村公寓后,我立刻上到二楼的房间,将那只装着玉器的箱子,拎到三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里。那里正好摆着一副梯子,通往天花板上面的阁楼。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将那只箱子放在阁楼的角落里,这样就应该安全了吧。

  入夜后,我草草吃了一顿晚餐,就再也不敢关灯了——根据前两天的经验,只要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眼睛就会看到那些离奇的景象,五十多年前的女子若云,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然而,只要电灯一打开,他们就从我的眼睛里突然消失了。
  在荒村公寓的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只要电灯泡没有坏,所有房间的灯都被我打开了。虽然,这些旧灯泡发出的光线,都如烛光一样昏暗,但我想如果从外边看荒村公寓的话,一定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每个窗户里都透出几缕暗光,整栋房子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宛如一部爱情电影的名字:《时光倒流七十年》。

  不过,如果是外边那些拆迁工人,突然看到这栋空关多年的老宅,一下子亮出了那么多灯光,大概会被吓个半死吧?也许,人们会以为几十年前的鬼魂全都跑了出来,开一场只属于荒村公寓的幽灵晚会。

  可惜,今天不是万圣节。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出来,我自己也感到奇怪,都到了这种境地怎么还笑得出来。

  晚上十点钟,小倩终于回来了,乌黑的头发闪着湿润的泽光,看来她已经在外边洗过澡了。女人的眼睛总是尖锐的,她立刻从我的眼睛脸上发现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啊?今天我在三楼躺了一整天。”

  但她打开柜子看了看说:“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都藏到这里面了?是不是今天有人来过这房间?”

  唉呀,又给她发现了,我尴尬地傻笑了一下,只能把孙子楚来过这里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我顺便也向她简单地介绍,五千年前神秘的良渚文明。

  听完我说的这一切之后,小倩冷冷地说:“你是说那些神秘的玉器,把良渚文明与荒村联系在了一起。”

  “对,或许这就是荒村秘密的入口?”

  小倩目光锐利地对准了我的左手:“那么你手指上的东西呢?它也是五千年的神秘玉器?”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它像个寄生虫一样“长”在我的手指上,似乎已与我融为一体。我用右手遮住玉指环,哀伤地说:“我这是怎么了?像个傻子一样卷进来,看着四个人相继死去却无能为力,现在自己的手上又被套上了这个魔咒似的东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幽灵的脸孔——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不是你的错。”小倩忽然靠近了我,她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不用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事的。”

  终于,我克制不住自己了,将这几天所有的烦恼都发泄了出来:“有你在我身边?你以为你是谁?聊斋里的聂小倩,还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巫?”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完,表情是那样镇定自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我低下头抱歉着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知道我是从不发火的,可现在这种境地让我太绝望了。”

  小倩依然盯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刚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你永远都不可能吓到我的。”

  忽然,她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脸,微笑着说:“早点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恐惧了。”

  我点了点头,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可睡着了还有恶梦呢?”

  小倩还是微微一笑说:“晚安。”

  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我便回到三楼的房间去了。今晚所有的灯都亮着,其实我很不习惯在有灯光的房间里睡觉,但也只能咬着牙,闭上眼睛席地而眠了。

  昏暗的灯光始终刺激着我的眼皮,我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着了......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忽然有什么声音刺激到了我的耳膜,使我从黑暗中缓缓苏醒了过来。

  我的心立刻荡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旋律,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三楼的灯光还亮着,那声音似乎是从底楼传来的。我跌跌冲冲地跑到外面,终于听出那是钢琴的声音。

  荒村公寓里怎么会有钢琴的声音?我侧耳倾听了片刻,觉得这旋律有几分熟悉——对,是李斯特的钢琴曲《直到永远》,也是我一直很喜欢的音乐。
  循着那匈牙利人谱写的旋律,我摄手摄脚地走下旋转楼梯。底楼的大厅里一片漆黑,奇怪了,我记得这里的灯应该是亮着的。但那泉水般的钢琴声,却如诱人的少女吸引着我,让我瞬间忘掉了恐惧。

  此刻,在这黑夜的荒村公寓中,响彻着李斯特的钢琴曲,我感觉自己到了十九世纪,在匈牙利黑暗的森林中,倾听着城堡里少女的钢琴和歌声——我无法用更多的语言来形容了,那钢琴绝妙的音色,再加上李斯特的旋律,仿佛是一对天生的情人,正在这荒凉的黑夜里两相厮守,窃窃私语,柔情似水,正如这曲子的名字——直到永远。

  钢琴声在这古老的房子里湍湍流淌着,引诱着我发现了那线亮光,那是大厅旁边的房间,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那是欧阳家族拍全家福照片的房间,在墙边有一架名贵的旧钢琴,但它内部早已经坏掉了,是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的。

  我默默走到门口,一片怪异的柔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了——

  在这宽敞的房间里,焕然一新的钢琴打开了盖子,十根葱玉般美丽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舞动着,音波随着她的手指流淌而出,回旋在整个荒村公寓。

  我的目光随着那双柔软而白皙的手指,渐渐移动到她的手臂和脖颈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如流水般泼撒到她皮肤上,再溅起片片水花,弹入了我的瞳孔中。

  没错,还是她——若云。

  我像是做梦一般,看着这个五十多年前的美丽女子。她穿着一身长长的裙子,白色的裙摆覆盖着双脚,黑发披在肩后。她全神贯注地倾注在钢琴上,眼睛几乎是半闭着,十指只要一触到琴键就会发出音符,她是那样如痴如醉,似乎正体会着这支曲子的灵魂——永恒的忧伤之爱。

  正当我几乎无法自持时,钢琴声突然停止了,若云的双手停在半空,手指微微颤抖。然后,她缓缓回过头去,目光对准了身后——

  现在我才发现,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窗边,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却是惨白惨白的。

  ——他就是若云的丈夫,欧阳家的传人。

  房间里鸦雀无声,光影在男子的脸上晃来晃去,他缓缓走到若云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时我才感到手指上隐隐作痛,原来这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我颤抖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柔光照射在玉指环上,那些腥红色的污迹,仿佛越来越鲜艳了。

  “不!”

  恐惧到极点的我高声叫了起来,瞬间那片白光消失了,房间里又沉入了一片黑暗,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惊慌失措地摸着墙上的开关,但好一会儿都没摸到。

  忽然,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颤抖着回过头来,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暗香,几缕发丝抹到了我的脸上。

  房间里的电灯亮了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原来是小倩。她正睁大着眼睛站在我面前,与我相隔不过几厘米,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呼吸正扑到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十几秒后小倩后退了几步,脸颊泛红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这样问你呢。”

  小倩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她抱着自己肩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恶梦?”我连忙摇了摇头,“恶梦”已经成为这个故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了。

  “不是恶梦。”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那架钢琴前面说,“我梦到了钢琴的声音,那首钢琴曲非常美,好像是——”

  “匈牙利钢琴大师李斯特的《直到永远》。”

  小倩低着头说:“这段梦中的钢琴曲,使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于是我走出房间,当走到楼梯口时,突然听到你大叫了一声,我立刻就走过来了,却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门口。”

  “然后你打开了电灯?”
  说着,我也走到了钢琴旁边,看着依旧破烂不堪的钢琴,怎么也无法想象,它居然能弹出那么美妙的声音。我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那么,我刚才听到的钢琴声又是怎么发出的呢?难道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钢琴声吗?可是,这琴声怎么又跑到小倩的梦里去了呢?

  小倩伸手捅了捅我说:“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刚才听到的,还有看到的一切。”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好吧,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

  看着她的诱人的眼睛,我不由得点了点头,把刚才看到的一切离奇景象,都如实地告诉了小倩。

  但她听完以后,仍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看见了五十多年前的人?”

  “是的,我看到了若云。”我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说给某个幽灵听,然后用骈文式的语气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梦境。”

  我环视了房间一圈,摇了摇头说:“深更半夜的,不要站在这里,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也赶紧跑出了这房间。

  回到了二楼,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轻声地对小倩说:“睡个好觉吧。”

  然后我跑上三楼,躺到了席子上。这时,我才发现手指已经不再疼了,玉指环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盯着那块红色的污迹,我忽然感到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这枚玉指环?不,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窗外,长夜正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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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天

  清晨,凉风从三楼窗口吹进来,爬山虎的气味总算淡了一些。我躺在冰凉的草席上,微微睁开眼睛,一个白色的影子晃动在我头上,在白色的上端又垂下来黑色的瀑布,我知道就是她了。

  我的眼睛渐渐地看清了,小倩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黑发垂在胸前,低头俯视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奇怪,像电流一样滚过我的身体,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没有射到房间里,大概只有清晨六点多吧。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说:“你怎么上来了?现在还早着呢。”

  小倩的脸色苍白,额头还有些一些汗珠,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了,她用幽幽的气声回答:“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

  “又是恶梦?”她的声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从没听过她有这种嗓音,再想想昨天半夜里的那一幕,我摇着头问,“你梦到钢琴声了?”

  “不,我梦到那对男女了。”

  “那对男女?你是指若云和她的丈夫?”

  “是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但她却突然停住了,将头别到了一边,我着急地问道:“知道了什么?”

  小倩依然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着:“那个男人,就是典妻的儿子。”

  “典妻之子?”

  瞬间,我眼前浮现起了进士第的后院,那口梅花边孤独的老井,在那幽暗的深处埋葬着典妻的肉体和灵魂。

  我走到窗边深呼吸了几口,点了点头说:“没错,如果典妻的故事是真的话,那么她为欧阳家生的儿子,到1948年也应该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从时间上推算完全吻合,而且欧阳老爷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就是典妻所生的了。”

  小倩走到我身边,背倚着爬满藤蔓的墙壁,却一句话都不说。我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梦里有人和你说话了?”

  “不,你不要再问了。”她低下头,不愿再回答我的问题了。

  “那好,我不问了。”

  我轻叹一声,便走出了房间。小倩紧紧地跟在我身后问:“你去哪儿?”

  “去涮牙洗脸啊。你一大早就把我给叫醒了,让我怎么再睡下去?”

  下楼洗漱完毕后,小倩把我拖进了二楼房间。原来,她昨天晚上带了许多西点回来,现在就当作早餐给我分享了。

  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早餐,她的情绪看起来也好多了,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她拉我坐下说:“你知道吗,刚才你走出房间时,我心里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

  小倩犹豫了片刻,终于幽幽地说:“我害怕你会突然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不,请你答应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栋房子里,因为现在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好吗?”

  “无处可去?听起来就像个通缉犯。”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似乎含着一些湿润的液体,这让我的心又揪了起来,“你今天怎么了?我从来没见你这个样子过?”

  但她依然执着地追问道:“答应我,快答应我啊。”

  “好,我答应你,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除非——”

  看到我停顿了下来,她又有些紧张了:“除非什么?”

  “除非——这房子不存在了。”

  但小倩摇摇头,冷冷地说:“不,除非我死了。”

  “别这么说——”

  可是,我也说不下去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而她也保持着沉默,似乎在用眼神对我说话。

  僵持了大约几十秒,我终于说话了:“小倩,我们谈点别的吧。”

  “好吧,谈什么?”

  “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到这里呢?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终于,我大着胆子,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小倩的耳朵有些发红了,她别过头轻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呢?我到哪里,你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也帮着我做什么,你就像我的影子一样——”

  说到这里,我有些尴尬地止住了。

  “你讨厌我了?”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虽然,刚开始我觉得你在纠缠我,但自从见到你第一面以后,那种感觉就完全改变了。最近这几天来,在我的潜意识中,总希望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离我很近很近......”

  终于,小倩微微笑了起来,目光里闪着一些东西,使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幽幽地说:“可我是聂小倩,你不害怕吗?”

  “不,我觉得聂小倩很可爱,非常可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忽然大声地说,“我宁愿自己是宁采臣,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嘴角微微一撇:“那么聂小倩也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此刻,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看着聊斋中那双诱人的眼睛。我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清晨的光线下,发出山泉般的反光,我的手从这些流水中游过,是那样地凉爽和清澈。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小倩。我终于感觉到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男主人公们的幸福了。”

  她却默默不语,眼帘低垂了下来,一股暗暗的幽香沁入了我的心脾。但没想到她突然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差点忘了,今天要早点去冰激淋店。”

  瞬间,我又清醒了起来,沉默着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的大厅里,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玉指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小倩换了一身衣服下楼了,出门前还特地关照我下午不要出去。

  小倩离开后,我独自在大厅里踱着步,不知不觉踱到了旁边的房间里——阳光已照射到了那架旧钢琴上,我轻轻地翻开琴盖,伸手触摸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这是五十多年前若云弹过的琴键,她的手指曾在上面轻快地敲打着,钢琴的体内共鸣着李斯特的旋律,轻轻飘荡在整个荒村公寓。

  可是,现在我看不到她。我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整整一天,我遵照小倩的关照,一直坐在房间里看书,午餐也是在屋里就地解决的。我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似的,躲在这栋古老的房子里,等待某个秘密或奇迹的出现。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小倩提早回来了。窗外照射着夕阳时,她提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房间,全是她从超市买来的快餐食品,还有几斤大米。

  小倩亲手淘了米,用电饭煲烧了一锅饭,再用微波炉热了热那些快餐食品。自从进入这栋房子以来,我还从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晚饭。

  吃着小倩为我烧的饭,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就连米粒的味道都那样特别。虽然并不是油锅烧出来的菜,但在荒村公寓这种鬼地方,能吃这么多菜已很知足了。不一会儿,我就吃了两碗饭,菜也差不多都被我卷入腹中了。

  然而,小倩却几乎没动什么筷子。虽说现在的女孩子,大都讲究节食以保持身材,但小倩的身材本来就很好,也用不着如此让自己受罪吧。我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她却微微笑了笑说:“你没看过聊斋吗?聂小倩本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不食人间烟火?那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啊。”

  她淡淡地回答:“那你就把我当个女妖怪吧。”

  “是啊,聂小倩本来就不是人嘛。”我有些调侃似地回了一句。不过,她浑身散发的那种气质,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任何人看着都会想入非非。

  忽然,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把小倩吓得缩成了一团,我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立刻跑到窗边一看,黑暗的天空似乎滚动着无数暗云,雷声正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滚动着,转眼间一场大雨就落了下来。湿润的冷风灌满了房间,耳边只听到哗哗的雨声,窗前的藤蔓很快就被雨点打湿了。
  我回头看了看小倩,她似乎对雷电很害怕,几乎闭上了眼睛。我连忙把窗户关好,坐到她身边问:“你浑身都在发抖,怎么了?”

  “我从小就害怕雷电。”

  “在聊斋故事里,只有美丽的狐女才害怕雷电。”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聊斋,但我立刻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正当我盯着她眼睛,看着她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时,电灯忽然灭掉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漆黑的房间里我看不到小倩的脸,只能感受到她颤栗着的身体,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此刻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只有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肆虐着。

  我连忙跑出了房间,但走廊里的电灯也打不开,整个荒村公寓都处于黑暗之中。我立刻回到了小倩身边,她抓着我的手问:“发生什么了?”

  “所有的灯都开不亮,大概是断电了。”

  “怎么会断电的呢?”

  “荒村公寓再过几天就要拆掉了,肯定是拆迁队给我们断电的。”我无奈地摇着头说,“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反正我们也不是居民。”

  说完,我在黑暗中打开了柜子,在我带来的包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了几根白蜡烛。好不容易点燃了蜡烛,幽暗的烛光闪烁了起来,微微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

  在不停摇曳着的白色烛火下,小倩的脸更加显得苍白,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海边潮汐般的声音。我凝视这烛光下的房间,再倾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有了一种回到荒村的感觉。是啊,在进士第古宅的那栋小楼上,我也是同样在煤油灯下度过了恐惧的几夜。

  忽然,小倩嘤嘤地说:“看着这盏烛光,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

  “是啊,想必古人也是左手点着烛光,右手伴着佳人度过夜晚的吧。”我不禁贫了一把嘴,看她并没多少反应,便又联想了开去,“聊斋志异里常有夜行的书生,在荒村古庙里避雨,偶遇到美丽的佳人,便点着蜡烛与她红袖添香,吟诗作曲,却不曾想到那佳人居然是鬼魂或狐女。”

  “可无论是人是鬼,能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是不是?”

  “对,缘分。”我点了点头,她刚才那句话确实有道理。看着眼前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不禁吟出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也喜欢李商隐的诗?”

  “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几首《无题》。”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和你一样。”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气氛。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着烛光映亮了彼此的脸庞,听着雨水敲打着冰凉的窗棂......

  十分钟过去了,眼前这点幽幽的烛火忽然跳了几下,瞬间使我想到了什么,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于是,我大胆地说:“小倩,你相信吗?只要我们把所有灯光都灭掉,在一团漆黑的夜晚,那些五十多年前的景象,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上次在大厅里?可我怎么看不到?”

  我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说:“也许,是因为这个——”

  “玉指环?”

  “对,直到昨天半夜里我才感觉到,当我看见五十多年前的若云时,这枚玉指环就会越来越紧,把我的手指给勒疼。但只要那景象一消失,手指也就不再感到疼了。”

  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指,仔细端详着玉指环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幻像,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只有你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

  “也许,这就是玉指环的魔力吧,只要谁戴上它,就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景象。”

  忽然,小倩轻轻地叫了出来:“玉指环使你的视线穿越了时间?”
  “所以,我并没有见到鬼,我只是见到了过去——时光在我眼前倒流了五十多年,使我见到了当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

  “就好像为你放了一场老电影?”

  此刻,窗外又打了一个闷雷,烛光使这房间变得更为诡异,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当时我就觉得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我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房间,而是一块银幕而已,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正是影院放映机投出的光影。”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当你戴着玉指环,面对着黑暗的房间时,时间在这特定的空间中扭曲了,折射到了你现在的眼睛里。”

  “时空扭曲?”我摸着手上的玉指环说,“也有可能吧。或许,这就是玉指环里所包涵的神秘元素。”

  “那么,如果我触摸到这枚玉指环,会不会也看到过去的景象呢?”

  她的问题让我微微一抖,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犹豫着说:“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一试。”

  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紧紧攥在她手心里。这感觉真的很奇特,玉指环紧紧握着我的手指,而小倩的手又紧紧地握着玉指环,我的无名指则被夹在了最里面。

  “玉指环可真凉啊。”小倩轻声地说着,继续捏紧了我的手指,“现在,我能感觉到它的反抗,它紧紧贴着我的手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你的手指疼吗?”

  “不,暂时还不疼。”

  “那我们把蜡烛灭了吧,试试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能不能看到五十多年前的景象?”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她胆子又大起来了:“你真的要试啊?”

  “没错,我也想亲眼看一看,五十多年前那一幕幕活剧。”

  “那好吧,现在只能试一试,未必真的有效,而且即便我看到了,你也未必能看到。”

  她又抓紧了玉指环说:“快点吧,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犹豫片刻之后,我向白蜡烛吹了一口气,烛火剧烈摇晃着熄灭了。

  此刻,整个荒村公寓都在黑暗之中沉睡,只剩下窗外倾盆而泻的雷雨声。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我的手指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只能强忍住不发出声音来。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我们依然盯着前方的黑暗,宛如丛林深处守候野兽的猎人。

  不,我感到玉指环开始紧了起来,一股隐隐的疼痛立刻从指尖传遍了我全身。

  忽然,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黑暗的走廊中掠过。

  小倩把我抓得更紧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们盯着门外那线柔光,宛如一张曝光的底片微微闪烁。

  几秒钟后,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光线正好照亮了那个人的脸,我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若云。

  对,就是她。柔光似乎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紧随她进入了房间,但只照亮她身边一小块范围,而我和小倩还处于黑暗中。我扭头看了看小倩,她向我点了点头,是的,小倩也看见了若云。

  眼前的光线微微一抖,就像电影里换了个镜头似的,若云的表情已经有了变化,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似乎还滚动着泪珠。

  小倩更抓紧了我的手,我的手指几乎要被她捏断了。

  一眨眼,那道幽光又跳了一下,画面被“剪辑”到了另一个镜头——

  不知何时,若云的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表情却变得异常平静,手中的匕首正对准了我——

  就在这千均一发的关头,“镜头”一下子模糊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过滤镜。忽然,一团血红色出现在“镜头”里,缓缓地弥漫开来......

  小倩尖叫了出来,我连忙伸右手捂住她的嘴巴。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过,把这房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刹那,眼前的“镜头”和“画面”全都消失了,仿佛被耀眼的闪电吞没了。
  当闪电过去,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大雨滂沱。我感觉玉指环也不再紧了,手指上的痛楚也在渐渐消退。

  小倩颤抖着说话了:“怎么全都看不见了?”

  坐在黑暗之中,我总算喘出了一口气:“他们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当年的影像而已。”

  “窗外闪电的光线,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就像打开了电影院的黑房子?”

  “你的比喻真好。”但我抓着她的手说,“小倩,现在你好放开我的手了吧。”

  “嗯。”小倩立刻放开了我的手,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尴尬。

  我揉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的手指差点被你捏断了。”

  “对不起。”

  然后,我摸出打火机,点亮了被吹灭的蜡烛。

  幽暗的烛火重新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拿出手绢为她擦了擦汗。

  小倩心有余悸地说:“真不敢想象,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亲眼目睹了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

  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烛光使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那长长黑黑的影子看起来也挺吓人的。可惜,这房子再过几天就要拆了,否则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再度进入这栋房子探险时,或许也会在墙上发现我和小倩的音容笑貌吧?

  “看来你手上的玉指环,确实具有某种神奇的功能。”小倩也走到了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

  “对,这枚玉指环又来自荒村的地下。所以,我们今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和荒村的秘密有关。”

  现在,小倩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她点了点头:“那么,刚才我们所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我们发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里最血腥的一幕。”

  “你是说那把匕首,还有血——”说到这里,小倩突然止住了,似乎这个“血” 字令她非常恐惧。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叶萧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不禁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说荒村公寓是一栋凶宅啊。”

  “凶宅?”

  “没——没什么。”

  我向她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容,其实我是不想让她太紧张。我又走到窗边,看着外边连绵的雷雨,远处那些高楼依然亮着璀灿的霓虹,又是一个上海不眠夜。

  小倩在我身后说:“现在连电都没了,今晚怎么过去呢?”

  “不用害怕,这房子里并没有鬼,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们所见到的若云和她丈夫,只是五十多年前的幻影而已,影子是不会伤害人的。”然后,我从柜子里掏出了一只手电筒,打开后放在床头说:“你就握着它睡觉吧,手电光线会陪伴你做个好梦的。”

  她将信将疑地拿过手电,又指着蜡烛问:“那它呢?”

  “点着蜡烛睡觉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引起火灾。”

  说着,我低下头把蜡烛给吹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倩怀中的手电,我看着幽暗灯光照射下的她,轻声地说:“对不起,小倩,我知道今晚你很害怕,但我必须要上楼去了。”

  “不,你别走。”她立刻抓紧了我的手腕,“请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也真想不出离开她的理由了。

  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嘴里喃喃地说:“留下来吧,我害怕独自一人。”

  不,我再也不忍心拒绝她了,只能坐在了她身边。她的眼皮渐渐低垂了下来,缓缓躺倒在了床上,看来她已经被刚才那恐惧的幻影吓坏了,浑身上下显得疲惫不堪。

  我静静地看着小倩,她的手里依然紧攥着手电,幽暗的光线照射在她的脸上。窗外是淋漓的大雨声,房间大半被黑暗笼罩,就连我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想小倩应该已经睡着了。我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第二支手电,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终于出来了,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小倩拉住我的样子,那个瞬间我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是的,我早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她了,而她的心里也应该清楚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在黑暗的走廊里微微笑了出来。

  是的,不管发生什么恐惧的事情,都不能再阻拦我和小倩了。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舒畅了起来,刚才的恐惧也早已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打起手电,一路小跑着上了黑暗的楼梯。

  回到三楼的房间里,我抱着手电躺到了席子上,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窗外,依然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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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54: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天

  上午醒来时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在经受了一夜雨水的浇灌后,它们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可惜,爬山虎们并不知道,再过几天,它们的生命就要随着这栋房子而一起终结了。

  来到二楼才发现,小倩已经上班去了,但她还是给我留了份早点心。吃完早餐后,我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虽然电已经被掐断了,但幸好自来水还没断,最后几天应该还可以撑下去。

  由于没有电,午饭我只能到外边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饭菜相比,这顿午餐简直比猪食还难吃。

  下午无事,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但只要一想起昨晚这房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就实在没心情把书看下去了。捱到傍晚时分,当我准备要出门去吃晚饭时,小倩却提前回来了。

  小倩穿着一条短裙,头发略微有些湿润,身上散着一股洗发水的暗香。不过,更吸引我的是她手里提着的肯德基快餐。虽然,我一直很讨厌西式快餐,但在这种非常时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经很不错了。

  天色全黑以后,我们点起了蜡烛,我不禁自嘲地说:“在烛光陪伴下吃饭,这是高级餐馆里才有的待遇啊。”

  当我旁若无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鸡腿时,小倩却几乎没怎么动过,我抹着嘴上的油说:“小倩,你能不能吃一点啊,蒲松龄老先生可没写过聂小倩节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却冷冷地回答:“因为聂小倩本来就不食人间烟火。”

  晚餐收拾干净后,小倩忽然轻声问我了:“昨晚——你为什么没留下来?”

  “这个嘛——”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看你已经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说话了,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却回避着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烛光下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说话了:“上次你说过——你从那个去过荒村的大学生那里,得到了许多古代的玉器。”

  “问这个干什么?”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来自于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环一样。”

  “它们真的都有五千年的历史了?”

  “专家都鉴定过了,应该是的吧。”

  “能不能让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动你的东西的。”

  不,我怎么能回绝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呢?我点了点头:“好吧,只是看的时候小心点,千万不要弄坏这些宝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没有其他朋友。”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两支手电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楼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转楼梯,小倩紧紧跟在我身后,在手电光线开道下,我们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这里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对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电照了照上面说:“要从这里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胆子比昨夜大了许多:“不害怕。”

  我点了点头,一手抓着手电,一手抓着扶梯,好不容易才钻到了阁楼上。然后,小倩也跟着爬上了楼梯,我紧紧抓着她的手,顺便把给她拉了上来。

  黑暗的阁楼里充满了可怖的气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叶挡住了,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我只能用手电扫视了一圈,许久才找到了那个装玉器的箱子,感觉就想不通是在盗墓似的。

  在手电光束狭小的范围内,我艰难地打开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钺和玉龟、玉匕首。手电光照射着这些宝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异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轻抚了几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再看看周围地宫般黑暗的环境,忽然想到了那四个已死去的大学生,当他们进入荒村的神秘地宫,面对着这些玉器时,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小倩忽然叹息着说:“现在我相信了,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为什么?”

  “因为我手上感觉到了。”她把手从玉器上挪开了,后退了一步说,“是的,当我的手指触摸着玉器时,我真的感受到了它们的年龄。”

  “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吗?”

  “也许吧,你快点把它们都收起来,五千年前的宝贝东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点了点头,又把这些玉器都收了起来,重新用旧报纸和泡沫保护好,放回到了箱子里。

  然后,我拉着小倩的手说:“等一等,我还给你看几样东西。”

  在手电光线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张梳妆台,轻声地说:“这就是若云用过的梳妆台。”

  “怎么没有镜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镜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会意地说:“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对,一面破碎了的镜子,怎么可能再复原呢?”

  说着,我拉开了下面的两个抽屉,把若云和欧阳家的那些旧照片,还有两本张爱玲的书都拿了出来。在手电昏光的光线下,小倩缓缓翻动着照片和书,看着照片里若云的脸庞,她伤感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些,我仿佛能呼吸她身上的气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我和你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若云的痛苦——她在嫁入欧阳家之前,一定是个有许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为深爱着年轻英俊的欧阳,才牺牲自己嫁入这间囚笼的。”

  “你说荒村公寓是囚笼?”

  “难道不是吗?欧阳家是那样保守和封闭,就算他们搬到了上海,也会把荒村的进士第古宅一起搬过来。是的,这栋房子就成了又一座进士第,所以才会起名叫荒村公寓,不过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个微缩的荒村而已。”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也点了点头说:“嫁入欧阳家,也就等于永远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这微缩的荒村里了?”

  “对,若云嫁入荒村公寓后,一定经历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只能通过眺望窗口的眼神,通过阅读张爱玲的书。”

  小倩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这些旧照片和书,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

  “好了,我们走吧。”我轻轻地拉着她,向阁楼另一头走去,忽然在手电光束里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么?”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细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气说:“没事,是个衣橱。”

  “衣橱?里面有若云的衣服?”

  也许,是女孩天生对衣橱情有独钟,她立刻跑到了衣橱边。在手电的灯光下,她缓缓打开了衣橱的大门,一股霉味让我们都扭过了头。

  片刻之后,电光照亮了衣橱里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来:“有死人!”

  我立刻紧紧抓住她说:“不,里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么?”小倩总算回过了神来,仔细地往衣橱里看了看,在昏暗的手电光线下,那几件黑色大衣看起来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件显眼的旗袍,丝绸都已经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边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当时来说该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那个口袋看起来非常大,几乎吞没了她小半条手臂。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手电的光线照射在笔记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显得异常激动,她兴奋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我将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在扉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荒村公寓日记

  这行字下面还有落款——若云。
  “天哪!这是当年若云留下的日记。”小倩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扉页,触摸着若云用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她居然把日记藏在衣橱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本来就不是她藏的。”这时我和日记本合上了,我略带紧张地说,“在阁楼里实在不方便,我们到二楼的房间里慢慢看吧。”

  小倩也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带着这本日记本,从扶梯爬下离开了阁楼。

  我们匆匆回到二楼的房间,用手电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又重新点上了一根蜡烛。当烛火重新照亮房间时,我和小倩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终于,我们一起翻开了这本若云的《荒村公寓日记》,却发觉内页里缺损了很多,有许多页被齐根撕掉了,这样就使得日记残缺不全了。我数了数剩下有字的页数,总共是二十几页。

  不过,日记的第一页却完好地保留着,在页首写着日期——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记是按照当时的习惯,竖直排列从右向左书写的,一个个漂亮汉字显现在我们眼前。

  在这荒村公寓的黑夜里,摇曳的烛火映红了泛黄的纸页,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听到若云在说话似的,一齐默念着《荒村公寓日记》的第一天——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晴

  今天,是这本日记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对,昨天是我的结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女人出嫁时是最美丽的,当昨天我披上洁白的婚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了——是的,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婚纱如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是我吗?我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也摇了摇头,我轻声地说话,镜子里的她也嚅动着嘴唇。我不敢想象,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欧阳家的汽车等在我家楼下,妈妈陪着我下了楼,几个女孩帮我托着婚纱,将我挤进了汽车里。汽车到了荒村公寓,只听到鞭炮响个不停,许多人围着我进了欧阳家,我一直都低着头,甚至都没看清这栋房子是什么样。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样英姿勃勃,目光里透着自信的微笑,因为从这天起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清远的父母威严地坐在正中,虽然他们早已审查过我这儿媳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我就像个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们家约定的步骤,完成了婚礼的所有仪式。酒宴上来了很多人,嘈杂的人声使我什么听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直闹到很晚,清远才拉着我进了三楼的洞房,我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婚礼。第二天,清远拉着我给公婆请安,然后陪着我过了一天。现在,趁着他去楼下的空档,我躲在书房里写下这页日记。

  从今天起,我将在这本日记本中,记录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她。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阴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远的父母住在二楼,每天上午清远都会带我去向他们请安,他说这是欧阳家一贯的规矩。公公婆婆的年龄都很大了,而清远则是他们的唯一的儿子,也是欧阳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我想老爷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的独子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很爱我的吧。

  今天起清远就回公司上班了,欧阳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从美国进口各种贵重商品。老爷和太太年纪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远一人管理,所以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呆呆地写着日记。清远曾经答应过我,在结婚以后我依然可以去银行上班,但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们说欧阳家的媳妇必须要留在家里。清远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终于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头。
  虽然只过去了十天,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似的。这就是新婚的滋味吗?一辈子都回忆不尽?会不会是这栋房子的原因呢?有时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楼梯上,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能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哎,会不会是新娘子们都会有的多疑心呢?

  是的,说实话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都让我隐隐感到害怕。清远总是在安慰着我,说欧阳家来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风俗。算了吧,只有面对清远时我才会感到开心,可今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阴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难得出门一次,安息路边的洋房大多挂起了彩灯,原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自然,那些挂灯的人家都是外国人,欧阳家是绝不会过洋人的节日的。但是,清远已经答应我了,今晚他会早点回家,与我一起吃顿晚饭的。

  但是,清远却又一次爽约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跑到大厅隔壁弹钢琴去了。对了,这架钢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妆,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弹奏李斯特的曲子。钢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悄悄落了下来,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泪。不,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的,因为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还在中国银行办公室做秘书。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们都纷纷提前回家了,只有我还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缓缓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就是我的清远。原来他已经这样看了我许久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搔搔头问经理办公室在哪里。从此以后,他每天下午都会来银行办公室,应该由财务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与我说话的机会。他每次和我谈话,都会扯到许多别的事,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后来,他就请我到外边去谈了,先是去咖啡厅、餐馆,然后是电影院、公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欧阳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们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的心里则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清远,这个男人是如此出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我知道有许多女子暗中争夺着他,但他却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只爱上了我一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情有独钟,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吧,他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穿透时空的美丽。

  最终,我被清远征服了。在他那灼热的感情面前,我想他应该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们全家的人都为我感到高兴,银行里的女同事们则暗暗地嫉妒。于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夜晚,罗宋大饭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这就是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然后就是我们的婚姻了。在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一只鸟儿,只是从一只笼子,换到了另一只笼子。

  弹完钢琴,我回到了楼上的书房里,呆呆地看着张爱玲的《传奇》,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也许还要再看个二十遍吧。

  刚才,我接到了清远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有重要的应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轻轻地挂上电话,继续写我的日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 小雨

  记得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外籍职员,在每年4月1日都会搞出许多恶作剧,不是说某个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奖,就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昨晚开打了,原来4月1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

  今天,就是4月1日。

  医生是下午来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紧张,清远也很难得的提前回家了。仔细地检查完毕后,医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我——我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轻声地问:“对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给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

  医生傻乎乎地回答:“对不起,太太,什么叫愚人节?”

  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对我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

  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 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

  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

  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

  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那《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只入港的小舟。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我只想做清远唯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都一消而散了。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阴

  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
  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

  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僵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书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

  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词。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这些野人们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发觉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

  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再也无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躲在书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恶梦——不,这比恶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我该怎么办呢?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 多云

  我见到了鬼。

  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发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

  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射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了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也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

  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梁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就发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发疯了吧?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

  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僵尸般的脸......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吧。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 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今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问出缘由,否则我将会发疯的。谢天谢地,今天清远终于提前回家了,趁着公公婆婆不在,我把他拉到了卧室里。窗外的大雨使清远显得很烦躁,他来回地踱着步,就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

  我颤抖着问道:“你还爱不爱我?”

  “问这个干什么?”他转过身去,对着被大雨打湿的窗户。

  “为什么给我戴上玉指环,为什么对我唱那巫歌,为什么我会见到鬼?”

  “因为你是欧阳家的媳妇。”清远回过了头,他的表情是那样奇怪,似乎正在左右为难之中。在长长地思考了几分钟后,他终于叹了一声:“其实,这件事我迟早要告诉你的,只是担心你会感到害怕,所以才一直不敢说出来。”
  “究竟什么事?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清远停顿了片刻之后,缓缓地说道:“荒村的秘密。”

  “秘密?荒村有什么秘密?”

  “你知道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吗?”清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更加异样了,“历史啊,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学家总说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起源于古老的中原大地。然而,历史学家们并不知道,就在五千年前的江南水乡,还存在过一个古老的王国。”

  “你又不是历史学家,你怎么知道的?”

  清远冷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先听我说——五千多年前的江南,尚是一片水乡泽国,处于原始蒙昧的时代。就在这黎明前蛮荒的时代,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来自于茫茫的大海之上,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那个地方就是今天的荒村。”

  “我明白了,荒村就是天神们登陆的地方?”

  “对,但这不是神话,而是历史的事实——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地遥远神秘,以至于从没有人类到达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和人类相同的模样,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块土地很适合他们,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清远又停顿了许久,略带痛苦地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那块荒凉的海岸附近,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个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个秘密实在太重要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知道。父亲曾经说过,唯有在他临死的时候,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抱着自己的肩膀说:“那么再说说那些天神吧。”

  “好的,天神们在荒凉的海岸边住了一段时间,便翻阅重重的山峦向北进发了,他们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于是,天神们征服了当地的土著居民,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

  “古玉国?”

  “是的,因为他们非常喜欢使用玉器,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在宗教祭祀中,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迹。”

  “玉的神秘力量?我不明白。”

  “看看你手指上的玉指环就明白了。”

  我低头看着玉指环,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叫“神秘的力量”,对啊,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能够牢牢地缠在我的手指上,也许它还有其他更多的力量吧。

  清远继续说道:“因为古玉国的王族,能够掌握并利用玉器的力量,使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制作了大量的精美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什么是玉的最高秘密?”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那个最高秘密确实存在。好了,再来说说王族吧,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女王并不是世袭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少女出来,以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

  “这样的女人真的令人羡慕。”

  但清远摇了摇头说:“不,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

  “女王必须是终身的处女?这个规定多么荒唐?”

  “是有些荒唐,但在当时的古玉国来说,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

  “她真可怜。”

  “古玉国的繁荣大约持续了一千年。但是,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衰亡,因为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任何突然兴起的文明都会突然地消亡。古玉国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就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则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无法抵御外敌。”
  我点了点头,抢先问道:“古玉国就这样灭亡了?”

  “不,古玉国的灭亡是因为一个女人。在大约四千多年前,古玉国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女王,虽然她明知自己必须终身贞节,但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奴隶。”

  “女王与奴隶的爱情?”

  “今天看来是不是很浪漫?但在当时的古玉国,却是大逆不道亵渎天神的举动。但女王坚持了自己的爱,并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后来,他们的关系被王族发现了,根据祖先的规矩,女王必须以自杀洗涮罪恶。

  我只感觉心里一揪:“她死了吗?”

  “是的,美丽的女王为爱而自杀,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她在临死前曾经预言:古玉国会在一年之后灭亡。在她死的时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环,鲜血沾染在指环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们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们感到内疚与自责,便将那枚沾有女玉鲜血的玉指环,供奉为王族的最高圣物。因为,玉指环寄托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听到这里,我立刻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环正发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不就是悲惨的女王的鲜血吗?

  清远握住了我的手,继续说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杀一年以后,强大的异族占领了古玉国,杀死了大多数居民,焚毁了城市和宫殿,古玉国的文明遭到了彻底毁灭,甚至没在历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来,他们带着女王的玉指环,逃到了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荒凉海岸。”

  “也就是今天的荒村?”

  “对,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块祖先登陆的土地,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封闭的荒凉海岸,度过了一代又一代。在南北朝以后,他们便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与外界来往。直到明朝才出了一位进士,后被皇帝御赐了贞节牌坊。”终于,清远像浑身需脱了似的叹一声,幽幽地说:“现在,你该明白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我看着清远的眼睛,颤抖着问:“你是说——欧阳家族是古代王族的后裔?”

  “没错,我们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王族的后代。我们家族的人,从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这些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谁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严厉的惩罚。”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么这枚玉指环呢?为什么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

  “因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规矩,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枚玉指环沾染有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环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当欧阳家的媳妇怀孕时,就必须要戴上这枚玉指环,这是家族的圣物,隐藏着远古的秘密,会使你的腹中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在戴上这枚玉指环的同时,家族成员还会给孕妇举行一些特别的仪式,唱一些古代流下来的巫歌,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平安。”

  “可是,玉指环戴在手上就拔不下来了。”

  清远微微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玉指环就会自动脱落的。然后,我们会把玉指环带回荒村,藏在我们老宅里一个隐秘的地方。若云,请你一定要记住,这枚玉指环是我们家族最重要的圣物,绝对不能有闪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诉其他人。”

  “所以,你才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吗?”

  “对,但作为欧阳家的媳妇,你是应该知道这些秘密的。现在,我把它们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桩心事。”清远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说,“若云,你嫁入我们欧阳家,也就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了。无论如何,你必须要遵守家族的规矩,否则就会发生悲剧。”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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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5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天(2)

  清远似乎说到了什么忌讳,表情很尴尬地说:“不要害怕,现在有玉指环保护着你,将使你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会很圆满的。”

  接下来,他又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但我却心乱如麻,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等到清远睡着以后,我悄悄来到书房,摊开了我的日记。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我也是这古老家族的一员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生为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吗?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刚才我和清远的谈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它们写出来,这也应该是我最长的一篇日记了。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 阴

  熬过了九个多月之后,我的预产期就是明天。清远为我请来上海最好的医生,明天早上就会到家里来守着我,公公说只要有玉指环在,孩子就会顺利地生下来。

  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清远就睡在隔壁,他说一有动静就会来看我。趁着这个空档,我总算拿出了日记本,挺着大肚子写日记真不容易啊。但我还是要写下来,因为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诞生了,我也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所以,我想记录下我此刻的心情。

  可是,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实在太奇怪了,丝毫没有即将做母亲的喜悦。虽然我也曾听说,女人头一回生孩子前会非常紧张的,但我不是这种感觉。我从不担心生孩子的过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来。想起欧阳家族的秘密,还有我的公公和婆婆,心跳就会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持续多久,也许会是一辈子。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我分娩出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大块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了胎儿的样子。当恶梦醒来时,我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虚汗,我知道那不会成为现实的,但那已是我在半个月内的第九个恶梦了。

  写到这里,我抬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正发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吗?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 晴

  七天前,我的儿子诞生了。

  难以形容分娩时的痛楚,总之我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孩子长得非常像清远,看来他更多的是继承了欧阳家族的血脉。清远给儿子起名为家明,希望他能够使欧阳家发扬光大。

  当我搂着家明时候,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我的眼泪落了下来。看啊,他很快就会吃奶了,我轻轻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美满,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希望。

  当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发现玉指环从我手指上脱落了,看来清远说的没错,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远收走了玉指环,说是去交给公公婆婆,他们会把玉指环送回荒村老家的。

  我已经七天没有写日记了,现在趁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我悄悄地拿出日记本,在床上记录下我做母亲后的心情。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 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现在,窗外下着小雨,让我想起了这首诗。

  今天是清明节,原本是要回乡下扫墓的,但因为家明出生才几个月,所以家里没有举行祭祀的仪式。清远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机会,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要为我们拍一张全家福。

  摄影地点选在底楼,那个放着钢琴的大房间,在布置好灯光后。我和清远、公公婆婆都摆好了位置,家明则抱在我的怀中。摄影师要我们面带笑容,但我们却始终都无法让他满意,最终他只能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全家福。

  当面对着照相机的镜头,我只感到恐惧和害怕,而怀中的孩子也哭了出来,就像要被带走灵魂似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但最近我的幻觉愈来愈强烈,我常常会在梦中见到可怕的场景——我梦见我的孩子,变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挂在房梁上;我梦见我的丈夫,嘴里长出了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咙上吸血;我梦见我的公公,变成了一具清朝的僵尸,伸直双手一跳一跳走来;我梦见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浑身的白骨,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是的,几个月来恶梦不断地纠缠着我,让我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欢乐,唯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六日 阴

  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乡下。清远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还没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以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底楼,打开了我的钢琴。

  已经很久都没有弹过钢琴了,当我摸着琴键的时候,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还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远》,现在这首曲子对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说钢琴是我唯一倾诉的对象。是的,只有在钢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间,我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个叫若云的女人,而不仅仅是欧阳家的媳妇。

  正当我完全沉浸在钢琴声中,才发现清远早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他看起来面色很不好,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弹钢琴了,永远都不要再弹了,因为他讨厌我弹钢琴的样子。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放弃钢琴的。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摸着被清远打过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和他结婚一年多以来,虽然他对我冷淡,但还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种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远似乎也清醒了过来,他赶紧抱住了我,轻声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来回答他。

  然而,清远也微微抽泣了起来,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再哭了,其实我心里比你更难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儿子。”

  我终于说话了:“什么是典妻。”

  于是,清远向我娓娓道来,原来“典妻”是浙东的一种风俗,没有儿子的大户人家,花钱“租借”穷人家的媳妇来生子。当年,清远的父亲中年无子,花钱请了一位典妻上门,后来便生下了清远。典妻常思念原来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欧阳家又被抓了回来,便被施以沉井的惩罚,也就是扔到井里淹死了。其实,当初欧阳家之所以要杀死典妻,是害怕她逃出荒村以后,会向外界泄露欧阳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给沉井了,实际上是杀人灭口。

  清远他实际上在内心里,是非常恨父亲的,因为父亲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谁都不能违反祖先的规矩,无论怎么痛苦也必须忍受。

  原来清远并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我心里也感到很惊讶。回到楼上的书房,我匆匆写下今天的日记。既然欧阳家为了保守秘密,能够杀死清远的生母,那么会不会也杀死我呢?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日 多云

  今天,我的精神坏到了极点,因为我的钢琴已经不能弹了。我打开钢琴检查,才发现里面所有部件都给砸烂了,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钢琴部件,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疼。这架钢琴是妈妈买给我的礼物,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晚上,我把清远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他承认是他破坏了钢琴,是为了让我彻底对娘家死心。但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竟砸烂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从进入荒村公寓以来,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但我无法容忍清远对我的钢琴下手。于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出来,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但清远却显得异常冷静,他冷冷地说:“若云,嫁入了我们欧阳家,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

  “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情,你们却做不到?难道你们都不是人吗?”

  清远缓缓点头:“没错,我们不是人。”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从他那种严肃的表情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在开玩笑,我颤抖着问:“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

  “听我说,我们欧阳家族和一般的人类是不同的。我说过我们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国的王族统治者,他们本并不是这块大陆上的居民,而是来自另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家族是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国祖先的血,我们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族的秘密。”
  我又惊呆了,难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吗?那么我的儿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远是疯了吧,我不能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了。终于,我大着胆子说:“清远,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清远仿佛听错了一样。

  “我说我要和你离婚。”我含着眼泪说,“清远,我曾经深爱过你,但我不能再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你们家族的牺牲品,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地狱。而且,我要带着我的儿子离开,不管他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但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相同的人生和快乐。我爱我的儿子家明,我绝不能让他生活在家族的阴影中,他有权利获得幸福。”

  清远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自古以来,只要嫁入了荒村欧阳家,就绝对不能离开,如果哪个媳妇想要私奔出逃的话,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什么是最严厉的惩罚?”

  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死。”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为了自由,我宁愿死。”

  若云的日记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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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57: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天

  此刻,已是凌晨二点多钟了,我和小倩终于看完了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记。

  忽然烛火摇晃了几下,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烧光了,我连忙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小倩合上了若云的日记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天哪,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吗?”

  目不转睛地看了几个小时,我只感到眼睛和肩膀都有些酸痛,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这本日记确实不可思议,只可惜很多页都被撕掉了,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倩轻抚着日记封面问:“若云的命运太悲惨了,但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新女性,在她心底是渴望爱情和自由的,她绝不甘心做一只笼中之鸟。所以,她要带着儿子离开欧阳家,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哎,只是不知道她成功了没有?”

  但这时候,我已没心思去想若云的命运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我缓缓举起左手,看着戴在无名指上的玉指环,感觉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愈加刺眼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它是谁的鲜血。

  我看着玉指环说:“日记里所说的五千年前的古玉国,显然就是今天所说的良诸文明。无论是文明的时间和年代,还有所位于的地域范围,其文明的最大特征——玉器,都和今天考古发掘的良渚文化完全符合。日记里说古玉国建立了城市,有宏伟的宫殿和祭坛,这些也和莫角山遗址所发现的一样。”

  “这么说来,这本日记为你解开了神秘的良渚古国之迷?”

  “现在还不能说解开,只能说为我提供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良渚文明的大门了。是的,荒村欧阳家族的秘密,其实就是远古良渚文明的秘密,他们就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在古国灭亡后一直隐居在荒村。因为,荒村是他们祖先在东亚大陆登陆的地方,所以对于他们具有重要的意义。”

  “可是,日记里说欧阳家族的祖先是天神,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许多民族都有类似的神话,说自己的祖先来自天上的神界。但日记里也确实提到,欧阳家的祖先来自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他们是度过茫茫大海才来到荒村的。那么,这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忽然,小倩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会不会是外星人呢?”

  “外星人?不,这可不是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只有在小说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才会拿出外星人来充数。”

  “那天神是什么意思?欧阳家的祖先也许从海上来,也可能是从天上来的。古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外星人,在落后迷信的古代人眼中,从天而降的人自然就是天神了。”

  我只能点了点头说:“理论上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就像英格兰的巨石阵遗址、秘鲁安第斯荒漠中的线条图案、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等等,这些神秘的现象和遗迹,都不像是地球人类创造的。”

  “对啊,日记里若云的丈夫不是说过吗,欧阳家族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是另一个物种。”

  “不,日记里的话并不能全部相信,但是——”我又把目光对准了玉指环,“但是我相信关于玉指环的说法。”

  小倩也盯着玉指环,幽幽地说:“它曾经戴在古玉国末代女王的手指上,当女王为爱而死时,鲜血流淌到了玉指环上,永远都擦不掉了。”

  我颤抖着摸了摸玉指环上,这块腥红的污迹,这是良渚女王的鲜血啊,已经四千多年了,却还是那样鲜艳夺目。它凝聚了女王的哀怨和痛苦,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至少可以让我的眼睛穿越时间,看见几十年前的景象。五十多年前若云怀孕时,也曾经戴过这枚玉指环,当她生下小孩后指环就自然脱落了,那么我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几乎已经绝望了。

  “这枚玉指环,是荒村欧阳家族的圣物,一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依。你听说过‘法老的诅咒’吗?在二十世纪初,考古学家挖掘了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当他们进入法老的墓道以后,就看有文字警告他们,所有进入陵墓的人都将遭到诅咒而死。但考古学家还是挖出了法老的木乃依,谁都没有想到,在此后的几年时间内,所有参与过挖掘的人,或者研究过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依的人,全都神秘地死亡了。”
  小倩睁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那四个大学生进入荒村,把地下的玉指环偷了出来,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古老的禁忌,所以遭到了与‘法老的诅咒’相同的命运?”

  “对,其中有两个人不是死于恶梦吗?打个比方吧——恶梦就相当于一种电脑病毒程序,一旦进入地宫偷取了圣物,就会感染上这种病毒程序,几天之后病毒程序启动,便成为恶梦杀人。”

  “真的就和你的小说一样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烛光下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吧:“如果日记里的内容都是真的话,那么欧阳先生和他的女儿小枝,也一定都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了。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欧阳家族不会再有后人,这个延续了五千年的古老家族就此终结,不知对于我们来说是祸还是福?”

  然而,我的话似乎触及到了小倩什么,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异常,目光里似乎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令我隐隐害怕。但她回避着我的目光,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软,渐渐半躺在了折叠床上。

  已是凌晨三点了,我从来没有熬夜的习惯,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我想要离开上楼去,但小倩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怕站起来会弄醒她,便轻轻地吹灭了蜡烛。我开着一支手电筒,闭上眼睛,想坐在小倩的身边小憩片刻......

  可没想到我这么一坐就睡着了,直到上午的阳光照射到眼皮,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睁开朦胧的双眼,却看到小倩依然还在熟睡着,原来我就这么合衣睡了一夜。我感到一阵心慌,如果让她看到就说不清楚了,我轻轻地站了起来,刚到门口却听到了小倩的声音:“你去哪儿?”

  我尴尬地回过头来:“我刚刚进来。”

  “不,你刚才还躺在我身边。”她盯着我的眼睛,使我根本无法辩解,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问,“昨晚你没有离开我,我很感谢你。”

  “对不起,我昨晚实在太累了。”

  “我也是。”小倩又抓着我坐下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恐惧?”

  我低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是的,那四个大学生正是因为这枚玉指环而出事的,现在它就戴在我的手上。而我不知道荒村的厄运,究竟会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不,你的恐惧是因为你的孤独,而我也和你一样。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够战胜恐惧。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是啊,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了某种希望,抓着她的手说:“小倩,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的泪水又缓缓流了出来。

  半小时后,小倩和我一起去外边吃了早餐,然后她就去冰激淋店上班了,而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叶萧。

  现在,只有他能够帮我了。

  我直接到公安局,找到我的表兄叶萧警官。他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意外,将我拉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来意:“叶萧,我想查查旧上海警察局的档案,看看有没有1948年关于安息路的案件卷宗。”

  叶萧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我可以帮你的忙,希望你能够早点脱身出来。”

  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然后他就带着我前往档案馆,这里收藏着旧上海的刑事档案。叶萧将我带进了档案阅览室,光是检索目录就花了我们两个多小时。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查到了与安息路有关的所有卷宗。我们再从中调出1948年的档案,当年安息路的发生的案子不多,总算发现了安息路13号的卷宗。

  ——那一年果然发生过重大的案件,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叶萧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这些档案都写得密密麻麻,用那个时代的公文格式写成,我很难一眼看明白。而查阅卷宗一向是叶萧的强项,他熟练地翻阅着档案,看着那一页页的现场记录、警局笔录还有案件报告。我索性也不看档案了,只是盯着叶萧的脸,发觉他的神色正渐渐凝重起来。
  几十分钟后,叶萧突然合上了档案,冷冷地说:“也许是我的失误,当初我早就应该来查案件卷宗了。”

  我着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一日,也就是1948年4月11日,有人向警方报告,在安息路13号发生了一桩命案,欧阳家的媳妇安若云被杀死了。”

  “若云死了?”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叶萧淡淡地说:“别激动,当晚警察就赶到了案发现场,在安息路13号的二楼房间里,发现了安若云的尸体,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当场刺破心脏死亡。在死者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欧阳清远,他浑身上下也都是血,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现场的地板上找到。当时,死者的公公婆婆都回了乡下,是佣人们听到楼上传来打闹声,跑上来就看到少奶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一定是欧阳清远杀了若云。”

  “当晚,警察就把欧阳清远带回警局盘问,根据他的供词以及现场勘察的结果,基本上可以确定案发时的情况——4月11日晚上九点,安若云准备和欧阳清远离婚,她要带着襁褓中的儿子离开欧阳家。但欧阳清远阻拦住了她,要把她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但安若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拿出了一把匕首,要欧阳清远放他们母子离开。欧阳清远不肯就范,他冲上去强夺安若云的匕首,两人在扭打的过程中,安若云被匕首刺中了心脏,当场就死亡了。”

  听完了叶萧的讲述,我呆若木鸡地坐着。在那个停电的夜晚,我已经和小倩一起看到这一幕了,那鲜血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

  叶萧继续说道:“不久以后,欧阳清远以误杀罪被判处了十年徒刑,但他被关进监狱几个月后,就因为暴病而死了。”

  “暴病而死?也算是一种报应吧。”

  “卷宗就记录到这里,以后因为国民党快倒台了,许多档案都失散了。”

  我低下头想了想说:“若云真是可怜啊,她想要争取自由,却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但更可怜的是她的儿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我想那孩子后来一定被爷爷奶奶接走了,荒村公寓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欧阳家也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们一定离开上海,带着小孩回到了荒村老家。”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抖——如果照此推算的话,若云和欧阳清远的儿子家明,不就是我在荒村见到的欧阳先生吗?对啊,家明是1947年12月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是欧阳先生的年龄。而在欧阳清远死后,家明就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了,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欧阳先生了。

  离开档案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叶萧又拉我吃了一顿晚饭。他还告诉我,春雨依然还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医生说她的精神分裂很严重,可能要在里面关一辈子了。至于那个失踪的大学生苏天平,到现在还是毫无消息,生死不明,似乎是消失在了荒村的空气中。

  叶萧劝我别再去荒村公寓了,其实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我已经答应了小倩——永远都不能离开她。

  晚上八点,我急匆匆地赶回了安息路。在荒村公寓的楼下,我看到二楼房间里亮着一丝微暗的光线。小倩一定已经回来了,我快步地跑上二楼,果然在房间里看到了她。

  听到我的脚步声,小倩怔怔地回过头来,她身边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烛火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怪,让我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了?”

  但她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手里的一样东西——

  瞬间,眼前掠过一道异样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头一阵狂跳。是的,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笛子。

  那点幽暗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这支中国式的竹笛,它大约有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着紫红色丝线,膜孔还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

  我知道它来自何方。

  小倩咬着嘴唇说:“刚才,我在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你藏在柜子最里层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开来一看,才发现里面是这支笛子。”
  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把它放到脸颊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识的老朋友了。我颤抖着问:“你认识这支笛子?”

  但小倩并不回答,她将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

  笛管是那样冰凉,一阵寒意立刻渗入了我的皮肤,仿佛又感受到了荒村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盯着那点烛光,在跳动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了进士第的煤油灯光,看到了欧阳先生那消瘦苍白的脸。于是,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我把那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是的,这是一段被遗漏了的记忆,是荒村留给我最后的纪念。

  好了,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倩,这支笛子来自荒村,是欧阳先生亲手交给我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这支笛子交给你?”

  “那是好几个月前,当我决定要离开荒村,在进士第向欧阳先生告辞的时候。当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伤感,他说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小枝,时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边,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忽然,欧阳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笛子,将它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请我带着着这支笛子,回到上海寻找他的女儿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这支笛子,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回到荒村的故乡来。”

  说完这些话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心中最后隐藏的石头。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烛光掩映下,却显得更加异样了:“你找到小枝了吗?”

  “我好像对你说过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读的大学,他们告诉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伤心,便把这支笛子收藏了起来,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么把它带到了这里。”

  此刻,小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寒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她冷冷地问道:“你会吹笛子吗?”

  “我会那么一点点。”

  “那请为我吹一首曲子吧。”

  我忽然愣了一下,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笛子了,我缓缓地将笛子举到唇边,不过笛膜还是完好无损的。

  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先在胸腔里酝酿了几秒钟,便从嘴唇灌进了笛孔里。瞬间,笛管里飘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扬而缓慢的音符,在这狭小的房间里飘荡着,很快就充满了整座荒村公寓。

  这黑夜中的笛声也刺激着小倩,她那双睁大着的眼睛不再露出诡异,而是充满了悲伤的目光,似乎笛声正为她倾诉某个伤心的故事。我想这笛声也一定飘上了夜空,飘过四周空旷的废墟,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几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听到?

  当一曲终了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整个身心都在笛声之中,许久才回过神来。而小倩也已闭上了眼睛,似乎笛声触及到了她内心最隐秘的那根铉。

  我放下笛子,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睁开眼睛啊。”

  小倩的嘴唇颤抖着,似乎灵魂已经随笛声而飞出躯壳。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视着我,这副样子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我认识小枝。”

  她用喉咙深处的气声说出了这句话。

  瞬间,我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立刻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小枝没有死。”小倩的眼神变得异常诡异,而语气也冷静地让人害怕,“她一直都活着,活在地下铁中。”

  “小枝活在地铁里?不,她是死在地铁里的。”

  烛火又是一阵摇晃,小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简直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小枝是不会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铁车厢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留着披肩的黑发,发丝里散着一股淡淡的暗香。她有时拉着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疾驶时,车厢里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这张白皙的脸庞会映在车窗上。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没人会注意到那张脸的存在。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在车窗上时隐时现,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样迷人,就像从聊斋故事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我颤栗着听着小倩的话,眼前似乎浮现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似了,我似乎也经历过那样奇特的体验。是的,当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时,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后,她静静地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脸庞,时而是我的脸,时而又是她的脸,宛如一场梦幻......

  “别说了——”刹那间,我打断了她的话。

  “不,你让我说下去。”小倩仿佛已失去了神智,完全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似乎回忆已是她唯一的欲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铁车厢,伫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个人呢?是的,有时她会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这个年轻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帘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许是因为昨夜未完成小说而使他烦恼。有时他的目光会与小枝撞到一起,然而他却看不到小枝,他们甚至已经在拥挤的车厢里面对面了,眼睛只相隔几厘米的距离。可惜,他还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却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爱上了他。”

  “那个人是谁?”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但却不敢让自己相信。

  但小倩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铁中,小枝一直跟在那个男子身后,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时她会跟着他走出车厢,在空旷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欢去一家地铁中的书店,而她也跟着他步入书店。在书店里摆放着这个男子写的书,他常会来看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而她也会在书架间漫步,在四周无人的时刻,悄悄翻动他写的书。当夜晚地铁停止运营,书店下班关门以后,她就会独自留在书架前,彻夜阅读那男子写的小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过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动,有时会悄悄地流下眼泪,在书本的扉页上留下一滴晕红的眼泪。”

  在这凄凉的夏夜,烛光掩映的斗室内,小倩委婉叙述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仿佛被某个幽灵附体了一般。

  泪水悄悄地从小倩脸颊滑落,在烛火下发出晶莹的反光,她含着嘴角的泪珠说:“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铁的书店里,看到了他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那是一部关于荒村的小说,男主人公深深地爱上了已化为幽灵的小枝。虽然,那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小枝的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然而他却只能在小说里寻找对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让他见到自己,使他在小说中虚构的感情,成为现实中的爱。”

  此时,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动了,情不自禁地问道:“他见到小枝了吗?”

  小倩忽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着我说:“当然,他当然见到小枝了,而且还彼此相爱了。”

  沉默,烛光下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我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话,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还是真的幽灵的自述?我缓缓伸出手,为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泪珠是那样温热,如果放到嘴里一定是苦涩的。

  小倩终于闭上了眼睛,像是浑身虚脱了那样倒在床上,嘴里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支持不住倒在床边,耳边总回响着小倩刚才说的那些话。然后,我吹灭了蜡烛,上三楼睡觉去了。

  这一晚,我终于梦到了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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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5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天

  上午,我很晚才醒了过来,发现小倩已经离开了荒村公寓,应该是去冰激淋店上班了。

  吃完早饭,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昨晚小倩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她认识小枝,会不会是在小枝死以前,她们就已经认识了。或者,小倩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到过去时空的事物?不对,那不就和这玉指环一样了吗?我记得刚认识小倩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铁中出现,所以才会对地铁中的感受,描述地如此详细吧。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但又被我一一地推翻。最后,我决定去追查一下有关小枝的情况。

  当几个月前,我刚刚从荒村回到上海时,曾经去小枝就读的大学去找过她。但结果却是小枝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据说是在地铁列车进站时,她掉下了站台,不幸当场身亡。但那次因为时间仓促,我只问到了学校的教务处,而现在我要去找小枝的同学们。

  下午,我赶到小枝读过的那所大学。几经打听,我找到了小枝生前住过的女生寝室楼。但楼下看门的老太不让我进去,幸好我认识那所大学的一个老师,在他的帮忙说情下,我找到了小枝生前的寝室。

  寝室里有三个女孩子,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还有一个染着金发。我先向她们作了自我介绍,她们立刻嚷了起来,原来她们也看过今年四月份发表的《荒村》。长发女孩先叫了起来:“你真的见到过小枝的幽灵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只是小说而已,你们不要当真。”

  接下来,她们又问了许多有关小说《荒村》的问题,我只能全都解释为虚构。最后,我实在等不及了,便打断了她们的问题:“好了,我今天来是想打听关于小枝的事情的。”

  短发女孩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小枝?”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知道小枝的名字,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好吧,小枝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室友,对于她的死我们都很难过。”说话的是将头发染成金色的女孩,她低头回忆着说,“记得在三年前,我们大一开学,刚来学校报到时,就发现我们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虽然是从偏僻的乡下来的,但身上却丝毫没有土气。她说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啊。”

  “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长发女孩接过了话题:“也许,是因为小枝天生的气质就与众不同,她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很多男生都暗暗喜欢她,说实话这让我们都很嫉妒,但好象没有一个男生能被她正眼看过。在面对男生的时候,她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还把好的机会让给我们,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能做到的。”

  “那么,平时她和你们是如何交往的呢?”

  “小枝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的善解人意常常让我感到很惭愧。只是她总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看上去显得十分内向。其实,在寝室里她也尽量和我们一样说话,有时候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的地方,只是她的眼神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不食人间烟火?这不成聊斋了吗?”我忽然想到了小倩。

  短发女孩说话了:“是的,她的眼神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无论她怎么向我们靠拢,都无法去掉她身上那种气质。而且她很喜欢看古书,比如像《聊斋》啊、《阅微草堂笔记》啊、《乐府诗集》啊、《搜神记》啊、《红楼梦》啊,嘴里时不时会嘣出几句《红楼梦》诗句,我们都说她是天生的中文系学生。”

  话音未落,染头发的女孩抢着说道:“但更奇怪的是,小枝经常说她能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寝室楼后面在造房子施工,她就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果然,几天后从地下挖出来一对男女的骨骸,据说已经埋了七十多年了。还有啊,她经常说她梦见一个女孩,躲在女生厕所里哭泣,害得我们半夜都不敢上厕所。后来我们才知道,几年前有一个女生在厕所里自杀了。”
  “也就是说她能够在梦中见到幽灵?那你们害怕吗?”

  “当然害怕啦,想想在自己身边躺着一个能见到鬼的女巫,你能不害怕吗?所以,到后来我们都躲着她,每次上厕所都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别人都不敢跟在她旁边。我们有时甚至不敢回寝室睡觉,就连她用过的东西也很忌讳。有一回她翻了翻我的一本书,后来我不敢再看那本书了,便把它悄悄地烧掉了。小枝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很伤心,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呢。哎,现在想想我真对不起她,可再内疚也没有用了。”

  我也叹了一口气,为小枝感到伤心:“没错,你们这么排斥她,把她当成女巫一样的怪物,一定会使她很伤心的。”

  长发女孩插话说:“就在她出事之前的几天,她说她每晚都会梦见地铁,梦见她穿梭在地铁车厢里,随着地铁一直飞驰下去。可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竟然真的在地铁里出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短发女孩搂着她的肩膀说:“是的,我们从来没想到过她竟然会死,想想她活着时候受的气,我们当时都吓呆了,也都感到深深的忏悔。在她死后最初的几个月,我们每晚都开着灯睡觉,生怕她的幽灵会来找我们报复。当然,不会有什么幽灵的,而且小枝也不可能是这种人。她是那样善良而温和,从来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看着她们伤心的样子,我只能安慰着她们说:“你们不要再自责了,小枝也不想看到自己室友们难过的样子。也许,这一切都已注定了吧,小枝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悲剧的种子早已种下了。对了,你们有小枝的照片吗?”

  “我还有几张。”

  染发女孩回头从包里翻出了一叠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几张。我接过小枝的照片一看,瞬间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她分明就是小倩啊。

  我立刻揉了揉眼睛。不,我绝对没有看错,照片非常清晰,小枝(小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苗条细长的身材,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她那迷人的脸庞,下巴的线条,面孔的轮廓,还有那双幽幽的眼睛,闪着一种淡淡忧伤的目光,都和小倩没有任何差别,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小枝有双胞胎姐妹吗?不,孪生姐妹也没有如此相象的。我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小枝(小倩),双手都在颤抖着,甚至那枚玉指环也隐隐收紧了起来。三个女生都看出了不对劲,她们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能把这张照片带回去吗?”

  染发女孩耸了耸肩:“好吧,没问题。”

  “谢谢。”

  我立刻把照片塞进了包中,在谢过了她们之后,便匆匆跑了出去,离开了这所大学。

  当我赶回荒村公寓时,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一路小跑着上了二楼,重重地推开房门,才发现小倩已经在等着我了。

  房里依然亮着幽暗的烛光,她回头冷冷地看着我,却一个字都不说。

  我就这样与她对峙了片刻,然后从包里掏出了那张小枝的照片。我把照片交到了她的手里说:“这个人是谁?”

  她低头看了看照片,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个人就是我。”

  “让我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小枝,在一年多前就已死于地铁事故了。”然后,我向前跨了一步,面对着她的眼睛问:“那你又是谁?”

  她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下来,轻声道:“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欧阳小枝?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这个可能性会真的成为现实,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孩早已经香消玉陨了。

  “不,不要这么说,这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你的名字叫聂小倩,你是从蒲松龄先生的聊斋里跑出来的。”

  然而,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露出歉疚的表情:“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或者说是我骗了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过去,忘掉我的故乡荒村。我想要有一个全新的生活,所以要有一个全新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聂小倩。我希望我成为聂小倩,因为她曾经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女子,但在她认识宁采臣之后,便成为了最幸福的女人,而你就是我的宁采臣。”
  “成为聂小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聂小倩本是一个死去的女子,后来因为爱而获得重生的机会。”

  她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我的梦想。”

  “不,那只是小说而已,不可能成为现实的。”

  “是的,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小枝就是小枝,小枝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小倩。”说到此时,她又哽咽了。

  忽然,我嘴唇颤抖着问道:“你——真的是小枝?”

  “对,我就是欧阳小枝,我的父亲叫欧阳家明,我出生在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我们家有一间古老的大宅子,有许多奇怪的传统和规矩。当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父亲独自把我养大,我知道他非常爱我,一直把我作为他的骄傲。可是,在我的心底并不喜欢我的故乡,荒村是如此地与世隔绝,风俗又是如此地保守,生活在那种地方是不会有前途的。我从小勤奋读书的原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荒村。终于,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我决心来到上海以后就不再回荒村了,我要永远摆脱荒村的阴影,在城市里自由地飞翔,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是啊,你完全能够做到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度以为我的前程似锦,以为我能够和同学们成为好朋友,能够完全融入这个社会。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我从骨子里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那样地与众不同,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改变自己,却总是与外界格格不入。于是,我越来越忧伤了,经常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往往又会变成事实。我的同学们都说我能见到鬼,说我是个诱惑人的女巫,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时时刻刻都躲着我,经常让我一个人留在寝室里过夜。不管我表现地如何友善,不管我的学习成绩如何好,都无法改变她们对我的印象。”

  “我能够理解,你一定非常痛苦吧。”

  “当然痛苦,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并不恨我的同学们,我从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生在荒村,为什么生在欧阳家。于是,我把怨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经常给我写信,但我却从来不回信。无论父亲怎样地哀求,每年寒假暑假我都没有回过荒村,我是那样地铁石心肠,一心一意要忘掉荒村。父亲来信曾几次提到荒村的秘密,他要我在放假时回家一次,以便将荒村的秘密全都告诉我。”

  我立刻着急地问:“他没有在信中告诉你吗?”

  “没有,父亲一定要亲口告诉我,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回荒村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族的秘密是什么。”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睛闭了起来,“后来,我渐渐发觉只有在地铁车厢里,我才能感觉到自由,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我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飞了起来。唯有此时我才是无拘无束的,没有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没有荒凉的故乡的阴影,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翩翩起舞。”

  “后来就在地铁里出事了?”

  “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只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疼,而是高高地飘了起来,然后就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在烛光闪烁之间,她是如此平静地叙述,就好像在说一件日常生活的事,“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已。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黑暗的站台下。于是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还和过去一样,我在站台里徘徊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我。列车飞驰着进站了,我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站在拥挤的车厢里,依然没有人看到我。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地铁间穿梭着,每天都由飞驰的地铁列车,带着我直穿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

  “你在地下来回旅行了一年多的时间?”

  “是的,后来我就认识了你,又喜欢上了你的小说。我本来就快要忘记我是谁了,可是在读了你的小说《荒村》以后,我渐渐地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于是,我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你,而且还要让你看到我的样子。”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过去却看不见你呢?”

  “因为,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先给我发EMAIL,然后又打电话骚扰我。”我同时也明白了,当时为何会有在地铁里被跟踪的感觉,为何一见到她就联想到了聊斋,因为她已经让我在心底想着“聂小倩”了,“是的,你做到了,当你还叫聂小倩的时候。”

  “现在,我只能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和我在一起,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一些特殊的东西。”

  我忽然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你还不明白吗?”

  其实,我已经明白了,那是——爱。

  “小枝——”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已在我喉咙里酝酿许久了。

  “谢谢,谢谢你。”小枝也点了点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眶,“对不起,现在我已经回忆起了一切,我已经不再是你的聂小倩了,而是古老的欧阳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欧阳小枝。”

  “不,无论你是聂小倩还是欧阳小枝,我都依然爱着你。我不是答应过你的吗?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让你感到孤独。”

  泪水缓缓溢出了小枝的眼睛:“那是你对聂小倩的承诺,但聂小倩已经不存在了。小枝不需要你的承诺,小枝现在已经明白了,我和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也有我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那一天。”

  “小枝,现在你不是在和我说话吗?”我一把抓住了她颤抖着手,“你看啊,你不是实实在在的吗?你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那只是你的感觉,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对你来说都是一场梦。聂小倩是一场梦,欧阳小枝也是一场梦,整个荒村都是一场梦。”

  一刹那间我傻了眼:“梦?”

  “是的,就当作了一场关于恐惧和爱情的梦吧。”她缓缓靠近了我,嘴唇贴着我的耳边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欧阳小枝已不属于这个人间了,她只属于荒村的世界,而深爱着小枝的父亲,正在进士第古宅里等着她呢。”

  “别,你别走——”

  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绝决:“小枝要回到故乡去了,小枝要去和父母团圆,小枝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她紧拥着我说了一声——

  “永别了。”

  几秒钟后,她突然放开了我,迅速转身向门外走去。

  不——我赶紧跟在她后面,但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大声地叫着她。

  但我的小枝已失去了踪影。

  我连忙跑回房间,取出手电筒寻找小枝。我先冲到底楼看了看,又冲出了荒村公寓的后门。在外边空旷的工地废墟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唯有天上新月如钩。

  在废墟上我大声喊叫着,直到嗓子都喊哑了。我又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跑到了安息路上,依然什么人都没有看到。折腾了十几分钟,我终于傻傻地坐在了路边,绝望地抬起头来。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枝,我还会见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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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天

  小枝离开以后,我一直在废墟边坐到了半夜,才回到荒村公寓二楼睡下。

  上午,我悠悠地醒来,还是习惯性地叫着“小倩”,直到整栋房子都传出我的回音,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真的走了吗?

  我立刻打开了柜子,但里面已找不到任何她的东西了,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那支从荒村带来的笛子不见了,我翻遍了房间都没找到,显然已经被她带走了。

  对,就是那支笛子,当我吹响笛声的时刻,她便在瞬间想起了一切。也许,这也是日夜思念女儿的欧阳先生,托我把笛子转交给小枝的原因。因为,这支笛子里蕴涵着荒村古老的情感,只有它才能让小枝从梦中醒来——魂归故乡。

  这就是欧阳先生交给我的使命。

  但可悲的是,当我完成使命的同时,也是我永远失去的小枝的时候。是我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小枝,或者说是小枝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又是我使她从臆想中找到了记忆,从而与我生离死别。

  这是多么矛盾,又是多么可惜。

  可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小枝并不属于我们的人间,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只有分离,没有其他的结局,这是人与灵之间,万古不变的悲伤。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深陷于痛苦之中,却没有丝毫办法可以挽回。忽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才发现玉指环还戴在我手上。我立刻伸手要拔掉它,但拔了半天还是拔不掉,我又痛苦地坐下了。

  突然,我想到也许我还有第二个使命,那就是把这枚玉指环送回到荒村。它是欧阳家族世代相传的圣物,谁侵犯了它都会遭到诅咒的。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送回去,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不管玉指环能否从我手指上脱下来,但我应该去试一试,至少我的心是诚实的。而且,那些从荒村带出来的玉器,还在三楼的箱子里呢,它们也应该回到荒村的地下去。

  或许——我还能见到小枝?

  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急忙跑了出去。在底楼的大厅里,我看到了两个戴着安全帽的民工,原来他们是拆迁施工队的,他们说这栋房子明天就要拆除了,叫我今天赶快搬出去。

  等民工们走后,我心里变得更加沉重了,抬头看着大厅的天花板,似乎听到了某种深深的叹息。是啊,这座建于30年代的建筑,明天就要被夷为平地了,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在地下的灵魂是不会安歇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跑上二楼整理了一下东西。然后又到三楼,爬上天花板上的阁楼,把那个装着玉器的箱子搬了下来,还有当年若云留下来的照片和书籍,它们不应该就此毁灭。

  一直忙碌到下午三点,我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打包收拾好了。我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货的,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我本来的家。

  当我离开荒村公寓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我凝望着这座暗绿色的建筑,它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凄风苦雨中孤独地挣扎着。爬山虎的叶子在墙壁上颤抖,它们是否也知道了明天的厄运呢?

  永别了,荒村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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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3:0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天

  昨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玉指环依然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我的精神还没有从荒村公寓中走出来,甚至仍然保留着晚上开灯的习惯。

  清晨醒来时,我再也闻不到那爬山虎的味道了。忽然,我有些想念那藤蔓间的气息了,也许它们已经化为灰烬了吧。

  下午,我来到了地铁车站里,在忙碌的人群中我缓缓穿梭着,扫视着无数张陌生的脸庞,期望能有奇迹的出现。是的,在站台和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过她的脚印,在地下书店的每一个书架,也都曾经留下过她的影子。然而,游荡了两个多钟头,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引来了地铁保安的警觉。

  我只能离开了地铁,在陕西南路上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那间冰激淋小店。对,我曾经就站在这个位置,隔着马路的车流凝望着柜台里的她。我立刻跑过了马路,冲到了冰激淋小店前,才发现柜台里是一个陌生的高个子女孩。

  好在现在柜台前没什么人,我连忙问她:“对不起,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

  她愣了一会儿说:“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也许你不知道她的名字。”然后,我把小枝(小倩)的长相和特征详细地说给了她听。

  高个子女孩还是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人。”

  这时,从小店里又走出一个染着红发的女孩,我又把同样的问题对她说了一遍。

  红发女孩耸耸肩回答:“我们店开张才一个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打工,并没有第三个人啊。”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我认错店了,我又后退几步看看店名,又看了看周围的店铺。没错,肯定是这一家店,我记得我还在这个柜台前买冰激淋,当时小枝(小倩)就站在柜台里啊。

  我又继续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但柜台里两个女生都连连摇头,说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这里打过工,而我所说的小枝(小倩)她们也从没见过。最后,她们说我影响到店里生意了,要是再不走就要打110了。

  万般无奈,我只能离开了冰激淋店。独自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心中却已乱作了一团,刚才那两个女孩子,实在不像是骗人的样子。可是小枝(小倩)在柜台里打工,这一幕又是我亲眼所目睹的——难道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实的,而只是电影一样虚幻的影像?

  不,我一定要弄清楚,至少还有一个人见到过小枝(小倩),他就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

  晚上,我急匆匆地找到了叶萧的家里。我总是这么突然造访他,而他又实在不好意思对我发作,只能关切地说:“你从那鬼地方搬出来了?”

  “是的,因为那栋房子今天就要拆了,可能现在已经成为废墟了吧。”

  叶萧终于微笑了起来:“还是早点拆掉的好啊,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吧?”

  “不,我的感觉更糟了。”

  “又发生什么了?”

  我想是时候说出来了:“小倩离开我了。”

  “小倩?”叶萧皱起了眉毛,似乎在努力地记忆,“你好像提到过,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人经常骚扰你,但我从来没见到过她。”

  “你忘了吗?你见过她的,上次在地铁车站里,我请你帮我抓住那个跟踪我的人。”

  叶萧沉思了片刻:“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次你说有人在地铁里跟踪你,所以我帮你去抓那个人。那天我确实去了地铁车站,在站台里守候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对象。当时我还有些公事,就向你打招呼先走了,并没有发现什么跟踪者啊?”

  “什么?”我的语言都有些变形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时,你不是很快就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盯着我吗?当她跟着我走上地铁大厅时,你就冲上去要抓住她,而她则拼命地向前跑,结果就被我抓住了。”

  “你疯了吗?我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叶萧也很惊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是不是这几天太紧张了,以至于出现了记忆幻觉?”
  “记忆幻觉?”

  我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想下去了。

  “以为自己见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实际上这些人和事都不存在,只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

  忽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难道是因为玉指环?不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戴上它呢。

  难道真的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小枝本来就是一个幻影?

  此刻,耳边仿佛响起了小枝的话——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是啊,在我亲眼见到小枝以前,先经过了EMAIL和电话的交流,使“聂小倩”这个人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子里。所以,当她以“聂小倩”的身份出现时,我就会看见她,因为我心底想着她。同时,也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只就是一团不存在的迷雾。

  现在,我一切都想明白了:“小枝,只要我心底想着你,那我就会看见你。”

  叶萧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感到自己像虚脱了一样,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谢谢你,叶萧。”

  辞别叶萧后,我迅速地回到了家里,收拾整理起了行装。

  此刻,我摸着冰凉的玉指环,下定了决心——明天一早就启程前往荒村,无论有什么危险,都要完成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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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3: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天

  我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荒村的旅途。

  清晨,我带着一箱重要的行李,登上了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看着车窗外夏日江南的田野,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只是换成了不同的季节。记得第一次去荒村的时候,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更多的则是兴奋和好奇。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以后,我的心情已变得异常镇定,因为这一次的旅行,是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

  经过几个小时的疾驰,下午我抵达了K市汽车站。然后,我马不停蹄地坐上开往西冷镇的中巴,在两个多小时后达到了目的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草草地在西冷镇上吃了顿晚饭,便连夜步行赶往荒村了。

  上次去的路还记得很清楚,而且我已做足了各种准备,所以走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在这夏夜的荒山野岭上,到处都充满了咸涩的海风,我连续走了几个小时,终于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头。黑夜里一片大海展现在眼前,在山坡下坐落着一片黑乎乎的村落,村口的贞节牌坊在月光下依然醒目。

  荒村,我又来了。

  忽然想到二十多天前,当四个大学生走到这里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呢?至少不会想到厄运在等着他们吧。

  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我摸了摸那枚玉指环,轻声地说:“你到家了。”

  穿过巨大的贞节牌坊,我摸黑进入了荒村。

  虽然是夏天,但村中巷道的气氛还是那样肃杀,周围没有一丝人气,我凭记忆摸到了进士第的大口门。在清冷的月光下,曾经威严的宅门静静地矗立,露出一股将要死亡的气息。是啊,从今往后这栋古老的宅子,再也不会有活人居住了,它将成为一间死宅。

  屏着呼吸,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大概平时村民们也不敢进去吧。我摄手摄脚地走入了进士第的第一进院子,然后打开了手电筒。

  手电的光束带我进入了大厅,照亮了写着“仁爱堂”三字的匾额,下面还是那幅古人的卷轴画像。这里还是和我上次所见的一样,感觉令人压抑窒息。

  我进入了第二进院子,月光洒在寂静的小院中,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我悄然走上了旁边一栋木楼,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光束在厚厚的灰尘间扫来扫去,忽然扫出了一台电脑,旁边还有台电视机,但它们都积着灰尘,看来很久都没用过了。这房间的摆设和城市里差不多,看来是小枝住过的闺房。

  忽然,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哀伤,我轻轻地呼唤了几声:“小枝。”

  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四周并没有任何动静,虽然知道这是徒劳的,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奇迹的出现。

  不,奇迹不会再有了。

  我悄悄地走下了这栋小楼,又来到了后面那栋楼上。几个月前的冬天,我就住在这栋楼上的房间里。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里面显得有些凌乱,我知道那四个大学生也曾经住在这里。在手电幽暗的光线里,映出了那张四扇朱漆屏风,看着那几幅依然栩栩如生的画面,我不禁轻叹了一声。

  离开了这栋小楼,我又去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这荒凉的古花园里,最显眼的是月光下的梅树,舒展着枝桠伸向夜空。我缓缓走到那口古井边,只向井口里看了一眼,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一股凉意直冲面门——底下应该就是“典妻”的葬身之所了。

  也许,这是一栋罪恶的宅子。

  回到了第二进院子里,我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在月光下发出奇异的反光,我想时候到了。

  我整理了一下旅行包,从中拿出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此外还有那个大箱子。然后,我带着这些东西,打开了底楼的一扇房门,手电光束照出了一张大床,这应该就是欧阳先生的房间了。我绕到房间最里面,果然发现墙上有一道暗门,看来霍强他们走时还没来得及把砖堵上。

  小心翼翼地跨入暗室,再用手电往地下照了照,立刻显出了一级级地下台阶。就是这里了,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地道。
  也许,是因为暗门已被打开的缘故,地下甬道里显得很潮湿,从保存文物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大约向下走了十米,果然出现了那扇大石门,不过门锁已经被钳断了。我在地上找到了那把锁,是我们小时候很常见的那种锁,我想欧阳先生曾经进出过这扇门,所以才会使用这把锁。

  走进石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我走得非常快,几分钟就抵达了地下大厅——神秘的荒村地宫。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左手传来一阵灼热,那是玉指环的作用吧。但我强行忍住了,先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地宫,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

  在靠墙一边的地面上,我发现了十几件零散的玉器。对,它们都应该是良渚时代的玉器,我立刻打开了那个大箱子,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了五件玉器。

  现在,这些玉琮、玉璧和玉钺,终于团圆在了一起,就像回到了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国,它们或许应该永远留在地下。

  手电光束又照到了墙上的小门,这就是地宫密室的门了吧?我用手摸了摸,果然是用玉石材料做的。我轻轻推开玉门,弯着腰进入了这间密室。

  密室大约十平方米大小,高度只能让我低着头。我用手电筒扫了一圈,发现地上有一个盒子。我立刻半蹲下来,用手电仔细地照了照,这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应该就是那个玉函了。

  玉函的盖子上原本是有封泥的,但可惜被霍强打碎了。我想每当欧阳家族打开玉函,再把里面的东西放进去后,都会在盖子上留下新的封泥,表示某年某月由某人封存。

  而我手上的玉指环,原本应该保存在这玉函里的。

  沉默片刻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玉函,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

  面对着这个空盒子,我感到有些茫然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是承认现实无能为力?

  忽然,我感到左手无名指越来越灼热了,在手电光束照射下,玉指环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那块腥红色的污迹分外鲜艳起来,这是四千多年前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子的血啊。

  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左手伸到了玉函里。几秒钟的灼热之后,我惊奇地发现,玉指环开始滑落了下来。

  天哪,它能够动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玉指环便从我的手指上滑了出来,轻轻地落到了玉函内。

  我的右手依然抓着手电,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这枚四千多年前的玉指环,已经在我的手指上戴了十天,我曾经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脱下来它,现在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掉了下来。而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所有奇怪的感觉都消失了,光滑的手指又恢复了原样。

  看着玉函内的指环静静地躺着,在手电照射下发出暗暗的反光,我忽然明白了——这里就是玉指环的家啊。是的,玉指环曾使我产生幻觉、痛苦和绝望,但它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家的这一刻。

  是的,玉指环回家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似乎这十几天来所有的恐惧,都随着这枚玉指环的滑落而消失了。然后,我小心地关上玉函的盖子,把它放回到了密室的角落里。

  再见了,玉指环。

  我低下头退出了这间密室,再重新把玉石门关好。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已经完成了使命,所有被掠夺走的东西,现在都已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了。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

  在走出地宫以前,我又把手电向里照了照,只有一团阴冷的黑雾飘荡着。我试着朝地宫深处走了几步,发现这地下空间实在是太大了,宛如地下的采石场一般。

  忽然,手电光线里出现一片青色的寒光,我急忙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抵达了地宫的最深处——那是一面巨大的石壁,表面凹凸不平,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那奇异的青光就是从这里反射出来的。
  我小心地举起手电筒,对准了石壁上那些青色的部分,再用手指仔细地摸了摸,一股冰凉的感觉渗入了体内。瞬间,我已经惊讶地发不出声音了,我发现了什么?

  ——玉。

  是的,我发现了地下的玉矿,巨大的石壁就是玉石矿床,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五十多米长,矿床上还有被大量开采的痕迹。也许整个宽阔的地宫,都曾经是玉矿的一部分,因为长年累月的开采,才形成了这么大的空间。

  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些天来我与玉器朝夕相处,已经成了半个玉石专家了,这样的地下玉矿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忽然,我想到了孙子楚说过的问题,也就是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所使用的玉石材料究竟从何而来?这是一个长期困扰史学界的问题。现在,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就在我的眼前。

  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在五千多年以前,良渚古国的创建者们,在今天的荒村登陆定居。不久,他们就在我脚下的这个地方,发现了巨大的玉石矿床。于是,他们在这里大量开采玉石,然后利用玉器的神秘力量,进入太湖流域建立了古玉国,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良渚文明。今天,我们所见到的神秘的良渚玉器,其原材料都是从这里开采出来的,欧阳家族的祖先们,利用这处宝贵的玉矿资源,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时代文明。

  在四千年前,良渚文明因为种种原因而毁灭,幸存下来的古玉国王族们,之所以逃到荒村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有着他们最重要的宝藏——玉矿。

  对,这也是数千年来,欧阳家族一直隐居在荒村的原因,他们所要保守的秘密,实际上就是这地下的玉矿。它被视为祖先留下来的财富,是任何人都不能侵犯的圣地。

  这就是荒村最后的秘密。

  实在没有想到,我竟然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破解了一个重大历史之迷。曾经有多少历史学家,研究了一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问题,居然被我给发现了。但为了这个秘密,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面对五千年前古人开采的玉矿宝藏,我深深地鞠躬致意,因为这座远古玉矿,正是人类征服自然迈向文明的第一步。

  我又想到了良渚文明的种种传说,还有欧阳家祖先的神秘来历,也许他们真的不是人类?也许这一切都和这地下的玉石有关吧?就像能让我看到过去的玉指环。

  难道这玉矿里埋藏着某种神秘的自然元素?

  想到这里,我从地上捡起了几块玉石碎片,可以把它们带回上海做科学检验,或许会有震惊世界的重大发现?

  然而,在犹豫了几十秒钟后,我又把这些碎片放了回去。不,我没有权利带走它们,还是让秘密深埋在地下吧,永远都不要再打扰它们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便匆匆地离开了这里。在手电光线指引下,我走出了巨大的地宫,回到了地下甬道里。在经过那扇石门的时候,我又把门重新给关上了,尽量不让外面的空气进入。

  走上陡陡的石头台阶,我终于回到了地面上。跨出房间内的暗室后,我从地上拾起那些砖头,重新把那道暗门封上了。然后,我又把那张大床移到暗门前,完全把它给掩盖住了,但愿不要再有人发现它的存在了。

  回到院子里,我贪婪地呼吸着外边的空气,月光重新洒在我身上,就让这坟墓永远封闭吧。

  此刻已是子夜十二点了,看来今晚是走不掉了。我走上了后面那栋小楼,回到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这是我在荒村的最后一夜,我匆匆擦了擦那张木榻,便裹着一条毯子睡在上面了。在这黑暗的古老房间里,我许久都不能入睡,期望后半夜的某一刻,小枝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小枝,你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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