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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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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9 00:4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版主人品担保无毒




沉睡谷  

      沉睡谷,一个沉寂了数百年的小镇。
    许多年后,小镇成为一个景区,游客接踵而来,怪事亦不断发生。一个自助旅行团的到来,让沉睡谷的故事揭开序幕。旅行团中有变态杀手、为情私奔的情侣、欲寻网络中恋人的教师以及数名精灵古怪的大学生。他们来沉睡谷的目的各异,但接连发生的变故却改变了他们的计划。
    沉寂的沉睡谷苏醒过来,神秘的死亡,致命的杀机,人性深处潜存的善与恶,浑然交织出一台惊魂动魄的惊悚剧目。


    序    幕

  他在雾里慢慢地向前。
  这是一场奇怪的雾,它们只从他胸口的位置向前延伸,好像一匹拉开的白布。他胸口以上的地方,清澈极了,视力可触及到很远的地方。真是场奇怪的雾,它把他看到的世界分成了两块,一半清晰可见,一半沉浸在蒙蒙的浓雾中。
  他的双脚缓缓向前移动,他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却又茫然不知所措。他的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浓雾中,只露出脑袋和肩膀。他挥手想驱散些什么,那些雾便在他挥动的手臂间来回缭绕。
  他走得很慢,因而他的行走便带上了些飘忽的感觉。他自己甚至感觉不到行走时双脚的移动,因而他对此刻的移动生出了些许怀疑。他低下头,却无法看到自己的双脚,那雾浓得像是有了形状,好像是天上的云彩落了下来,他就在云端飘浮一般。他抬头看看天,满天星光静静地闪烁,一弯钩月正将冷冷的月辉洒将下来。深蓝色的天宇下,黑白两个世界并存在他的视线里。他想他原本应该惧怕黑暗的,但此刻,黑暗的世界清晰地映现在他的眼睛里,而那白色的雾里,他却不知道隐藏了什么。
  一棵只剩下两个枝桠的老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想到这时并不是冬天,树叶怎么会掉光了呢?他行走到枯树的边上,伸手触摸到树干时,一下子就明白原来这棵树已经死了。一些忧伤不可抑制地从心里蔓延开来,很快便一发而不可止了。
  他在雾里流泪,渐渐就忘了恐惧。他想到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的,死亡并不是件痛苦的事,它是天道运行的一种规律。但他仍然要止不住忧伤。
  让他忧伤的或者只是他自己。
  这时候他想到自己身边本来应该还有一个女人的,他爱那个女人爱得发疯,他容不得任何人伤害到她一丝一毫。但她现在消失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场奇怪的雾里了。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寻找什么了。
  ——寻找方柔。
  他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如何跟方柔分开的,好像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方柔就从他身边消失了。他不能一个人回家,家里如果没有了女人,他便又要独自承受一屋的凄清与寂寞了。那些寂寞已经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方柔方柔你在哪里?
  他继续向前,走动得更加平缓,像船儿驶在水面,又像鱼儿游在水中。这时候好像起风了,那些雾被吹得纷纷扬扬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仔细地辩别着风的流向,蓦然间,眼前出现一座宽脊飞檐的两层小楼。
  小楼非常突然地出现,倒好像刚才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现在一下子转到了他的面前。他盯着小楼看,小楼下半截隐在雾里,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它的敦实厚重,露在外面的青砖因为年代久远,都变成了暗黑的颜色。小楼的窗户有带花纹的窗棂,玻璃上贴了彩色的窗纸,里面隐隐透出些微光来,将那些窗纸映衬得色彩鲜艳。
  他走到门前了,那是两扇朱红色的木板门,上面悬着两枚兽环。
  他想敲门,但那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森然且可怖。他向门里望了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里这时传出方柔呼叫的声音。
  是方柔的声音,他凝神细听了一下,却听不清楚方柔叫了些什么。但听到方柔的声音已经足够了,他不再多想,大步跨进门槛。
  屋里没有雾,屋里的黑暗在他跨入的时候立刻消失。
  烛光,许多点烛光亮起,屋子四周全是影影绰绰的阴影,但中间却已经被照得雪亮。烛光亮起的瞬间,他低低地喘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冷气从脚底一点点上升,飞快地冰冷了他的全身。
  他在屋里看到了什么?
  ——女人。到处都是女人。赤裸的女人。女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那雪白的肌肤上,有一些深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动。
  他惊惧地停住脚步,这一刻确信无疑屋里的女人都已死去。但她们显然死去不久,她们的五官还很生动,肌肤还未泛青,那缓缓流动的血液好像还有热气。
  他全身僵硬,心内已被巨大的恐惧所俘获。他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还是就此退出屋子。但这时,屋里又飘扬起方柔的哭泣声。他立刻四处张望,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但那声音极其缥缈,好像就在他身边,又像离他很远。
  他不知所措了,额上已是汗如雨下,双脚更似被灌注了千斤的重量,想迈动一分都难。他只能大声呼叫方柔的名字,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叫。
  ——方柔!方柔!你在哪里?
  回应他呼叫的是一些更尖锐的叫声,他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的女尸缓缓爬了起来,那些尖叫便从她们嘴里发出。女尸们裸着身子向他靠拢,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们洁白光滑的肌肤上,有一些深深的刀口切开她们的胸腔、小腹。她们此刻两手把创口扒开,将一些器官拿在手中把玩。她们的眼睛无一例外迸发出绿光,盯着面前的男人,有些在尖啸之余,还嘿嘿笑着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感到有些力量不可抑制了,一些液体顺着裤管流了下去。
  他想逃,可迈不开步子,他想大声地叫,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已经被众多的女尸围在了中间。一团粘乎乎的东西掷在他的脸上,他认出那是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更多的器官向他掷过来,他双手掩面,还是不能阻挡。许多双手掐住他身体的各部位,他能听见自己骨骼被扯断和肌肉被撕开的声音。
  他的眼睛睁不开了,一些腥红的颜色已将他双眼弥漫。
  最后,他觉得胸腔蓦地一凉,一股大力在他体内撕扯,巨痛之后,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扯了下去。他成了一个无心的人。
  那些凄白冷艳的手还在撕扯着他的身体,扯下一块肌肉来便随手丢向一边。
  他忍着痛,忍着满满一心的恐惧,挣扎着试图挣脱她们,那些手便把他举了起来,重重地抛了出去。
  下坠的时间出乎他的意料,他一直不停地向下坠落。他可以感觉到耳边风的流速和一些光影的闪烁……
  他醒过来,汗水已泅湿了被子。
  夜正沉寂,风也静止了,他在黑暗里睁着惊恐的眼睛,仿佛在辨别着自己身处何方,又像是庆幸从梦魇里脱困而出。
  半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人也变得轻松起来。那不过是一场梦,虽然梦的内容仍历历在目,但梦就是梦,梦醒了,里面的内容便也不存在了。
  他想起梦里的方柔,立刻转了一下身,盯着睡在枕边的女人。
  方柔此刻睡得安静极了,略显苍白的脸上一片安详。这是个美丽的小女人,肌肤细腻白皙,眉眼俊俏,枕上的长发柔顺且富有光泽,此刻略有些凌乱。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那手便抚在了女人的脸上。
  “方柔,我永远不会失去你,永远不会。”他喃喃低语着,那手滑过女人的脸颊落在她的颈上。他的唇俯过去,吻上她的。
  方柔似乎睡得很死,浑然不觉他的爱抚。
  他已渐渐变得亢奋,他的手伸到被子里,抚上她的**。女人的**冰凉,却柔软得极有质地。他曾经一度非常迷恋方柔的**,即使在睡觉时也喜欢把它抚在掌心。现在,它们又在他掌心涌动了。
  他笑了,方柔此刻真实地躺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继续吻着女人,手慢慢向下。
  蓦然,他停住了动作,眉峰瞬间皱起。
  他缓缓掀开被子,赤裸的方柔便出现在他眼前。
  方柔那裸露的小腹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丑陋得像一条蛇,歪歪斜斜得像立刻就要游动起来。
  他满心惊惧,梦中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他的目光四处逡巡,借着月光,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他想起来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方柔的内脏。
  这时,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到方柔其实已经死了,是他亲手解剖了她的尸体。



第一部  地  震
 

第1章  我要离开这城市
 

 


  他原本打算晚上接了唐婉下班,先去一家叫做“音乐厨房”的酒店吃饭,然后去海云街散会儿步。如果唐婉不累的话,他再带她去迪厅泡几个小时,最后,再送她回家。
  他站在唐婉所在公司对面的人行道上时,特别沮丧。在他脚前的一个大旅行包里,装着他现在的所有家当——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一条红杉树牌香烟、一把网上邮购来的多用瑞士军刀和一些零碎玩意儿。
  想到明天一早,他就要踏上西去的列车离开这城市,他心里便酸涩极了。
  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三年,熟悉这城市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他讨厌这城市里日益增多的高楼大厦,它们越来越金碧辉煌,越来越故作深沉。而走进这些大厦,他时常会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商场里那么多的人来去匆匆,服务小姐脸上抹着一层浆糊般的微笑,货架上的商品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去过几次唐婉的公司,大大一间办公室,被隔成了许多个小隔断,唐婉跟其它人一样,蜗居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他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唐婉当天晚上笑咪咪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那个格子间,能在格子间里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他摇头不语,知道唐婉说的都是事实,因而心里有些黯然。
  他跟唐婉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知道能在格子间里工作,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城市白领,但他知道唐婉每个月的薪水很高,而工作只需要坐在电脑跟前。她可以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最时尚的服饰,在工作之余,去美容院和健身房,去酒吧和迪厅。这种生活方式在最初真的诱惑了他,在唐婉的鼓励下,他也试图走进这样的生活中去。但没用多久,他就深刻地明白,不是你的世界,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它为每个人设定好了生活轨迹,要想逾越这种生活的秩序,你需要付出太多的艰辛和苦难。
  唐婉开始时试图把他介绍到她的朋友圈中,但每次他总会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止来,唐婉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却先不能忍受了。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们的相遇只是两条直线的偶尔交会。”他痛苦地说,“或许我永远也进入不了你的世界。”“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开心就好。”唐婉还是笑眯眯地说,“既然你进入不了我的世界,那我就进到你的世界里好了。”他的世界是什么呢?
  他第一次带唐婉去那个天台,站在城市的高处,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城市的格局显而易见,东部城区背靠一座不算很高的山脉,放眼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它们在落日的余辉下,像一群衣衫鲜亮的贵妇,尽情招摇着这城市的妩媚。交错其间的马路像一条条绷紧的飘带,无论何时看去都凄白且雄壮;城市的西北城区,旧式的筒子楼与年代久远的平房胡乱堆积在一处,经过风雨沧桑,它们已经蜕去了颜色,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暗颜色。那些纵横其间的小巷胡同,像是一根根血管,杂乱无章却四通八达。
  他指着那些小巷说:“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酒鬼,留给他的记忆就是深夜纵酒归来,在院子里撞翻了瓷盆的清脆声响,还有他与母亲无休止的争吵与战斗。那时每当父亲殴打母亲时,他便会习惯一个人溜到院子里,听着父亲的咒骂与母亲的哭泣,胆怯地蜷缩起身子,蹲在一株老老的栀子花树后面。
  那株栀子花树在他记事起便生长在院子里了,在他十六岁之前,满树的枝叶比他个子还高。栀子花树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他还记得每到夏天的早晨,点点白花缀在碧绿的叶间,那浓烈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他在夏天的早晨,经常摘上好多栀子花藏在书包里带去学校,班里最骄傲的女生都会因为栀子花对他露出微笑。
  唐婉不喜欢栀子花,因为每到夏天的早晨,在街边路口,总会有一些郊区的妇女叫卖这种廉价的花。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花上几毛钱买上几朵,别在衣领上或者胸前。唐婉是个追求与众不同的人,所以她不屑于让栀子花在她生活里出现。如果想要花的话,她会让他陪她去花店,买那些昂贵的康乃馨、马蹄莲、百合和他叫不上名来的花。
  他跟唐婉的不同表现在生活里的很多细节中。
  那株栀子花树在他高中毕业那年消失了,他回到家中,看到本来是栀子花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周围还有些未扫净的泥土。父亲把栀子花树卖了三百块钱,这天傍晚时买了二斤猪头肉和一瓶洋河大曲,正在堂屋里自斟自饮。
  在他记忆里,那个黄昏他应该满腔愤怒,但事实上他只是站在那个土坑边上,默默伤心了一会儿,便回屋去了。
  父母已经下岗在家半年多,家里生活拮据。花对于穷人来说实在是件奢侈的物品,它远不如三百块钱,或者二斤猪头肉与一瓶洋河酒来得更现实。
  高中毕业之后,他开始浪迹街头。那时他心中的偶像是成为像黑三一样的街头英雄。黑三是西北城区的风云人物,他成天带着一拨街头少年舞枪弄棒,帮一些做生意的老板解决些他们不能解决的问题。那段时间,他跟在黑三的后面,开始练习拳击,两年下来,身子虽然没见魁梧多少,但却练得一身肌肉,随便往哪儿一站,双臂微抡,让人轻易便能感觉到一种力量的存在。
  黑三在一九九七年国庆节那天的公审大会上,被判死刑。当他站在囚车上游街时,没有了昔日的英雄气概,需要借助两个武警架住他胳膊才能站稳。
  那一次,他知道了黑三身负数条命案。
  黑三已经成为过去,新的街头少年很快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就在黑三被枪毙那一年,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英雄,英雄的举止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其实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他开始变得低调起来,而在那之前,他的名字足以让很多才出道的少年心生敬畏。
  他需要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来充实每天那么多无聊的时间。
  他换过很多工作,但每次都干不了多长时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他离开刚刚熟悉的地方。他在煤气站送煤气,只干了两个星期,便有客户家里丢了钱找上门来;他在工地搬材料,第四天便打爆了一个中年人的鼻梁;他在一家小区物业管理当保安,当大伙齐心协力抓住两个贼后,他却私自将两个贼给放了……
  这些,他在认识唐婉之后并没有隐瞒,唐婉对此却并不在意。唐婉知道,他送煤气绝不可能拿客户家里的钱,他在工地打爆那家伙的鼻梁,是因为那人看他是新来的欺负他,至于他私自把那两个贼放了,因为那两个贼曾经是他的哥们儿。
  在社会大的秩序之外,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有时候,这二者是相违背的,但你不能以此简单地来判定善与恶。
  唐婉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的目光可以越过事物的表象直达本质,所以,她才会不顾家人与朋友的反对,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而他对于唐婉能爱上自己,始终存有一些疑虑。当然他并不是怀疑唐婉的感情,而是觉得这一切原本只应在童话故事中出现的情节,自己何其幸运,居然能够让它成为现实。
  但他与唐婉的爱情注定不能像常人那样一帆风顺。
  唐婉家里人知道了他的存在,竭力反对唐婉跟他来往。唐婉不从,她的父亲便每天下班的时候去她公司接她,休息的时候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唐婉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常常会想出一些精灵古怪的点子摆脱父亲。唐婉与父母的关系因此闹得很僵,每天一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
  如果唐婉的父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粗人,他也许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亲眼见到一对鬓发皆白的老人在自己面前神情黯然,一番义正辞言地指责过后,老太太苦苦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而唐婉的父亲,则在边上不停地抽烟,那脊背都似在瞬间伛偻了许多。那时,他的心里矛盾极了,他不忍伤了一对老人的心,更不愿就此失去唐婉。
  是唐婉的坚持让他下定了决心。
  事情的发展正如同他的预料,唐婉父母的决心好像比他还要大,他们坚决不同意像他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女婿。他们在这城市里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不能让他,一个徘徊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来破坏他们苦心经营的社会形象。
  故事的发展符合我们从影视剧中获得的想象,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把他逼到了悬崖的边缘。
  他这时居住在租来的一处平房里,半夜敲门声过后,几个黑影伫立在门外的黑暗中。街头厮混的日子让他不惧怕任何人恶意的挑衅,但那晚他面对的不是拳头,而一叠钞票。
  钞票是他离开唐婉的报酬。
  那晚有风,后来那些钞票便在风里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他站在门边,心里涌荡着些愤怒。如果站在他身前的是他的敌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之抱以老拳。
  但那几条黑影代表的却是唐婉的父母,他的愤怒无处喧泄。
  另一个深夜,他与唐婉分手后回家,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在小巷里等他了。唐婉的父亲在这城市能量很大,他只要稍微动用些许手上的权力,便足以致他于死地。
  那一次,当地派出所一位副所长对他提出严厉警告,他浪迹街头时的一些劣迹被再次提起。那位所长说:“如果你再执迷不悔,那么你只有一个去处。”他明白那去处是哪里,在穿制服的人抛下他离开后,他愤怒得握紧了拳头。但他依然寻找不到让力量宣泄的途径,而且,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他与之对抗的力量太强大了,根本不是他所能抵御的。
  唐婉不知道这一切,她依然快快乐乐地打电话给他,把逃避父母当成一种游戏乐此不疲。他跟唐婉在一起的时候,会不自主想起她的父亲说过的话:“唐婉现在只有二十三岁,她还年轻,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还不知道生活里饱含的艰辛。现在爱情在她的生活里无比重要,所以她选择了你,而一旦有一天,她真正弄懂了生活并非风花雪月,她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军旅出身的老人脊背挺得笔直,他双眼如炬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唐婉,就应该希望她幸福,而她的幸福,却不是你能给予的。”幸福的涵义原本在他心里极其简单,两个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便能创造出幸福的感觉。但他现在知道或许自己错了,幸福并非如自己所想那样简单。而终于有一天,当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他心头漾起的酸涩滋味,又让他无所适从了。
  ——就要离开心爱的女孩去往他乡,他怎能抛下心中的思念?
  ——长路漫漫,人在旅途却浑然不知终点,他心里该有怎样一种惶惑?
  他在街边沉思,这时已是黄昏,如血的夕阳将西天映衬得如锦缎般华丽,而阳光这时变得极其柔和,淡淡地泼洒在城市里,泼洒在人的身上。他前方的大厦异常高大,此刻,正让一些阴影缓缓向他靠近。
  他因为心事而走神,却蓦然间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叫他的名字——谭东谭东!他抬起头,看到马路中央正有一个女孩急速向他奔来。
  那女孩身材修长,肤白如玉,长发自然地垂在肩上,一身米黄色的职业套裙,看着清爽怡人。这女孩自然就是唐婉了。
  每次见到唐婉,他的心里都会有种隐隐的痛,即使在俩人最快乐的时候,他仍然消不去这种深藏在他心底的痛感。他听人说,当你无时无刻为一个人心痛的时候,那么你便确凿无疑地爱上了她。
  现在他的痛感又生出来了,并且,这次的痛与往日不同。因为就在明天,他将离开这城市,离开深爱的女孩。他在瞬间也变得冲动起来。他迎着女孩奔过去。
  四车道的马路并不算很宽阔,下班的车潮却如奔涌的河川。
  他与唐婉仅有一步之遥,他看到唐婉已经迫不及待向他伸出了双臂。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他的面前凭空停下一辆黑色的子弹头面包车,唐婉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蓦然感到一阵晕眩,只觉得漫天的恐惧扑将下来。
  那面包车吞蚀了唐婉。
  他想他不能在离开这城市前便失去心爱的女孩。
  他发出一声低吼,飞快地转到车头的方向。他看到唐婉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煞白着脸的司机哆嗦着凑过身来,竟似已经吓傻了,连上前察看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犹豫,一拳重重地击在司机的鼻梁上,转身扑过去抱起了唐婉。
  ——唐婉唐婉你醒醒!
  ——唐婉唐婉你不能死!

第2章  倾听操场上的歌声
 
  学生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这天晚上的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息。人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沙博骑车赶到学校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在校门前的水泥路上,沙博知道他们一定为今晚安排了丰富的节目。虽然假期还没有真正到来,但结束考试,已经让学生们彻底得到了解脱。
  沙博骑车往电教馆去,路上有认识他的学生主动跟他打招呼,有些调皮的学生还冲上来拍他的肩膀。沙博微笑着跟这些学生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把他也当成这所学校的学生,但事实上,沙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年前才来到这所地方大学,被分在学校电教馆。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刁钻古怪,他们在网上可以汲取到无限多的知识和能量,这常常逼迫沙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否则,一不留神,他就能让这些孩子给灭一道。沙博在电教馆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那是整个校园局域网的服务器。有一次,沙博正在服务器上搜索一些资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女生叫她。他当时也没多想,就过去看她碰到了什么问题。
  女生问了他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沙博说了半天她才明白。沙博便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孩子上网好像除了聊天,其它什么都不懂了。
  那天沙博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在服务器上摆弄着什么。沙博快步走过去,那男生便也知趣地站了起来,嘿嘿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沙博当时心里就疑惑了一下,他认识这男生,知道他是个玩起来不要命的主儿。但他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因为那男生随即便离开了。他坐下来检视了机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但第二天,在学校的网站论坛里,他当天晚上跟才认识的一个四川小姑娘的聊天记录,竟然被全文贴了出来。
  人在网上必然会跟现实里有所不同,沙博是老网虫了,他聊天的水平自是非同凡响。那晚他跟四川的小姑娘极尽风花雪月之词,在论坛里贴出来的聊天记录里,什么数星星、看月亮、吹海风、洗海澡,把大家逗得哈哈笑作一团。沙博开始不知道,好奇地凑到一台电脑前,那脸儿立刻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沙博稍微想了一下,便知道问题肯定出在那身材高挑的学生身上。他在自己被那穿工装牛仔裤女孩叫过去的时候,在服务器上做了手脚。
  沙博知道网上现在这类远程控制的小软件有很多,操作起来也不复杂,但却非常实用。他回去仔细检查了服务器,才知道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在他机子里装的是著名的“冰河”。
  “冰河”是一种在网上流传最广的远程控制软件,它可以将所在机器的使用情况,一览无遗地发送到操纵者的电脑里。沙博对“冰河”并不陌生,当年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便曾用“冰河”捉弄过别的同学。
  但这回他是打一辈子雁让雁给啄了。
  沙博的聊天记录并没有破坏他的形象,相反,更多的学生从那个帖子认识到了这个老师原来还是这么有趣的人。再加上沙博帅气的模样和一米八的身高,更是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但沙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待那高挑男生和工装牛仔裤女生再来时,便把脸板住了,对他们不理不睬的。
  然后,一天傍晚时,那高挑男生和工装裤女生一块儿找上了他,还有其它一拔五六个学生,他们邀沙博一块儿去校外一家小酒店里吃饭。
  沙博那次推诿了一番,还是跟他们去了。但他临去前瞪着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小心翼翼地道:“你不会又下了什么套儿等着我吧。”沙博的话惹得那几个学生哈哈大笑,那高挑身材的男生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哥们,再有套儿那也往别人脖子上套了,没你什么事。”沙博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些学生压根就没把他当老师。不当老师那就不当老师吧,自己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沙博心里头想想学校里那些成天板住了脸跟十三不靠似的老师,就觉得惨不忍睹。他相信自己无论在学校里呆多少年,都不会变成那样。
  那一次,沙博知道了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叫杨星,穿工装牛仔裤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叫小菲。他们俩从进校第一年就凑到了一块儿,平时除了上课睡觉,其它时间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俩人性格都是那种活泼离谱型,到哪儿都能把人逗得乐不可支。沙博跟他们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俩孩子。他们最让沙博钦羡的是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杨星对小菲简直言听计从,不管任何场所任何时间,他都能找到向小菲大献殷勤的机会。俩人一块儿过马路,即使在马路中央,杨星发现小菲鞋带开了,也会立刻蹲下身,非常仔细地为她系上鞋带;有时候同学们开他俩玩笑,有人大声冲杨星叫:“杨星,摆个造型!”杨星听了便会立刻跪下一条腿,抱住小菲的双腿,做出求爱状;俩人逛街,小菲只要稍微露出些疲倦的神色,杨星便会把俩人的包都挂在脖子上,把娇小的小菲背起来逛完整条街。
  沙博有时想,十七八岁的年龄或者还不懂得爱情,但相爱的人只要能让自己和对方快乐起来,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这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市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要地震的消息,虽然有关部门在报纸和电视上都否定了这种传言,但传言就是传言,比任何媒体都要深入人心。一时间,这城市显得有些人心惶惶,学校里亦是如此。很多住校的学生,晚上睡觉都按民间的土方子,在桌上倒立一只酒瓶,还有些男生,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篮球场上。反正是夏天,一边睡觉一边数星星看月亮,也是件美事。
  现在终于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老师和学生都有些疲倦。老师们可以安心好好歇息了,而学生们疲倦之余,却都异常兴奋,因为即将迎接他们的,是将近两个月的假期。
  这晚沙博回到学校,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离开学校去庆祝,操场上花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隐隐的身形,还有些胆大的孩子甚至在楼道卿卿我我,窗户洞开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处处可见笑闹作一团的学生。
  沙博被这种欢快的氛围感染,心里头一下子觉得愉快了许多。
  电教馆里,上网的学生排起了队。沙博巡视一圈,没有发现杨星和小菲,便猜想他们今晚不定到哪里去疯了。他到服务器跟前坐下,打开QQ,发现那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忘忧草说她生活在一个叫做沉睡谷的小镇。沙博翻查了中国各省的地图,都不能找到那个小镇的所在。后来忘忧草告诉他,沉睡谷在某省西南的一座山谷里,因为远离城市,所以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桃源。
  关于沉睡谷,忘忧草有过这样一番描述。
  沉睡谷的两边有两座蜿蜒的山脉,两山相距不过两公里,小镇便座落在两山的夹缝里。沉睡谷风景如画,常年绿树如荫,小镇两侧的山上,是一片片望不到边的葡萄园。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山涧里流下,将宽不及两公里的小镇分成了两块,河上是座铁索木板桥。每当清晨时分,小镇上飘荡着浓重的雾气,铁索木板桥隐在了雾里,桥上的人们便仿若凌空漫步一般。小镇的建筑多古朴,材料多是就地取材,选用大块条石,所以房屋看起来显得粗壮结实,而且家家墙高逾丈,因为年代久远,墙壁上满是苔痕。多年前,小镇过着农耕的封闭生活,几乎家家都靠种植葡萄为生,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温饱问题却还无忧。直到几年前,小镇办起了葡萄酒厂,接着修起了公路,封闭的小镇一下子向世界敞开了大门。小镇原始而温和的风貌吸引了很多游人,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景区。只是小镇主要以葡萄酒业为主,旅游只是小镇的副业,所以并没有过多宣传推广,但小镇因此变得热闹起来。小镇的街道上开起了各种商店,很多人家办起了旅馆。两年前网络也在小镇上悄然出现,更让小镇上的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沙博对忘忧草说,他现在对那个小镇也充满了向往。其实沙博自己知道,他向往的不仅是那个小镇,还有小镇上一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
  他看过忘忧草的照片,一个像她描述的小镇样不沾尘埃的美丽女孩。
                 
  半夜的时候,各种酒瓶都倒了。
  有些酒瓶倒立在桌子的边缘,倒下后便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多少学生那一刻惊醒,他们需要稍事停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啊,地震啦!”学生宿舍楼里响起第一声尖叫,接着更多的学生尖叫起来。
  很多学生根本没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他们是被一声声尖叫惊醒的。醒过来时,宿舍楼晃了晃,一些零碎的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地震终于成为一件事实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学生们嘴里大声呼叫着从宿舍楼里涌出,有些男生还光着膀子,女生还穿着睡衣。这么多人一块儿往外涌,混乱那是免不了的。沙博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像蚂蚁样的学生一齐向操场涌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眼熟,像一些美国灾难片或者国产战争片中的难民溃逃。
  沙博逃到操场时,操场上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学校操场正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此刻三千多学生全都挤在上面,连操场边上的跑道都坐满了人,景象蔚为壮观。这时学校老师已经按班级把学生组织起来,但还有些学生在四处乱蹿。人多胆壮,地震的恐慌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聚在一块儿的学生嘻嘻哈哈好像在搞聚会一般热闹。
  沙博站在操场边缘,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不是学生,无法站到学生一边去。同时,老师们又觉得他太年轻,他们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显然又忽视了他的存在。沙博惶惑了一会儿,茫然地看着操场上黑鸦鸦的人群,接着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赶快蹲下身,两只手使劲抱着脑袋。他感觉有人从后头揽住他的肩膀,他赶忙摆摆手,示意那人别动。
  他听见杨星笑嘻嘻的声音道:“让地震给震伤了?”他没理他,继续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杨星跟小菲幸灾乐祸地站在身边,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
  沙博没好气地说:“哪有空地替我找一个,没看我这儿不舒服吗?”杨星嘿嘿一笑说:“我还找地方呢,这操场上哪有地方,你要真不怕死,我带你回宿舍得了。”沙博连连摇头:“那我还继续蹲这儿吧,不舒服总比把小命撂了强。”说着话,杨星和小菲还是过来扶住沙博沿着跑道往前去。沙博的眩晕渐渐消散,但杨星和小菲却在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
  小菲说:“老沙你刚才怎么了,不会看上哪家闺女没得手才痛苦成那样吧。”杨星也跟着添乱:“老沙你就直说吧,哥几个一定想办法成全你。”沙博甩甩胳膊,摆脱俩人的搀扶:“你们跟我正经点,怎么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操场上多少人在看着呢。”杨星小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言语了。
  沙博也沉默了,对于适才的眩晕虽然早就习惯了,但是每次眩晕发生时,他仍然会止不住心慌。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无缘由的恐慌吧,沙博一个朋友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他跟沙博同学那会儿,最担心的是自己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畸形。对他的担心,沙博送他四个字——杞人忧天。事实上数年之后,他的儿子出生,健康得很,他也对自己早些年的担心哑然一笑。沙博还有一个朋友,只要坐在马桶上,一只脚便会习惯性地哆嗦,他因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在他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数年下来,他的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对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异样都心悸不已。后来他身体真的不行了,被送进了医院。彻底检查过后,医生说他身体没有问题,只是患上了精神郁悒症。
  沙博当然希望自己的恐慌也是多余的,但每次眩晕发生时,他都无法摆脱那种无缘由的慌张。在眩晕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即使闭上眼睛,似乎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陌生的场景。他坚信是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是脑海中浮现的幻觉。那些场景大多杂乱无章,如浮光掠影般理不出个头绪。但也有一些时候,眩晕中看到的东西清晰可辩,最古怪的是他高考前夕,他在蓦然而至的眩晕中居然看到了一张试卷。之后他无需太刻意地回忆,还是能记起那试卷上的两道论述题。高考中,那两道题赫然便出现在了高考的试卷上,他没有感到欣喜,只是无缘由地恐慌。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而未知本身,便足以让人感到恐惧了。
  那种眩晕自他记事起便跟随着他,每隔上一两个月便要发生一次。
  沙博为此伤透了心,他不能把这事对任何人说。他不想让人把他当成一个怪物。
  这晚杨星小菲跟沙博在一堆学生边上终于找到一块空地,三人席地而坐。杨星小菲想逗沙博说话,但看沙博脸色有些难看,很快便不管他了,俩人自顾嘻闹起来。沙博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转头时,看到小菲已经枕着杨星的腿睡着了。这俩孩子到哪儿都没肝没肺的样子,在这种地方居然说睡就睡。杨星的脑袋耷拉着,嘴角还流着一丝涎水。
  喧闹的操场此时已渐渐沉寂,学生们大多已经睡去。沙博看到有些大胆的男生正从宿舍楼的方向跑过来,肩上扛着被褥。这些被褥后来铺在了一些女生的身下。更多的学生背靠背相互支撑着身体,已经没有了男女的分别。
  这景象让沙博心里有了些莫名的感动,特别是有些穿着睡裙的女孩蜷缩着身子,似不胜夜的凉意时,一些男生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她们身上,而自己则光着膀子缩作一团。
  夜空幽蓝幽蓝的,却没有月亮,一些黑色的云层掩映其上,几颗微弱的星辰执着而虚弱地发出些幽光。困意渐渐袭来,沙博竭力回想适才晕眩时看到了什么,但一切都已变得模糊。沙博并不担心记不起晕眩时看到的内容,因为按照经验,那种晕眩一定会再度发生。
  既然冥冥中的力量要暗示你些什么,那么它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第3章  他实在太瘦了
 
  那是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年龄不会很大,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裤,像他这么瘦的人本不应该选择黑色服装的。这个男人真的很瘦,窄窄的肩、细细的腰,好像加起来不满一百斤的样子。男人留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两边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便满脸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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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49:21 | 显示全部楼层
唐婉和袁莉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等电梯。
  那时候是中午一点多钟,唐婉跟袁莉在外面吃完午餐回公司。那个男人站在电梯口,脊背挺得笔直,听见身后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来,脖子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转过头来看。
  袁莉是个活泼有些过火的小女生,去年夏天刚从学校毕业,平日在公司里干完活便四处乱蹿,叽叽喳喳没一刻安静的时候。袁莉上大学时曾兼职在电台做过主持人,两年下来练就了一张铁嘴。她刚到公司的时候,一些男职员见她模样长得漂亮,便有事没事往她跟前凑。她开始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待那些男职员以为可以由着劲调戏她的时候,她两片嘴唇只动了动,就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们傻了眼。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莉一张嘴便是一套一套的,损人不用打草稿,而且拐弯抹角绕来绕去,明明把人损了,被损的人还恬着脸那儿笑,老长时间反应不过来。后来大家终于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厉害去了,大家都被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表象给骗了。自此以后,公司里再没有人敢来招惹袁莉。
  唐婉跟袁莉其实并不算很熟,但她却很喜欢袁莉的性格。她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不苟言笑,总是适度地跟所有人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因而同事们渐渐地也忽略了她的存在。漂亮的女人虽然是怡人的风景,但现在的男人都很现实,他们需要的是那种可以揣在兜里带回家的盆景,所以,他们的视线总习惯停留在那些触手可及的女孩身上。
  让男人们敬而远之,或许是唐婉和袁莉惟一的共同点吧。
  在公司里,她俩很自然走到了一起。闲暇的时候聊会儿天,中午一块儿去紫竹林白领餐厅用餐,下班一块儿出门等电梯。其实她俩的交往也仅限于此,真正工作以外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往来。但即使这样,她们在公司其它人眼里已经是对很好的朋友了。
  这天中午,俩人又去紫竹林餐厅吃午餐,吃完回公司,在电梯口碰到了那个精瘦的男人。
  电梯下来时,前面那个精瘦的男人先进了电梯,袁莉跟唐婉跟在后头。那男人先进去后转过身来,袁莉跟唐婉进来时正好跟他打个照面。进来后袁莉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那男人看,连边上的唐婉都觉得她的目光太张扬了。唐婉想,就算她想盯着人家看,至少也得含蓄些吧。
  袁莉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他裹住身子的衬衣晃晃悠悠的,皮带勒到了最后一个扣眼,还显得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能从腰上滑落下来。还有那男人的脸,下巴尖得像一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的挺,眼镜显得特别地大。
  袁莉这小姑娘调皮惯了,你盯着人家看就好好看吧,后来她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男人不自在起来,身子往边上侧了侧,试图避开袁莉的目光。谁知道他的身子转,袁莉身子也跟着转了转。那男人低低地咳嗽一声,面上便泛上了层红晕,目光闪烁着回望了袁莉一眼,又赶忙移开了视线。
  这回袁莉笑得更开心了,她拉着唐婉的手,身子都笑得乱颤起来。
  唐婉皱眉,把她的手往下拉了拉,低低地说:“好了好了,别笑了。”袁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想到了去年秋天我一个朋友的事。我那朋友去年刚买了辆摩托车,成天骑着到处乱逛。后来有天晚上刮大风,他车子骑得飞快,打我身边过去了都没瞧见我。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我眼睁睁看着他骑着车在路口停下,然后慢慢地——”袁莉身子缓缓向唐婉那边倾斜,两只手做扶车把的姿势。
  “他就在我前面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唐婉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会倒在地上?”袁莉瞟了身边那精瘦的男人一眼,像小鸡啄米样点着头,眉飞色舞地道:“我那朋友实在太瘦了,车一停下,他就被风吹倒了。”唐婉想憋没憋住,手捂着嘴也嗤嗤笑出声来。
  那男人怔了怔,满脸涨得通红,有心想发作,但又胆怯地说不出话来。这时正好电梯停下,到了唐婉跟袁莉公司所在的楼层,两个女孩笑呵呵地出了电梯。就在这时,袁莉忽然转身,说了句让唐婉意想不到的话。
  袁莉说:“我那朋友今年更瘦了,他女朋友想要治他,只要用枚图钉就能把他挂在墙上。”电梯门缓缓关上了,那男人煞白阴沉的面孔消失在电梯内。两个女孩这时再没有了顾忌,连唐婉都笑弯了腰。
  袁莉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瘦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都可以送去动物园展览了。”唐婉也说:“他真的太瘦了,瘦得都有点病态了。”俩人说着话回到公司,袁莉又兴奋地把刚才那男人的模样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有几个同事不相信袁莉的话,指责她变着法儿侮辱男同志,袁莉便拍着胸脯要领着大家到楼上去找那男人。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到了上班时间,大家开始工作,关于那个精瘦男人的话题便算结束了。唐婉和袁莉也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谁还有精力把心思放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她们没有想到,当她们离开电梯的时候,面色惨白精瘦的男人忽然开始全身震颤,他好像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颤栗。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下来,双肩微微耸起,震颤中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后来他扶住了电梯的内壁,慢慢蹲了下来,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目光。
  电梯停下,进来的人看到他的模样,关切地上前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精瘦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飞快地奔出电梯,直奔最近的一个卫生间而去。
  在卫生间里,他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吐了好长时间,但却没有吐出多少东西来。他最后停在水池前,捧了水泼在自己的脸上。镜片上沾满水珠,他取下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前面镜子里是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
  他又接着开始呕吐起来。
                 
  傍晚的时候,唐婉惦记着谭东要来接她,早早就收拾好了等待下班。墙上的钟刚过六点,她便跟同事们打声招呼出门。路过袁莉那格子间的时候,袁莉头也不抬地冲她摆摆手算是道别。
  袁莉手上有份企划案要做,下午工作的时候,她又跟几个同事聊了会儿天,耽误了些时间。而这份企划案是主任明天出差要用的,所以她今晚一定得做完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
  其实就算她做完了工作,也不过是和唐婉一块儿下楼,然后便在公司门口各奔东西。现代人的关系似乎变得越来越微妙了,特别在一些大公司里工作的人。他们总在竭力维持一种随和愉快的关系,但其实每个人都替自己蒙上了层屏障,不让别人离自己太近,自己也不会走近别人。
  而当这种关系成为习惯后,它又似乎被所有人忽略了。
  唐婉等电梯的时候,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她心里忽然有了些怪怪的感觉。想到那个瘦人时,她不再觉得可笑,而有种极度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吃饭时听别人说及恶心的事,或者从街上回来,发现自己新换的衣服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唐婉忘不了自己有一次去电影院,回来后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裤子上屁股的位置,粘上了一块口香糖。口香糖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她试图把它取下来,但它牢牢地粘在裤子上,总也弄不干净。那天晚上,唐婉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拼命地洗,拼命地搓,拼命地揉,可那块肮脏的口香糖还有薄薄的一层粘在裤子上。
  后来唐婉在卫生间里打翻了盆,自己又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她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都出血了。她就那样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家里人在外面敲门,她也不开。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夜好像很深了,家里人都已睡去,唐婉不哭了,她把眼泪抹干,一点点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自己赤着身子站在淋浴下面。
  那些冰凉的水落下来,她的肌肤骤起一阵痉挛,她环抱双臂,却把面孔仰起来,向着水流的方向。
  唐婉有着完美无瑕的身体,纤细的腰肢、高耸的**,修长的四肢,如玉般细腻白皙的肌肤。水珠落在身体上,飞快地溅开,或者缓缓滑落。因为有了水的滋润,身体呈现出一种晶莹的质感,那些优美的线条盛载着饱满的水珠,像清晨玫瑰花瓣盛载着露珠。
  只是这身体长时间被冰凉的水冲刷,在后来变得异样的苍白。
  夜凉如水,唐婉的身体如冰样寒。
  电梯里的唐婉想起往事,不禁瞬间感到了些许寒意。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些不可触碰的角落,时间可以将这些角落覆上伪装,但你必然有些时候,会感受到那角落里传来的真实的感觉。这样,你就会慌张,就会恐惧,就会无处可逃。
  唐婉心情莫名地黯淡下来,也许并非莫名,但至少在此时,黯淡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唐婉想这都是因为中午见到的那个瘦子。这时,那个瘦子的样子又在脑子里出现,苍白得异样的面孔、深陷的双颊、黑框眼镜背后阴沉不定的目光,还有他后来面对袁莉时那深深的无奈,以及电梯门关上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唐婉摇摇头,竭力想摆脱开那个瘦子的影子。
  这时正是下班时间,唐婉忽然觉得电梯里有些异样。平时这个时段,电梯里几乎是人满为患,经常有人因为超员没法进来。而今天电梯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电梯里不锈钢的内壁四处都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些影子模模糊糊的,有些失真,影影绰绰得像一些蠢蠢欲动的鬼魅。
  唐婉背靠在壁上,重重地喘息,一些久远的恐惧这时毫无疑问再次俘掠了她。她现在只盼望电梯里能再进来一些人,或者能下行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恐惧人群的,恐惧把自己置身在许多陌生人中间,但这时候,她却对人群生出那么多渴望。还有阳光,还有喧闹,还有许许多多她曾经避之犹恐不及的事物。
  电梯停下,唐婉飞快地奔出去,穿过大堂时没有丝毫停留。夕阳的余辉从大厦顶部斜射过来,路对面的建筑在唐婉眼中灼射着夕阳的光茫。
  那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些光茫让她迫不及待起来,何况,她还知道,路对面有一个她爱的人在等着她。
  唐婉的身影从旋转门里出去了,她没有看到大堂西边的楼梯口,正有一双眼睛迸射出些忧伤,紧紧跟随着她。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穿着他黑色的上衣和裤子。
  他太瘦了,他不该选择黑色的服装的。因为瘦弱,他的衣袖全放了下来,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楼梯口照例是大堂最阴暗的地方,他的脸色在阴暗里便愈发苍白——白得有些扎眼。
  他望着唐婉的背影,眼里流露的是那么浓的忧伤。如果不是因为他戴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那么这种忧伤或许还会更浓些。
  ——他跟唐婉素不相识,只在电梯里见过一面,他为什么会为唐婉忧伤呢?
  他走出楼梯口,本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了些,仿佛置身在明亮处是件很让他头疼的事。他的眉峰皱起来,但却毫不迟疑地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
  瘦子走路很奇怪,你一眼看过去,会觉得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出一步都似乎要思索一下,所以步伐很慢。但他个子很高,精瘦的两条腿很长,一步迈出的距离赶上别人一步半,所以他前进的速度却很快。
  瘦子已经走出旋转门,他就站在大厦的台阶上,看到了唐婉被车撞倒的场面。那瞬间,他眼里的忧伤及时地又浓郁了几分。甚至,他都不忍心像许多围观者一样上前查看唐婉的生死。
  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她的死亡是否也会和她外表一样美丽?
  他站在台阶上迟疑了一下,因为地势略高,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谭东一拳打倒司机,俯下身去。这时,围观的人把谭东和唐婉围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办法看到谭东抱住唐婉后的情景。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种既定的结局已经发生,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时候,除了忧伤,一个旁观者还能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他所想。
  他看到谭东抱起唐婉时,整个人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他睁大了眼睛,接着便看到唐婉挣脱了谭东的怀抱,自己笔直地站在人群中间。
  ——被车撞倒的唐婉居然会毫发无伤,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喘息开始加重,觉得有些力量在体内翻涌。
  唐婉毫发无伤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车子在撞到她身体之前便停住了,而她因为恐惧,下意识地向着车驰的方向倒去,又因为惊吓过度,这一倒之下,人便昏了过去。
  那边的司机抚着鼻子,鼻血抹在他笑嘻嘻的脸上。
  围观的群众表情不一,有的欣慰,有的失望,还有的上前问长问短。谭东和唐婉显然都不太适应在这种情况下成为焦点,唐婉目光转到谭东身上,谭东明白她的心意,拥着她分开人群,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很快就离开了现场。
  唐婉离开了,那个精瘦的男人还站在台阶上不动。虽然隔着一层镜片,但他眼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了。失望与忧伤一起在他脸上呈现,他的表情便有些怪异,经过他身边的一些人便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但旋即便收回了目光,匆匆而去。
  精瘦的男人胸口起伏不定,他面向渐渐散去的人群,老僧入定般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下了台阶,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夕阳西沉,终于消失不见,西天绚烂的云霞也被渐浓的暮蔼驱散。继而华灯初上,满街的霓虹都在一瞬鲜亮起来。夜晚来了,城市活在夜的荒靡之中了。
  袁莉做完那份企划案,发到主任的电子信箱里,便算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她慵懒地长长伸个懒腰,发现公司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了别人。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只有她格子间的台灯还在亮着。她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发泄了一下情绪,便从包里取出化妆包补妆。
  漂亮的女孩总是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反而是那些模样一般或长得丑的女人才懒得妆扮自己。袁莉嘴里哼着歌,在脸上折腾了足足半个小时。现在虽然夜已经来了,但天却还不算太晚,习惯夜生活的人,总会把夜当成自己最好的装饰。
  袁莉最后选择玫瑰红的唇膏抹在唇上,她的人立刻看上去又妩媚了几分。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外头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奇怪,好像比一般人走动的速度要慢了半拍。她凝神听了一下,脚步声便消失了。
  或许是别的办公室有人刚刚离开吧。袁莉想。
  袁莉离开办公室,等了半天电梯才上来。这时候大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进了电梯,她身上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好像哪儿有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电梯,笑了笑。这电梯里怎么会有缝隙呢,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念头。可是,身上的凉意却那么真实,她甚至低头就能看到裸露的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
  更奇怪的是,这时她的心里像唐婉进电梯时一样,忽然想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那个男人实在太瘦了,那么瘦的男人生在这世上估计也没多少用处了,袁莉想,谁要是找那样的男人做男朋友,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灾难。幸好自己跟那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大家只是擦肩而过,或者以后在这电梯里还能再碰上,但袁莉决定以后坚决不再看那男人一眼。
  因为这时想到那男人,她心里的凉意便重了些。
  袁莉摇摇头,想把那精瘦的男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那张惨白的脸却仍然在眼前晃动。袁莉想我这是怎么了,干嘛老想那个人呢。于是袁莉就让自己想呆会儿到哪里去吃饭,公司一个同事说南极路上才开了家“豪客来”牛排店,听说牛肉都是从美国进口的。袁莉就想呆会儿去豪客来吧,可去豪客来也得等电梯停下,今天电梯下行得好像特别慢。
  袁莉最后忽然又想到,当电梯停下,那个惨白脸的精瘦男人会不会在电梯口等着她呢?

第4章  串串香串串都香
 
  谭东不顾唐婉的反对,还是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医生检查完了说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膝盖和胳膊上蹭破了点皮。用碘酒消了毒,谭东本来想让医生给唐婉包扎一下的,但唐婉坚决反对,说胳膊和腿上如果缠上两段纱布,她还怎么上街。
  谭东苦笑,在现在这些女孩的心里,美丽比健康更重要。
  知道唐婉无恙,终究是件开心的事,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城市,谭东的心情还是很快黯淡下来。唐婉不知道谭东的心事,笑嘻嘻地问去哪儿吃饭。
  谭东搀扶着唐婉走在街上,低头看一下她腿上的伤:“你的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去哪儿呢,我们还是就近找个地方吧。”在哪儿吃饭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唐婉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去海云街上吃串串香吧。”谭东怔了怔:“你不是不喜欢去吃那些街边的小吃吗?”唐婉笑了笑:“喜欢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开始喜欢了呢?”谭东明白唐婉的心意,她是在试图走进他的生活。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单凭喜好,或者你想去做就能做好的。
  看着面前脸上荡漾着笑意的女孩,谭东心痛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这样的女孩独自去往异乡,他又怎样才能将告别的话说出口?
  那就还是先去吃串串香吧。
  串串香有点像重庆的麻辣烫,都是将各种蔬菜与肉串成串任人挑选。与麻辣烫不同的是,串串香是店主将你选好的串子集中搁在一口锅里煮熟,然后装在小盆里,浇上高汤,再依食客的口味配上作料。
  唐婉以前从不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吃东西,但自从跟着谭东吃了一次串串香后,便喜欢上了这种小吃。
  现在,谭东跟唐婉就坐在海云街那家小店里,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小盆,盆里面是烫好的串串香。唐婉吃了很多,肚子又有了发胀的感觉。她拍拍自己的肚子,感慨道:“好饱。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特别能吃东西?”谭东已经盯着唐婉好一会儿了,待她目光迎上他的,他又慌忙把目光移开了。他说:“以后不跟我在一块儿,你也要多吃点。我希望你能长得再胖点。”唐婉笑道:“怎么,嫌我瘦了?”她转念间,想起中午在电梯里见到那瘦子,便随口道,“你肯定没见过真正的瘦人什么样,你只要用根钉子就能把他挂在墙上。”唐婉住了嘴,因为她这时心里又有了那种不适感。或许是因为我吃多了吧,她想。可那种不适跟晚上下班时在电梯里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了些恐惧。但是,跟谭东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谭东会像传说中的王子一样,把任何胆敢走到她身边的魔鬼赶开。
  这样想,唐婉又开心起来。她这时才注意到谭东的神色有些异常,而且,他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唐婉说:“你今天干嘛背这么大一个包?”为什么要背这么大一个包?谭东恍惚了一下,一些愁苦在他的脸上稍现即逝。心里的痛感很快蔓延开来,还有些忧伤也适时地爬上他的额头,他想掩饰,可那些痛感与忧伤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在他眼里生了根,他再也没有办法将它们藏起了。
  唐婉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她抓住谭东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谭东默然,无言以对。
  唐婉摇动谭东的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底已现出些绝望的目光,因为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来没见谭东这么消沉过。她顿了顿,忽然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涌上些晶莹。
  “你迟早会告诉我的,是不是,那么你就现在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如果你不想让我担心,就告诉我。告诉我,好吗。”她说。
  能告诉她些什么呢?谭东依然保持沉默。他不能告诉唐婉他已经退掉了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无论怎么样,唐婉都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他兜里装着明晨的车票,他将在明晨离开这个城市。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谭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历史成为过去,只要时间不能倒转,纵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改变其中的一丝痕迹。有些时候,我们要很小心地把历史隐藏,因为有些历史如果在现实中出现,它便会成为一头猛兽,吞蚀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谭东现在就觉得自己与猛兽同行,除了远远离开,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但是,他不能把猛兽展现在唐婉面前。他爱唐婉,失去唐婉如果成为一种必然,他宁愿自己在她心里保持现在的感觉。许多年后,当唐婉已经从伤痛中摆脱开来,想起曾经发生在她生命里的一段恋情,她一定会生出些淡淡的忧伤,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叫谭东的名字。
  这样,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谭东沉默着,他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其实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他需要面对的敌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而自己这个敌人是杀不死的。
  人总喜欢用逃避来面对一些现实,而谁知道逃避其实是种多深的无奈?
  谭东最后对唐婉说:“我要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唐婉如遭重创,她呆呆地盯着谭东,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旋即,她眼中落下泪来,目光已变得冷漠。
  “你要离开我了吗?你答应要好好保护我的,一辈子保护我。现在,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觉得保护我是件很辛苦的事了吗?”“不是这样!”谭东重重地道,“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保护你?”“我不管!”唐婉连连摇头,叫得很大声,她的失态让她在这家串串香小店里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不管,我要你这辈子都守着我!”谭东看着面前的女孩,满眼都是无奈:“也许,离开你就是保护你。”唐婉不说话了,就那么怔怔地瞪着谭东。她美丽的面孔这时有些扭曲,本来柔和的线条变得僵硬。她的头发刚才摇头晃乱了,有几缕沾上了些泪,横穿过脸颊。她的神情绝望夹杂着漠然,还有仇视,仿佛谭东丢下她,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一般。而最终,漠然与仇恨都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有绝望。
  谭东惊异地看着唐婉神情的变化,觉得这一刻的唐婉变得陌生起来。也许并不是陌生,在他初见到她时,她便经常在眼中流露出这种绝望来,偶尔还间杂着漠然与仇视。
  还有恐惧。
  ——是不是在这个女孩身上,还隐藏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谭东悲哀地想,这个夜晚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会在明晨踏上离去的列车,与唐婉的恋情也必将成为历史。现在他只希望,许多年后,如果他有机会再次与面前的女孩在街上擦肩而过,她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今夜的天空有些异样,暗黑的云层背后,好像有些亮光时隐时现。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气息,那些温热与平日不同,它们好像有了形状,在空气中不断挤压着你,让你觉得郁闷和烦躁。
  谭东送唐婉回家的路上,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只半尺多长的大老鼠叽叽叫着从马路上横穿过来。唐婉惊叫一声,躲到了谭东的怀里。谭东也在瞬间,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女孩。
  谭东的怀抱像感觉中一样温暖且坚固。
  唐婉哭了,在谭东的怀中。那些细细的哭泣声让她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谭东轻抚她的后脊,发现女孩一直在轻微地颤栗。于是,谭东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哭泣离谭东似乎很遥远了,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哭泣好像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个黄昏,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院里一个大大的坑,悄然落泪。在那土坑的位置,原本应该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
  在唐婉家小区的门口,唐婉转过身来面向谭东。这一刻,谭东忽然发现唐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表情。唐婉说:“不要走,在这里等着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解决后,就回来找你。”谭东刹那间慌张起来,他连连摆手,但嘴里只说出两个字来:“不要!”唐婉不再停留,转身就向小区里跑去了。谭东欲追,可唐婉跑得飞快,已经离他十几米远了。谭东在小区大门外徘徊,心内忽地也笼上了层巨大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必须离开心爱的女孩,离开这城市?
                 
  “你回来了。”唐婉径自穿过客厅回自己的房间,好似没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门“哐啷”一声关上,门外的两个老人对视一眼,俱都无言,相对发出一声叹息后,便把目光落在厅里的电视机上。电视里在播一部警匪片,一个公安局副局长亲自带队捉拿一个杀人犯。老头老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却谁都没有留意电视里播放的内容。
  唐婉的房里有些动静,老太太担心地看看那边的房门,再看看老伴。父亲皱着眉,有心想上前查看,但终究还是忍住未动。
  半晌,唐婉的门开了,唐婉换了身休闲的运动装,拎着一个大箱子走出来。老头老太有片刻的惶惑,待他们明白过来唐婉的意图后,都慌张起来。母亲上前抱住了女儿,父亲则紧走两步拦在唐婉的面前。
  母亲带着些哭音说:“婉儿,你这是要干什么?”父亲满面怒容,手指着唐婉,想喝斥什么,却一时语塞,那手指便不住地颤动。
  父亲真的老了,头发虽然没有全白,但俱都呈现种灰白的颜色。他前几年保养得很好的皮肤现在也现出许多褶皱,鬓发下面的几颗老人斑也愈来愈明显。他站在唐婉面前,已没有了往日的镇定与大度,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愤怒的程度,他的腰杆还挺得笔直,让人可以想见他的军旅出身。
  “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终于说出话来。
  唐婉面上一片冷漠,她眼睛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盯着父亲:“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你选择的生活是什么?”父亲低吼,“就是选择跟那个街头的混混呆在一起?为了他,你不惜离家出走,不惜丢下我们!”唐婉摇头:“可是你忘了,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母亲在边上抓紧了唐婉的胳膊:“婉儿,天下哪有不想自己儿女好的父母,我们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你呀。”唐婉依旧面无表情地瞅瞅母亲:“你们知道我需要什么吗?你们只会把你们的意志强加到我头上,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你们知道吗,这些年,我只有跟谭东在一块儿,我心里才感到踏实,才感到原来我也可以像身边大多数女孩一样幸福生活。现在,是你们要毁了我刚刚得到的幸福。”“够了!”父亲大吼。这时他眼前一阵晕眩,分明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也许他无法改变女儿的意志了,但他却坚信谭东是个魔鬼,只是,这个魔鬼现在正在沉睡之中。他终有一天会醒来,会撕裂身边最亲近的人。
  父亲喘息了一下,心里想如果实在迫不得已,他就要向女儿说明一切,让女儿彻底认清谭东的真面目,到那时,女儿一定会明白他的苦心。但是,他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恐惧,因为此刻,女儿的神情仿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眼里的冷漠好像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动她,包括亲情。
  父亲心底的恐惧更浓了些。不能再回到过去,不能让女儿再一次承受那么深的伤害。老人觉得自己进退两难了,因而在后来说话时便没有了底气。
  “婉儿,你相信我们,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反对你跟谭东来往是有原因的,或许你现在不明原委,但你将来一定会明白,所以,现在即使你心里怪我们,我们也要狠下心来。”唐婉冷笑道:“你们狠下心来要做什么呢?”“坚决不让你跟谭东再有任何的往来!”“所以你才三番五次找人,软硬兼施去威胁谭东。”唐婉冷笑道,“你找人给谭东送去了多少钱,他跟我分手在你眼里值多少钱呢?你还让派出所的人去恐吓他,用他以前的一些劣迹来威胁他。现在,你终于得逞了,他要离开这城市了,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们,如果他离开了,我也会跟着他离开,你们永远没有办法把我们拆散。”“婉儿,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母亲在边上先流下泪来。
  父亲阴森着脸,不相信地看着女儿。女儿此刻好像完全变了副模样,平日的乖巧温顺都似已离她而去,她面上的冷漠让她看上去冷冰冰的,好像——好像中了邪一般。
  “婉儿,你听我说,我为了想分开你跟谭东,确实想了很多办法。但是,此番他要离开这城市,确实不是我逼迫的。他自己要走,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唐婉轻蔑地说,“我不信!”“不管你信不信,你今天都别想走出家门。”父亲也变得强硬起来。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那你就试试!”父亲向前迈一步,刚才说话时稍有些伛偻的腰板再次挺得笔直,“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恨我,但我还是不会让你跟那个魔鬼在一起。”“魔鬼?”唐婉怔了一下,接着再冷笑道,“就算他是个魔鬼,我也要跟他在一起……”谭东还在小区外面,他已经不知道呆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已经抽完了兜里那包才开封的香烟。唐婉让他在这里等着她,他不知道她今晚是否能躲过父母的盘查出来,也不愿意自己即将离开之际,还要加深唐婉与父母的矛盾,但是,他几番想离开,却始终迈不开步子。
  就要离开深爱的女孩了,此一别经年,即使还能再见,但必定已是物是人非。
  深爱的女孩,是他发誓要用生命来守护的。
  时间已不知过去多久,谭东倚坐在小区大门边的一处墙角。这时他从旅行包里又取出了一盒红杉树牌香烟,点火时却发现火机打不着了。他希望从包里再翻出一个火机来,可结果却让他失望。他懊丧地站起来,想去小区门卫室里跟值班的保安借个火,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呆住了。
  星月此时俱已被满天的乌云遮住,借着小区门前带着黄晕的灯光,谭东看到天空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青碧色,好像云层背后正有一股强烈的青蓝之光要直射下来,但又因云层太厚不能穿透,于是只能将满天的乌云映衬得仿似透明一般。这是个奇异的景象,黑暗笼罩着大地,而满天却是近乎透明的青碧颜色。谭东仰头呆望了一会儿,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向值班室走去。这时,他的身子忽然晃动起来。
  晃动的当然不仅仅是他的身子,他前方的小区大门与值班室,小区里鳞次栉比的楼厦,甚至他脚下的水泥路都在那瞬间晃动起来。
  谭东很快就稳住了身子,那段跟着黑三舞拳弄棒的日子让他身手矫健且下盘很稳。尽管如此,他心底还是生出些深深的恐惧来。
  瞬间的惶惑过后,他想起近期在这城市流传要地震的传言来。
  地震真的发生了,而不是像有关部门宣称的那样只是场谣言。
  地震了的念头浮上来后,谭东凝立不动,似乎想再证实一下发生的事情。但大地只是晃了晃,瞬间过后便恢复了平静。因而谭东疑惑了,不知道刚才的晃动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小区里此刻依然安静,甚至大门里值班室酣睡的保安都没有丝毫动静。莫非别人都没有察觉刚才的晃动?莫非真的自己产生了地震的幻觉?谭东的恐惧再次涌上来,他面上已现出些凄楚的表情。
  ——难道我的病又犯了?
  ——难道沉睡多年的魔鬼再次苏醒过来?
  谭东呆立在小区门边仿若老僧入定,又似入了魔障般变得痴傻了。继而他狠狠地一巴掌扇向自己的脸颊,轻脆的声响过后,他感觉到了疼。
  疼,是一种真实的感觉。
  谭东惶惑了。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又晃动起来,这次晃动已经有了连续性,不远处一根路灯的灯架轰然倒塌。地震再次成为现实出现在谭东的面前。
  谭东长舒了一口气,那面色在瞬间恢复了常态,甚至还有了喜色,好像一个在迷宫中徘徊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出口。
  “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谭东嘴里念叨着,继而纵声大笑,已丝毫不掩饰解脱后的兴奋之情了。
  小区里有些窗口灯光亮起,一些玻璃碎裂的声音同时传来。尖叫声接踵而至,寂静的小区苏醒过来。一些动作敏捷的住户很快出现在小区里的水泥路上,他们拎着箱子扛着大包,显然有所准备。更多的人在他们之后出现,大多衣衫不整,颇为狼狈,他们大呼小叫,呼喊着家人的名字。谁家的孩子在哭,声音嘹亮,直冲云霄。
  面对突然而至的嘈杂,谭东又惶惑了一下,他好像不知道该如何适应涌来的人潮。但转瞬之间,他紧张起来,嘴里念叨一声唐婉的名字,终于不再迟疑,撒腿向着人群来的方向跑了下去。
  ——他要去找唐婉,他必须看着唐婉无恙,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唐婉唐婉,你千万不能有事。
  奔跑中的谭东在迎面涌来的人群中搜寻,满脑子都是懊丧的念头。他这时觉得自己决定离开这城市、离开唐婉实在是件非常愚蠢的事。他答应过要保护唐婉一辈子,无论发生了多大的变故都不会改变。但现在,自己却要离开她,去往他乡。当然,他可以寻一个不想让唐婉受到伤害这样的理由,但实际上,是他太自私了些,他要保护的,其实是他自己而不是唐婉。
  因而谭东此时,对唐婉满心都是负疚,同时,看到唐婉无恙的念头欲发强烈起来,仿佛唐婉如果在地震中发生什么不幸,倒是他的过错一般。

第5章  不要深夜回家 
 
  不要深夜回家,他说。
  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裤子。衣袖紧紧箍住手脖子,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他实在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种阴沉得掷地有声的语气说:“不要深夜回家。”她是听见声音才蓦然转身的,男人煞白的脸落入她的眼中。她甚至来不及觉出恐惧,一股凉意便自背脊生出。但凉意尚未曾扩散,那男人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涌上来的一声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但她已经没有了机会去探寻结果。她昏了过去。
  她现在倒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就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街上这时开始涌现出许多惊慌逃蹿的人,他们像是一下子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大地又摇晃了一下,街道边的几座楼厦发出些低微的呻吟,有些玻璃碎了,碎片泼洒下来,砸到了一些人的身上。那些人尖叫着,逃蹿得更快了些。
  能往哪里逃呢,精瘦的黑衣人想,就算你们跑得再快,能快得过死神的脚步?
  想到死神时,他嘴角的肌肉动了动,如果你仔细分辨,会发现他其实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僵硬,脸的上半部份纹丝不动,只是两边嘴角往上翘了翘。
  死神是无所不在的,他想。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嘴角的肌肉又动了动。我就是她的死神,她的生命现在就操控在我的手中。这样想,他有些得意,对将要发生的事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精瘦的黑衣人将女人扛在肩上,慢慢向着街道一侧走下去。
  他的步伐很慢,因为他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要先思索一下,但他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却很大,所以速度还挺快。
  如果换作平时,即使在深夜,一个精瘦得犹如鬼魅的男人扛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在街头走,都会是件很稀奇的事。但今晚显然不同,地震了,在街道上可以看见很多平日觉得稀奇的事,而且,大家在这突袭的灾难中,唯一清醒的意识就是寻得一块安全的场所,因而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黑衣人怪异的举止。
  黑衣人扛着年轻时尚的女孩,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袁莉下班之后,本来打算去“豪客来”吃牛排,但当她走出大厦,心里总还有些怪怪的感觉。袁莉是个大胆的女孩,这种无缘由的紧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走在街道上,想是去豪客来还是随便打电话约个朋友出来。
  她最后的决定是立刻回家。
  那个家虽然只是租来的两室一厅,但门口装的是“王力”牌防盗门,窗户虽然没有防盗网,但是她不相信有人会凌空从十一楼的窗口闯进来。
  怎么会想到有人闯进来呢?回到家里,袁莉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出神。今天很多事情都怪怪的,首先是在电梯里觉得有阵冷风,接着她又甘愿放弃一个晚上的美好时光,早早回到家里,最后她一个人被封闭在熟悉的房子里仍然心神不宁。袁莉不愿意去想中午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精瘦的男人,为什么要去想他呢?他不过是长得瘦了些,而且他是一个生活在袁莉生活之外的人,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偶然的时候,他们在电梯里遇上了一回。这样的人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碰上多少,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能跟我们的生活发生联系。袁莉想其实那精瘦的男人也挺可怜的,自己本不该那么明目张胆地取笑他的。
  但袁莉想,已经取笑他了,取笑就取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对今天自己的反常举止有些生气。这么早就回到家里,怎样才能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
  袁莉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是几片放了三天的面包片,还有一瓶色拉。她把色拉抹在面包片上,再切了一碟“雨润”牌的肉肠,准备就这样简单地解决掉晚餐。
  面包片吃得索然无味,吃了一半袁莉就把它们全丢到垃圾箱里了。晚餐少吃点不会发胖,她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候墙上的钟刚指向七点半,袁莉看看钟,脸上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今天真是撞了邪了,居然会这么早回来。她想象几个朋友此刻一定聚在哪家酒店里胡吃海喝,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这晚八点多钟的时候,袁莉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名叫小安的人。小安的父亲是一个包工头,生得五大三粗,但这小安却眉清目秀,而且毕业于某所名牌大学,举止温文尔雅,深得众多女孩的青睐。
  小安正跟一帮人在“万紫千红”里唱歌,电话里声音很吵,袁莉只听到小安让她过去。她想问他们在哪个包间里,那头的小安已经挂断了电话。
  袁莉出门的时候想,不知道哪个包间有什么关系呢,万紫千红没有哪个服务生不认得小安。但这样想了,她还是有些伤感,小安电话挂得实在太快了些。
  出门打的,直奔德风桥下的枫林路而去。出租车内开了冷气,袁莉觉得不知道哪儿的冷风在绕着她转,便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的双臂在短短时间内已变得冰凉。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挖空了,所有的内脏都悬在了身体里。并且,在潜意识里,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但那件事却模模糊糊的,任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袁莉目光无意中飘到窗户外头,只见另一辆车紧挨着她坐的车也停了下来,车窗内,映现出一个精瘦精瘦的影子。
  她在瞬间睁大了眼睛,面上已露出惊恐的表情。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她确定自己这一刻看到的正是中午在电梯里见到的黑衣人。但是,待她脑袋贴近窗玻璃,想看得清楚些时,边上那车的车窗内却一片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边上的车内没有开灯,车外路灯的光落在窗玻璃上,只会将外面的景物映射在玻璃上,你根本就无法看清漆黑的车窗内有些什么。但袁莉坚信自己那一刻真的看到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的男人,虽然只在中午见过一面,但他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袁莉的脑海里。袁莉在车内立刻四处张望,车的两边行人不少,但根本没有她要找的那精瘦的黑衣人。
  袁莉不知道这时自己该庆幸还是失望。
  车子继续向前,袁莉回头从后车窗里向外窥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手脚都变得冰凉,有些极细微的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飞快地膨胀蔓延,一下子就占据了她整个身体。此刻,车子离开那十字路口,她的身体还略有些僵硬,只觉得身体出了层微汗,有种极度疲劳的感觉。
  她重重地喘息一声,才想起刚才那种感觉叫恐惧。
  她恐惧什么呢,即使刚才真的碰见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不过是一天里的再次巧合,结果只会跟中午一样,再一次擦肩而过。那个黑衣人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可她依然恐惧,好像那个黑衣人身上凝聚着某种邪恶的力量。
  袁莉打开车窗,车内的冷气会加深她心里的恐惧。微暖的风拂过来,很快就吹干了她身上的微汗。那些暖暖的风让她心里踏实了些,还有外面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乱花迷人眼的霓虹和灯火通明的店铺,这些熟悉的景物这会儿都变得亲切起来。
  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瘦子呢,小安在前面不远的“万紫千红”里等着她,她现在都可以想象灯光昏暗的包间里,音乐声如何地震耳欲聋,啤酒如何从瓶里激荡到高脚杯里,再在一只只手中传递。温文尔雅的小安周旋在美女丛中,总会保持他那谦和的微笑,他的舞姿轻盈,搭在女孩腰上的手,总会随着音乐轻轻颤动,让那些腰肢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
  袁莉笑了笑,适才的那些恐惧便从她心里消散了许多。
  “万紫千红”里的服务生果然大多识得小安,袁莉只说了小安的名字,便有一个穿马夹的小男生领着她到一个包间门前。袁莉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坐满了她不认识的人。
  “小安不在,你是袁莉吧,他让你来了等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
  袁莉没有问小安去了哪儿,一来是小安一晚上赶几个场子是很正常的事,二来以袁莉的身份,根本没权过问小安的事。既然小安让等,那就等吧,反正已经出来了,她又没其它地方可去。
  小安这晚直到最后,竟是都没有回来。袁莉和其它人不熟,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到了十二点多的时候,她昏昏欲睡,那些嘈杂的音乐声这时对于她,已渐成天籁之音,虽然仍然震耳欲聋,却已经离她很远。后来,当小安的一个跟班拍拍她的肩膀说要回去了的时候,她看看表,恍然不觉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她就想刚才我是不是睡着了,这样想她就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也能睡着。
  小安没有回来这时变得没有多少关系了,反正她已经打发了这一晚的时间。但在离开“万紫千红”的时候,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望。但是她却不愿意去想失望的内容,她需要一些精神的力量来让自己坚定地生活。
  “万紫千红”门口,只剩下不多的几辆出租车,袁莉印象里,每晚这里的出租车应该排成长龙才对。但这也没多少关系,他们一群人出来后,分成几拨,袁莉刚好还能分到一辆车。她进车后也不跟其它人告别,直接告诉司机地址,司机掉头,车子驰上了马路。
  天已经这么晚了,气温已经不高了,可司机在车里还开了空调,袁莉进来身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看看司机,那是个不修边幅的胖子,衬衫的纽扣只扣着最下面一个,露出一截凸起的白生生的肚子。胖司机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毛巾,一边开车一边擦汗。袁莉就想,做个胖子可真不容易。
  袁莉放弃了让胖子司机关上空调的打算,虽然她觉得有些冷,但坐在这个胖司机的边上,她却下意识地觉得有种安全感。她知道自己又想到了那个精瘦的黑衣人,所以,她很气恼自己。今天这一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老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忧心。
  于是,她决定呆会儿回到家里,洗个澡后马上就上床,一觉睡到天亮,明天彻底把那个精瘦的黑衣人给忘掉。
  可回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车子在行到海连路中段的时候,因为路上没什么车,所以驰得飞快。突然之间,车子猛地向一侧的路基石上冲去,车里的袁莉都能看到那一瞬间车子左侧蹭出来的火花,而且,那瞬间,车胎还发出一声巨响,显然是爆了胎。车子失去控制,一直向前打滑出好几十米才堪堪停住。车里的袁莉和司机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胖司机还好点,身子壮,卡得结实,袁莉则惨了,脑门直接撞前面的玻璃上,还连撞了两次。不用察看,她心里知道,明天脑门上肯定要青一块了,弄不好还能出现一个包。
  车子停下,袁莉跟胖司机半天没动弹,缓过劲来后,袁莉开始一迭声责怪那胖司机,问他车是怎么开的。胖司机一脸委屈,说他哪知道平坦的路上会搁着一块大石头呢?
  那块惹事的石头已经被车子辗得四分五裂,至于路上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块石头,却是无从追究了。
  袁莉和胖司机只能自认倒霉。胖司机比袁莉更沮丧,因为车子受损失严重,不仅爆了车胎,排气管脱落,连底盘都严重变型。胖司机哭丧着脸,站在车边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把石头丢在路上的人。袁莉知道胖司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自己刚才对他的埋怨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现在冷静下来,便付了车钱,丢下胖司机自己走了。
  这里离袁莉住的地方已经不远,步行不用十分钟,而且一路都是宽阔的马路,袁莉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对将要发生的事恍然不觉。那会儿,她只觉得空气变得好闷,天空的云层愈发变得厚重,云层背后,隐隐有些青亮的光急欲喷薄而出,因而那些云层变得仿似透明一般。这是个奇异的景象,袁莉在这城市呆了三四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层。
  真是奇怪的一天,袁莉在心里叹口气,加快了脚步。
  深夜的街头还有一些人,他们离袁莉远远的,但袁莉仍然可以依稀看出他们是拎着包的外地人、光着膀子喝醉酒的街头少年,以及浓妆艳抹异常妖冶的风尘女郎。他们在袁莉视线里活动,却又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这让袁莉心里觉得踏实。又因为离住处已近在咫尺,洗个澡睡觉的念头马上得以实现,所以袁莉这时的心思又变得非常简单,她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一只一尺多长的老鼠从她的脚下蹿出,向着马路对面的方向急蹿而去。袁莉吓得一声尖叫,身上骤起一阵鸡皮疙瘩,那只灰不啦叽的老鼠逃蹿时好像还回了一下头,细小的眼睛里迸射出绿光,像把一串极其恶心的东西投到了袁莉的心里。袁莉停步恶心了一下,心还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接着,整个街道摇晃了一下,摇晃得那么突然,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袁莉下意识地反应就是蹲下身,环抱双臂。对这突来的变故,她缺少起码的适应能力,而女人的天性,却让她知道首先要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蹲下身,尽量地蜷缩自己。
  街道的摇晃消失得像来时一样迅速,袁莉静静地蹲在地上,想到近来这城市到处流传的要地震的消息,就想到地震真的来了。这个念头让她恐惧,恐惧之外,她想到自己家里还有银行的存折,还有自己喜爱的一些东西,如果因为地震而失去它们,她会觉得非常心痛。
  就在这时,另一种异样忽然袭来,那是比失去财物更能让她痛惜的感觉,还有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的存在,因而她的身子在瞬间收紧。她不敢看,不敢动,好像独自蹲在一处行将坠落的悬崖上,任何一点举动都能让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有一些冷风缓缓地吹过来,它们细细地,只在她的脖子上轻拂。而那点微凉渐渐变得阴冷刺骨起来,好像有一些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身体。她全身很快就变得如冰样寒。
  ——不要深夜回家!
  她听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脖子后面说。
  她蓦然回头,看到了一张煞白得有些凄然的脸,这张脸似曾相识,肯定在哪里见过。然后,她就看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细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身体。
  ——不要在深夜回家。
  精瘦的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袁莉的脑海里爆发,那是恐惧到极点之后失去思维的一种表现。那些灼热的力量继而遍布她的全身,她张开嘴,急欲放声尖叫,以便让那些力量得到一条宣泄的通道。但那精瘦的黑衣人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嘴。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她已无力再去探寻心中的疑团,她这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与摇晃,接着,漫天的黑暗都压将下来,很快就将她掩没。

第6章  梦里持刀者 

 
  天花板上的吊灯落了下来,在客厅的地板上四分五裂,一些玻璃珠子向四处飞溅而去。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惊惧,这骤来的变故让他们没了主张,直到整个楼第二次晃动起来时,他们才像被蝎子蛰了似地,一下跳了起来。
  俩人步调一致,一齐快步到唐婉的房门前,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的名字。唐婉的房里很安静,静得让老俩口对视一眼,满心疑惑,继而更大力地敲打房门。老太太叫闺女名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其实这时候唐婉就蹲在门边,刚才她躺在床上时,楼晃了两晃,真把她吓坏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但下床的时候动作猛了,摔了一跤。她当时蹲在床边停了停,等到晃动停止,这才起身奔到门边。就在这时,外头打门和老头老太叫她名字的声音传来。唐婉听见声音,反倒平静下来。她倚着门慢慢蹲下,脸上现出些坚毅的表情。
  老头老太更急了,不知道屋里唐婉怎么样了,但这会儿除了用力打门,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时,楼又开始晃了,这回晃动有了连续性,外头已经响起玻璃碎裂与人的哭号声。屋里更多的东西移了位,高处的挂件落下来,碎了一地。老俩口更惊恐了,父亲绝望中身子连续往门上撞,但却哪里能撞得开。
  这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老头老太对视一眼,停止敲门,外头的敲门声却更响地传来。父亲迟疑了一下,快步奔到门边,拉开门。他身子往后退了退,神情瞬间变得僵硬,还有些惊惧。
  敲门的人是谭东。
  谭东——父亲下意识地就退后两步。面对这个青年人,他在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谭东会直接闯上门来,这个年轻人此刻满脸惶然,望向他的目光里还有些畏缩,但是,老人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潜存着一些你无法感知的力量,那些力量就是野兽,在任何一个时候都可能向你扑来,把你撕碎。
  而此刻的谭东是畏缩的,按他的本意,他根本不愿意站在这个老人面前,因为他知道,老人知道他的一切,他在他眼里,像一个不穿衣服的人,他身上所有丑陋的疤痕,都在老人眼里一览无遗。他决定离开这城市,也全都因为这个原因。这是他的软肋,老人找到了它,所以,他再没有力量与老人对抗,即使他深爱着唐婉。
  但现在不同,地震了,他担心唐婉的安危,他必须看着唐婉无恙,才能安心离开。而且,刚才他逆着人群向楼上奔来的时候,心底还激荡着一种力量,那力量让他有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
  谭东进门,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了屋里的形势。他想冲唐婉父亲打声招呼,但老人却不愿意与他目光对视,把脸转了过去。谭东大步奔到唐婉的房门口,唐婉母亲满脸恐慌地往边上退了退,但随即便颤声道:“唐婉在里头,怎么都不开门。”谭东点头,使劲敲打房门,并大声叫:“唐婉,是我,开门。”门几乎在声音落的同时开了,唐婉站在门边,脸上是种期待已久的表情。所有的语言在这里都会变得苍白,谭东在这紧要关头并没有真的舍她而去,她心里瞬间生出的柔情,让她几乎忘了所处的环境与地震的恐慌。
  而谭东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她此刻的柔情,只是抓住她的胳膊说:“快走,地震了。”地震了,楼里的人都向外面涌去。楼道里一片嘈杂,有些人衣衫不整,有些人扛着抱着不知名的物器。大呼小叫混杂着小孩的哭泣,还有些东西摔落在地发出迸然巨响。偏偏楼道里的灯也坏了,人们都在黑暗里活动,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谁。唐婉母亲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脚脖子就扭了。谭东一点都没犹豫,抓着老太太两只手就把她背了起来。唐婉父亲跟在后面,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后面托着老伴,跟着谭东和唐婉一块儿下楼。
  小区的空地上此刻比楼道里更为混乱,几十幢楼的住户都拥到那条小泥路上,向着小区大门奔去。唐婉家附近不远处有一个足球场,大家在逃离家门的时候不约而同都想到了那里,那里成为逃避地震最理想的避难所。谭东唐婉带着老头老太,也加入溃逃的队伍。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那个足球场,足球场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了。先到的人肆意摊开东西或自己的身体,尽量大地占据地方。后来的人想方设法要找到立足之地,与先来的人不断发生争执。足球场四个门还不停地有人涌入,人群的密度越来越大,后来有些警察也加入进来,开始维持秩序。
  谭东放下唐婉母亲时,额头上沁出一层微汗。他四处搜寻一番,冷着脸用脚将零散堆积的一堆包袱踢到一处,那些包袱的主人瞪着他想说些什么,他便用挑衅的目光回敬那人。那个胖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弯下腰整理自己的东西,目光竟是不再与谭东的相碰。唐婉父母席地而坐,老头老太这时面面相觑,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刚才没有谭东,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谭东,是个魔鬼,是他们避之犹恐不及,且想到便要满心惊惧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回避他,因而,老俩口俱都满心惶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谭东竟然没有给他们面对的机会。老俩口坐在足球场上惊魂稍定,却发现谭东已经不见了,不仅谭东,就连唐婉也失去了踪影。
  老俩口立刻明白了一个现实:谭东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唐婉!
  老俩口心里只有女儿的名字,他们开始跌跌撞撞在足球场上移动,并大声呼叫女儿的名字。足球场上这晚人太多了,没有人会关心一对老人失去了女儿。就连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耐烦地听完老太太的哭诉后,也只是皱着眉让他们找个地方坐下,等到天亮再说。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们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
  老头老太最后只能坐在草地上,相互依靠着身体。老太太还在垂泪,已经说不出话来。唐婉父亲一脸沉凝,虽然尽力想表现得坦然些,但他眼中偶现的无奈,却将他内心的惊惧表露出来。
  ——谭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唐婉父亲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一片涌动的血色。血色在夜里弥漫,还伴随着一些奇异的声响,那是刀砍进骨骼的一刹那,刀锋与骨骼磨擦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唐婉的父亲至今仍然无法想象。
  刀锋在肆意翻飞,毫不停顿地在一对中年夫妇身上起起落落。撕心裂肺的惨叫,一点都不能惊扰持刀者冷酷的脸。那时必定有些血会溅到持刀者的身上,或者脸上,血液与他接触的瞬间一定还是灼热的,但持刀者却毫无觉察。他比一个屠夫更专业。
  那一晚,很多人在夜里都听到了那对中年夫妇的惨嚎,有很多人从此后心里再也消不去一份对夜的惊惧。
  唐婉父亲纵然是军旅出身,在翻看那些资料时,心里仍然生出阵阵惊悸。待他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时,胃里一阵痉挛,他强忍住不让自己失态,但当他走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胃里却翻江倒海般,让他再也承受不住。
  那一次,唐婉的父亲在路边呕吐了好长时间。
  那些血腥便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时时困扰着老人。有一次,他梦到持刀者带着满身血迹站到了他的面前。刀锋已浸满血渍,它挥舞时挟杂着凌厉的刀风。他跌跌撞撞地向黑暗深处逃窜,但那把沾满血渍的刀仍然不离他的身前,他每次转头,都可以看到刀离他近在咫尺。而他终于摔倒在地,终于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持刀者便伫立在他身前了。他抬起头,看到持刀者满脸血污,根本不能看清他的模样。但这持刀者盯着他,狰狞的脸上忽然有了表情——他在笑。笑让他的脸部肌肉开始抖动,那些血污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他的脸便也渐渐显出本来的模样。
  唐婉父亲那时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比沾血的刀锋更让他惊惧的是,他终于看清了持刀者的模样。
  ——谭东!
  其实唐婉的父亲在查看那些资料时,便知道那些事都是谭东所为,但是,在梦里亲眼见到谭东狰狞的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便足以击溃一个老人所有的意志。
  唐婉父亲不记得在梦里谭东的刀是否落了下来,但他在接下来更多的梦里,梦到女儿一个人在黑暗里哭泣,那些涌动不停的血污正一点点地向女儿逼近。到这时他已经顾不上心里的惊恐了,他眼见着女儿与谭东的关系日益亲密,谭东每日里柔柔顺顺的什么事全依着女儿——这些全是假象,是谭东用他的外表蒙骗了唐婉。到了这时,在惊惧之外,唐婉父亲又多了层痛苦。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谭东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在唐婉面前。
  如果他将这一切告诉唐婉,那么这必将唐婉心中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那些如梦魇般的往事,是任何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所以,唐婉的父亲惊恐之外才会觉得痛苦。但因着一份父爱,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拯救身处危难之际的女儿,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得让谭东远离唐婉。
  他曾试图给谭东一些钱,还让现在在派出所的几名旧属下警告谭东,当这些全不能奏效的时候,他只能捧出最后的杀手锏,威胁谭东如果再耽于唐婉身边,必将他的往事向唐婉全盘说出。这就是谭东忍痛将要离开唐婉的原因,并且,往事重新揭开了谭东心中的隐患,决定离开这城市,也正源于此。
  身处足球场的唐婉父亲,眼见着这晚谭东卖力地背着唐婉母亲一路奔跑,那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己是否错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逝。但现在,谭东却带走了女儿,这让他的愤怒不可抑制地再次喷薄而出。
  谭东深爱着唐婉,这一点,老人心里非常清楚。
  但这丝毫不能让老人心安,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曾经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唐婉父亲驱车去往位于城市西郊的青龙山公墓,在那里,他面对两块墓碑久久不语。
  墓碑后面,长眠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持刀者肆意疯狂的夜晚。唐婉的父亲来看他们,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凄惨的死因,还因为现在,这两个陌生人与他之间已经有了密切的联系。
  唐婉父亲那时忽然觉得自己与这对中年夫妇离得很近,他想到如果不能阻止唐婉跟谭东在一块儿,自己将会得到跟这对中年夫妇相同的结局。
  有些人伤害的,往往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唐婉父亲离开墓区的时候,再一次注视墓碑上的两个名字。
  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姓谭,他是谭东的父亲。

第7章  什么都不想吃了
 
  所有的媒体都在说地震的事。
  发生在本市二十八日深夜的地震,其等级只有三级,这种级别的地震其实对人根本不能造成伤害。事实也证明,二十八日晚的几次震动,只震倒了郊区一些违章搭建的简陋房屋,市区内遭受到的最大损失,就是玻璃。还有玻璃在破碎后跌落到街道上时,砸伤了一些群众。
  地震局的有关专家再次在媒体上现身,重申本市绝无可能发生五级以上地震的诸多原因,进而希望广大人民群众不必为二十八日晚的几次小级别震动而惊慌,更不要因此影响正常的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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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4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公安局局长也发表电视讲话,宣称如果有谁胆敢利用地震在群众之中引起的恐慌从事违法活动,受到的必将是更严厉的处罚。
  市里因为地震召开紧急会议,各部委局委各区县政府最高领导参加会议。会议的唯一主题就是如何稳定民心,保持正常的工作秩序与生活环境。会后各单位都在本系统或辖区范围内开展了大规模的宣传活动。一方面组织群众学习地震的基本常识,及当地震发生时的自救办法,另一方面,尽力宣扬本市不可能发生大级别地震的种种原因。
  但这些努力依然不能消除地震在城市里引起的恐慌。
  所有的商场超市在二十九日那天家家人满为患,收银台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被抢购的商品主要是食物和各种生活用品。各商场几乎动用了所有储备,有些还擅自提高了价格,但这依然抵挡不住疯狂采购的人潮。
  城市里所有空旷些的绿地广场、运动场,都被人私自搭建起了简陋的“防震棚”。城管与公安部门在依法管理时,与群众发生争执,最后的结果是城管公安悄然退去,有关领导亲自出面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但全不能奏效。那些防震棚形态各异地盛开在城市里,很多人以此为家,俨然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
  各政府机关及下辖的单位,虽然还在正常工作,但众多私营企业公司,在众多职员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暂时停业。
  汽车站火车站售票口,购票的长龙从售票厅一直排到了外面广场上。很多人在面对即将的灾难时,选择了逃避。他们与自己在外地的亲朋好友联系,在得到允诺之后,纷纷去往其它一些城市,来躲避将要发生的灾难。在这些外流的人潮中,还包括众多来这城市打工的外地民工。
  除了商场超市生意火爆,还有一种行业也迎来了高峰,那就是各家旅行社。选择这时候出门旅游的人其实是选择了观望的态度。他们对旅行线路几乎不加选择,旅游时间大多在一星期左右。这样,既能将可预见的灾难消解于无形之中,而且还可以利用这闲暇时间游览山水,怡情养性。
  时间已经是六月底,各大中小学全都迎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这让校方全都吁了口气,暗中庆幸省却了不少麻烦。
  往年的这个时候,校园里该是一片寂静。但今年显然不同,学校的运动场成了附近居民躲避地震的绝佳去处,因此,那些防震棚也在学校里出现。校方虽然有心出来制止,但民心所向,连城管公安都管不了的事,单靠学校保卫科那几个人,根本就无计可施。
  沙博在假期里仍然呆在学校中,他最常去的就是电教馆。电教馆里有网,他在网上有朋友,大家聚一块儿天南地北一通神侃,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能打发了。今年学校里变得异常喧闹,让他觉得挺新鲜。在从宿舍去电教馆的路上,他常会故意放慢脚步,经过操场时,经常伫足停留好一会儿。
  操场上搭起的防震棚各式各样,漂亮些的就是那种外出旅游用的小帐篷,颜色鲜艳,又不占多大地方。丑陋些的就是那种用竹竿搭成架子外面再盖上墨绿色油布的棚子。喧哗的多是些孩子和妇女,孩子们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兴奋不已,新结识的小伙伴们呼天抢地地在帐篷中间来回奔跑追逐。而那些无所事事的妇女们,也围坐在阴凉的地方叽叽喳喳扯家常,到了饭前,便会各自散落到自家的防震棚前,在门边的锅灶内飘起一阵阵饭香。
  校园里第一次出现这么浓郁的生活气息。
  这天早上,沙博卧床未醒,便接到杨星的电话。杨星说他跟小菲正在往学校来的路上。沙博恍惚了一下,想起学校已经放假了,这俩人怎么还不回家。但他来不及问,那边的杨星让他在宿舍里等他们,便挂断了电话。
  沙博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算算时间他们该到了,这才起床洗嗽。等半天,还不见杨星和小菲来,加上肚子饿了,便想到学校外头的小吃摊吃点东西。出了门,怕与杨星走岔了,又回来在门上留了张条。
  走在校园里,操场那边又是嘈杂一片,谁家的几个孩子不顾太阳明晃晃地当头照,疯了般来回奔跑,女人喝斥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响起,声音尖锐且带着旋律。沙博哑然一笑,绕过操场,顺着连接宿舍楼与校门的那条水泥路下去。
  沙博本来有早起的习惯,今天睡到这会儿,因为昨晚熬了个通宵,一直到快五点了才睡。网上名叫忘忧草的女孩陪了他整整一夜。
  忘忧草实在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她与沙博在网上刚认识那会儿,有些胆怯,总要沙博说上三句话,她才回一句。后来大家熟悉了,她性格中活泼的一面渐渐显露,也能偶尔跟沙博开些玩笑了。沙博想象中的小镇女孩,一定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大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对她们应该有足够的诱惑力。但是忘忧草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她非常安于小镇平静的生活,喜欢那种独立于尘世之外的田园风光。现在这种社会,安于平静的人已经不多了。沙博在跟忘忧草聊天的时候,便把她发来的照片打开,在说话的空隙里,盯着女孩看。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一片葱郁的葡萄园中,应该是早晨,园间飘荡着薄薄的雾岚,女孩便微笑着穿行在葡萄架与雾岚之中。一袭曳地的白色棉布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装扮着一个纤瘦的女孩。女孩有着窄窄的肩,瘦瘦的腰,长裙舞动间,搅动雾岚,女孩看上去便多了些出尘的味道。女孩在微笑,有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那白皙的面庞便多了些灿烂的感觉。女孩的笑安静极了,像是雪域中一朵雪莲,让人面对时,即使是再躁动不安的心也会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后来离开电教馆时,沙博心里柔柔的充满温情。
  与忘忧草在网上已经聊了两个多月,俩人虽然从不曾向对方表白什么,但在他们之间已经形了一种深深的默契。沙博到网上来,最想见到的就是忘忧草,而忘忧草,也总会在与他相约的时间,如期而至。
  光是这份默契,就已经能让沙博陶醉了。
  这晚俩人聊得晚了,不知觉中,天边已现出微白。黎明将至,沙博离开电教馆回宿舍。电教馆在一幢教学楼的第六层,沙博顺着楼梯下楼时,脚步声在空旷静寂的楼道里回荡,有些森然。但沙博那会儿已经很疲惫了,特别是眼睛,在显示器前坐了一夜,酸涩得像眼皮上压了重物。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回到宿舍倒头大睡一场。
  晕眩就在这时再次发生,甚至沙博还没有来得及思想。
  先是黑暗变得明亮起来,但那无疑仍然是黑暗,它们跳跃着,舞动着,很快占据了沙博的整个世界。因为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沙博在眩晕开始时,飞快地扶墙而立,再慢慢地蹲下身来。
  那些闪亮的黑暗转动得越来越快,沙博的唯一感觉就是天旋地转。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在公园马戏团看过的一场飞刀表演。演员蒙上眼睛,将手中的飞刀连续抛出。在他对面有一个大大的转轮,另一个人四肢被固定在转轮上,在那演员飞刀出手之前,轮子在旋转。
  ——天旋地转。
  透过那些闪亮的黑暗,有一些景物模模糊糊地映现出来。其实景物仍然是由一些黑暗组成,只是那黑暗渐渐有了明暗的层次。是一场火,黑色的火。黑色火焰很快膨胀起来,漫山遍野。沙博看清了火原来燃烧在山上,那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便使劲想,那是哪里的山?
  火焰的高度大约一人多高,它们层层排列开来,极有规则。沙博还想看得再仔细些时,更深的黑暗来了,他甚至不能分清黑暗与明亮的区别。
  转轮又开始转动,天旋地转的感觉驱散了火焰。
  火焰渐渐熄灭,明亮的黑暗终于静止下来。
  沙博仍然蹲在墙角,双目紧闭。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眩晕已经结束。
  后来沙博躺在宿舍的床上,双目仍然有胀痛的感觉。每次眩晕过后,他都极度疲倦,仿似那些晕眩需要损耗他太多的体力。所以,这晚他根本无暇去细细思量晕眩时见到的火焰,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黑色的火。但那火烧得极为短暂,便被一阵铃声惊忧。沙博懵懵懂懂接听电话,是杨星和小菲。
  走在阳光里的沙博故意不让自己去想晕眩与睡梦中见到的黑色火焰,因为照他以往的经验,晕眩时见到的景物很多都毫无缘由,如果每一样都必须到现实里去求证,那将会是非常辛苦的事,而且显然不智。
  这个暑期的校园与每年不同,这让沙博的心情开朗许多。如果没有这些来避难的人,那他必将又要独自度过一个冷清的假期。
  到外面小摊上吃了早饭,心里惦记杨星跟小菲是不是到了,所以付了钱沙博就直接回宿舍。在宿舍楼下的空地上,他看到杨星跟小菲拎着一包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向路这边张望。
  先是小菲看到沙博过来,便拉了一把杨星。杨星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一只鞋盒。他耷拉着脑袋,没精打彩的样子,抬头朝沙博来的方向望一眼,那眼神也软软的毫无力度。于是沙博便想,这家伙一定出了什么事。
  “老沙老沙你干嘛去了让我们等老半天。”小菲蹦蹦跳跳地过来。
  沙博瞪着她,再看看杨星,沉着脸说:“现在已经是假期的第三天,你们俩为什么还没回家?”沙博早就知道杨星和小菲俩人的家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按照惯例,他们放假之后应该各自回家。其实沙博在问话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但作为老师,他还有义务要问。
  小菲嘻嘻一笑:“老沙你别那么婆婆妈妈,放回假容易吗,你就给我们点自由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沙博哼一声,“你们在学校里成天粘一块儿,现在放假了还不想分开。”他再瞅一眼那头蔫蔫巴巴的杨星,接着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惹什么乱子,否则有你们哭的时候。”小菲夸张地点了一下头,重重地“嗯”一声,算是回答了沙博。
  沙博领着他们往宿舍去,路上问:“今天找我什么事,不会是兜里没钱了吧。我可告诉你们,我赚点工资钱也不容易,甭打我的主意,没钱了趁早回家,我最多一人赞助你们一张车票。”小菲不屑地哼一声:“老沙你寒碜人能换点有新意的吗?我们要没钱抢银行也不会往你这儿来。”“那你们好容易逮着点自由时间,不好好享受你们二人世界,跑我这儿干嘛?”“我们不把你当朋友吗,怕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寂寞,来看看你。”“这话我听着心里发慌,你们肯定又惦记上我什么了。”小菲嘻嘻一笑:“老沙你这是让人惦记怕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沙博皱着眉道:“谁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想不怕都不行。”到了宿舍,小菲老老实实坐书桌前的椅子上,杨星则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头埋枕头里,好像困到了极处,又像疲惫到了极点。
  小菲睁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沙博,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沙博偏偏不问,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说:“老沙,跟你商量点事,你那厨房能借我们用用吗?”沙博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俩孩子大老远跑回学校来,就为借他的厨房做点东西吃?自己跟这俩孩子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说他们谁下过厨房。沙博就露出满脸狐疑,用些审视的目光瞪着面前笑嘻嘻的小菲。
  小菲被沙博瞪得不自然起来,她尴尬地再笑笑,忽然转身到床边,把蔫蔫巴巴的杨星拖起来:“这事儿还是你跟老沙说吧,别什么事都让我打先锋。”杨星还是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胡乱垂在腿上,跟多少天没吃饭似的,唯有那眼神依然带着些桀骜不逊。杨星当然不在乎沙博审视的目光,但要说的话显然让他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他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坦然地说:“我生病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沙博半天没吱声,杨星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的,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杨星瞧着沙博惘然的神色,赌气似地再大声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沙博笑了,先是脸上荡漾着些笑意,接着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杨星恼怒地站起来:“老沙你再笑我可跟你翻脸了。”小菲也嗔怪地冲沙博翻白眼:“老沙这就你不对了,我们把你当朋友,才把这事跟你说,你别老这么嘻嘻哈哈的行吗?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沙博连连点头,嘴里“嗯嗯”答应着,但脸上却还是收不住笑。
  “好了我不笑了还不行吗?”沙博冲着杨星说,“既然你什么都不想吃了,还要借我的厨房干嘛?”杨星又一屁股坐床上去,露出些委屈的表情:“我什么都不想吃了,可是我饿你知道吗?饿极了看街上跑的狗都掉口水,可是,可是什么吃的摆到我面前,我都一点胃口没有。”看着杨星精神萎靡可怜巴巴的样子,沙博不笑了,他意识到这俩孩子现在真的遇上了麻烦。但杨星说的话他还是不能理解。
  边上的小菲插话道:“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见吃的就恶心,硬往他嘴里塞,简直跟要他命似的。好容易吃点下去,不一会儿肯定吐出来。吃那么一点儿,吐出来一大堆,真是亏大了。”沙博问:“有病干嘛不去医院瞧瞧。”小菲说:“去过了,那些医生除了乱收费,还就尽出馊主意。他们替杨星检查了肠胃,结论是比一般人还正常,这样,他们就没辙了。最后开点开胃的药,还让我们没事出去多转转,兴许能碰上想吃的东西。”“所以你们就去转悠了,这一转悠就转悠到了想吃的东西。”这回小菲没说话,床上的杨星一脸疑惑地说:“也不敢确定想吃,但我总得试试不是,要不,再过个把星期,非得把我活活饿死。”这下,沙博算是全明白了,他瞧瞧杨星,再瞅瞅小菲,最后目光落在杨星一进门就丢在门边的那鞋盒上。像是回应沙博的目光,那鞋盒里“扑扑”有了些响动。沙博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鞋盒里会是活物。
  这时杨星站起来道:“反正事情都跟你说了,我们这趟来就为借你厨房,借不借你给句话吧。”沙博无奈地苦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借吗。”杨星勉强笑笑,跟小菲对视一眼,俩人不再迟疑,小菲拎起鞋盒,杨星径自出门往厨房去。教师宿舍每间配有一个小厨房,大约五六个平方,杨星小菲来这里多了,早已轻车熟路。沙博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俩孩子要搞什么鬼,便跟在他俩的后头。
  厨房门口,他看到杨星手里绰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慢慢向鞋盒走去。他的神态这一刻都起了变化,好像握刀的瞬间,那些失去的精神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他变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了。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显然用了全力。他慢慢向那鞋盒走去,脸上最后露出贪婪的表情。
  沙博惊异杨星此刻的变化,只觉心内有股寒意缓缓升起。
  那边的杨星已经掀开了鞋盒盖,右手的刀在同时高高举起。
                 
  中午的时候,沙博小菲和杨星在华联广场边的三峡饭庄吃饭。沙博喜欢吃辣,而三峡饭店的老板打四川来,做出来的每道菜都合沙博口味。沙博跟小菲吃得手不离筷,嘴儿没停下的时候。他们对面的杨星满面愁容,两手托着下巴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们。
  杨星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沙博心里有种下意识的快感,咀嚼食物的声音就更大了些。那边的杨星翻翻白眼,大声抗议:“老沙你要再这样我可当你故意的了。”沙博不理他,吃得更欢了。
  小菲有些心疼杨星,放下筷子叹口气:“杨星你这病可真够怪的,自己吃不下东西也还罢了,千万别再添新毛病,看别人吃也犯恶心。”沙博有心想笑,但看杨星跟小菲把小脸都板住了,便把笑咽回去,说:“杨星你也别愁眉苦脸了,呆会儿等我们吃完,陪你到菜市场走走,看有什么合你口胃的,咱们买回去,我那厨房再借你一次。”提到厨房,沙博恶心了一下。
  厨房里现在已经打扫干净了,连一根毛都没剩下。那些骨头跟毛,都被小菲装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丢到楼下垃圾箱里了。沙博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把刀来,便决定回去一定要把那把刀给扔了。因为那把刀曾经在杨星的手里,毫不迟疑地斩下一条金巴狗的头。
  杨星斩落狗头的手法干净利落,他左手将狗拎起来,重重摔在地上。那狗便直挺挺在躺地上不动,身体摊开了,微有些抽搐。杨星就在这时,手起刀落,刀锋准确地落在狗脖子上,一道血柱溅起,狗头便滚到了一边。
  那可是条漂亮的金巴狗,全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狗脸被白毛覆盖,一圈嘴唇黑得发亮,看起来特别憨厚可爱。现在狗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脖子的断口处不断涌出鲜红的血,那血很快就染红了它身上白色的狗毛。
  小菲已经躲到了沙博的背后,沙博直皱眉头,有心要喝斥杨星两句,但想想杨星刚才持刀斩落狗头时的神态,喝斥的话就在喉边,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后来沙博跟小菲在外头看电视,杨星就一个人呆在厨房里,替狗剥皮,然后剁成块状,烧了半锅。
  那半锅狗肉杨星只吃了一口,便把它们全都倒在了垃圾袋里。
  杨星说,狗肉有股臭味,一到嘴里,便恶心极了。他还说,如果他要是把狗肉咽下去的话,一定会把肠子都吐出来。
  沙博虽然对那锅狗肉没有兴趣,但听了杨星的话,还是把鼻子伸到垃圾袋前闻了闻。不管什么肉烧出来后看着都差不多,所以沙博恶心的感觉没有开始那么强了。那锅狗肉杨星下了很多大料,还有十三香,所以闻起来很香。没有杨星说的臭味,沙博便想到杨星是个病人,病人跟正常人的感觉肯定有所不同。
  后来三个人就坐在了三峡饭庄里。
  沙博问起杨星和小菲这个假期打算怎么过,俩人相视一眼后,没有说话,但在下面,俩人的手却握到了一处。
  小菲说:“杨星现在成这样了,我能忍心离开他吗?”而杨星想了想,说了三个字:“找吃的。”上哪去找吃的呢?沙博想,关键是现在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心头生出股寒意。他想到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什么都不想吃的人,什么都不想吃了,那么,这世界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沙博有些不寒而栗,他对面的小菲一脸茫然,杨星依旧是副软绵绵可怜兮兮的神情。杨星已经快饿晕了,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他每天只能喝点水。就算喝水,他也只能喝很少的一点。
  这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哪去找点东西吃呢?

第8章  从蓝色箱子中醒来
  她没醒过来之前就觉察出了刺痛。脑袋两边太阳穴的位置,好像插进来两根尖细的针。这种痛实在太微妙了,它们隐而不失,隐而不发,却又执着而坚定地折磨着她。
  她醒过来时,觉得满目都是刺眼的光亮,但瞬间过后,那些光亮如烟般消散,黑暗迅速取代了它。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一片空白,眼中的黑暗又不能给她任何现实的提示,于是,她最初以为自己身处一场梦境之中,但梦中的黑暗也不会这么浓。
  脑袋还在隐隐地痛,身体好像变得很重,想要移动一下都是非常艰难的事。她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坐起来的念头。现在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躺在一张略显坚硬的床上。这肯定不是自己那张柔软宽阔的床,除了床单的质地不同,还因为她睡在这床上,有种极端压抑的感觉。
  那种压抑来自何方,她无从得知,黑暗里,她无法得知任何跟处境有关的情况。她只能这么仰面躺着,凝视着黑暗,呼吸着黑暗,让自己沉入黑暗。
  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的。
  她还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出了汗,但身体却仍然冷冰冰的。她像置身在烈日下的海滩,身子浸在海水中,而头却坦露在骄阳之下。
  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身体浸得如冰样寒。她想自己一定是冻僵了,否则为什么不能移动身体呢?既然身体变成静止的了,那能动的就只有思维了。而且,她现在确证自己是清醒的。
  想些什么呢,想自己是不是身处梦魇?
  梦的感觉不会如此真实,而且,人在梦中是不会觉出疼的。
  如果不是身在梦中,哪里的黑暗会这么浓呢?
  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了寂静。她觉得寂静也像黑暗一样浓。她吞咽口水与眨眼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实在太静了,她只倾听了一会儿,就无可忍受了。她想大声地叫,不管怎么叫,只要能发出点声音就行。
  但这对于她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她嘴巴费力地张开,喉咙里几个音节晃悠了一会儿,又无声地滑落下去。这让她恐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到那深深的寂静中去了,她成了寂静。
  看不见,听不着,思维是惟一剩下供她驱使的行为。
  ——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忽然开始恐惧起来,她想到如果这些黑暗和寂静永远都不消失的话,她岂不是就要永远像个死人样躺在这里?
  还是这里本来就是地狱?
  想到地狱时,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呻吟过后,她怔住了,因为在寂静里,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呻吟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再微弱的声音也能打破沉寂。她像受到了鼓舞,冲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声音,那些声音模糊不清,但却让她看到了希望。
  而且,她在吐出那些嘶哑的声音的同时,发现手脚也可以轻微移动了。
  她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动着,嘶叫着……
  她蓦然停住了动作,心跳却陡然加快了许多。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她无法辨别来自何方,却一下子弥漫在她周围。
  她仔细倾听,那声音又连续响起来。好像有人在她不远的地方敲鼓,鼓声异常沉闷。
  她还是无从辨别那声音的方向,但没用多久,另一种声音传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想,便有一束光亮涌了进来。
  光亮那么强烈,像是把天冲开了一道缺口,那些光亮浪一下泼下来。她虽然及时闭上眼睛,但还是觉得双目瞬间被刺伤了,还有脸上的皮肤都有被烧灼的微痛。
  光亮里有些阴影飘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自认为可以适应那些光亮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来那光亮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强,她立刻又想到,光亮是被一个阴影挡住了许多。那阴影此刻就直直地落在她视线里,她很快就分辨出那是个人的形状。
  她全身的神经都骤然收紧,一些恐惧扑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阴影有着煞白的脸,细瘦的身子被裹在一件黑色衬衫里。那黑色衬衫只解开领口最上面一个扣子,袖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阴影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他的下巴尖得像把椎子,两颊深凹进去,鼻子便显得特别挺,卡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特别大。
  她终于记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在公司电梯里。
  所有失去的记忆此刻都纷沓而至。她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思维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她又晕了过去。
                 
  他盯着躺在箱子里的女孩,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有了许多下意识的快感。那箱子像一口棺材,但却比棺材要宽敞许多,几乎占据了这个房间一小半的地方。箱子用楠木做成,结实极了,而且,箱子里面,他还用上好的隔音材料做了修饰,这样才能保证那女孩在里面发出任何声响,都不致于传到房间外面。
  这个箱子做成已经三年多了,现在里面躺着的,是第七个女孩。
  他已经从那女孩随身带的包里翻出她的身份证,知道她的名字叫袁莉。袁莉,他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像箱子里的女孩一样普通。
  现在这个普通的女孩已经成了他的猎物,他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来给她一个教训。他盯着袁莉的面孔看,那张脸上本来应该化着整齐的妆,但现在妆花了,黑色眼影垂了下来,耷拉在眼睛下面像一截长长的眼屎。还有因为出汗,她的脸上清晰地现出几道粉底的痕迹。
  他去找了条毛巾,浸了水拧干,过来替袁莉擦脸。
  他不喜欢跟一个邋遢的女人呆在一起。
  现在袁莉的脸干净了,他俯下身看得很仔细。原来这女孩的皮肤还很白皙,那么她为什么要化那些很俗气的妆呢?他想了想,很快便释然了。他现在认定了这是个极其肤浅的女孩,否则,她怎么会在电梯里那么放肆地讥诮一个陌生人呢?
  想到这女孩在电梯里的言行,他立刻就愤怒起来。
  他会好好教训这个女孩的,他要让她知道,瘦人也有自尊,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贱踏一个瘦人的自尊。
  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教训她,他想了会儿,便决定就这个问题好好跟袁莉商量商量。
  袁莉被打了镇静剂,已经昏睡了一整天。刚才他听到箱子里有动静,打开箱盖。袁莉肯定被吓坏了,他从她再次昏迷前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她为什么会这么惊惧呢,她在电梯里不是还很张狂吗?
  他心里充满了些恶意的快感,替袁莉检查了一下,确信她的身体无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箱子边上,等着箱子里的女孩醒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袁莉脸颊的肌肉动了动。他赶紧把椅子往后面移了移,确保袁莉睁眼时不能看到他,否则,她要再晕过去就不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确信袁莉已经醒来,这才慢慢踱到箱子前,袁莉看见了他,身子竭力扭动着,满脸都是无法抑制的恐慌。她张大了嘴,发出些含混不清嘶哑的叫声。那些叫声极微弱,却好像从她五脏六腑中发出来的一般,让他听了紧皱眉头。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他说话了,他的嗓音还很浑厚,磁音很足,普通话也很标准,不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
  “为什么要害怕呢?”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平静地谈谈吧,这样,对你和我,都有好处。”袁莉停止了扭动,显然他的话打动了她。但是,她眼里依然是消抹不去的惊惧,好像此刻她面对的,是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怪物一般。
  他心里有些生气,但面上却表现得更平和了些。他说:“我们谁也不想在这样的场景下面对,但是,我们现在面对了,所以,你我都已别无选择。”袁莉呆呆地盯着他,好像在琢磨他的心思,猜度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很快就搞清了形势,她虽然还没有说话,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微笑了。他微笑时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还有眼镜背后露出来的目光也柔柔的,好像丝毫不具杀伤力。这让袁莉的胆气壮了许多。
  袁莉想,也许他并不想伤害自己,他只是想寻找一个机会向自己献殷勤。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像是在向她献殷勤。
  他走到了箱子边上,柔声道:“我想我们最好能创造一个平等交谈的氛围,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扶你从这箱子里出来。”袁莉怔了怔,好像不相信这么温柔的话语出自面前这个男人之口,但看他此刻脸上的微笑,眼中显露的期待,她又不得不信。于是她想,也许这个男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可怕。
  他俯下身来了,轻轻托起她的身体,扶她坐起来。她这时身上有了些力气,但显然还不能完全支撑身子,所以,最后他轻轻抱起她,把她放置在一把椅子上。
  这时袁莉才能看清这个房间。房间大约二十个平米不到,四壁一片雪白,西侧摆放着她刚刚离开的那口箱子。长方形的箱子漆成了深蓝色,那是种想象中大海的颜色。在箱子的对面,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椅子分置在桌子的两侧,现在,他们俩人就分坐在这两把椅子上。中间的桌子小巧而精致,上面有两只装了水的玻璃杯。杯子是最简单的那种,却显得特别细长,里面的水一看之下便知道是纯净水而不是别的饮料。
  房间简单得干净利落,袁莉心里又警觉起来。
  没有谁家的房子会这样布置,特别是那口大箱子,虽然漆成了深蓝的颜色,但看着还是像一口棺材。
  “我想你一定对我有一些误解,所以,我特别想有一个让你了解我的机会。”那精瘦的男人说话了,声音依然柔柔的,像面对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
  袁莉沉默着,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但却能忍住不问。多年一个人在外闯荡,让她多少具备了些面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我采取的方式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你是谁?”袁莉终于说话了,声音仍然嘶哑,但说话已经不费什么劲了,“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想要干什么?”精瘦的男人笑了笑,脸上的线条更柔和了些。
  “我会自我介绍的,也会告诉你你怎么来到这里,所以,你不用紧张,更不要再害怕,否则,我心里会不安的。”“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莫非你忘了,我们曾经见过,在电梯里,你跟另一个女孩,你们站在我的旁边。你一定还记得你在电梯里说了些什么。”袁莉当然记得,她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只不过在跟同事开玩笑,那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希望跟我没有关系,这样,我就不会把你请到这里了。”精瘦的黑衣人轻轻摇摇头,眼里现出些无奈来。“可是,当时电梯里就我们三个人,偏偏我真的很瘦,我又没有办法装着没听见你的话。”“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那么我向你道歉。”“不用了。”精瘦的黑衣人摇头,“你不用道歉,因为我看出来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而一个人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愿,是不用道歉的。”袁莉说不出话来。她现在也不清楚当时在电梯里,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说了那两段话。她想辩解些什么,告诉他自己说那些话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因为心直口快的性格,想到了,就说了出来。她没有说,因为她想到,这些辩解根本就于事无补,如果这个瘦子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方来,那么他一定非常介意自己那番话,他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辩解。
  但是,精瘦的黑衣人却好像很大度的样子,根本没把袁莉电梯里那番话放在心上。他说:“我请你来,只想能有一个和你交流的机会,让你明白,人生得瘦,并不表明他就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袁莉怔了怔,立刻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取笑你。”黑衣人又笑了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他说:“你睡了那么久,一定饿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你先喝点水吧。”袁莉想说不用了,但她却说不出来。此刻黑衣人身上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她不自主就要受他的意志支配。她不想做任何忤逆他意愿的事,以免激怒于他。而且,经黑衣人那么一说,她真的觉得又饥又渴。
  黑衣人起身的时候,袁莉迫不及待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
  精瘦的黑衣人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带着吃的,我想,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喜欢听话的女孩子。”袁莉听出了黑衣人话里的意思,她便打消了在黑衣人走后,伺机夺门逃走的念头。黑衣人既然这样说了,他一定有了对付她的办法。她逃不掉的。
  门关上,袁莉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四处逡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而且,她的双腿此刻依然沉重,走动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这也是黑衣人能放心留下她的原因吧。袁莉心里暗暗猜度黑衣人掳她到这里的目的,一个单身男人,囚禁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他想要做些什么呢?
  这样想,袁莉似乎觉得轻松了些。如果这个黑衣人仅仅是因为需要一个女人的话,那么她就不至于会置身于一个危险的境地。或者,她还可以采取主动,以便争取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大约二十分钟后,精瘦的黑衣人回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四盘炒好的菜和一瓶红酒。那菜摆到面前的桌子上,袁莉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那些香气飘过来,让她的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
  黑衣人笑了,将一双筷子递到她的面前:“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吃吃看,看合不合口味。”袁莉呆呆盯着黑衣人,想了想,终于接过筷子。
  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这回吃起来竟是一发而不可止。对面的黑衣人微笑着摇头,给她面前的杯子倒上红酒,凝视着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漂亮的女孩一块儿吃饭了。”袁莉怔一下,主动端起酒杯,黑衣人笑得更温柔了些,与她碰杯,轻轻抿了口酒,说:“看来你是个听话的女孩,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袁莉目光大胆迎上他的:“你想要干什么呢,我一定全听你的。”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了些悲壮的感觉,但黑衣人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黑衣人笑了:“我对你很有兴趣,我想知道些你的事。”“我的事?”袁莉疑惑了一下,她没料到黑衣人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我是个经历简单的人,没有什么事会让你感兴趣。”“你错了,你的经历即使再平淡,但是,因为我对你的人感兴趣,所以,你那些简单的经历我一定也会感兴趣的。”袁莉沉默了一下,在心里选择哪些事情可以说给黑衣人听。
  “我出生在贵州一个小县城,父母是对特别普通的工人,这辈子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贵阳了。我那时学习的唯一动力就是能够离开那小县城,我做到了,大学四年,让我更坚定了不回小县城的决心。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黑衣人听得很认真:“你真是个挺简单的女孩。”“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切全都得靠自己,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泼辣,好像很精明能干的样子。但是,回到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会觉得特别疲惫。很多时候,我都想着能有一个人来帮帮我,给我一点的依靠。可是,虽然在这城市已经呆了三年多,但我还是不能看清这城市。往你身边来的男人,都怀有目的,他们也许会一开始给你些小恩小惠,如果你接受了,他们会向你加倍索取回报,你要付出的,也许是你的全部。我清楚这一点,但是仍然心存幻想,这是我最矛盾的地方。”袁莉说得心里伤感起来,她想到,如果那天晚上有一个男人能送她回家的话,她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处境了。
  她的伤感落在黑衣人眼中,黑衣人摇头轻叹,轻轻抚住了袁莉搁在桌上的手。袁莉的手颤动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黑衣人说:“女人一个人在这城市生活,真的很难。”“我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他们在电话里最关心的,不是我每个月赚了多少钱,也不是我找没找到男朋友,甚至不是我是否吃得好穿得好,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我是否平安。在一对老人心里,女儿的平安,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黑衣人此刻显然已完全被袁莉的话打动,他低头轻叹:“天下间只有父母对子女的关心,是最纯粹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再凝视着袁莉:“你要记住父母对你的关心,以后小心保护自己,让自己平安。”他顿一下,又说,“你还记得我那晚跟你说的话吗:不要深夜回家。”那晚的记忆浮上来了,袁莉心里惊悸了一下,但随即便重重地点头。面前的黑衣人此刻显得挺伤感,那眼神柔柔地落在她身上,满是怜惜。袁莉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甚至有些可怜起面前的男人了。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也该跟你说说我的事了。”黑衣人说:“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兴趣。”袁莉忙不迭地点头,她对面前的男人,真的充满好奇。
  “我是个医生,毕业于京城一所著名的医科学校,毕业后在这城市一家大医院里任职。我不敢说自己医术如何,但我兢兢业业地工作,对待每位患者都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两年过后,我已经成为我所在科室的副主任,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着金鞍才骏的大好前程。在那时候,我又碰到了一个女孩,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恋爱了一年半,准备在那年的秋天举行婚礼。我的生活好像已经非常美满了,我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变故来改变这一切。”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的眼睛轻叹一声,削瘦的脸上这一刻满是沧桑。
  “就在我们决定结婚的那个夏天,省里组织医疗队去南非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南非的医疗环境特别差,而且生活非常辛苦,我们医院有两个名额,没有人愿意报名,后来,院领导就找到了我。我当时年轻气盛,再加上院领导对从南非归来后的种种许诺,终于决定参加医疗队。”黑衣人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所有的一切从此都改变了。”“在南非,工作与生活都非常艰苦,这些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就在我到达南非半年之后,我们所在区域爆发了一场瘟疫,我们医疗队立刻奔赴疫区实施救援。不幸的是,我在救援中也被感染上病毒,生命垂危,我也因此提前回国,国内的医疗设备可以挽救我的生命。”袁莉已经不知觉中沉浸到黑衣人的讲述之中。
  “我没有死,但从医院里出来,看到我的人差不多都不认识我了。”黑衣人自嘲地笑笑,“我原本一米八零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出院后,个子没变,体重却只剩下七十多斤了。我在周围的人眼中成了一个怪物。”袁莉听黑衣人语气里已经有了悲愤的味道。
  “我是个怪物,因为我瘦。不仅女朋友离我而去,就连医院的患者都不愿意让我来诊治他们。院方对我从南非归来后的承诺,也变得遥遥无期。没有患者来看我的门诊,没有同事愿意跟我来往,我的朋友也渐渐疏远我,后来院方又要将我调到后勤部,这样,我连做医生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我一怒之下,愤而辞职,远离那个让我不堪回首的地方。”黑衣人抚在袁莉手背上的手颤动了几下,然后,袁莉就感觉到了手上压力渐增。她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心里想原来这也是个可怜的人,自己那天在电梯里,真的不该讥笑他的。
  黑衣人悲愤的神情瞬间消失,他自嘲地再笑笑:“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瘦成这样的原因,如果我们再一次在那电梯里相遇,你还会再讥诮我吗?”“对不起。”袁莉真心地向黑衣人道歉,“我现在心里已经很后悔了,我不该嘲笑你,相反,我应该尊重你。”“尊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袁莉会选择这个词,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笑了。他的笑很特别,好像雨滴落在水池中,涟漪层层荡漾开去。先是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接着,两颊的肌肉开始轻微地颤动,最后,他的整个头都跟着晃动起来。
  袁莉惊异地看着黑衣人瞬间的变化。他先是那种带些淡淡讥诮的笑容,接着笑出声来,那声音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了纵声大笑。他面上的表情,也因而变得狰狞起来。
  笑容会让人变得狰狞,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因而,已渐渐消失的恐惧重新回到袁莉的心里。她不知道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怎么会让黑衣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黑衣人,竟是一笑而不可止了。他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狂笑中颤动。袁莉从笑声中,听到了危险的信息。
  黑衣人后来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在袁莉还未反应过来时,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袁莉此刻身子还有些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还没有恢复,而黑衣人的力气却大得出乎她想象。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支撑在黑衣人的手臂上,被抓住的胳膊也像要被扭断了般痛。
  “你要干什么!”袁莉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哭腔。
  “我要做什么!”黑衣人重复了一遍袁莉的话,眼神凌厉地瞪着手中软弱的女孩,继而又是几声大笑,那笑声疯狂且不加节制,好像被阻的奔流找到了缺口急泄而下。那汹涌的奔流挟雷霆之势,可以轻易摧毁人们辛苦建造的家园。
  “我能做什么呢?你说你应该尊敬我,可你却嘲笑了我,你嘲笑了一个你本该尊重的人!”黑衣人的面孔变得愈发狰狞起来,面颊因为颤动,两边的颧骨好像就要穿透皮肉的包裹,你甚至可以透过皮肉看到骨头的惨白。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袁莉挣扎着叫。
  “我不要你的道歉,道歉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吗!你侮辱了我,因此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可以帮你,你自己做过的事,就一定要自己负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袁莉也变得声嘶力竭了。
  黑衣人瞬间凝立不动,袁莉在他的手上也跟着静止下来。这种沉静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时间,然后,黑衣人竟似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把袁莉放在椅子上,一脸沉凝,好像正在脑中思索一件困扰他的事一般。
  袁莉此刻已是面色惨白,攸然而至的变故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意志。适才聊天时,黑衣人温文尔雅,袁莉几乎要相信他是个不具杀伤力的男人了。但仅仅是瞬间,一切又都反转过来,可怖的黑衣人再度出现,这一回,他将危险清晰地摆放到了袁莉的面前。
  袁莉在黑衣人思考时全身都在不住地瑟瑟发抖,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黑衣人会用什么办法来惩罚她。

第9章  母亲来了又去
 
  小菲发现杨星能吃葡萄了。
  那天晚上,杨星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已经饿得没什么力气了。这几天,他只喝水,小菲还到药店里买了些葡萄糖溶液来。杨星喝葡萄糖都会吐,小菲后来把它们一点点加到水里,杨星才能勉强喝下去。
  那晚杨星睡着了,小菲坐在床边吃葡萄。葡萄是从超市里买来的,一块儿买的还有好多吃的东西,但杨星连瞅都不瞅它们一眼。杨星睡着了,睡着的样子挺可怜,身子蜷缩得像只虾,一只手抵在肚子上,好像挤压就能让瘪瘪的肚子充实些似的,还有他的眉头紧皱,似乎在睡梦中都在思索该吃些什么。边上的小菲看着就很心疼。
  这时杨星和小菲已经回到了学校宿舍,宿舍看门人照例放假后便锁了门回家了,他们每天便从一扇打开的窗户进进出出。
  现在已经是杨星患上厌食症的第五天,这五天里,他们几乎转遍了这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希望找到些能引起杨星食欲的东西。但无论是进高档饭店,还是去街边排档小吃,杨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厌恶之情,那些美味都成了让他深恶痛绝的东西,而不多的几次勉强塞些吃的到嘴里,他都会呕吐不止,仿似吃下去的是毒药一般。
  事情到了这一步,沙博给他们俩的建议就是通知杨星的家人,让他们带杨星去省城或者京城的大医院治疗。杨星与小菲对此不置可否,待回到宿舍,俩人相视无语,杨星更是一脸郁闷,倒头便睡。小菲便在边上生闷气,不知道杨星为什么会这么倔犟,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告诉家人。
  为这事,杨星与小菲已经吵了好多次。
  杨星家里情况,小菲只零星听他提起过很少的一点。她只知道,他的家里并不富裕,只有他这一个独子,老爸老妈四十岁上才有了他,所以对他特别溺爱。现在,老头老太已经退休在家,身体都不是太好。这个暑假杨星说不想回家了,小菲开始也以为是杨星不想离开自己,所以也跟家里打了电话,说跟同学暑假期间外出旅游,可能会晚一些回去。后来杨星患上厌食症,而且愈发严重,到这个时候,杨星仍然不愿意回家,甚至不想把发生的事告诉家里人,这就不得不让小菲心生疑惑了。
  小菲和杨星都是那种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所以小菲也不避讳,当下就把心中的疑惑说了。杨星好像对这个话题很忌讳,一脸的不耐烦。他说:“如果你觉得烦了,明天就可以买车票回家。”小菲娇生惯养,在家里任性惯了,跟杨星在一块儿,也多是杨星让着她。这回杨星一句话算是惹恼了她,她当即摔了一个杯子,就要撒腿走人。慌得杨星慌忙抱住她,不住地说对不起。
  其实小菲生气的只是他说的那句话,现在他道了歉,再加上他饿得有气无力那模样,她实在不忍心再折磨他,便消了气,不与他计较。
  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接下来的两天,小菲看杨星越来越虚弱,忍不住又说了两次要告知他父母的话。每回杨星都粗声粗气地打断她,神态极为不耐。甚至当小菲与他争执时,他也不再忍让。
  小菲负气离开,奔回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真的准备立刻去车站买票回家。这时候,她从宿舍窗口,看到杨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宿舍楼下,失魂落魄地盯着她的窗口。杨星的样子落寞极了,再加上饿了这些天,好像连站都都站不稳了。他的模样让小菲心软了,狠不下心了。小菲奔下楼去,抱住了杨星。杨星也紧紧抱住她,那么紧,让她觉出了他内心的惶惑。
  小菲从那之后再不提将他的病情告诉家人的事,但内心的疑惑却始终未曾消除。
  这晚杨星睡着了,小菲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他看。
  小菲在吃葡萄,也不是想吃,就是让自己有点事做。小菲吃葡萄先把葡萄一粒粒剥开去皮,然后丢进嘴里,慢慢地抿。小菲吃葡萄时脑子里还满是杨星不吃东西的事,所以她有些惶惑,还有些恐惧。
  小菲想,杨星会不会死呢?
  死亡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小菲的心里,第一次便那么让她无所适从。她再看着睡梦中的杨星,两眼就涌上些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小菲跟杨星性格相投,属于特别爱闹的那种学生,平时看起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俩人走到一块儿,在别人眼里那真是臭味相投。小菲也真的挺喜欢杨星,跟他在一块儿,她随时都能感觉到快乐。杨星永远都是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而且特别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他追求小菲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在小菲不知不觉中,已经暗中收买了小菲同宿舍的五名女生,然后,小菲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小菲骄傲惯了,起初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但同宿舍的几个女生没事就在她面前念叨杨星,这让小菲心里生出了好奇。她也是个聪明人,她看出来同室的女生在为杨星办事,就想知道杨星用什么办法收买了自己身边的人。后来跟杨星接触多了,她也被杨星的性格感染,杨星是个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他根本用不着刻意去收买哪个人。
  可是现在,快乐的杨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短短几天工夫,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饿得脸都绿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状况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小菲想了会儿心事,掉了两滴眼泪,一袋葡萄就吃得差不多了。
  她又看了看杨星,杨星的嘴唇白惨惨的,干得起了皮。小菲下意识地把手中新剥的一颗葡萄送到他的嘴边,本意是想润润他的嘴唇,但葡萄的果肉沾到他唇的瞬间,他的上下唇分开,竟把葡萄含在口中。一阵细微的咀嚼,葡萄就被吃下肚去。
  小菲起初并没在意,手上的葡萄被杨星吃了,她接着再剥下一颗。下一颗还未剥完,她反应过来——杨星可以吃东西了。小菲一阵激动,为了验证,再次将葡萄送到杨星嘴边。葡萄还是顺利地被吃下去,而且,杨星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神色。
  小菲来了精神,将袋中仅剩的几颗葡萄全喂杨星吃了。
  然后,小菲也不叫醒杨星,径自奔出门去。没多一会儿她回来,拎着三袋葡萄。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三袋葡萄全到了杨星肚子里。杨星依然沉睡不醒,但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这时都舒展了许多。
  小菲面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做了件多大的事情一般。她趴在杨星的身边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还笑出声来。她这时想到该把这消息告诉沙博,就掏出手机来给沙博打电话。
  沙博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他说,明天一早他就买葡萄去看杨星。
                 
  沙博又梦到了火。
  黑色的火在山坡上熊熊燃烧,它们短短时间内,就占据了沙博的整个梦境。梦中的视线一刻不停地在移动,沙博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那些火焰蛇样舞动,但仔细看去,它们却是有形状的。
  火焰像是一面面火墙。
  真的像是火墙。火焰一排排整齐地燃烧,偶尔有些火球掉落下来,被风吹得四处飞溅,但这丝毫不能影响火在燃烧时的秩序。它们一排排井然有序,中间间隔一米左右的距离,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没有边际。
  火的世界。黑色的火。
  视线依然在这些火墙中间穿梭,有些摇晃的感觉,像是在躲避火的灼热。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但视线里仍然只有火,燃烧的黑色火焰。
  这时天已薄暮,可以见到火焰之上的天空,黑色的云层正慢慢降落下来。黑色的火,黑色的云层,被一些青白的颜色隔开。而那些青白,正被黑色逐渐吞没。沙博在梦里忽然意识到,也许视线的移动并不是寻找,而是奔逃。
  他在这时汗涔涔地醒来。
  沙博在夜里心神恍惚,觉得好像有件迫不急待要做的事,而他,却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这真的是件糟糕的事,沙博浑身都激荡着一些急欲喷薄而出的力量,但那些力量,却寻不到一处可以宣泄的通道。
  沙博知道这个夜晚是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下床,本想去操场上跑几圈,但现在操场上住满了躲避地震的人们,那些形态各异的防震棚在夜色里看上去,像是一个个饱满的蘑菇。
  沙博到了操场西边的看台上,在台阶上做青蛙跳。
  他也记不清上上下下跳了多少趟,直到双腿后来灌了铅样,沉甸甸地再也蹦不动了,这才疲惫地坐在台阶上。
  夜里的风拂过来,汗津津的身上有了些凉意。夜色中的天空显现种深邃的蓝,云的颜色却是黑色的。大片的云团在天际盘桓,丝丝缕缕互相纠缠在一起。一些或明或暗的星星遍布其间,像天空的眼睛。
  沙博几乎每夜都很晚才从电教馆回宿舍,但却记不清是否这么仔细地看过天空。这晚他看得入神,后来索性仰面躺在了台阶上。
  那些星星或静止或闪烁,很快就在沙博眼中朦胧起来。迷迷朦朦的星光逐渐幻化出了一些奇异的形状,它们让沙博的神思恍惚,一些睡意不可避免地掩过来。沙博汗津津的身子虽然被风吹干,但还是粘粘的很不舒服。可沙博太累了,他不想回宿舍了。他想,就这样睡吧。
  那些模糊的星光依然在变幻着形状,蓦然而至的一个时候,沙博眼前现出一座山来,山上是一眼望不着边际的葡萄园。夏日初升的阳光从山后折射过来,排列整齐的葡萄树上,所有的枝枝叶叶与果实都笼上了一层亮光。而在这些葡萄树中间的空地上,站着一位身着曳地白裙的女孩,一抹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白皙的面庞便多了些灿烂的感觉。
  沙博不待完全清醒,便蓦地翻身坐起。
  他终于想起,梦境中燃烧的黑色火焰,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那些火焰燃烧在葡萄园中,而他所有关于葡萄园的印象,都来自一个叫做忘忧草的女孩。
  忘忧草。沉睡谷。
  沙博想起忘忧草已经两天没有到网上来了。

第10章  黑暗中的惩罚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袁莉惊恐地问。
  黑衣人抱臂沉思,望着袁莉的目光里有些忧伤。他的忧伤这时成了袁莉所有恐惧的根源,她意识到,他的忧伤必定因为他将施于她的惩罚。
  黑衣人的思考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过程对于袁莉着实是种痛苦的折磨。她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又像一个溺水者,完全的无助让她几乎要歇斯底里了。她此刻依然全身无力,她数度挣扎要起身,却全都是徒劳。
  黑衣人必定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一个忧伤的男人和一个恐惧的女人,后来就那么静静地面对着,谁也不发出声音。渐渐的,袁莉眼皮沉重起来,一些睡意不可抑止地袭过来。她心里更加恐惧,在这关键时候,自己怎么能睡呢?
  忧伤的男人这时忽然长舒了一口气,仿似困扰他的郁结已经解开。袁莉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脸上就现出绝望的神色。她嗫嚅地道:“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只要你不伤害我,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的。”黑衣人忧伤地笑了笑,他说话又开始变得异常温柔。
  “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越来越讨厌血腥和暴力,所以,我不会再用那些方式来对待任何一个女人。”黑衣人顿一下,接着说,“如果你乖乖地听话,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袁莉不住地点头,一迭声道:“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黑衣人笑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做什么呢?”袁莉身子都已经在瑟瑟发抖。
  “不要问。”黑衣人道,“什么都不要问,这样才乖。”袁莉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嘴里答应着,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黑衣人同情地望着她,好像自己正在做一件极不情愿做的事。他叹一口气,慢慢转身出门。
  袁莉真的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全身仍在瑟瑟抖个不停。那种恐惧已经深入到她的五脏六腑,深入到骨髓深处。她现在已经不再相信黑衣人温柔的语气和不带任何杀伤力的忧伤,她坚信他是一个魔鬼,他要施加于她的,必定是一场她即使在梦中都不愿面对的灾难。
  在恐惧中,她的困意也越来越重。到后来她已不能抵抗眼皮的重量,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睡了或者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她的神思越来越恍惚,完全不由他控制。
  黑衣人后来出现在她的身前,她都恍然不觉。
  黑衣人看着行将睡去的袁莉,脸上忧伤的神色更浓了些。他知道食物里的药效已经发作,这个女孩将在睡梦中,接受自己给予她的惩罚。这样对她也许是件好事,无知无觉岂非便可以不再恐惧不再痛苦?
  接下来黑衣人便开始实施他的惩罚了。他进来的时候拎了一桶水,那水他在外面已经调到了适中的温度,不会让袁莉觉得冷,也不会觉得热。跟那桶水一块儿拿进来的,还有一条雪白的毛巾,一瓶力士浴波。
  现在看出来了吧,黑衣人要为袁莉洗个澡。
  他搬开了袁莉身前的桌子与椅子,让袁莉的前面出现一块空地。然后,他又盯着袁莉看了好一会儿,似乎为她脱衣服是件很让他为难的事。但洗澡不能不脱衣服,所以他还是走到睡去的袁莉边上,开始脱袁莉上身那件白色的紧身吊带背心。
  背心手感很好,软软的很有弹性。黑衣人轻柔地把背心从袁莉头上拿开,搭在蓝色箱子的边缘。袁莉的皮肤很白,虽然不算很丰满,但却有着纤瘦的腰和高耸的胸。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飘忽,好像面对一个半裸的女孩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袁莉的短裙脱起来更容易些,黑衣人只抬起了她的双腿便把它取了下来。
  袁莉穿了一条窄窄的粉色内裤,内裤边缘是蕾丝的花边,小腹处是镂空的薄纱,只在双腿交汇处有一块不透明的布片。
  黑衣人又沉默了一下,因为他需要费力抑制自己此刻的冲动。
  袁莉实在是个很诱人的女孩,她的身材比她的容貌更让人心动。白皙细腻的肌肤,如同羊脂玉般富有质感。一些优美的弧线在她身上起伏不定,勾勒出一幅让黑衣人心跳加快的画面。
  黑衣人想到不久前看到的一本书,里面提及完美的女人必须符合四个条件,它们分别是美丽、性感、优雅和时尚。袁莉也许称不上完美,但她的性感与时尚,却绝对可以诱惑出所有男人心底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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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我不同。黑衣人想,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侵犯这女孩的事,否则,我就会从此鄙视自己。我只是一个追求完整的人,我在给予这女孩惩罚的时候,需要一个干净的身体,所以才会替她脱去衣服。我不会做那些不道德的事,绝不会。
  黑衣人变得坚定起来,他再不犹豫,飞快地替袁莉解去胸罩和脱下内裤。现在,全身赤裸的袁莉就呈现在他眼中了。他的目光游移,虽然心里仍然有消不去的欲火,但他却能节制自己,开始用蘸了水的毛巾擦拭袁莉的身体。
  这对于黑衣人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手中的毛巾,不可避免地要滑过袁莉的胸、腰和小腹,虽然隔着毛巾,但那种柔软温热的质地,仍然让他心颤不已。一个毫无知觉赤身裸体的女孩,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占有,要抵制这样的诱惑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黑衣人额上已满是汗水,他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越来越难以抑制。
  他转身冲出门去。
  好一会儿,他全身湿淋淋地进来,神态已复归平静。
  那些浴波已经涂满了袁莉的全身,又被清水冲净。黑衣人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像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最后,袁莉又躺进了那个蓝色的箱子里。她睡得还很香,食物里的药效足够她再睡上一天一夜。那边的黑衣人又开始忙碌起来,他拿了拖把进来把地上的水渍拖干,然后自己出去也洗了个澡,再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衣黑裤,这才重新回到箱子前。他凝视着箱子里的袁莉,眼中的忧伤浓到了极致。
  黑衣人手上有一根一次性针管,里面已经吸满药水。
  药水是普通的地塞米松,这是一种糖皮质激素类药物,在任何一家医院或药店都可以轻易开到。这种药具有强大的抗炎作用,能抑制或清除气道粘膜炎症病变,是当前治疗支气管哮喘的基本药物。
  黑衣人一丝不苛地用酒精棉擦拭袁莉的胳膊,再缓缓将十毫安的地塞米松注射到她静脉之中。
  黑衣人出去洗了手,回来在房间里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出门。
                 
  袁莉醒过来时,发觉脸上凉凉的,原来她在睡梦中流了泪。
  屋里黑漆漆的,她没有办法知道时间。白天或者夜晚对她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她只害怕眼前的黑暗。黑暗太浓了,她不知道黑暗里还隐藏了些什么,而未知本来就是人类恐惧的根源之一。
  醒过来,她知道自己还躺在箱子里,而且,房间里很安静,那黑衣人显然不在房间里,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些。随即,她觉得身上有些异样,伸手抚去,才知道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赤身裸体让她有了些不知所措,但在黑暗里不穿衣服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便想黑衣人为什么会脱去她的衣服,难道他在自己睡过去时,对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又轻松了些,因为黑衣人只有做一件事,才需要脱去她的衣服。而如果那件事就是黑衣人说的惩罚的话,那么,她实在该感到庆幸。
  她的思维在黑暗里异常敏锐,她甚至想到了第一次做爱时的痛。那是学校里高她一届的男生,年龄虽然不大,但却已经是情场高手。他的手在袁莉身上轻轻抚弄,便让袁莉没了力气,瘫软在床上。然后痛感袭来,袁莉的尖叫倒并不完全因为痛楚本身,在那身尖叫里,她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些东西。
  那些痛感已经很遥远了,但想起来时袁莉还有些伤感。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那些即使与男生在床上都显得异常单纯的日子,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袁莉躺了会儿,觉得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便摸索着察看。她察觉不出黑衣人做了什么的迹象,这又让她心生疑惑。但她安慰自己,也许自己睡了很长时间,而有些痕迹是会自己消失的。
  后来袁莉悲哀地想,自己到底希望发生什么呢?
  这时,另一种感觉袭了过来,而且一来便那么强烈。袁莉觉得很饿,很饿很饿,饿得整个身子空空落落的。袁莉想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呢,两天还是三天,否则,怎么会饿到这种程度?
  饥饿开始折磨袁莉,她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甚至行将面临的灾难都被抛在了一边。房间里依然沉寂,黑衣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袁莉第一次盼望他能尽快出现,以便央求他去找些吃的来。
  黑衣人没有出现,袁莉要饿疯了。那种饿好像已经不仅仅是种生理的需求了,它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困扰与折磨。她必须要吃东西,否则,她会疯了的。
  身体已经稍微有了些力气,这些力气足够袁莉支撑着爬出那箱子。她还记得桌椅的位置,摸索着慢慢走过去。她的脚先碰到了椅子,然后,她的手触碰到了桌子。桌子上好像摆满了东西,她迫不及待地仔细触摸,立刻就辨别出那是一堆吃的东西。
  她欣喜若狂,原来黑衣人早已料到她的饥饿,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那些吃的有面包、蛋糕、牛奶、水果,她居然还摸到了一只烧鸡。她已经顾不上多想,飞快在椅子上坐下,抓起一块蛋糕便塞到嘴里。
  这时她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黑暗并不影响吃东西,桌上大部份的食物都已到了袁莉肚子里,就连那只鸡,也被她啃了一多半。袁莉吃饱了,全身舒畅了,好像力气也增加了些,但困意再次掠过来,一来便让她眼皮发重,思维有些模糊。
  袁莉想还是趁早回到那箱子里去吧,睡在那里终究比睡在地上要强些。
  她慢慢摸回到箱子边,爬进去,躺下,几乎还没有思想,便再一次进入了睡眠。
                 
  黑衣人站在箱子边上,看着赤裸着身体的袁莉,眼中的忧伤已经快要把袁莉淹没了。但他还是用酒精棉在袁莉胳膊上擦拭,然后再次将十毫安的地塞米亚注射到她的静脉之中。
  这回黑衣人没有多做停留,他用湿毛巾替袁莉擦去手上的污渍,把桌上的狼籍收拾干净,再换上新的食物,便转身出门。
  灯的开关在外面,黑衣人锁上门的时候,没忘了关灯。
  黑暗在他的惩罚里,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第11章  自助旅行团成员 
 
  杨星根本不相信自己在睡着时吃了那么多葡萄,但事实摆在眼前,第二天沙博带着葡萄来看他,他当着沙博和小菲面,没多一会儿就把葡萄全都吃下肚去。葡萄的味道不一定太好,但他吃了居然没有异常反应,这就足够他欣喜若狂了。但他想到以后只能以葡萄为食物,兴奋之余,还是有些黯然。
  于是他就想,这世上肯定还有些他能吃的东西,只是他没发现罢了。
  这天一早,他跟小菲去找沙博。沙博正将几件换洗衣服塞到一个大旅行包里,看到小菲和杨星进来,头也不抬让他们坐。小菲踱到他跟前,问道:“老沙,你要回家了?”沙博摇头,把旅行包拉链拉上:“你们来了正好,我问你们个事,你们见过网友吗?”小菲跟杨星一齐瞪着他:“老沙你网恋了?”沙博红了脸:“别胡说,见网友就一定得网恋吗,你们这什么逻辑。”小菲说:“不网恋你见网友干嘛呀。”“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就问你们见过网友没有。见过正好,有经验,下午陪我去见一位,如果没见过也好,跟我一块儿去见识一下。”小菲来了兴趣:“老沙你得把话说明白了,到底见谁。”沙博知道这俩孩子都人精,不把话说全了,他们不定背后怎么瞎嘀咕了。
  “其实我要见的这人,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在网上搜索,在本市信息港的论坛里看到一张自助旅行的贴子,发起人叫秦歌,他想到一个地方旅游,但又不想一个人去,所以就想找几个伴儿。”小菲哈哈一笑:“原来老沙你想出去旅行,我还当你闹网恋了呢,白替你高兴一把。”“事情也说不准,那个秦歌说不定是个漂亮美眉,咱们老沙一路上跟人家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抽冷子拿下估计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杨星也调侃沙博。
  沙博莞尔一笑,也不跟这俩孩子斗嘴:“现在你们知道什么事了,在外面别给我瞎说。”他瞅瞅小菲,再瞅瞅杨星,一巴掌拍杨星肩上去,“你小子吃了点葡萄,气色好多了。”杨星无奈地苦笑:“我这辈子吃的葡萄都没这两天吃的多。”沙博与小菲相视一笑,沙博说:“你们俩下午什么事别干,陪我去见网友。”杨星和小菲异口同声道:“求之不得。”
                 
  沙博在网上搜索的关键字是“沉睡谷”。著名的google搜索引擎一下子跳出来300多条跟沉睡谷有关的信息,但其中一多半都是美国导演蒂姆。波顿根据华盛顿。欧文的小说《沉睡谷传奇》改编的电影《沉睡谷》。沙博一条条浏览,终于在即将完全失望之际,看到了那条自助旅行的信息条目。
  打开内容,那是论坛里的一张帖子。帖子的文字不是太多,简单地说明了旅行的目的地是个名叫沉睡谷的小镇,并对那小镇做了简短的介绍,其中包括小镇的位置、小镇的风土人情以及小镇特有的原始风光,最后是旅行时间及联系方式。
  沙博本来只想在网上寻找一些跟沉睡谷有关的信息,这则征集游伴的信息却一下子让他动了心。旅行时间就是这个月的中旬,刚好处在学校的假期之中。如果此行的目的地确实就是忘忧草所在的小镇,那么,他就可以见到那个像小镇样不沾尘寰的小镇女孩了。
  这个念头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抑制了。
  沉睡谷。忘忧草。整整一晚上,沙博脑子里都是这两个名字。忘忧草已经很久没到网上来了,那一晚过后,她便彻底从网络中消失了。这样的故事真的太过于戏剧化,也显得太刻意。沙博就在网上见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失踪是其中必不可少的情节。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沙博真有非常无奈的感觉。但是,眩晕与梦境中的黑色火焰,又让他心里疑惑不定,不知道那些火焰在现实里的具体含义。
  那就到沉睡谷去吧,去看一看那古朴而美丽的小镇和美丽的小镇姑娘。
  秦歌在那张帖子里留的是一个电子邮箱,沙博当晚便给他发了邮件,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今天一早,沙博去电教馆,便收到了秦歌的回信。回信里约好了下午见面的时间,到时商量一下旅行的具体事宜。
  网络的安全性越来越让人生疑,沙博叫上杨星与小菲同去,倒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他知道自己缺少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
                 
  中环酒吧在这城市的网络中久负盛名,很多网民把它作为见面的固定场所。在这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网上叱咤风云的大虾。
  沙博带着杨星小菲在这里见到了秦歌,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相貌平平,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留着小平头,皱眉或者微笑时,眼角便涌上些褶子。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丢人群里拣不出来的人。
  秦歌过来跟沙博握手时,沙博心里已经很坦然了。
  相貌平平的人,有种独特的亲和力,可以让人一见之下便放松警惕。
  秦歌介绍自己是一家晚报社的记者,最近请了长假,替一家出版社拍摄一套原始风情的图片。偶然的机会,听一个朋友提及了沉睡谷,便动了去那儿旅游的念头。但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沉睡谷,这城市里又没有哪家旅行社辟有去沉睡谷的旅行线路,所以,他就想到了在网上论坛里发帖子,征集游伴。
  这样的理由充分且合理,任何人听了都无话可说。
  沙博问及旅行的具体时间,秦歌摆摆手,笑道:“先不急,还有两个朋友也要跟我们一块儿去沉睡谷,他们应该很快就到。”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一男一女走进酒吧,站在门边张望了一下。秦歌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女的手中拿着一本大家约好作为标记的杂志。秦歌忙站起来冲俩人招手,俩人便一块儿往这边来。
  过来那男的,个头不高,却显得异常结实,露在外面的胳膊有碗口粗细,走路时头微微往前冲,两个胳膊往外架着,他一上来就吸引了杨星的注意。杨星觉得他走路的架势有些面熟,脑子里飞快地转一圈,想起来了。这男人走路的样子跟泰森、刘易斯、霍利菲尔德他们一个模样,而泰森他们都是职业拳击手,所以,杨星一下子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绝对是个拳击高手。
  那个女的走在这男人跟前,柔柔弱弱的样子,穿着一套米黄色的套裙,美丽中透着优雅,一看就是那种写字楼里出来的女孩。
  俩人过来,那男人目光呆滞,仿似心里有着消不去的郁结,倒是那女的落落大方,跟在座的几个人点头示意,接着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唐婉,他是我男朋友,叫谭东。”秦歌也依次介绍了自己跟沙博他们。
  谭东坐下后依然目光呆滞,望着酒吧角落里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好像根本无心跟在座的几个人说话。他的情绪感染了大家,就连杨星和小菲都坐那儿不吱声了。后来回去,小菲跟杨星说,她在谭东进来的一瞬间,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这天在酒吧里,秦歌具体跟大家说起了三天后的旅行,大家对秦歌的计划都无异议。自助旅行团成员们将乘火车先到达西南某省的省会城市,然后继续向西,到达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州的首府,从那里,再转乘汽车向北,大约需要一天的路程,便可以到达沉睡谷。
  秦歌说起行程,沙博谭东和唐婉面无表情,小菲和杨星却露出凄惨的眼神。小菲在杨星耳边道:“这几个人疯了,要旅游哪儿不能去,跑那么远,光坐车就得把人坐疯了,而且,要去的那地方地名一听就透着邪性。”杨星下面抓住小菲的手:“我觉得这几个人都有点不正常,也许他们去沉睡谷不单单是为了旅游。”小菲手动了动,示意杨星到别处说话。俩人站起来,走到吧台那儿坐下。小菲说:“你又想到什么了?”“你想我们老沙,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什么沉睡谷,现在一夜睡过来,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是没有原因,他肯定就是中了邪。”“有理。那么那个秦歌呢?”“秦歌说他是记者,要替出版社拍一套原始风貌的图片。但中国出名的原始地带多了,神农架、罗布泊、古楼兰,哪儿不能让他拍去。再说,即使他真想拍一些别人没拍过的地方,好像也没必要跑那么远。一个记者,能有那么长的假期让他满世界折腾吗?”小菲想了想,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还有谭东跟唐婉,这俩人更邪性。瞧谭东那神色,这种人根本不会有闲心想着出去旅游,他们的模样倒像是出去逃避什么。”“逃避什么呢?”小菲随口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们这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出去肯定有热闹瞧,闹不好,还能生出什么事来。”小菲立刻来了兴趣,有热闹瞧是她觉得最开心的事。她眼珠子转了转,身子贴得离杨星近了些:“要不,我们也加入这个旅行团吧,我听老沙说,那叫沉睡谷的小镇两边山上,可都是葡萄园,现在又是葡萄丰收的季节。”杨星沉默了,小菲的话让他动了心。沙博出去后,学校里就没什么人了,他们俩老腻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他真的想离开一段时间,以便让自己忘记些什么。

——沉睡谷。那是一个可以让记忆沉睡的地方么?
  杨星跟小菲决定回去再想想,反正离他们出发还有三天时间。
  那边的秦歌他们看来也说得差不多了,谭东跟唐婉起身告辞。小菲盯着他们俩出门,看着他们的身影在临街的一扇玻璃窗后面一闪而没。突然,小菲拍拍杨星的肩膀,杨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好看到一个精瘦的黑衣人站在窗户边。那黑衣人实在太瘦了些,虽然穿着挺宽松的衣服,但让人一眼看去,还是能看到他裹在衣服里麻杆一样的身体。
  小菲笑道:“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瘦的人。”杨星担心起来,他说:“不知道我继续这样不吃东西,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小菲心里打了个寒战,心底真的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半夜的时候,整个城市又在摇晃。很多人惊醒之后,意识到地震又发生了。但这次人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而且,很多人已经预感到这晚的地震不过和上次一样,只是级别很低的微震,你可以感觉到,但它却不足以对这城市造成伤害。再说,那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离开家,住到一些简陋的防震棚里,等待的不就是地震么?现在它如期而至,让很多人的期待值得到满足。
  尽管如此,慌张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在这城市里。
  沙博和杨星小菲地震之后就坐在操场西侧的看台上。从看台上,可以清晰地看清整个操场,那些防震棚里此刻闹成一片,孩子的哭声,妇女的尖叫,男人们喝斥家人的声音,还有些宠物狗在地震时离开了主人,四处奔跑着狂吠不止。
  这城市的晃动已经结束,三人却睡意全无。一只老猫倏地从他们身边蹿过,吓得小菲低声尖叫,身子就缩到了杨星的怀里。杨星的目光此时却落在独坐一边的沙博身上。沙博两手搭在膝上,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老沙。”杨星轻轻叫沙博,“想什么了,那么深沉。”“我想如果今天晚上,我在这地震中死了,会怎么样。”沙博沉声说。
  “老沙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不好端端坐在这里吗。深更半夜的,你别用死不死的来吓我们。”小菲说。
  “其实死亡在生活里是无所不在的,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死亡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所以,我们每天其实都生活在死亡的边缘。”沙博继续说,“有些时候,你根本就不能分辨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界限。”沙博又想到了眩晕与睡梦中那黑色的火焰。火焰在葡萄园中燃烧,视线急速地移动。在逃避什么?寻找什么?那些火焰背后,又隐藏了什么?
  小菲对沙博的话不以为然,但杨星却在这时轻轻颤栗了一下。小菲感觉到了,往他的怀里缩得更紧了些。小菲以为杨星冷了,却不知道杨星此刻,因为沙博的话,勾起了他心底极大的隐痛。那些痛他只能让它们沉睡在心底,因而他必须一个人完全承担。但在此刻,地震的夜晚,死亡与人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极度惶惑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除了葡萄吃不下任何东西,莫非也跟心底的隐痛有关?想到这里,一些异样的感觉又生了出来。他慌忙推开小菲,起身跑开几步,蹲下来发出一片干呕的声音。
  那边的小菲跟沙博赶忙过来,小菲从后面抱住了杨星。杨星干呕得那么痛苦,他虽然没有真的吐出什么东西来,但干呕却已经让他满面涕泪,整个脸孔都已扭曲变形。
  他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黑暗中现出一个人来。惨白的面孔,像湿了水的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那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神采,好像连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冻结。那是个老人,他的脸上已满是褶皱,现在那些褶皱也都变成了湿石灰的颜色。
  杨星记得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死去的父亲。
  杨星又忍不住干呕起来,这回他终于吐出些东西来,那是一摊苦水和一些葡萄的皮和籽。还有些未消化完全的葡萄肉,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摊绿色的糊状物混在苦水之中。
  杨星眼前天旋地转,呕吐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凝结了冰霜的父亲,湿石灰般苍白的父亲,这是你么?

第12章  请你杀了我
 
  袁莉醒来,几乎没有停留,便摸索着爬出箱子,向着桌子方向摸去。现在即使在最浓的黑暗里,她也能准确知道桌子的位置。
  饥饿与困倦成了她清醒时仅有的两种感觉。
  她的手已经触及到了桌子的边缘,再往前,她怔住了,两只手加大幅度在更大的范围内摸索。那瞬间,她忍不住发出低低一声尖叫。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黑衣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不会忘了在桌上放上吃的,一定是他把食物放在别的地方了。
  袁莉颤抖着移动脚步,向别处摸去。
  这房间只有大约二十个平方,她相信无论黑衣人把食物放在哪里,她都能很快找到。饥饿的感觉已经不可抑制地漫卷过来,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腹中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实在太饿了,她迫不及待要找些东西来吃,否则,她相信自己一定会饿死。
  屋里的黑暗还是那么浓,她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东西,但她还能记得房间里的摆设,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会在黑暗里摔跤。
  她沿着一个方向摸去,摸到了一块竖立的平滑的玻璃。
  房间里原本没有玻璃,这块玻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怔一下,立刻想到这是黑衣人趁她上次睡去后搬进来的。黑衣人为什么要搬块玻璃来呢,她来不及多想,便继续摸索下去。食物这时对她比什么都重要。
  她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喘息声,还有跌跌撞撞移动脚步的声音。她忽然又怔了怔,因为在黑暗里,她还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呼吸仿佛就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呼吸所带来的气息,但她挥舞双手时,却又只能在空气中划动。
  “你出来!你出来!”袁莉大声地叫,但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
  黑暗中躲藏的只能是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他为什么会让自己跟她一道沉浸在黑暗里?袁莉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身边的黑暗变成有形的了,它们残酷地向着她压将下来,就要把她挤碎。
  这该死的黑暗,让她看不清一切。那该死的黑衣人,他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呢?袁莉声嘶力竭地叫着,身子移动得更快了些。她撞上箱子时,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水泥地面冰冷刺骨,她赤裸的身体瞬间颤栗了一下,她想爬起来,却发现胳膊软软的毫不受力,而且,两条腿也变得异常无力,它们好像连支撑起身子的力量都没有了。
  该死的药效还没过去。袁莉想,黑衣人一定在每天吃的食物里下了药。
  袁莉悲哀地想:我就要死在这房间里了。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的哭泣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淌。就在这时,哭声倏然而止,一些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俘掠了袁莉。
  袁莉的手无意中抚过自己的小腹,柔软的感觉甚至比黑暗更让她惊惧。她双手在小腹上胡乱抚动,然后再掠过腰肢,落在胸前。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过后,身子急速地扭动,好像一只落入虎口的小兽,只有拼命挣扎,才能逃脱虎口。
  她的双手触摸到的,居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她的小腹已出现了厚厚一层赘肉,原来纤瘦的腰肢竟然暴长了一圈,随手一捏便能捏起软绵绵的一团肥肉。
  这不是她的身体,她的身材原本是她最引以为傲的。
  袁莉哀号着,挣扎着站立起来,向门边扑去。她要打开房门,让光亮照进来,这样,她就能看清自己的模样。那门是从里面关上的,连个把手都没有,根本无从用力。她只能连续拍打着房门,继续发出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号。
  拍打房门的时候,她的两只胳膊无意中搭在一块儿,她的哭声再次倏然而止,两只手胡乱摸着胳膊,熟悉的感觉让她如遭雷击。胳膊还是原来的胳膊,腿还是原来的腿,只是她的身子变成了另一个身子。
  她眼前的黑暗里现出一个怪物样的人形来,那会是她吗?
  她再次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惨号!
  她的手再无力继续拍打房门,她的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她这时终于知道黑衣人对她施以的惩罚是什么了。黑衣人,黑衣人此刻就在房间内,他的呼吸还在她的耳边,他躲在黑暗里,一定看清了她此刻的绝望和痛苦。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这个魔鬼!
  袁莉冲着黑暗大叫:“滚出来,快滚出来,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一点火光突然亮起,袁莉眼前一痛,那微弱的火光已灼痛了她的眼睛。她飞快以手掩面,好一会儿,才慢慢从指缝里向外张望。
  她看到了黑衣人正举着一个火机站在黑暗里。火机发出的光亮只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地方,他的脸还隐在黑暗里,他身上的黑色衣服让他可以轻易融进黑暗。他手中的那一点火光便像地狱深处的鳞火,只为了让她看清地狱的门径。
  袁莉低吼一声,身体内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然向着黑衣人直冲过去。
  他已经毁了她,她要冲过去撕裂他。
  火机灭了,黑暗重新掩过来。袁莉冲到黑衣人所站的位置,居然空空荡荡的,黑衣人消失了。袁莉在黑暗中凝立不动,剧烈地喘息。她仔细凝听,想辨别黑衣人的所在。但这回不仅听不到黑衣人的呼吸,而且根本感觉不到黑衣人的存在。他像一片黑暗,融入到另一片黑暗中去了。
  那些黑暗因而无限向远方延伸,袁莉再次瘫软在地上,感觉自己身处荒原,那些黑暗无边无垠。她知道自己再无法走出这些黑暗了。
  她伏在地上长久地哭泣,到后来哭累了,那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了。
  她的肩上忽然多了一双手,她倏然一颤,反手握住。
  她知道她已经抓住了那黑衣人,他在黑暗中,再无所遁形了。
                 
  灯光亮起来,所有的黑暗都在瞬间被驱散。
  袁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抓住黑衣人的手却仍然不放。那些光亮太强了,袁莉已经感觉到泪水涌了上来,眼皮火辣辣地痛。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到光亮了,当光亮来时,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这时,她记起来自己还是赤身裸体,又想到刚才摸到的变了形的身体,忍不住又低低发出一声哀号。这时,泪水流出了眼眶,她微微睁开眼睛,已经能看到身边的黑衣人了。
  黑衣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眼里的惋惜与忧伤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袁莉愤怒起来,她的双手胡乱向黑衣人挥过去,但黑衣人轻松地便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你为什么要这样毁了我,你这个魔鬼!”袁莉哭叫,“你还不如杀了我,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说过我越来越讨厌血腥和暴力。”黑衣人摇头道,“而且,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面镜子。”袁莉蓦然惊醒,想起适才黑暗中摸到的那块玻璃,原来是面镜子。她舍了黑衣人,急步奔到竖立在门边的镜子前。
  她看到了一个怪物。
  怪物的身子异常臃肿,胸前与小腹处,赘肉已经凸了出来,特别是小腹,即使保持站立的姿势,仍然可以见到三道深深的褶皱,褶皱之间隆起的脂肪,像肉色的轮胎或者救生圈。
  如果仅仅是胖,那根本称不上怪物。

镜子里臃肿的身体上,腿和胳膊显得出奇地瘦弱。也许并不是瘦弱,它们原本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身体换了一个身体,比例失调,看起来倒像是四肢畸形了一般。
  臃肿的身体,配上细瘦的四肢,这是副异常诡异的景象。
  袁莉怔怔地盯着镜子中的怪物,刹那间,脑子里轰然作响,连起码的思维好像都凝固了。她就那么呆呆在站在镜子前,不哭,不叫,甚至面无表情。
  黑衣人慢慢踱了过来,站到袁莉的边上,透过镜子看着她的表情。
  这时他眼里的惋惜与忧伤更浓了,还有些责怪。
  “你为什么一定要侮辱我呢?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变成这样。”他说。
  袁莉回过头来,神态居然很平静:“你看到你的杰作了,你现在心里一定非常得意吧。”“我很惋惜,你虽然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但是,你走在街上,足以吸引很多男人垂诞的目光。”“但你现在却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袁莉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袁莉的平静让黑衣人有些不安,他目光第一次在袁莉面前飘忽起来。他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示意袁莉也过来坐。袁莉现在似乎已经根本不在意自己赤身裸体了,她坐在黑衣人对面,那目光依然平静如水。
  “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每天替你注射十毫安的地塞米松。这是一种糖皮质激素类药物,通常被用来抑制或清除气道粘膜炎症病变,是当前治疗支气管哮喘的基本药物。”黑衣人好像生怕袁莉听不明白,说得颇为详细。
  “但是作为激素类药物,它还有一个功效,就是起到催化作用,具体药性你不需要明白,我只想让你知道,当过量注射,它就会令你迅速地肥胖起来。又由于这种肥胖其实是催化作用在作崇,它的肥胖在医学上被称为向心胖,意思是靠近心脏的部位的一种肥胖,所以,你的四肢还会保持原样。”“被过量注射的人还有一个反应,就是特别容易饥饿,饭量大增。只有大量进食,才能摄取到足够的蛋白质和脂肪,才能满足肥胖过程所需的物质资源,所以,我每天都会买很多食物来,并且在食物里添加一些催眠的药物,这样,你吃完之后便会极度疲倦,便会自己回到箱子里去。”袁莉静静地听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黑衣人的眼睛:“你选择了黑暗,是不想让我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待我身体的变化达到一定的程度,你再让我发现。这样,我就无法承受发生的一切,整个人就会彻底崩溃,这样,你就会从我的痛苦中得到满足。”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着袁莉道:“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像你这么冷静。我现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我只不过嘲笑了你几句,你便毁了我的一生。”“我只不过是要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记住,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因为谁生理上有缺陷,便嘲弄他。现在,你也成了与众不同的人了,我相信你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定会真实而深刻地理解当你嘲笑我时,我的感受。”“今后的生活?”袁莉冷哼一声,“你以为我还会有以后的生活吗?”“我希望你以后会生活得幸福。”黑衣人的忧伤又开始在脸上出现,他的忧伤因为面前这个被他毁了的女人。
  袁莉居然笑了,笑声里,她轻轻地说:“当无耻到了极限,可以让人心生敬佩。我现在就很敬佩你,因为你够无耻。一边在毁灭一个人,另一面又可以给这个人最美好的祝福。”黑衣人眉峰皱起,他着实没有料到袁莉在面对这样大的变故时,还能这般冷静。
  袁莉说:“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很怕你,但现在,我已经不怕了,你已经将你的惩罚施加到我身上了。我现在只想对你说,让我走!”黑衣人轻叹一声:“你这样,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呢?”袁莉厉声道:“杀死我,或者放我走,这是我给你的选择!”袁莉这一刻挺直了脊背,本已萎顿的身子竟然在瞬间显示出了一种坚定的力量。黑衣人满脸都是惊奇,他已经被袁莉的气势震慑了。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黑衣人试探着说。
  “那么请你杀了我!”袁莉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站在黑衣人面前。她一脸凝重,仿佛这一刻说出来的话,就是她今生做出的最郑重的决定。
  黑衣人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结局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城市西郊有一条蔷薇河,它静静地流淌在城市的边缘。
  入夏以来,有很多人会在黄昏时来这里垂钓,大家都知道蔷薇河是条未被污染过的河流,里面的鱼又肥又大。有一年城市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蔷薇河河水漫过河堤,涌上了公路。附近的居民就在公路上捡了整整三天的鱼。
  夏天白昼温度高,鱼儿都躲到了水底,晚上出来透气。选择这时候垂钓,收获会比白天要高出许多。退休的老孙头与老李头是邻居,这晚吃完饭就提了鱼竿一块儿来到大堤下面,选择了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洒了鱼窝,放下几根钓竿,然后边下棋边等着鱼儿上钓。
  这晚的收获颇丰,到晚上十点钟那会儿,俩人的鱼篓里已经各有七八条巴掌大的鲤鱼了。就在这时候,老孙头突然指着一个方向说:“快看!”老李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从大堤上下到河边。老李头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确定那真的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后,狠狠冲着那女人的方向唾一口,嘴里骂道:“现在这些年轻人,连起码的羞耻都不要了。脱光衣服游泳,也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咱们眼不见为净,还是钓咱们的鱼吧。”俩人说着话,眼睛还是不住往那边瞅。那赤裸的女人大约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见她白晰的肤色。只是这女人实在太胖了些,真不知道这样的女人哪来的雅兴,深更半夜一个人出来游泳。
  老孙头和老李头都听说过蔷薇河夜里有女人游泳的事,今年夏天,他们还见到了好几个。他们议论了一会儿,眼瞅着那女人一步步走下河去,接着便整个人都消失不见。先是老李头觉得不对劲了,他站起来,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对,没有哪个女的会半夜一个人来游泳。”老孙头也蓦然醒悟过来,一拍脑门,说话就有了些结巴:“那女的,那女的不会,不会投河自杀吧!”俩老头相视一眼,立刻舍了鱼竿,飞快向那胖女人下河的地方奔去。
  河边留有一张毯子,河里寂静一片,那胖女人已经消失在河中了。
  俩老头面面相觑,脸都变得煞白。俩人嘀咕了一会儿,双双奔回来,收好了鱼竿,跌跌撞撞地往大堤上面去,因为跑得急,老孙头还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
  蔷薇河边又恢复了寂静,一弯钩月将河面装扮得波光鳞鳞。
  大堤上这时又来了人,月光下,可以看见那是一个精瘦的黑衣人。黑衣人并没有下到河边去,他只是在大堤上站了好一会儿,便离开了。
  如果走近黑衣人,你会发现黑衣人一脸忧伤,离开时眼中还包含着两点晶莹。黑衣人的忧伤可是因为消失在河中的那赤裸的女人?
  一段生命的消失当然是件值得忧伤的事,所以黑衣人的忧伤表现得极为恰当。在归途中,他还在想:为什么会有些人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呢?

第二部份 扭曲
  
  第13章:列车上
  
  火车卧铺车厢一个单元六个铺位,秦歌一行六人正好占据了一个单元。杨星和小菲年纪最小,本应该睡上铺,但这俩人没一刻安静的时候,反而分配到了下铺。上车之前,因为知道要在车上足足呆上三十六个小时,所以小菲一下子买了二十斤葡萄。这些葡萄都塞在铺底下,才过一天,就坏了不少。杨星跟小菲愁眉苦脸地把坏了的葡萄拣出来,从车窗里扔出去。
  秦歌已经知道了杨星的怪病,他笑着安慰杨星:“别着急,等到了沉睡谷,那儿的葡萄够你吃一辈子的。”
  秦歌的性格很随和,话没出口脸上先带笑。杨星跟小菲喜欢他的好脾气,因为再怎么逗他他都不生气。
  沙博心里想着三天之后就能见到小镇女孩忘忧草,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和紧张,所以,他大部份时间都躺在中铺想心事。
  喜欢想心事的还有俩人,就是谭东和唐婉。俩人上车之后主动要求到上铺去,秦歌猜出他们是不想让人打搅,便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躺在上铺,可以大半天一声不吭,吃饭时跟在大家后面,也是异常沉默。只是两人目光经常落在对方身上,好像通过目光就可以交流一般。
  这天晚上,杨星跟小菲缠着秦歌沙博打牌,沙博牌很臭,几把下来,小菲就把牌丢了。沙博讪讪地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菲腿脚利落,登上扶梯问唐婉会不会打牌,会就下来搭把手。
  唐婉沉默一下,看看对面睁着眼睛的谭东,这才冲小菲摇摇头:“对不起,我不会打牌,还是你们玩吧。”
  小菲耸耸肩,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从扶梯上下来,就冲秦歌沙博挤眉弄眼,以示对唐婉的不屑。这时候正好到了卧铺车厢熄灯时间,灯齐刷刷地一下灭了,只留有走道一侧一溜墙的地灯发出些微光。卧铺车厢里人影绰绰,有些未能及时回到铺位的人在走道里匆忙走动。
  杨星葡萄吃得少了,肚子又开始饿。但他对葡萄也渐渐厌恶起来,不到实在饿得不行了,坚决不吃。不能吃东西那就睡觉吧,至少梦里不会觉得饿。小菲虽不愿这么早睡觉,但知道杨星饿着肚子很辛苦,便也静静地躺下,不去打搅他。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家都没注意到上铺的唐婉什么时候从铺上下来,往车头的厕所方向去,但不多会儿,走道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唐婉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粗重的喘息显示她内心的惊慌。秦歌等人忙坐起来,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上铺一直没有声响的谭东已经飞快从扶梯上下来,动作敏捷,倒像随时都在准备着冲下来一般。
  谭东已经揽住了唐婉,沉声问:“怎么了?”
  “有人。”唐婉惊恐地回头望了一下,“那边有人。”
  小菲哼一声,插话道:“火车上有人有什么稀奇的。”
  谭东狠狠瞪了小菲一眼,没理她。他拉着唐婉往边上去了去,然后压低声音问:“你看清楚是谁了吗?”
  唐婉摇头,面上的惊恐却更浓了些:“是他,肯定是他,他一直在跟着我们。”
  谭东当然知道唐婉说的人是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跟唐婉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谭东曾经很多次企图抓住暗中盯着他们的人,但那双眼睛却是无形的,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却连他的影子都不能发现。被人偷窥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谭东有过很多设想,那人或者是自己以前的仇家,也可能是唐婉父母派来跟踪他们的人。但无论怎么说,那人的来意必定不善,所以谭东时刻都在戒备着。
  他发过誓,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到唐婉。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要保护唐婉无恙。
  谭东拉着唐婉,向着唐婉来时的方向下去了。他要到唐婉看见那个人的地方察看一下。
  在厕所边,唐婉停下,依然带些惊惧地说:“刚才我从里面出来,一开门就感到对面的车厢里有人在看着我,我一眼望去,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影在黑暗里盯着我,甚至,我还感觉到他冲我笑了笑。”
  谭东面色沉凝,一双眼睛都变得通红。他没有说话,却蓦地把唐婉拥在怀里。唐婉“嘤嘤”地哭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谭东轻轻拍打她的后脊,柔声道:“不要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车子驰在荒原的夜色里,窗外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风声不时从车厢连接处直刺进来。谭东倚着车厢,长时间将唐婉揽在怀里。唐婉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把头靠在谭东的肩上,感受到了一种被庇护的温暖。
  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谭东,她一个人将如何活下去。
  那个地震的夜晚,她跟谭东将父母带到那个足球场,她在谭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拉着谭东偷偷地跑了。
  不是谭东带跑了她,是她带跑了谭东。
  她知道父母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动用他们所有的力量来寻找她,而她,深知父亲在那城市的力量。所以,她留在那城市最后几天,跟谭东藏在城市郊区的一家小旅馆里。那几天,她只去过一次公司,本来想请几天假,却没料到公司因为地震,要放半个月的长假。但就是那一次,她从公司回来,便时刻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恐惧因此而生,每夜她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而那时,谭东必定圆睁着眼睛守在她的身边。谭东在深夜都不会睡去,他是唐婉的守护神,他不容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这是现在唐婉所能得到的唯一安慰。
  谭东整夜整夜守在唐婉身边,只有当阳光照进来时,他才能沉沉睡去。谭东白天睡觉有拉开窗帘的习惯,好像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才能睡得安心。唐婉不忍心打搅他,所以那几天没事时,便一个人去开在小旅馆里的一家网吧。
  在网上,她无意中发现了秦歌征集游伴的帖子。
  沉睡谷。那必定是一个寂静的山谷,远离尘嚣。小镇上有着古朴的建筑和朴实的人们,大家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唐婉决定去沉睡谷了,她回到房间里,凝视着谭东,脑子里已经现出一幅她跟面前的男人守着一间小屋,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快快乐乐生活的画面。
  唐婉和谭东去沉睡谷不是为了游玩,他们要寻一处静土来安置自己的一生。
  
  地灯微弱的光传到他身上时,已经非常微弱了,他可以把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里。而且,他还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视线,刚好可以看见两列车厢接轨的方。他看见唐婉被那个精壮的男人搂在怀里,俩人靠在车厢壁上,竟是久久都不动一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感动了,为视线里两个人的爱情。
  他跟踪这两个人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们住在市郊的一家小旅馆里,每天闭门不出,只在傍晚时,会在附近转一转。这让他对这俩人满心好奇。正常人绝不会像他们这样生活的,他们显然在躲避什么,在他跟踪他们之前,他们就在躲避了,所以,他想到肯定还有另外一些人在寻找他们。
  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他的跟踪愈发小心翼翼。
  唐婉是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女孩,他还从来没有从别的女孩脸上看到过那么浓的忧郁。她是活在忧郁中的女孩,她对那个精壮男人的依恋,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他们无论去哪里,都结伴同行,就连唯一的一次去公司,都是那精壮男人在楼下等她。那精壮男人无疑是个很警觉的人,而且,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们,所以,他会在很突然的时候转过身来,或者冲到他认为跟踪者藏身的所在察看。
  跟踪因此带上了些挑战性。但是他喜欢,这样,才更刺激。
  他就像一只狡猾的野兽,与猎物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猎物的警觉激起了他心里的斗志,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疏忽,猎物很可能就会变成猎人,同样,猎物只要稍有懈怠,就会成为他口中的食物。
   他的跟踪其实更多的时间是在那家小旅馆外面守候,他在等待一个唐婉独自外出的机会。这样的等待枯燥乏味,而且必须有坚强的毅力才能坚持。而他却乐此不疲,他知道他在享受快感到来的过程。
  他可以清晰地记得,在四年前,他把第一个女孩带回到那间老房子里,因为之前缺乏必须的准备,所以,带女孩回来着实费了些力气。那女孩跟一帮朋友在酒店里喝多了酒,经过他身边时,伸手拦住了他。
  “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吧。”她放荡地笑着说。
  那是个打扮妖冶的女子,已是入秋时分,她还露着一双雪白的大腿。说话时,那双腿就在他的眼前不住颤动。
  他的血往上撞,只觉一些力量已经在心里迅速升腾。
  跟那女子一块儿的还有三个男人,他们这时笑着将他围在中间。他们都喝多了酒,说话时酒意直冲过来,让他知道这是一帮没有理智的疯子。
  “听见没有,让哥几个开回眼,长这么大,真没见过你这么瘦的人。”
  “你再不脱衣服,可别怪哥几个不给你面子。”
  他凝立不动,他们的话让他无所适从,但是愤怒已经让他的身子在轻轻颤动。他的坚持显然激怒了这帮疯子,一只手伸了过来,要解他的扣子。他只轻轻挥了挥手,就把那只手给拨开。但随即,他的脸上就遭了重重一击。
  这拨疯子都是打架高手,他们出手又快又狠,下手的部位也都是关键部位。他开始时还能挥手抵挡一两下,但很快,他就被击倒在地。那些脚踏下来时,他除了紧紧抱住头蜷缩起身子,便再没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殴打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那些脚踏在他身上,更踏在他心里。
  比遭到殴打更让他激愤的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了他精瘦的身子。那身子是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他闭上眼睛,莫大的屈辱让他身子抖个不停。
  他听见身边响起狂笑声,那些笑声如刺,狠狠地扎在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那拨疯子扬长而去了,笑声却依然飘荡在他的耳边。
  他飞快地忍着痛掩好衣服,踉跄地跟在他们的后面。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只是想跟着他们,不能让他们就此从视线里消失。这城市也许不是很大,但如果在这茫茫人海里寻找几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不会放过他们。
  那一晚,那个放纵的女人跟三个男人进了一幢楼。他就躲在楼下一个花坛背后的阴影里。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上越来越痛,秋的凉意在深夜更加沁凉刺骨,但他已全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他们出来。
  等他们出来他能干什么呢?他根本就不是那三个男人的对手。
  他满身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屈辱,如果不能替这些屈辱寻找到一个宣泄的途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生活下去。
  大约到了凌晨时分,那个妖冶的女人出现了。一夜不眠让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再浓的妆也掩不去她身上一眼便能看出来的腐朽气息。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手脚都开始剧烈地颤动。但那些力量并没有消失,他们集聚在一处,急欲激荡而出。
  他跟踪了那个女人,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他从后面冲上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居然力气不小,很快就挣脱开来,并尖叫着跟他撕打。
  女人的尖叫让他慌张起来,他捱了女人劈头盖脸的几巴掌,俯下身捡起墙角的一块砖头,站起来就捂在她的后脑勺上。
  女人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后来,他就背着女人往那间老屋子去。老屋是他的祖宅,废弃已久,位于城市东郊城乡结合部。那片房子的老住户大多已搬到新城区,房子便租给一些外地来打工的人。凌晨的街道上罕有人迹,偶尔遇上的一两个人,只是好奇地看了看他,便自顾行走。这是个冷漠的城市,没有人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物。这让他觉得庆幸。
  他是如何处置那个女人的呢?他躺在火车卧铺车厢的上铺仔细想。
  往事忽然让他羞愧起来。
  那时,他就像一个初次绰刀的屠夫,根本不知道毁灭其实也是门艺术。他用一些麻绳胡乱绑住那女人,在她嘴里塞上一些破布。他剥光了女人的衣服,按照自己所有最本能的欲望来折磨她。他让女人跪在自己身前,然后重重地一脚把她踹翻在地。殴打持续进行中,他潜伏心中的所有悲愤都有了宣泄的途径,他积聚起身上所有的力量,施加到那女人身上。
  那是个该死的女人,她真的死去了,他还恍然不觉。
  后来他大汗淋漓地瘫软在地上,盯着身边的女人,只觉得痛快极了。可恶的女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她再也不能肆意侮辱任何一个人。
  他把女人的尸体埋在了老屋的院子里。
  后来许多个夜里,他想起那个女人,羞愧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他觉得自己处置那个女人的方式像一个蛮夫,像一个缺少教育的市井恶徒。我怎么能像一个恶棍那样粗暴呢?生命都是可贵的,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他想取走哪个人仅有的一次生命,一定要选择一些独特的方式。毁灭是种艺术,而艺术却和创造密不可分。
  他的生活因此而变得充实起来,生命于他再一次焕发出了新的意义。
  他对生活中投向自己的异样目光深恶痛绝,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一些女人发出伤及他心灵的举止。这样,他就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方向。
  曾经有段时间,他读老子的《道德经》,认为水是最具灵性的物质,所以,他在浴室里,用不同的方式溺死了两个女人。后来,他在河边钓鱼,发现了一种特别小的水蛭。他把水蛭捉回来,仔细研究它们。水蛭背面暗绿色,有五条纵纹,纵纹由黑色和淡黄色两种斑纹间杂排列组成,腹面两侧各有一条淡黄色纵纹,其余部分为灰白色,杂有茶褐色斑点。这是种不吸血的水蛭,他曾将它们放置在自己胳膊上实验,这些软体小虫活动力很强,扭动身子很快地向前移动。
  当又一个女人被他带回到老房子里时,这些小蛭派上了用场。
  他每天在女人熟睡时,将一只水蛭放置到她的耳朵里。水蛭拱动身子,很快就从视线里消失。而那女人却犹在酣睡,恍若不觉。女人的头疼了大半个月后终于死去,他进入房间,看到女人几乎已经把自己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后来,他打开了女人的大脑,看到那些水蛭依然顽强地活着,它们欢快地拱动着身子,身体已比当初变得肥大许多。
  创造的乐趣简直已经能和毁灭本身一样让他着迷。
  但是,每当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死去,他都要忍不住忧伤。这种忧伤后来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身心骨髓之中。他想到,生命的延续是件非常艰难的事,而失去,却是很容易发生的事。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选择死亡呢?
  死亡是死者发生的事,因而与别人无关。与他也无关,因而他的忧伤便带上了很深的忧患意味。
  就像此刻,他躲在卧铺车厢上铺的黑暗里,看着拥抱在一起的唐婉和谭东,他眼中的忧伤便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他在想,那是一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女孩,忧郁便是她所有的气质。一个忧郁的女孩,该选择怎样的一种方式死去呢?
  
  唐婉跌跌撞撞地在小巷里奔跑,两边低矮的墙壁晃晃悠悠地向她压将过来。她不停地跑,坑洼不平的小路让她跌跌撞撞地,几次摔倒。她爬起来,看到自己的膝盖流血了,但却一点都不觉得痛。
  小巷里太黑了,却又有不知哪儿的光亮,照亮着她脚下的路。
  她一直不停地向前跑,想要跑出这小巷。小巷有很多分岔,每一个岔道都让她心生惊悸。她不知道这些小巷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跑出去,因而心底充满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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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这小巷里,有最让她惊惧的东西,她一生都在躲避它们,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躲得过去。
  那些东西在她的身后喘息,那些声音像是弥漫在整个黑夜里,即使她在奔跑中死死捂住耳朵,它们还是清晰且真实地响在她心里。
  她只有不停地奔跑,一刻都不敢稍停。
  终于她看到了前方有一点光亮,那是一盏悬挂在黑色木质电线杆上的路灯。路灯发出昏暗的光,无数细小的飞蛾围着那点光亮飞舞,因而光亮便带上了些迷朦的感觉。
  她向着光亮处奔去,光亮是她在黑暗中惟一的希望。
  那根黑色的木质电线杆耸立在道路中央,它后面一堵高墙挡住了去路,她陷入了一个绝境之中。她绝望地瘫软在地上,而身后的阴影已渐行渐近了。
  那真的是一团阴影,它站在唐婉身后,全身都裹在黑暗之中。它像是无形的,光亮在照射到它身边时便四处飘散了,留下一个独立的黑暗空间。
  它轻飘飘地向唐婉走来,带着它如雷般的喘息。
  唐婉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用尽体内仅存的所有力量,喊裂了喉咙,喊到嗓子里一阵腥咸,一口鲜血激射而出。那伫立在她身前的阴影便满身血迹斑斑,喘息声也更大了些。它俯下身来了,那些血迹与唐婉近在咫尺,然后,阴影忽然扩散开来,它们缓缓包裹了唐婉。唐婉想挣扎,但全身软软的已没有了力气,而那阴影看似轻飘飘的毫不着力,但它却像沼泽,让你身陷其中,便再难逃脱。
  唐婉的惊叫还在飘荡,但她已融入到阴影之中了。
  把唐婉拽出惊惧的是谭东。
  谭东摇晃着唐婉,不住在她耳边轻唤着她的名字。唐婉醒来,眼里弥漫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她觉得嘴边凉凉的,伸手抚去,触到了一些热热的粘稠的液体。

她在睡梦中真的吐出血来。
  谭东怜惜地叫着她的名字,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无声地哭了,一哭便不可抑制,整个身子都在谭东怀里瑟瑟抖动。
  在列车上,谭东每夜都睁着眼睛守候着唐婉。
  他像是永不知疲倦,第二天的模样却又无比憔悴。他在黑暗中圆睁的双目,在某些时候流露出的惊惧,甚至比唐婉还要来得深重。
  ——他又在恐惧些什么呢?

第14章:彝家小城的雨
  
  列车到达的省会城市位处中国西南某省,在中国以生活方式悠闲与盛产美女著称。秦歌一行人从出站口里出来,便直奔售票大厅。在车上,大家已经取得一致意见,在省城并不停留,直接搭乘最近一列去那少数民族自治州的火车。
  车是下午四点钟的,还有五个多小时,大家便在车站附近转了转,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进入候车室。
  谭东与唐婉照例坐在一起,也不多言,只眼睛四处逡巡。杨星刚才吃了点葡萄,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倚着小菲的肩头闭目养神。沙博与秦歌说了会儿话,见秦歌有些心不在焉,便住了嘴,买了份报纸来看。
  报纸上多是些无聊的新闻,沙博看半天没看进去,忽然觉得有些精神恍惚。
  候车大厅内照例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面无表情的旅客分散在各处,还有些人拎着大包小包匆忙行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弓着身子慢慢向这边踱过来,逢人便伸出乌黑精瘦的一双手,一些零星的硬币丢在她的掌心。老太婆花白的头发蓬乱地堆在头上,脸上纵深的沟壑里积满了污渍,她的一条腿微跛,走动时总是一只脚先迈出,另一只脚再慢慢拖过去。
  每一个城市的候车室里都会有这样一些乞讨者,沙博盯着她看,忽然眼前的老太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沙博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就扶紧了座椅,眼睛盯着已变作重影的老太婆。
  老太婆没能走到沙博面前,一个穿蓝制服的车站管理员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好像嘴里还说了些什么。沙博已经听不见声音了,耳中有一些细细的但却连绵不绝的尖啸倏然而至。所有的景物都在眼中开始摇晃。几枚硬币从老太婆的手中跌落出去,有一枚打着旋儿滚到了沙博的脚下,沙博只看了这硬币一眼,整个天地便开始摇晃起来。
  眩晕在陌生城市的候车室里再度发生。
  无数双脚走在街道上。
  许多座楼厦瞬间拔地而起,又在倾刻倒塌。
  脚步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双脚重叠在一起。
  所有的景物像是老式黑白片,因为岁月久远划上了些斑驳的印记。
  天空的云层骤聚骤散,如同万花筒般变幻出不同的形状。脚步、楼厦、云层,交相出现,渐渐又融合在一处。
  于是视线愈发变得杂乱无章。蓦然间,强光骤现,强光过后,一切回复寂静。
  七月的星空静谧极了,漫天的星星静静地闪烁。视线在星空缓缓移动,那些星星仿似静止的,又似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视觉在这里变得不再可靠。
  无穷无尽的星空,任视线遨游。
  倏然而至的一颗流星划落到视线之外,继而满天的星星犹如烟花般开始绽放出耀眼的光辉,光辉过后,它们便也如烟花般寂寥地坠落。
  无数的星星坠落下来,荡起一地的烟尘。而当烟尘散尽,现出的却是一方陡峭的山岩,山岩有一处如刀削过般平滑,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大如摩天巨轮的图案。那图案像一个十字架,却比十字架要粗壮许多。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只有那图案巍然耸立。
  沙博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乌黑细瘦的手取替了那图案。那个头发蓬乱的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目光老僧入定般死死盯着他看,眼神里仿佛隐藏着一些笑意。
  沙博也定定地盯着那老太婆看,好像要从老太婆身上发现些什么。
  他不动,老太婆也不动。边上便有好些人奇怪地盯着他们看。
  “老沙你傻了吧。”小菲跳过来,将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丢在老太婆掌心里,老太婆面无表情,回头瞪小菲一眼,居然很倨傲地离开。
  沙博目光还是定定地瞅着脚下一个地方,适才眩晕时见到的图案清晰地映现在眼前。他想到那些纷繁复杂的画面好像只是为了映衬这个图案,那么,图案便一定具有某种意义,或是某种征兆。
  ——那图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它是否和沙博将要去的沉睡谷有着某种联系?
  沙博忽然灵光闪现,站起来,也不理会小菲在他身前晃来晃去,径自向候车室外面跑去。小菲在他后面大叫:“老沙疯了老沙疯了。”
  秦歌见状,焦急地看看表,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便把车票分给大家,让大家到时自行上车,他只留下两张票,跟在沙博后面追了下去。
  沙博去了车站广场对面一家网吧。
  坐在电脑前,沙博打开自己在tom.com的免费信箱,在一堆垃圾广告邮件之中,赫然有一封忘忧草发来的邮件。
  打开邮件,里面没有一个字,却显示附件里有一张图片。
  那图片只有简单数笔黑色线条,却与沙博在眩晕中见到的图案一模一样。
  沙博呆呆地盯着那图片,内心被巨大的疑云所笼罩。他已经确定自己洞察到了某种先机,但却无法解释它。也许,只有到了沉睡谷,见到忘忧草,一切疑问才会得到解答。但忘忧草为什么会不留下任何语句呢?而且,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在QQ上出现了。
  沙博最后察看邮件的日期,是两天以前,也就是自己踏上列车的那一天。
  沙博眉峰皱起,他想这难道也是种巧合?
  秦歌这时在网吧门口出现,他看见沙博便急步奔过来:“快点回去,到点了,火车可不等人。”
  沙博蓦然醒悟,顺手关掉邮件的窗口。
  他与秦歌赶回候车室,开往他们要去的那少数民族自治州的列车检票口已经没有人了,工作人员正要将检票口锁上,他们及时赶到,匆忙奔去。
  车已停靠在站台上,汽笛已经拉响。
  
  十个小时的旅程,因为有了前面三十六小时的比较,好像一晃而过。深夜,秦歌一行六人已经出现在那少数民族自治州的街头。按照沙博等人的猜想,既是少数民族自治州,满街自然都是身着异族服饰的人,建筑也该是些竹楼木屋什么的,可事实上那城市跟其它城市没什么区别,宽阔的街道,闪烁的霓虹,不算很高的大厦,深夜街头的排档,排档里光膀子的男人和打扮妖冶的女人,这让沙博小菲他们很是失望。
  找一家宾馆住下,大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去往沉睡谷,这回连小菲都没有异议。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沙博最先醒来,耳边是一片哗哗的水声。到窗前拉开窗帘,只见阴沉的天空中,大雨如沱,城市已经弥漫在一片雨幕之中。
  大家坐在宾馆餐厅临街的大玻璃窗前,等着秦歌回来。秦歌因为是这个自助旅行团的发起人,所以责无旁贷地自觉担负起旅行团日常事务。玻璃窗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不多的一些行人在雨里匆匆行走,疾驰而过的汽车溅起一地水花。眼见被雨阻在这个小城已成现实,大家心情都有些悒郁。
  谭东与唐婉照例不多言语,沙博跟杨星小菲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不让场面过于冷清。宾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两个身穿彝族服饰的女人,撑着花伞走过,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彝族女人身着黑色短袖上衣,胸前、袖口与下摆都有红色镶边,又配以黄色线条绣出的螺旋状图案,下身穿红色褶皱大摆裙,横向有黄黑圈状的修饰。小菲脸贴在玻璃窗上,注视着彝族女人的背影,唏嘘不已。彝族的服饰色彩鲜亮,只用红黄黑三种颜色,看起来色彩艳丽。
  就在这时,坐在一侧的唐婉忽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玻璃窗外,好像看到了让她极度惊惧的东西。大家急忙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透过洁净的玻璃,透过满天的雨幕,隐约可见街对面的人行道边,有一个撑伞而立的人。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却一见之下,立刻便感觉到那人瘦得出奇,加之穿了身黑色衣服,看起来更见瘦弱。
  众人还未说话,唐婉边上的谭东已经长身而立,疾奔出去。
  谭东在奔出时,双拳已经握紧,一些灼热的力量飞快在体内奔涌。虽然他从不曾见过那个伫立在雨中的人影,但是,他从唐婉惊惧的神色中,料到那人必有古怪,或许


谭东在奔出时,双拳已经握紧,一些灼热的力量飞快在体内奔涌。虽然他从不曾见过那个伫立在雨中的人影,但是,他从唐婉惊惧的神色中,料到那人必有古怪,或许,他就是这些日子一直阴魂不散跟着他们的人。
  奔出宾馆大门,他抬头,还能见到街对面那那黑色的人影。
  他直冲向雨幕。
  穿越街道时,他的视线被一辆货车阻隔,待他穿过机动车道,对面那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他在雨中停下,左右张望。此刻对面人行道上已经没有了人迹,视线在雨幕中格外开阔。那个黑衣人竟然在瞬间消失了,他的动作之快,犹如鬼魅。
  谭东有一拳抡空的感觉,体内奔涌的力量无处宣泄。力量在体内左冲右突,灼烤着他的身体。他蓦然仰天发出一声嘶吼,面孔都在那声嘶吼中扭曲变形。加之他现在夜晚从不睡觉,两眼赤红,看上去便更添些狰狞的感觉。
  他怅然转身,缓缓地一步步再次穿越街道。他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踏得很重。有车驰来,他竟然也不避让,只是侧目,用挑衅的目光瞪视着驾驶室的位置。那些司机竟也都自动慢行,让他通过。
  在进入宾馆大堂的时候,他长长地呼吸,竭力让心绪平静下来。
  餐厅玻璃窗前,大家正在围着唐婉问她那人是谁,唐婉满脸惊惧,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见谭东过来,唐婉飞快站起身迎上去,低声道:“我们回房间。”谭东点头,也不看众人,径自拥着唐婉而去。
  小菲冲他俩的背影做个鬼脸,鼻孔里往外哼一声,以示不满。杨星耷拉着脑袋故作深沉地道:“好戏还在后头。”
  小菲又冲他哼了一声:“别顾着说别人,想想你自己吧。”
  杨星一下被她说中要害,想到自己的境况,脸上又露出凄惨的表情。小菲瞅在眼里,心下不忍,过去坐他身边,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过不多久,秦歌冒雨回来,虽然穿了雨披,但两条裤腿,却已全部湿透。
  秦歌带回来的消息是,一个小时之后有一趟车去往沉睡谷。
  “而且,我还问过了,往沉睡谷去的车次特别少,一星期只有两趟。”秦歌补充说。
  沙博和杨星小菲面面相觑,他们明白秦歌的意思,他是在向他们征求意见。
  走还是不走,只有一个小时的选择时间。
  
  ——走!
  谭东和唐婉的意见说出来,便有了不容人更改的意味。大家面面相觑,竟然谁也说不出相驳的意见。
  各人回房间收拾东西。
  唐婉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谭东一番忙碌过后,将旅行包放到门口,过来坐到她身边。唐婉抬起眼,望着他,忽然说:“你会不会抛下我?”
  “我不会。”谭东眼中有了些痛感,“我永远不会。”
  唐婉脸上绽放一个笑容,却极凄楚。
  “如果你抛下我,那么你就是杀死了我。”
  “我宁愿杀死我自己。”谭东重重地道。
  唐婉满意地靠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只跟你在一块儿才有安全感,这世界上那么多的恶魔才不敢伤害我。所以,你就是我的全部,如果哪一天你倦了,想抛下我了,请你先杀了我再离开。”
  谭东用力拥紧了她:“你为什么老要说这样的话呢,我再不会离开你。我们就要到一个世外桃源了,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从此就会过上平静快乐的生活。我还希望,穿上婚纱的你能成为我的新娘,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我能得到你这样一个漂亮的新娘,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唐婉笑得开心,眼颊上却划过两道泪痕:“我就要天天跟你说,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忘记了,你就会时刻把我记在心上。”
  谭东没有再说话,只把她更紧地抱住,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的身体与自己的融到一处。
  外面有人敲门,秦歌与沙博已经在催促他们上路了。
  一行六人分乘两辆出租车去车站。这城市不大,车站却修得颇为壮观。大家一块进入售票厅,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不多的几个旅客。秦歌到售票窗口买了票,回来分发给大家。杨星接过来看,奇怪地“咦”了一声,小菲便凑过头去看他手上的票。小菲脸上也旋即露出疑惑的神色,还有些紧张。
  “你们看,我们的票是一到六号,也就是说,这趟车上,只有我们六个人。”
  沙博和谭东唐婉仔细看票,果然如此。但三人却并不在意,谭东与唐婉相视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了些轻松的味道。
  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分钟,大家一块儿去候车室等车。
  检票上车,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车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上的座位更是脏不拉叽的,座垫上的人造革也破损严重,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来。车上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块头中年人,乌黑的脸上,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导致的结果。大家上车时,司机还躺在车后的座椅上睡觉,车后窗的玻璃少了一块,雨水被风吹得淅淅沥沥飘进来,直落在他的胸前,他居然恍若不觉。
  秦歌上前把他拍醒,醒过来时,先擦干净嘴上的口水,再冲大家谦卑地笑笑,也不说话,直接坐到前面驾驶座上。
  待到了时间,车子发动,车上真的只有秦歌一行六人。
  小菲在空旷的车厢内走了两圈,踱到驾驶座后面,拍拍司机的肩膀:“这一车就拉我们几个,你不是亏了?”
  司机回过头来,嘿嘿笑两声,竟是一语不发。
  “是不是平时往沉睡谷去的人特别少?这样的话,你一家老小不是要喝西北风啦。”小菲故意想逗司机说话。
  司机这回回过头来,嘴里“咿啊”着,一只手指指嘴巴,再连续摆动。
  “不会吧,你是哑巴!”
  小菲再笨也看明白了,她摊开两手,做个无奈的表情,转过身时,看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
  沙博笑道:“我看你这回可真是对牛弹琴了。”
  小菲冷着脸回去坐到杨星身边,心里觉得怪怪的。旁边的杨星便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低低笑道:“奇怪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你得有点心里准备。”
  杨星说得轻松,小菲却觉得心里发毛,真有种不详的预感。
  车子停在车站的大院内,此刻绕过停靠的诸多车辆,向院门驶去。大雨如注,雨幕里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乘着一辆哑巴司机开着的破旧中巴车,在雨天里去往一个陌生偏僻的山谷,这是种不好的感觉。到这时,就连杨星心里都有些后悔来这鬼地方了。
  院门就在视线里,前面已再无其它车辆,眼看着中巴车就要驰出院门,忽然,雨幕中多出了一条人影。人影就伫立在院门正中间,还冲中巴车伸出了手,示意停车。
  哑巴司机猝不及防,急踩刹车。车停下,车上众人身子前冲,此刻也都看清了站在车前的那人。这一瞬间,唐婉身子骤然一紧,双臂下意识地就抱在了胸前。谭东转头看她脸上已现出一片惊恐,便再凝神盯着拦车的那人细看。
  拦车的人撑着一柄黑伞,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窄窄的肩,细细的腰,浑身加起来不满一百斤的样子。这男人留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两边眼角有些下垂,看起来满脸苦相。他的脸在伞下阴影里,显得异常苍白。
  谭东已经想起这人就是适才在宾馆餐厅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那男人。
  ——他既已消失,为什么会再度出现?
  ——如果他就是这些日子跟踪谭东与唐婉的人,为什么这时候由暗处转到明处?可是因为他知道去往沉睡谷,他便无所遁形?
  

谭东的血往上撞,顷刻间又有些力量在体内升腾。
  车停下,着黑衣的瘦子便转到了车门边。哑巴司机开了车门,瘦子刚想上车,还未抬步,发现门边已经站着一个精壮的青年人。青年人赤红着眼睛,面目有些狰狞,正用异常凌厉的目光瞪着他。
  他稍停一下,仍然收了伞迈进车门。
  他的整个人接着便倒飞出去,跌落在雨幕之中。
  他被谭东一脚踹了出去。
  车上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小菲瞬间还发出一声尖叫。此刻谭东立在门边,全身肌肉收紧,一动不动,握拳的双臂青筋暴起,全身弥漫着一股逼人的杀气。
  众人为这杀气所震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黑衣的瘦子倒在离车五六步的地上,全身已被雨水淋湿。他捂着肚子轻微扭动,显然谭东那一脚已让他受伤不轻,竟似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内异常沉静,众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哑巴司机陡见这变故,惊得更是呆了,嘴巴微张,有些不知所措。
  谭东盯着地上不动的瘦子,半天,扭头冲着哑巴司机低低地道:“关门。开车。”
  哑巴司机清醒过来,嘴里“咿啊”一声,便要关门。这时,他忽然看见谭东忽地一挥手,赶忙停住,探着脑袋往车下看,那瘦子此时居然已经站了起来。
  瘦子站在雨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与车上的谭东对视,竟是毫不相让。
  怒火在谭东心中沸腾,他还有种冲动,上前抓住那瘦子,把他撕裂。但他隐忍不发,因为心里还有一个极细的声音在告诫他,让他冷静。
  那瘦子淋湿的黑衣贴在身上,精瘦的身子已让人一览无遗,他的脸色在雨中,也更加苍白——苍白得有些扎眼。他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居然又一步步向着车门方向走来。
  谭东身子凝立不动,力量又已积聚到了一处。
  瘦子到了车门前,居然毫不犹豫,再次迈步上车。
  这一回,他跌得更远更重。
  他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些绯红从他身上层层消散开来。这回他一动不动,竟似连扭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上众人都露出不忍目睹的凄惨神情,大家都可以预见谭东出击的力量,不知道那人精瘦的身子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攻击。大家又想到,如果这样的攻击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一时间,众人俱都沉默不语,只是目光盯着雨中倒地的瘦子,既希望他能再次站起来,又隐约替他担心站起来再受攻击。
  瘦子第二次站起来,已经站不稳了。他的身子前倾,一只手抚在小腹上,苍白的脸抽搐着,嘴角还有未被雨水淋尽的血渍。
  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向车门方向走来。
  他的步子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思索一下。但他的腿很长,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差不多要赶上别人一步半,因而很快便又站到了车前。
  这回他在车门前停住,目光依然毫不相让地与谭东对视,只是,眼中透露出那么浓的忧伤。这样的目光柔软得没有丝毫力度,但它却能承受住谭东目光中凌厉的杀机。
  雨直落下来,他在雨中巍然不动,精瘦的身子竟然有了另一种不可憾动的力量。
  然后,他又开始动了,却极缓慢。
  他的腿抬起,落在了车门前的踏板上。
  谭东右肩微耸,眼看这一脚又要即刻踹出。蓦然间,他的身子被人一把抱住,这一脚便踢不出去了。谭东使劲一挣,居然没能挣开。这时,黑衣的瘦子已经上了车,从他身边轻轻走过。
  谭东低吼一声,看清了抱住他的是沙博。沙博文质彬彬的样子,居然力气还不小。谭东怒吼一声:“你要干什么!”
  “你再踢会踢死他的。”沙博说。
  这时沙博已经抱不住谭东了,但秦歌与杨星小菲已一齐上前拦在谭东的身前,一齐劝他冷静些。
  那边瘦子自顾坐到最后面的座位上,目光飘向窗外,竟似发生的事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谭东见状心里更加愤怒,他挥动双臂,轻易就把秦歌跟杨星推开。
  “谭东!”座位上的唐婉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
  谭东目光落到唐婉脸上,看到她落寞的神色,立刻就平静下来。谭东慢慢走回唐婉身边,慢慢坐下。
  “也许他真的跟我们没有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曾经在公司的电梯里见过他一次。”唐婉低语。
  “一定是他,跟踪我们的人一定是他。”谭东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是他,你现在害怕什么呢?”
  唐婉怔一下,接着发现自己真的仍然在不停地瑟瑟抖动。
  谭东忽然大声道:“你不用害怕,如果有谁胆敢伤害你,我保证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他的声音里透着坚定与力量,有些回音在车厢里飘荡,竟然让众人身上骤起一阵痉挛,皮肤凉凉的,都觉出了一股寒意。惟独坐在后座穿黑衣的瘦子,目光仍然飘在窗外,好像丝毫不受那声音影响。
  他的脸颊仍然因为疼痛轻微地颤动,他的手还捂在适才被踢中的小腹上,但他的神态却异常安详,甚至,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前座的谭东与唐婉时,还会流露出一丝微笑。忧伤的微笑。
  ——他的微笑可是因为适才一战虽败犹胜?
  ——他的忧伤呢?可是因为谭东与唐婉?
  
第15章:夜眠客栈
  
  在彝家小城车站的售票窗口,他知道自己必须与这些人同行了。
  他从售票员口中知道那一拨人去往的是三百公里以外的沉睡谷,而沉睡谷的车次极少,一星期只有两班。如果错过这一班,那么他要在这个小城里再呆上三天。三天里可以发生很多事,他可不愿这一路的辛苦没有收获。
  时间紧迫,售票员告诉他,车在数分钟之后便要开出。
  他基至连去候车室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时间来思考与那一拨人同行会有怎样的后果。他直接冲进了雨中,在院门口拦住了那辆中巴车。
  那个男人壮得像头狮子,他被踢中的时候,全身都疼得抽搐。但疼痛居然会让他无比兴奋,因为他知道自己从这时候起,又有了一个目标。而寻找目标,几乎是他这些年生活中惟一的乐趣。
  他躺在雨水中,一边在抵御疼痛,另一边,他心里已经为那个男人开始忧伤。那个男人身材不算魁梧,却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充满力量。力量只是蛮夫的武器,他并不畏惧,而且,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唐婉。他对唐婉的关心,必将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中巴车在雨中行驶得很慢,车窗外一些低矮破旧的平房显示车子正在驶出彝家小城。雨没有丝毫小的迹象,天空的云层堆积得很厚,像是伸手便可触及。整个天地间被笼罩在一层灰暗之中,马路上好像只有这一辆中巴车在行驶,前方在雨幕中,模糊一片。
  
  谭东在车上睡着了。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没有睡觉,在夜里,他总是睁着眼睛守候着唐婉,同时,他需要对抗内心深处潜伏的某种惊惧。没有人知道,包括唐婉,他对夜的那种惊惧甚至比任何一个最胆小的女人还要来得深重。他并不惧怕夜里可能隐藏的邪恶与未知事物,他只在恐惧自己。
  他把自己折磨得面目狰狞,身心憔悴。
  他站在别人面前,可以轻易展示自己拥有的力量,可是,他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脆弱,那是他的罩门,任何人只要轻易一击,便能将他整个人都击溃。他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出现,所以,他在任何一个时候,都保持绝对的警觉,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外壳下。
  在车上,他认定了坐在后排那穿黑衣的瘦子就是敌人,与敌人近在咫尺本应更加保持高度的警戒。在车子驰出彝家小城最初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确实全身绷紧,像一只蓄力待发的猎豹,随时保持战斗的状态。但那黑衣的瘦子坐在后面神态却很悠闲,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的山川风景上。他每次回头盯着瘦子看,本意是带着些挑衅的味道,但这种挑衅数度落空,瘦子根本就不接招,连看都不看他。瘦子还穿着那身湿透了的黑衣,精瘦的身子凸现无遗。谭东此时当然不会对他心存小觑之心,但还是下意识地拿他跟自己比较。
  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拳就能把瘦子打趴下。
  这样想,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再加上他想到对手在车上,当着这么多人面,肯定不敢发作。而且,那瘦子本来有一个极有力的因素,就是躲在暗处,如今现身而出,再想玩鬼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谭东不惧怕任何面对面出现的对手。
  于是,谭东后来便睡着了,一睡便睡了个痛快。
  如果说失眠是种痛苦的话,那么异常困倦却不能入睡,便是种更深的痛苦了。在港台的影片中,经常有警察逼供不让犯人睡觉的事,犯人在强光照射下,整夜整夜被迫睁着眼睛,直至精神崩溃。而谭东的情形却又不同,在夜里,是他自己强迫自己不能睡去,困意袭来时,他用各种办法折磨自己。他有一把多用途的瑞士军刀,锋利的锋刃每夜都在要他的胳膊上划下一道道伤痕。血渗出来时,好像他的体力被注入了一些力量,他便以这种力量来与黑夜抗衡。
  他不知道,他要为那些力量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他的胳膊上已经伤痕累累,他的身心已异常憔悴。他就像一个外表看起来饱满光亮的水果,内里却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而睡魔,依然如影相随,任何一点松懈都能让它趁隙而入。
  睡梦中的谭东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发垂肩,狰狞着面孔,却又摆脱不了一脸的稚气。少年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蓝粗布的内裤,失神落魄地站在房子中央。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此刻,有些血还顺着刀锋缓缓滑落,再无声地滴落到地上。月光透过洞开的窗子斜射进来,落在少年的身上,让他身上那斑斑血渍更加森然可怖。
  谭东对那少年深恶痛绝。
  这么些年,他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与之对抗,企图将他驱至自己生活之外,但那少年却比他还要顽强,始终坚强地伫立在他脑海深处,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给他最大的惊恐。
  谭东身子颤栗了一下,蓦然醒来。
  车子驰在群山之间,那些山,与北方的山明显不同,它们高耸入云,又陡峭异常,仿佛被传说中的大力神用巨斧劈过一般。此刻,雨幕之中有些雾气在对面的山头飘荡,稍远些的山便半隐半现延绵向前,好似永无穷尽。
  盘山公路上除了这辆中巴车,便再无其它车辆。中巴车在群山之中,仿若一只小小的甲虫,在朝着一个永远没有终点的目标爬行。
  车厢内已经很幽暗了谭东侧目,看到唐婉睁着一双落寞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谭东竭力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握住唐婉的手。
  “现在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么暗?”
  唐婉的手冰凉,但却柔若无骨。唐婉说:“你已经睡了大约八个小时。”
  谭东悚然一惊,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如此松懈,竟一睡就睡了这么长时间。唐婉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肩上,唐婉说:“你睡着时的样子很可爱,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已经好久没有看你睡着时的样子了。”
  “你就这么看着我?”谭东有了心痛的感觉。
  唐婉点头:“我只有看着你,心里才会觉得很平静。”
  谭东揽紧了唐婉,只觉得满身满心都在痛。他记不清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爱情的感觉就是心痛,无论何时何地,置于何种境况之下,即使长久地相拥,但只要心中想到对方,那种心痛立刻便会笼罩在心上。
  这一刻,谭东觉得为了唐婉,自己再无所惧。
  谭东回头看了一下那穿黑衣的瘦子,心内又有些力量在激荡奔涌。无论是谁,想要来伤害唐婉,他都会将他阻在唐婉身外,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死亦无所惧,那么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呢?
  他的心颤栗了一下。他在这瞬间,又想到了梦中满身血渍的持刀少年。
  
群山渐渐隐退在夜的黑暗之中,只有并不分明的一个轮廓,在高处,显示与天空的距离。但就是那些黯淡的轮廓,依然可以分出层次来,依然可以让你感受到群山蜿蜒没有穷尽。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也或者是车子驰出了雨区。车前大灯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它们直射出去,却只能照见山道上短短的距离。光亮之后的黑暗,便显得更加幽深。光亮处是一成不变的柏油马路,有许多地方已经坑洼不平。视线在夜车中成为无用的东西,但你又不能闭上眼睛,因为群山与黑暗的气息弥漫在车厢内的每一处,它们无色无味,却又异常真实且清晰,无数关于蛮荒与原始的印象,会在你闭上眼睛的瞬间向你扑来。而那些印象,无不来自于我们平日在生活中的间接感验,感验的源头,是来自影视与小说中编述的荒诞不经异常恐怖的故事。
  这样的旅程是极端不舒服的,几乎每个人都非常厌倦了在车上的感觉。你必须无所事事,但又无法忍耐。知道沉睡谷就在前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哑巴司机这时不能给你任何一点帮助,你只能凭依自己的想象来估测与沉睡谷的距离。这时候每个人内心都升出许多无助与孤独来,它们无法表述,却又盘桓不去,你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段旅程的结束。在车上,大家最简单且现实的希望,便是能在黑暗的群山之中发现一盏灯。
  一盏灯,便预示了某种存在,会让人生出无限可凭依的温暖想象。
  车子继续在黑暗中行驶,但此时,依稀可辨车子已经不再攀高而上,渐成下行之势。视线这时也忽然有了目标,贴着车窗向上看,可以看见云层厚厚堆积在灰暗的天空中,云层的边缘丝缕缭绕,作为背景的天空灰暗得渐渐明亮起来。
  山与山的距离变得遥远,这似乎给旅客生出了希望。
  但实际上,车子又前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一个山底时,终于不再盘旋而行,前面的路变得笔直。因为心里的期望,沙博小菲甚至站到了车头,凝视着前方。其它几个人亦是目光如炬般盯着车前玻璃,只盼着视线里能有些变化发生。
  前方路段忽又改成了上坡,坡度却极低,而且,视线尽头,有些奇怪的变化,黑暗的颜色变淡了许多,但你又不能说那是光亮,没有哪种光亮会这般微弱。
  但这样的变化已经让大家心生欣喜。
  坡道终于到了尽头。车子改为下坡行驶。
  这瞬间,车前的沙博与小菲发出低低一声欢呼,后头的杨星已经快步奔到小菲后面,口中发出些充满快感的叫声。就连谭东和唐婉这时都忍不住站了起来,以便让自己看得清楚些。只有车后座那穿黑衣的瘦子,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式,好像睡着了一般,又似对这趟旅程的终点,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沉睡谷。
  在车子的前方,虽然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已显出点点的灯光。那些灯光环聚在视线中巴掌大的地方,好像黑暗中的萤火,异常微弱。
  但灯光本身,便足以让长久耽于黑暗中的旅人欣喜若狂,而且,灯光所在的地方,必是旅行的终点无疑。
  ——沉睡谷。沉睡在黑暗中的峡谷。
  
  沙博睁开眼,窗帘遮掩不住的阳光正落在他的脸上。他惶惑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身处沉睡谷中。看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钟,他下床拉开窗帘,一窗阳光立刻泼洒进来。他想到与名叫忘忧草的女孩已近在咫尺,心情立刻就愉快起来。
  跟他住在一屋的秦歌已经不在了,他匆忙穿衣洗漱,到外面去找其它人。
  这是一家小旅馆,但干净整洁,而且房间还是标准间,设施一应齐全。昨夜,哑巴司机把车停在这条小街上,指指这家旅馆,再竖起大拇指。大家会意,迫不及待地下车。小街宽不过十米,青石板路面铺设得极为讲究,中间是数尺长的长形条石,两边再辅以方形石板,接缝处虽参差不齐,但看上去却颇有层次。街两边的店铺墙高逾丈,下半段俱是石块垒成,上部却又俱是条形木板拼接,有方形木格窗棂。屋檐凸出三步,其下形成回廊。店铺的招牌俱是各种形状的木板雕成,又有些红黄的旗帜,飘在檐下。这些店铺此时大多已经打烊关门,只有不多的几家旅馆还有灯光。他们面前的这家旅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夜眠客栈。
  夜眠客栈的老板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白衬衫,黑裤子,头发略有些卷曲,身上带着些书卷气。沙博一行进门的时候,他真的在看一本书。见有客到,他从容地迎上来,微笑着招呼大家。
  “欢迎来到沉睡谷,来到夜眠客栈。”
  老板后来介绍自己名叫江南。
  沙博走出房间,转到前面店堂,江南仍然坐在昨晚的位置上,手中捧着一本书。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将阴暗的店堂整齐地划分成两块。
  沙博走过去,坐到江南边上。
  江南颔首微笑,放下手中的书,问沙博昨晚睡得可好。沙博点头称赞道:“真想不到这小镇上还有标准间,昨晚可能太疲劳了,头沾枕头就睡,不知觉中就已经到了中午。”
  江南笑着说:“你还算起得早了,你的朋友除了那位秦歌,其它人还都在房里没出来呢。”
  沙博也笑:“到这地方来,大家坐了好几天的车,都累了。”
  沙博看看江南白净的面孔,问道:“江老板不是沉睡谷本地人吧?”
  “我已经在沉睡谷呆了近十年,想不到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我不是本地人。”江南自嘲地笑笑。
  “呆了十年,那么这镇上的人你一定很熟悉了。”
  “沉睡谷方圆不过数里,人口也就几千人,朝夕相处十年时间,就算我想不熟悉,估计也难。”江南顿一下,接着说,“你来我们这里,是不是要寻什么人?”
  沙博沉默了一下,还是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我想请江老板帮我看看,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不是你们镇上的人。”
  江南接过照片,盯着看了一会儿,脸上现出些疑惑来:“我在这里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但照片的背景却又像是山上的葡萄园,真有些奇怪了。”
  沙博此时心情已经很紧张了,听了江南的话,失望之情溢于颜表。江南看看沙博,内心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正好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女子从外面进来,江南便招呼她:“雪梅你来看一下,这个女孩是不是沉睡谷的人。”
  那绿裙女子中等身材,显然是个少妇,身子饱满圆润,模样也生得颇为俊俏,只是眉目间飘荡着些冷漠。叫雪梅的少妇过来,将照片拿在手中,有片刻的沉默,眉峰锁紧,似在竭力回忆。沙博与江南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雪梅将照片放回桌上,依旧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镇上没有这个人。”
  说完话,她招呼也不打,径自穿过店堂往后院去。
  江南苦笑,略有些谦意地对沙博道:“雪梅是我妻子,心地非常善良,只是性格有些孤僻,不愿与外人交往。”

沙博心中失望,根本不会在意雪梅的冷漠。他想到如果忘忧草不是沉睡谷中人,自己这一趟可就算是白跑了。跑这么远的路倒没什么,关键是本以为来到沉睡谷就能见到忘忧草,但现在一盆冷水浇下,他心情沮丧,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雪梅是土生土长的沉睡谷人,她说照片上的女孩不是本地人,那就肯定不是了。”江南露出同情的神色,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搞错了。”
  沙博沉默不语,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来沉睡谷是否正确。你根本没有办法透过虚拟的网络,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而且,网络本身就是一个虚拟平台,各色人等尽可以在其中扮演你想要扮演的角色。网络在给人提供一种新的交流方式的同时,也将欺骗最大限度地传播到了人们生活之中。但沙博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样一个清新脱俗的女孩,与他在夜里喃喃倾诉的那些话语,会全是谎言。
  事实像一个巨大的锤子落在他的头上,他懵然不知所措了。
  江南小心地盯着他看,又道:“也许这女孩是个我和雪梅都不认识的人,要不抽空我再带你去问问镇上的老人吧。”
  沙博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脑子里还尽是忘忧草会不会骗他的疑问。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从客房那边出来,是谭东跟唐婉。
  唐婉睡了一觉,气色好了许多,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再加上显然精心修饰过了,整个人透出一种婉约的美丽。谭东又是一夜未睡,但因为昨天在车上睡了那些时候,所以精神也还不错。他们从房间里出来,带着他们所有的行李。
  江南迎上去,看着谭东手里的大包,微有些疑惑。
  唐婉微笑着道:“老板,我们退房。”
  “你们不是还要在沉睡谷呆上几天吗,怎么现在就退房?”江南顿一下,接着说,“我保证我的客栈在这沉睡谷中是最好的。”
  “我们退房并不是因为房间有什么不好。”唐婉神色间似有些谦意,“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带些当地民风的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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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唐婉这样说,江南便释然了,他点头道:“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开这家旅店的时候,我只想着能为游客最大限度地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却没想到,很多城里人来我们这些小地方,其实就是为了找一种原始的情趣。”
  江南摇着头,似为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懊丧。
  但那边的沙博一听唐婉的话,立刻便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他们从这里搬出去,只是为了躲避那个穿黑衣的瘦子。
  ——那弱不禁风的瘦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他们这般畏惧?
  起初在来沉睡谷的路上,杨星便猜测谭东唐婉此行是为了躲避什么人,当黑衣的瘦子一出现,谭东便如临大敌,而且出手狠毒。而那瘦子居然并不畏惧魁梧强悍的谭东,两度被踢倒在地,两次又顽强地站起来,而且,还能再次走到谭东身前。那次如果不是沙博抱住谭东,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形出现。
  也许谭东会真的踢死瘦子。但他为什么又要躲避那瘦子呢,显然心中害怕的是他而不是那瘦子。
  这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沙博想,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谭东与唐婉走出店堂,经过沙博身边时,谭东面无表情,好像没看见沙博一般,唐婉却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那微笑浅浅地在俊美的脸上荡漾开来,端庄而又动人。沙博入神地盯着她的笑容,直到她与他擦肩而过,走出门去。
  沙博第一次发现了唐婉的美丽,心想原来这是个如此动人的女孩。这瞬间,他心里居然有了些失落,因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这样一个女孩。
  
  “我们真的要搬出去住?”谭东问唐婉。
  “是,我们最好搬出去住,这样,晚上你就能安心睡觉了。”
  于是,谭东跟唐婉就收拾好了东西,走到了街上。青石板的街道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得异常洁净,两边的店铺大多没有过多修饰,一些卖当地土特产与纪念品的店铺将商品摆放到了店门前的屋檐下。小街很长,行不多远便会有一个高坡,本来以为这便是小街的尽头了,待翻过高坡,小街依然在你眼前延续。小镇的建筑多是就地取材,选用大段的石料,因而房屋显得坚固异常,又因为年代久远,这些青石被岁月打磨得光亮如镜,接缝处,却变得黝黑,还生有一种绿色青苔。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谭东问唐婉。
  “往前去,离开那个瘦子。”
  “那个瘦子有什么好怕的,我只要一拳就能将他打趴下。”
  唐婉摇了摇头,沉默不语。谭东也沉默了,这时,他也意识到那瘦子或者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在彝家小城的车站,自己全力踢出的两脚,虽然将他踢倒在地,但事后他居然毫发无损。他明知道自己是想阻止他上车,却还毫不退缩,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怕?
  但谭东知道自己并不畏惧那瘦子,他畏惧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更无奈的是无法将心中的秘密让唐婉知道。
  唐婉只以为他深夜不眠是为了保护她,却不知道他在夜里的挣扎。他痛恨自己的身体,恨不得在夜里将自己撕碎。他注视着熟睡中的唐婉,整个心都在疼得抽搐。他不允许有任何人来伤害她,任何人,他要用一生来守护她。
  终于走到了小街的尽头,先是耳中传来一阵水流拍打河岸的声音,接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便出现在他们眼中。
  河水湍急,水花浪一般卷向河岸。唐婉先是惊呼一声,便一路小跑向水边奔去。小街与河的交接处,有一个青石砌成的台阶,两个穿蓝布衣衫的妇女正在河边洗衣。站在台阶上,河流与两岸的风光尽收眼底。河岸的边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参差不齐的房屋,一眼望去,尽是斜坡的屋脊,屋脊上弧形的黑瓦层层排列开来,像是蜂窝孔般井然有序。高大的墙面成了堤坝,还有些木屋已经凸到了河面之上,底下用粗大的木桩支撑。
  ——吊脚楼。
  唐婉想不到在这里居然会见到吊脚楼,印象里关于吊脚楼的记忆都来自沈从文的作品,湘西因为沈从文而名满天下。
  河水从上游群峰间一路蜿蜒而来,在阳光映照下,波光鳞鳞,仿似运动的明镜,反射着阳光。上游数百米处,有一条铁索木桥,横亘在两岸之间。铁索粗大,自然下垂成弧形,上面密密地用木板铺就。此时,阳光从桥的那一端泼洒下来,铁索桥便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好像有些雾气在桥上弥漫。
  ——美丽的小镇。美丽的沉睡谷。
  “如果能在这里生活,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唐婉憧憬地说。
  谭东站到了她的边上,揽住她的肩膀:“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吗?”
  谭东微一沉吟,便点头:“只要能在你身边,我便很满足了,我根本不会在意在什么地方。”
  于是唐婉就笑了,身子靠在谭东身上,脸上漾起久违的笑容。
  

石阶上,两名妇女将洗完的衣服放到一个竹制背篓里,背到了背上。她们神情呆滞,竟似没有看到谭东与唐婉一般。唐婉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唐婉,竟还是一语不发。
  唐婉问她们知不知道哪里有房子出租。
  两名妇女想了一下,其中一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便低头匆匆拾阶而上,很快消失在视线里。唐婉微有些失落,谭东便过来安慰她:“小地方的人缺少与生人交流的经验,大多这样木讷内向,你用不着在意。”
  唐婉点头,挽住谭东,便向那妇女适才手指的方向下去。
  半小时之后,他们出现在了一幢房子的天井之中。房屋依山而建,进门穿过一个过道,便进入天井。天井略显狭小,地面上也是铺着大块的青石,两边搁置着些农具与零碎物件。天井三面建有房屋,屋前又有回廊。回廊屋檐垂得很低,因而天井中光线很暗,还有些陈年腐朽的气息。
  谭东与唐婉一路依人指点寻到这里,知道这处房屋的主人是对年过七旬的老人。老人的两个儿子外出打工,家里的房子长期闲置。
  “有人吗?”天井里的唐婉大声说。
  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谭东唐婉目光立刻投到门边。门里一片黑暗,只依稀可见一些简单的家具,却不见有人。他们对望一眼,便向门边迈去。屋里那种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口,也如鬼魅般突然现出两个人来。
  这是对年迈的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写满沧桑。他们穿着同样的蓝粗布斜襟大褂,老太太头上缠着黑布的头巾,老头手执竹杆铜嘴的烟袋。俩人俱都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出现在自己家中的陌生人。
  阳光从天井的上方斜射下来,阴暗与光亮形成鲜明的落差,有些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弥漫在门前,这一对老人站在黑暗里,看起来便极不真实。
  唐婉不由自主地心跳了一下,但很快就在脸上堆起笑容。
  “听说你们家有房子要出租,我们想租你们的房子。“
  那一对老人还是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唐婉的话。
  “我们想租你们的房子,你们的房子能租给我们吗?”唐婉重复一遍。
  这对老人还保持僵立的姿势,对唐婉的话不置可否。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唐婉与谭东,好像老僧入定般,又像在心里仔细猜度这两人的来历。
  唐婉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她回头冲谭东摇摇头,谭东便也叹息,上前轻声道:“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唐婉点头,再看一眼依旧保持凝立姿势不动的那对老人,怅然转身。
  俩人还没走出天井,忽然听到了身后有声音。他们回头,看到那个老太太急步跑了出来。老太太年纪不小,但腿脚还很利落,她奔到谭东唐婉面前,满是褶皱的脸上依然空洞呆板,但她却向着俩人摊开手掌,那上面,有一把黄铜的钥匙。
  唐婉稍一疑惑,便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僵硬的脸上,这时也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老太太的笑容简单明了,纯真得像孩童般无邪。
  于是唐婉也笑了,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她通往小镇生活的第一扇门。

第16章:铁索桥上疯女人
  
  自助旅行团因为谭东与唐婉的离队而名存实亡。
  沙博根本无心去游览沉睡谷周边的风景,因为失望,他显得意兴阑珊。杨星来到沉睡谷,吃不下东西的毛病更加严重。他吃腻了葡萄,现在面对满山的葡萄,连一口都吃不下去。吃不下东西人就没了精神,但他却萌生了另外一个念头,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就没有让他想吃的东西了。所以,接下来的两天,小菲陪着他,在沉睡谷四处寻找可吃的东西。
  沉睡谷的食物多是就地取材,山上有走兽,河中有游鱼,农家自种的蔬菜,圈养的家畜。一些特色小吃也别有风味,像干粑牛肉,叶儿粑,都是将肉类与粘米混合而成。坨坨肉,更是用灶火烧烤而成,入口先有股焦糊味,接着馨香便满嘴游荡。当地还有种名吃叫做川前粉,用料就是米粉,作料却多达二十余种,辛辣口味,吃起来可辣得人满头大汗,但舌却不麻,喉不干,吃完后满身舒畅,只觉全身的毛孔都贲张开来。
  民间的智慧无穷无尽,沉睡谷数百年间与世隔绝,已自创了一套自己的生活体系。饮食文化在其中无疑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小菲吃得淋漓酣畅,杨星却依旧满面愁容。任何一样吃食,在他眼里都如同洪水猛兽,当端到他面前时,他避之犹恐不及。小菲心疼他,强迫他吃些东西,结果他吃完便呕吐不止,急得小菲在边上眼泪汪汪,却又无计可施。
  那就还是吃葡萄吧。葡萄虽然吃腻了,但却是杨星唯一吃下去没有不良反应的东西。沉睡谷有的是葡萄,小镇两边的山上,有密密麻麻的葡萄园。正是收获季节,葡萄园里有很多采摘葡萄的当地居民,他们走进任何一家葡萄园,那家人都会慷慨地任你采摘。
  天天吃葡萄也不是个事,杨星现在吃得满脸都是葡萄的绿色。第三天,他躺在夜眠客栈的房间里不愿动弹。小菲知道他是动不了了,心里就很后悔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小菲出门去找沙博商量,沙博便带他去找了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症,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这儿有位郎中,是家传的手艺,这些年沉睡谷居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向他寻医问诊。如果你们不嫌弃,不妨找他去看一看。”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都不做呆在屋里强。
  江南带着杨星小菲去找那个郎中。郎中年纪居然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却生得老成,一说话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他听完杨星的症状,沉默了好一会儿,让杨星明天再来,他要好好翻一翻医书。
  杨星对这小镇上的郎中本没抱什么希望,当下便依言回去休息。
  第二天,江南有事,便让杨星和小菲自己去找那郎中,说是郎中一早就让人捎话来,说找到了可以医治杨星怪症的办法。杨星强打起精神,在小菲的搀扶下,去那郎中的住所。
  现在杨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郎中住的房子跟小镇上其它人家一样,陈旧阴暗,屋里成年累月飘荡着一层不散的阴霾。少年老成的郎中,穿一袭灰粗布的长褂,端坐在方桌之后,就着桌上的一盏煤油灯,正在细细翻看一本线装书。
  杨星小菲敲门进来,郎中阴沉着脸,也不多言,只是起身去里屋取了一个酒瓶出来,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房间里异常阴暗,那些液体在瓶中微漾,殷红的颜色让小菲联想到了血。
  郎中看小菲露出害怕的表情,僵硬的脸上现出些不屑。他也不多言,打开瓶盖,递到小菲的面前,示意小菲闻一闻。小菲往后躲了躲,但还是把鼻子凑过去,闻完后“扑哧”一笑,暗笑自己多心。
  那瓶中液体有种淡淡的酒香,还混合些中药的味道。
  小菲将酒瓶接在手中,递给杨星。杨星皱着眉,满眼都是怀疑的神色。他把瓶口贴近嘴,试探着抿了一下。液体入喉,一阵清凉,接着,便好像有股力量瞬间注入身体。杨星精神一振,再不怀疑,大口将那液体喝下去。
  小菲在边上微笑着摇头。杨星真是饿惨了,一口气,竟将一瓶液体喝下去大半。喝到最后,可能被呛着了,不住咳嗽,咳嗽时瓶口居然也不离开嘴巴。小菲便轻轻拍打他的后脊,说:“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杨星还是将一瓶液体尽数喝下,这才歇了口气。放下酒瓶时,不住地喘息。
  也不知那郎中的药水里有些什么成份,杨星只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迫不及待要去发泄一番。小菲看他脸上的神采,也在心里啧啧称奇。
  “请问这瓶里到底是什么药?”杨星此刻对那郎中已是心悦诚服了。
  郎中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不是药。”
  “不是药那会是什么?”杨星疑惑地道,接着,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不是药,是酒。”
  郎中颔首。
  小菲想起刚才鼻子凑到瓶口前闻到的气味,这时也想起来了,是有股挺浓的酒香。她脱口而出:“是葡萄酒。”
  ——神奇的沉睡谷。神奇的葡萄酒。
  “你这儿还有多少这种葡萄酒,我全买了。”小菲豪气地说。
  那郎中摇头道:“我只有一瓶。”
  “一瓶?”杨星和小菲一齐失望地叫。
  郎中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缓缓地道:“这种酒不是我能酿制出来的,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我倒可以指点你们去一个地方。”
  杨星脱口而出:“哪里?”
  郎中又微一沉吟,这才缓缓地道:“沉睡山庄,沉睡庄主。”
  
  深夜,沙博还呆在小镇唯一的网吧内。
  网吧的房子也是老房子,但开业之前显然精心装修过了。四壁雪白,几盏白炽灯将室内照得通明一片。沉睡谷的夜晚,很少能见到这么明亮的地方。
  四十台电脑,分成四排,整齐地排列在室内。沙博之前察看过了,机器选用TCL的十七寸显示器,赛扬1.7G的CPU、128M的内存,也就是说小镇网吧机器配置正是当前的流行配置。
  这晚十一点多钟,网吧里还有二十多个少年耽于网上,他们噼呖啪啦敲打着键盘,有的嘴里念念有词,跟其它地方的网吧并无二致。这些少年穿着也不像沉睡谷中的成年人,只限于灰蓝两种颜色,从他们身上,可以找到很多当前外面世界的流行色彩。
  沙博坐在电脑前,打开有忘忧草的那个QQ,QQ上还有其它一些朋友在线,但沙博无心与他们交流,只呆呆盯着忘忧草那个灰色的小图标。
  忘忧草还是没有给他留言,她真的像是从网络中蒸发了一般。
  沙博再打开信箱,打开忘忧草发给他的那幅图。
  他还是不能弄清那幅图的含义,它是否跟她的消失有关?
  沙博之前已经拿着忘忧草的照片问过了网吧的老板,一个染了黄发的小伙子拿着照片端详半天,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沙博不甘心,又将照片给网吧里的其它人看,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表示沉睡谷里没有这个人。
  “我们这儿上网的人就那么多,大家几乎全都熟悉,这女孩要真在我们沉睡谷上的网,我们不可能不知道。”网吧老板最后说。
  沙博心情郁闷,呆坐在电脑前,现在他只希望忘忧草能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出现,那样,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忘忧草在骗他。
  那样一个纯真得不染尘埃的女孩,怎么会是骗子呢?
  十二点那会儿,沙博失望地走出网吧,镇上此时已经罕有人迹了。
  小镇被一条湍急的河分成了两块儿,网吧位于河的西岸,沙博要想回夜眠客栈,必须经过河上那座铁索桥。离开网吧所在的小街,便再看不到灯火了,幸而天上悬着一弯钩月,一些朦朦的月华洒将下来,让视线中的青石板路面一片凄白。小镇至今还保留了日落而息的习惯,这时已是半夜,家家闭户,再没有了人声。寂静在小巷里流淌,滑过影影绰绰的屋檐的阴影,有些森然。
  
沙博开始迈上通往铁索桥的台阶,台阶很高,站在下面根本看不到桥。台阶两侧,是挨得很近的民居,高大的墙壁,耸出的屋檐遥遥相对,只露出极窄的一片天空,斜射而至的月光变得极其稀薄。
  沙博忽然停下,这瞬间,心跳加快。
  他听到了歌声,从桥的方向传来。
  歌声极弱,夹杂在流水的哗哗声中,更有了些极不真实的感觉。沙博无法听清歌声唱的是什么,它时而尖锐,时而沙哑,有时又极不连贯,好像唱歌的人正在做着别的事,那歌声是无意中哼出一般。
  沙博脚步有些沉重,头上出了层微汗。
  ——沉寂的小镇深夜,水流湍急的铁索桥上,有人在唱歌。
  沙博一步步迈上台阶,铁索桥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台阶在高处,月光毫无阻隔地映照在桥上。山间雾岚很重,与月华混合,显得影影绰绰,桥的中央更似笼在一层烟雾之中。
  就在烟雾之中,侧身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女人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白衣之上,白衣便愈发白得森然。她站在桥上一动不动,怀中似乎抱着东西,歌声便从她站立的方向轻柔地飘过来。那歌声与其说是歌唱,还不如说是在娓娓诉说着什么。
  沙博硬着头皮迈上铁索桥。桥的颤动惊动了那女人,她转头看了一下桥的这端,又转回头去,歌声却在这瞬间歇止。
  夜晚其实并不寂静,除了水声,河两岸的高山上,还有夜鸟的悲啼,山风拂过树梢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更多的是隐在山林间的各种小虫的鸣叫。
  就是没有人声。
  沙博走得很慢,似乎想让步子迈得稳一些。铁索桥在夜风中轻微晃动,沙博走到三分之一处时,山风吹过来,他的腿有些发软,心跳更剧烈了些。他看了看桥下,流水溅起许多泡沫,白花花的打着旋儿向前流淌。桥高逾丈,沙博忽然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他想到,如果自己就此从这桥上摔落下去,那么,自己就真的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此时,沙博离那白衣长发的女人已经很近了,他更加小心翼翼,企图不惊动那女人,从她身后而过。
  但那女人却蓦然间动了,一动,便转到了沙博的身前。
  沙博悚然一惊,全身骤起一阵痉挛,只觉有些力量直奔涌至顶上。
  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张凄白的脸。
  女人模样生得倒颇为俊俏,只是那面孔仿似透明的一般,没有丝毫血色。女人眉峰紧锁,两行眼泪正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沙博这时明白了,原来适才听到的歌声,其实是这女人在哭泣。
  女人面对着沙博,一些呜咽声源源不断地从紧闭的嘴里传出来。那些哭泣环绕着沙博,沙博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双腿微颤,只想着能尽快过桥,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但那女人站立的位置,恰好阻住了他的去路。
  “你回来了!”那女人忽然说,“你回来了就好,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
  女人说着话,身子往前进了一步,沙博下意识地后退,这才看清女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儿子吗?我带着他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为什么害怕呢?”女人哭得更伤心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儿子了,我找到了。”
  沙博头皮发麻,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他面对着女人,真想转身撒腿就跑。但那女人身上似有种东西吸引了他,他缓缓后退着,却不能转身,不能离开。
  女人扑了上来,一只手抓住了沙博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些绝望。
  “这是我们的儿子,你看一看,哪怕就看一眼。”
  沙博挣扎着,一时却挣不脱女人的手。这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那女人怀中的孩子身上,那瞬间,他全身僵硬,血往上撞,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除了惊惧。
  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个布娃娃,那女人在抓住沙博的胳膊时,包住布娃娃的棉布松散开来,月光下,布娃娃的肚子被剪开了,一些棉絮脱落在外,上面沾满血迹,就像这婴儿刚被开膛剖腹过一般。
  因为恐惧而生出力量,沙博奋力一挣,将那女人甩了一个趔趄。
  沙博奋力向前跑去,那桥便剧烈摇晃起来。沙博哪还顾得了这些,一口气跑到对岸。他喘息着,在下台阶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
  那女人还跌坐在桥的中央,月光下显得更加凄楚。她的歌声这时又再次传过来,幽怨且忧伤。那不是歌声,那是她的哭泣,沙博想。这时恐惧消散了许多,沙博心中充满疑惑,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胆子回身查看,急步拾阶而下。
  寂静的沉睡谷,再一次让沙博觉得并不沉静。
  
  “你一定是遇上那个疯女人。”江南微笑着说,还有些悻悻的味道。
  沙博心有余悸地道:“那疯女人是谁,怎么也没人管管她。她那么抱着个沾血的布娃娃站在桥心,亏我胆子还算大的,要稍微小那么一点,不被她吓得从桥上摔下去才怪。”他吁了口气,再感慨道,“我今天算是捡了条小命。”
  “那疯女人说起来也挺可怜的,三年前刚生完孩子,丈夫就出去打工了。她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不料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她将孩子放在窝篮里,出门去河边洗衣服,回来后,孩子居然不见了。她起初在小镇上挨家挨户地找,后来又满山遍野地跑。那段时间,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半夜听到她叫儿子的声音。她就这样找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没找到,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急疯了。”
  沙博露出同情的神色:“她那孩子失踪时有多大?”
  “还在窝篮里的孩子能有多大,也就六七个月大吧。”
  “六七个月大的孩子不会自己失踪,镇上后来没有追查这件事?”
  “怎么没查,疯女人四处找儿子的时候,镇上人发动起来帮着她一块儿找,当时就差把小镇翻过来了。小镇就这么大点地方,谁要偷了他的儿子不会没人知道,再说,好端端的,别人偷她儿子有什么用?所以这件事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沙博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同样的遭遇,不同的人。
  “更让人同情的是疯女人的丈夫回来,见丢了儿子,一怒之下,将她暴打一顿后赶出家门。她不想离开家,但只要回去,等待她的必是丈夫的拳脚。后来,她就又开始找儿子了,她逢人便说,只要她找到儿子,就能回家了。”
  “那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就像是沉睡谷里的幽灵,成年累月在外面游荡。饿了,就随便闯进哪一户人家,大家同情她,也都会给她点吃的。到了晚上,她就睡在街边屋檐下。后来有一位老太太,同情她的遭遇,把自家空闲的一间房子给她住,她这才算有了家。这两年,她疯得已经不算厉害了,平时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却经常在半夜抱着个布娃娃四处乱跑,已经吓坏了不少游客。”
  江南无奈地笑笑:“其实你只要知道了疯女人的事,就不会觉得她可怕了。”
  沙博感慨道:“这疯女人怪可怜的。”
  江南的一番话让惊魂未定的沙博定下心来。这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回到夜眠客栈,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仍然深夜读书的江南,向他讲述了自己在铁索桥上的经历。江南说完疯女人的来历,打了个哈欠,沙博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江南合上了手中的书。那书名落入他的眼中,是《人类心灵现象的分析》,作者是一个叫穆勒?詹姆斯的英国人。沙博不由多看了江南一眼,心里暗暗称奇,想不到这小镇上还有人在研究这种学术著作。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沙博已经知道了江南原是南方城市一个生意人,在那个城市,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不仅有自己的公司,公司下面还有酒店宾馆等实体。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烧毁了公司所在的大厦,几次投资失败,让他身负巨债。
  江南在跟沙博说起往事时并不避讳,坦言在他所在那个城市,很多人第一桶金的积累都跟黑道密不可分,他也是如此。在他破产之后,债主之中便有一些是黑道中人。他们给他所下的最后通谍就是:拿不到他的钱,就拿走他的命。
  江南星夜远遁,逃离那个城市。后来在中国几经辗转,期间不断躲避仇家的追杀,最终来到了这世外桃源的沉睡谷。
  “小镇上民风淳朴,非常易于生存,而我经历这么多波折之后,已再没有了昔日的雄心,便在小镇安了家,开办了这家小客栈,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沙博当时对江南满心钦佩,真看不出来,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居然有着如此传奇的经历。
  江南又摇头笑道:“后来在这小镇呆久了,我才知道,这小镇其实并非我当初想的那样简单。我自觉自己的经历已经很不寻常了,但是,这小镇上还有一些人,他们的经历更为传奇,也更为神秘。”
  沙博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知道你看过古龙一本叫《绝代双骄》的小说没有,小说里有一个恶人谷,里面的人全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逃到那里。这沉睡谷便很有些那恶人谷的味道。在这里有许多人你都不能小觑,因为很可能在他到沉睡谷之前,都是雄霸一方的风云人物。”
  沙博睁大了眼睛,心里的惊惧已经到了顶点。
  ——传奇的沉睡谷。神秘的沉睡谷。
  当沙博问起小镇上都有哪些人是昔日的风云人物时,江南却摇头:“大家来到沉睡谷,自然都抱着隐姓埋名,终此一生的念头,我们又何必要记住他们以前的名字呢?”
  江南这样说,沙博便不好再问了,但心里却开始对这沉睡谷保持了一份戒心。
  这晚,沙博告别江南回房睡觉,在经过走廓时,又看到了那个穿绿裙的女子雪梅。雪梅依然面无表情,在经过沙博身边时,眉眼都不抬一下,只当沙博是隐了形一般。沙博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有了一些异样感觉,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
  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来沉睡谷,怎么会见过这个女人呢?
  而且,这女人是江南的妻子,江南说,这是他来到沉睡谷后娶的老婆,他们成婚已有六年。
  
  杨星终于可以吃东西了。
  喝完那瓶葡萄酒,他的体内积聚着一些汹涌的力量,他发泄的方式就是带着小菲,出去吃了整整一天。后来实在吃不动了,他手捧着肚子,不得不张大了嘴以助喘息。这一天里,小菲始终笑眯眯地跟在他边上,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甚至比他还要开心。
  杨星的病好了,他们便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当中了。
  小菲心里还在想着一个问题,不知道杨星的病以后会不会复发,所以,在离开沉睡谷之前,一定要多找一些那样的葡萄酒带回去。
  杨星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胃口出奇地好,这么些日子忍饥挨饿,他简直饿惨了,这回要一次全补回来。他心里庆幸这一趟沉睡谷来得值得,否则,这种怪病不定得缠身多久,说不定哪天早上就醒不过来了。现在这社会,被饿死实在是件挺丢人的事。
  傍晚的时候,杨星蹒跚地在小菲的搀扶下回客栈。
  他吃得实在太饱,肚子胀得身子都有些失重。
  天还早,秦歌与那瘦子这两天结伴出游,还没回来,沙博一到沉睡谷便心事重重,行事神秘,这晚也不知道一个人跑哪去了。他们进门先与客栈老板江南打个招呼,便回自己房中。
  因为不是旅游季节,夜眠客栈的生意不是太好,除了杨星这一行人,便没有了其它旅客。客房在后院,显得异常寂静。
  杨星和小菲回到房里,先躺了会儿,休息得差不多了,杨星来了精神,一把就把小菲抱到了怀里。
  他们从杨星患上怪病起,已经好久没有亲热过了。
  小菲是个小巧玲珑型的女孩,杨星根本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扛在肩上。杨星第一次在校园里发现小菲,便喜欢上了她。小菲穿着时尚,动感十足,一头短发张狂地随着她的动作不断起伏。杨星通过其它人打听关于小菲的情况,知道了她的家在江南一个非常著名的县城里,那县城在中国百强县中名列前矛。小菲的父亲经营着一家箱包厂,据说在数年前便已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小菲的家世让他着实犹豫了好长时间,但最终,他还是向小菲展开了攻势。也许某一天,小菲的家世会成为俩人之间的阻碍,但拥有那样一段美好的日子,也足以让人欣慰。
  第一次把小菲拥在怀里,杨星便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女孩。
  小菲像是一个动感十足的小太阳,轻易地便在他心里洒满阳光。她简单纯稚的个性隐藏在张狂的外表之下,爱情在她眼里,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既然爱了,便要付出自己的所有。
  她看到杨星长期只有两身衣服换来换去,便主动买了衣服送到他宿舍里;她见到他每次去食堂吃饭总是点些青菜,便主动在他的饭卡里充钱,并在下次约会的时候,替他买上一大包零食。相处中有那么多的细节让杨星感动,甚至他还生出了惭愧的感觉。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我会内疚的。”他对小菲说。
  小菲颇不以为然:“我什么时候对你好了,我老爸每月不经我同意,在我卡上充那么多钱,怎么也花不完,现在找到你这个冤大头,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小菲这样说,杨星便知道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用不经意的态度来化解了杨星的尴尬。
  后来,杨星跟小菲说起了自己的家庭。
  杨星的家在苏北的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一家街道办的皮鞋厂的工人,一生老实巴交,生活过得也颇为拮据。他们年轻时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当时也跑了不少医院,但却依然如故。杨星父母当时都已绝望,心里只当这辈子真要绝了后,却不料杨星父亲在四十岁那年,杨星母亲突然有了身孕。高龄产妇生产是件很危险的事,但夫妻二人态度都很坚决,一定要让这孩子来到世上。
  杨星的童年在百般溺爱中度过。
  后来上了学,父母对他依然溺爱,但是,年幼的杨星渐渐地觉出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他虽然在学校里也可以跟别的同学一样,穿上崭新的校服,在春游时带上各种好吃的,但是,他从父母苦涩的眼睛里,知道自己每得到一样东西,父母便要为之辛苦好长时间。当时那家皮鞋厂早已停产,父母都已下岗在家,父母便每天骑着一辆三轮车,去批些蔬菜来,在农贸市场上卖。每天晚上,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还经常为要儿子买一些他喜欢吃的小吃,或者学习用具。
  父母从来不到杨星的学校去接他,因为他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们怕出现在儿子和他的同学面前,会让儿子难堪。
  懂事的杨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夜里,他独自起身,来到父母房间。拉开灯,他看着床上酣睡的父母,眼泪悄悄从眼帘滑落。他就在那时发誓,终有一天,他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别人有的,他们也一定会有。
  就这样,他默默把这个心愿藏在心里,用心读书,直到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了现在所在的这所大学。
  这时家里的经济情况似乎略有好转,父母所在的街道鞋厂被一家大企业收购,他的父母作为退休职工,每月可以按时领取退休金,加上这些年,父母仍然在市场上做些小买卖,所以手上还有些积蓄。
  这些积蓄全都用在了让杨星完成学业上。
  小菲是个明事理的女孩,听完杨星的叙述,立刻就对那对含辛茹苦的老人生出许多尊敬来。
  杨星坦白说出自己家庭的情况,小菲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她在寒

杨星坦白说出自己家庭的情况,小菲感觉到了他的真诚,她在寒假期间回家跟家里人说起了杨星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小菲父亲像小菲一样,一点都没有嫌弃他的家境贫寒,而且,小菲父亲还让小菲在学校里,尽最大可能帮助杨星。只有贫寒出身的孩子身上才能迸发出超常的斗志,而这些斗志,却是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小菲父亲这样说。
  这个暑假,小菲起初骗家里人说跟同学外出旅游,后来钱花得差不多了,她便向父亲坦言杨星得了怪病,自己要留在学校照顾他。父亲并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了,还在她的卡上打上了足够花的钱。
  如今,在这离家数千公里之外的偏僻小镇沉睡谷,杨星的怪病终于痊愈,小菲打心眼里高兴。现在回到房间,久违的温情又重新出现在俩人之间。
  杨星疯狂地吻着小菲,吻到她透不过气来。
  敲门声忽地响起。
  杨星停止了动作,懊丧地皱紧眉头,做了一个扫兴的表情。小菲便在他脑门上重重一拍,起身理了理衣服,过去开门。
  门外居然站着谭东和唐婉。
  俩人离开夜眠客栈,便再没有和大家联系过,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们突然出现,不由得让小菲杨星生疑。杨星这时也赶紧过来,站在小菲身后。
  谭东依旧面无表情,好像他只是陪着唐婉前来。而唐婉却面色红润,显然这三天心情不错。唐婉微笑着将一摞红纸片递了过来,小菲下意识地便接在手中,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摞请帖,她再抬头时,便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我们要结婚了,请你们参加喜宴。”唐婉说。
  小菲和杨星对视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小菲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要结婚?在这里,结婚?”
  唐婉微笑:“是,就在这里结婚。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也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只请了你们几个宾客。”
  小菲还想说什么,杨星抢着说:“那恭喜你们了,到时我们一定去。”
  “婚礼就在明天,明天晚上,你们只要来喝喜酒就行了,不要带什么礼物。”唐婉顿一下,接着说,“秦歌沙博俩人不在,他们的请帖想请你们转交。”
  杨星连忙一迭声地说:“没问题没问题,这事包在我们身上。小事。”
  唐婉道了谢,也不多说,微笑着道别,与谭东转身离去了。从始至终,谭东都绷着张脸,不发一言,真的跟唐婉的贴身保镖一般。
  关了门,小菲忍不住发出低呼:“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两位大老远跑这鬼地方来结婚,肯定是脑袋里进水了。”
  杨星呵呵一笑,拉过小菲,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这孩子吧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爱动脑筋。他们结婚,不正符合我们开始对他们的猜测吗?”
  “你只说了他们在躲避什么人,没说要结婚。”
  杨星叹口气:“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俩人是私奔的一对亡命鸳鸯。”
  小菲想了想,立刻就想明白了:“你是说这俩人在躲避的人其实是他们家里人,因为只有家里人才会阻止他们结婚。他们逃到这里,根本不是旅游。”
  “而是结婚!”杨星笑眯眯地说。
  小菲哈哈一笑,但旋即又止住了笑容:“但是那个瘦子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是唐婉和谭东的家里人,在那个彝家小城,谭东根本不敢出手打他。”
  这是杨星也猜度不透的。他摇摇头:“别人的事,咱们少管。不正常的人肯定会有不正常的事,那些都跟咱们没关系。”
  杨星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了些狡黠的笑容:“咱们还是进行该进行的事吧。”
  小菲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嘴里骂一声“讨厌”,但还是跟着杨星的身子倒在了床上。
  后来秦歌与沙博的请帖,杨星就放到了他们的房里。
  九点多钟那会儿,先是秦歌和那瘦子回来了。俩人不知道在哪里转了一天,都显得很疲劳。秦歌回房看到请帖,听到隔壁还有人声,就出门问杨星是怎么回事。杨星把事情说了,秦歌哈哈一笑,心领神会,也不多言,回房睡觉。
  到了深夜,杨星跟小菲睡得正熟,忽然听到重重的敲门声。那简直已经不是敲门而是砸门了。杨星开灯下床,满肚子不高兴,到门边粗声粗气地问:“谁?”
  “是我!”是沙博的声音。
  杨星赶紧把门打开,看见沙博一脸惶然,手里拿着那张请帖立在门边。
  “老沙你精力过剩到街上溜达去,干嘛吵我们睡觉呀。”
  沙博不理他的牢骚,将请帖举到他面前:“这请帖是怎么回事?”
  “你不能问秦歌呀,请帖的事儿他全知道。”
  “他不知道!”沙博重重地说,“我刚才问过他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符号是谁画上去的。”
  “符号,什么符号?”
  沙博摊开请帖,只见在请帖内文处,有一个铅笔画成的图型。图型是一个中空的粗十字架。
  杨星记得自己送请帖到沙博房里的时候,把俩人的请帖分别放在俩人的床上。当时为了不要放错,他还特意把请帖打开看了名字。他根本不记得当时是否在沙博的请帖上看到这个图案。
  ——但就算这图案是后画上去的,这就能让沙博如此紧张?
  ——是不是这图案后面,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17章:夜叉来了
  
  谭东已经用三天时间,将老房子收拾一新。
  墙壁重新粉刷过了,虽然还未完全干透,但已经是雪白一片。屋里的灯也重新换过了,是那种白炽灯,瓦数挺大,晚上可以将一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里,谭东仔细清扫过了,破旧的农具与一些杂物,那对房东老人也收到了闲置的一间屋里。小院短短时间内焕发了生机,连那些常年不散的阴暗都消散了许多。
  房东老人在谭东与唐婉收拾房子的时候,开始一直躲在屋里,后来当谭东开始清扫庭院,两位老人才试探着走出房门,虽然还不说话,但却主动帮着收拾堆放在院里的杂物。后来,当唐婉敲开他们的房门,将几袋喜糖递到老太太手中时,老头老太腼腆地露出了笑容。
  然后,新房的木格窗棂上便贴上了红色的剪纸和喜字。
  房东老太太的剪纸栩栩如生。
  该采购的东西都已经买了回来,无非是些日常生活用品和办喜事用的喜糖鞭炮。沉睡谷镇子虽小,但一应物品俱全,只是在花色品种上少了一些。好在唐婉与谭东并不讲究,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完成一种仪式。
  下午的时候,房东老人的女儿回来了,那是位三十左右的少妇,生得颇为俊俏,但却整日阴沉着脸闷声不语。谭东与唐婉已经习惯了镇上人的这种沉默,所以并不在意。那女子名叫何青,孤身住在西厢房内,谭东唐婉搬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她。她两天前出门,今日方才回来。
  对于院里住进的陌生人,何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这是小镇人的特性,与自己无关的事,很少能让他们生出兴趣。
  唐婉想到大家以后毗邻而居,打交道的时间会很多,便拿了喜糖送到她的手上。何青那一刻的表情有些错愕,接着便有些笑意在脸上荡漾。
  “恭喜。”何青说。
  “我们住在这里,以后少不了要有麻烦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关照。”
  何青点头,竟似一点没有奇怪这一对城市来的男女,为什么会选择在沉睡谷这样的小镇上举行婚礼。
  而她的漠不关心,正是唐婉所希望的。
  到了晚上,宾客们一块儿到来,除了秦歌、沙博、杨星和小菲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这人谭东唐婉也认识,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进门便冲着候在门边的谭东抱拳:“二位大喜之日,我不请自来凑个热闹,不知道新郎是否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
  谭东此刻换了件雪白的衬衫,系了根暗蓝色的领带,上衣口袋还插了胸花,俨然一副新郎官的模样。他脸上僵硬地露出些久违的微笑:“当然欢迎,贵客临门,岂有不欢迎的道理。”
  大家一块儿进屋,却不见新娘唐婉。谭东指指里屋:“唐婉还在里屋化妆呢。”
  众人一听,俱都一笑,在桌前围坐。谭东过来给大家敬烟:“婚事准备仓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多包涵。”
  众人客气一番,小菲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往里屋门口去,嚷着要看新娘子:“但凡结婚除了新娘都有伴娘,今天我就来做回伴娘吧。”
  沙博拍拍杨星的肩膀,勉强笑道:“有伴娘就得有伴郎,你也去装扮装扮。”
  众人大笑,连谭东这回都笑得开心。
  在来之前的路上,大家便约好了,今晚来参加婚礼,只谈风月,绝不可问及谭东与唐婉在这偏僻小镇举行婚礼的原委,以免触动俩人的心事。大家一路上说东道西,都兴高采烈,唯独沙博满腹心事,心情郁悒。困绕他的当然还是昨夜请帖上那个图案,但想想婚礼是人生大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大家,所以也竭力控制情绪。
  小菲悄悄打开里屋门,看到唐婉正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妆扮。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唐婉身后,从镜子里偷看唐婉。
  唐婉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有两道泪正缓缓滑落。
  小菲怔了怔,收起了顽皮的心思,老老实实坐到唐婉的对面去。唐婉见到小菲,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渍,上了粉底的面孔便花了两块,她赶忙拿出粉扑补妆。
  “唐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小菲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哭,我这是高兴呢。”唐婉笑着说,眼底却有一丝忧伤。
  “唐姐姐,你别骗我了,你心里一定不是很开心。”小菲皱着眉,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竭力憋住。但她最终还是一拍桌子,“他们不让我问,但是我真憋不住了。唐姐姐,你们干嘛大老远跑到这小镇上来举行婚礼,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
  唐婉怔了一下,轻声道:“你们都看出来了?”
  “我们要看不出来我们都是瞎子。”小菲说。
  唐婉停了手,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谭东走进来,问唐婉准备好了没有,外面的宾客等急了。
  唐婉忙站起来,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那边的小菲便也走过来,挽住唐婉的胳膊。她侧目盯着唐婉看时,看到她的眼里又有泪花晶莹。
  杨星在院里点燃了鞭炮。
  江南与沙博等人将一些彩色的纸屑撒在谭东与唐婉身上。
  婚礼虽简陋,但进行得中规中矩。
  拜完天地,该请大家入席了。酒宴原来就在外间进行,谭东与唐婉将桌上的糖果瓜子收起,唐婉去外面厨房将准备好的菜肴端了进来,无非是些当地特产,多为买回来的熟食。
  大家对此并不讲究,落座后,嘻嘻哈哈,场面倒也颇为热闹。
  谭东取来酒时,江南摆手拦住了他:“今天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也没什么礼物,我带了两瓶我们当地产的葡萄酒,不如今晚就喝这个吧。”
  别人倒还没什么,杨星与小菲闻言俱都一震,俩人相视一眼后,齐声附和。江南便取了酒来,给大家满上。只听见杨星一声欢呼,也不理会众人,已经独自将一杯酒倒进口中。
  原来江南带来的酒,正是杨星在郎中家里喝的那种葡萄酒。
  江南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再给杨星满上,便建议大家举杯,共祝这对新人幸福美满。谭东与唐婉面向门而坐,此刻都是笑容可掬,一脸幸福。酒杯端起,江南等众人已是一饮而尽,而谭东与唐婉蓦然间神情呆滞,举到嘴边的杯子也在瞬间停下。
  众人顺着他俩的目光向门边看去,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黑衣、黑裤、骨瘦如柴。
  正是唐婉最不想见到的瘦子。
  大家知道谭东与这瘦子的关系,所以谁都没有跟瘦子说及谭东唐婉结婚的事,只在这天傍晚,瞒过他来参加婚礼。没想到瘦子还是赶来。
  瘦子站在院中的阴影里,苍白的面色白得扎眼,他的目光淡然地看着屋里谈笑风生的一群人,心里忧伤地想,这就是那女孩的幸福么?
  谭东已经离座急冲而去,边上的沙博众人想拦都拦不住。
  现在谭东与穿黑衣的瘦子再次面对了。
  谭东双拳已经握紧,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重新变得僵硬,还有些扭曲。他冲出去时挟裹着一股杀气,似乎那瘦子便是来掠夺他幸福的恶魔。
  他站在瘦子的面前,一股大力已经蓄满,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拳就能打得瘦子趴倒在地。但是,他这一拳,竟是迟迟不能击出。
  瘦子还是那么淡然地望着他,与他眼中凌厉的杀气相比,他的目光软弱且无力,甚至是不含敌意的。他的姿式也是不经意的垂手而立,而且异常疲惫的样子,好像一个飘泊多时的旅人,终于在荒原中见到一所房屋,他就立在房屋之外,等待着屋里的主人。
  谭东这一拳击不出去,屋里的众人已经奔了出来。
  

秦歌这几日与瘦子结伴同游,熟悉一些,便上前拉住了瘦子,而沙博杨星便从后面抱住了谭东。
  “大喜的日子,来的都是客,你千万别冲动。”沙博说。在他心里,隐隐还有些同情那瘦子。他实在太瘦了,站在谭东面前,给人猫与虎的感觉。
  杨星冲着瘦子道:“要打架换个日子,今天是人家办喜事,别挑这日子折腾呀。”
  那瘦子淡淡地道:“我不是来打架的。”
  “那你想做什么?”谭东厉声道。
  “我只是想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祝福你们幸福。但现在显然你并不欢迎我,所以,我想我该走了。”
  瘦子冲着秦歌苦笑一下,竟然真的转身慢慢向院外走去。
  大家都怔住了,没想到事情结束得会这么简单。谭东再次有一拳抡空的感觉。他喉咙里嗫嚅了一句什么,奋力挣开抱住他的沙博和杨星,大步追了下去。众人在后面大叫他的名字,也都急步跟过来。
  但谭东只是奔到瘦子身后停住,并没有其它动作。瘦子听到声音,停下,回过头来,黯淡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我不管你今天来想干什么,也不管你为什么这一路冤魂不散地跟着我们,现在,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下一次,只要你出现在我们眼中,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么从容而去。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谭东的话说得异常坚定,威胁的成份已经很浓,就连后面的沙博杨星听了都眉头微皱,身上起了阵寒意。
  穿黑衣的瘦子面色沉凝起来,这一刻,他的眼中又透出一些忧伤来。他竟是一语不发,缓缓转过身去,又缓缓地向外走去。
  ——他是震慑于谭东的威胁,黯然离开,还是根本就没有将强劲的谭东放在眼里?
  谭东目视着瘦子离开,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瘦子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但他的怒火却无处宣泄。他回过身时,众人看到他的双目都已变得赤红。
  杨星上前拉住他,众人在边上劝说,大家一块儿回屋。
  沙博主动去把外面过道里的门关上,转回来时,大家已经在屋里了,他正要进屋,忽然西边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穿蓝布斜襟上衣的少妇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沙博起初并没在意,但他目光在接触到那少妇之后,心中却悚然一惊。
  少妇长发垂肩,面色白皙得仿似透明一般,冷峻的神情中透着漠然。她赫然就是前夜沙博在铁索桥上见到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已经对沙博没有一点印象了,她经过他的身边时,或许是奇怪他此刻惊异的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继而目光便轻飘飘地移了开去,再不看他了。
  
  谭东今晚喝多了,几个男人喝光了江南带来的两瓶葡萄酒,又喝了两瓶当地产的劣质白酒。席间唐婉虽然竭力隐忍,但众人还是看出她心底的恐惧。她勉强浮在脸上的笑容,在她美丽的妆容下,竟会生出极其凄楚的感觉。众人都在心里怜惜这个美丽的小女人,同时,又对她与那瘦子之间的渊缘心生疑惑。
  没有人相信唐婉会和那瘦子之间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但除此而外,大家又想不出别的可能。杨星与小菲席间几次想问,都被沙博用目光止住。后来,坐在唐婉身边的小菲发现唐婉一直在不停地轻微颤动,便拿眼示意大家。
  谭东此刻也是心情郁闷,通红的脸上阴沉似水。主人很长时间不说话,在座的诸人便觉颇为无趣,但谁也想不起来责怪谭东与唐婉。
  大家又勉强坐了会儿,便一块儿起身告辞。谭东与唐婉也不挽留,送客至门边。众人出门,本还想再劝慰他们几句,那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回夜眠客栈的路上,众人议论了会儿谭东与唐婉的婚礼,对这俩人的怪僻性格都觉头疼。沙博忽然想起在庭院中见到的那少妇,便跟江南说了。江南恍悟,一迭声说忘了告诉你,那收留疯女人的老夫妇,就是谭东与唐婉的房东。
  杨星喝了不少葡萄酒,此刻精神振奋,跟小菲缠着江南问那葡萄酒是哪里酿制的。“你不知道,杨星的怪病就是喝了那酒好的,走之前,我们一定要多带几瓶。”小菲说。
  说到那酒,江南沉默了。
  “你倒是说话呀,那郎中说酒是在沉睡谷中酿制的,你来沉睡谷十年酒厂的主人不会不认识吧,明天带我们去买几瓶。”杨星着急地说。
  江南叹息一声,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看你平时挺爽朗的人,这会儿怎么蔫了。”小菲不满地白他一眼,然后又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撒娇地道:“江哥哥,你就答应我们吧。”
  江南被小菲这一摇,不能再不说话了。他说:“不是我不答应你们,这酒虽然是在沉睡谷中酿制,但却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那酒厂主人,我虽然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但他成年累月深居简出,我就是想见他一面都难。”
  沙博疑惑地道:“什么人这么神秘?”
  话出口他就想到江南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不能小觑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人,他们来沉睡谷之前,很可能是雄踞一方的风云人物。
  “我听郎中说,酒厂在什么沉睡山庄中,这沉睡山庄到底在哪儿呢?”小菲问。
  “你也知道沉睡山庄?”江南有些诧异,“那郎中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只说了这名字,我们再问他其它的,他都一言不发,好像提到那山庄,便会触到什么霉头一样。”杨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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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沉睡山庄。”江南苦笑一下,“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好好跟你们说说吧。镇上的人不愿提及,是因为怕你们这些外乡人听了害怕。”
  江南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心里考虑该从何说起。
  “据镇上的老人讲,大约一百多年前,这山里出现了一帮土匪,专门打家劫舍,祸害周边的百姓。十数年间,这地区的十几个村子都被他们抢光了,村里的百姓纷纷逃出山去。当时沉睡谷的村民是所有村子里最多的,也最强大,那帮土匪早就看在眼里,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这山里最后只剩下沉睡谷这一个村子,土匪们终于下定决心,要来沉睡谷掳掠了。
  村民们事先知道消息,当时的村长便带领大家商议如何与土匪战斗。村里的老弱病残很快被转移到了山外,村里的青壮年都留了下来。大家对那帮土匪早就恨之入骨,都希望能在一战中,全歼山匪。
  在山匪横行乡里的时候,沉睡谷的村民用数年时间,修建了一个圆型城堡,城堡分内环楼和外环楼两部份,外环楼壁高墙厚,最高处在泥墙与板壁之间有全楼贯通的“隐通廓”,还有小门与各户相通。城堡的大门顶有泄水漏沙装置,可防火攻。内环楼便是相连的房屋,用来居住生活。圆型城堡修建成这样的格局,其实就是为了对付那帮山匪。
  村里的精壮男子全都进了城堡,摩拳擦掌,只等那帮山匪来攻。
  后来,山匪真的来了。但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结果。
  数天之后,转移在别处的村民不知道战况如何,便选派了一位腿脚利落的村民回村察看。那村民回村后只见圆型城堡大门洞开,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人迹。
  那村民大着胆子进入城堡,在外环楼内巡视一圈后,再进入内环楼。
  他看到的景象让他毕生难忘。
  村里留守的村民,与来袭的山匪静悄悄地躺在各房间的床上,竟然全都死去,而且,各人死态安详,一点都没有经过争战的痕迹。
  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甚至脸色都还很红晕。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死去的,也没有人知道,村民如何会和山匪躺在一起。从那之后,沉睡谷便笼罩在了一层诡异的氛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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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回村的村民埋葬了亲人,重新开始生活,但这时,村里忽然不断有人死去。死者都是深夜外出的人,死状极为恐怖,都是被人活活用钝物砸死。于是,村人们便联合起来,要抓那凶手。
  经过缜密布署,神秘的杀手终于出现了,他陷入村民的包围圈中,却毫不畏惧。有人认出他就是那帮山匪的头子,绰号叫做夜叉。这夜叉蓄着一脸的长须,生得异常高大,身穿兽皮的衣衫。传说他天生异禀,手大如蒲,力可举鼎。众人在城堡里曾经发现过他的尸体,并将他与其它山匪的尸体一块儿掩埋了,却没料想他居然还能出现。
  夜叉这次再出现时,被村民合力杀死。村民不放心,怕他还能再生,便将他的尸体分作了数块,抛在不同的山崖之下。
  但是一个月之后,城堡内又有村民死去,死状和以前一样,被人用钝物砸死。住在城堡内的居民说,深夜时又看到了长须的夜叉。还有人说,在城堡内死去的山匪和村民都还活着,因为有一天深夜,他看到城堡内的广场上,影影绰绰,两帮人还在不停地厮杀……”
  风吹过来,众人身上忽然都觉出了些凉意。小街上这时已经一片寂静了,青石板路面回映着月光,一些极缥缈的雾气在稍远的地方回荡。寂寥的灯火更显幽暗,更浓的黑暗在街道上方肆虐。风把山林的气息吹荡过来,夹杂着虫鸣与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隐约便像是传说中,村民与山匪的厮杀之声。
  “后来村人全部搬离了那城堡,但杀手并没有就此罢手,死人的事件每隔上一段时间总要发生一次。城堡荒芜了,没有人再敢到城堡里去,夜叉的传说也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你说的城堡是否就是现在的沉睡山庄?”沙博问。
  江南点头:“城堡变成沉睡山庄其实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大约在五年前,镇上来了几个人,说是他们的老板看中了废弃的圆型城堡,想要把它买下来。村民如实跟来人说了城堡的传说,但来人显然并不在意,并承诺,待到他们老板进驻城堡之后,小镇必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小镇的变化好像在刹那间发生,因为城堡主人的出现,小镇通上了电,架设了卫星接收天线,开通了电话和网络,各种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像雨水一样出现在小镇上。小镇的人们终于知道了外面世界居然这么精彩。人们对城堡主人满心感激,同时也心生疑惑,因为城堡主人这些年虽一直在沉睡谷中,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镇上的人每个人都身处被改变的生活之中,大家很快便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后来,城堡那边传来消息,城堡主人的酿酒厂成立,要招募村人去厂里工作。大家虽然对那高额的薪劳心动不已,但因为城堡的传说,没有人愿意前去应征。城堡主人后来将薪水提高了三倍,一些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去了酒厂应征,一个月后,他们从城堡里回来,每人都得到了让镇上的人惊羡不已的报酬。于是,镇上人便如潮般涌向城堡,大家看到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城堡的外头,城堡的名字被改成了沉睡山庄。
  去山庄主人的酿酒厂工作成了小镇人生活的主要来源,城堡酿制的葡萄酒并不在本地销售,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卡车来到沉睡谷,装满葡萄酒再离开。但山庄主人并不吝啬,他每月都会给镇上的人分发一些葡萄酒。那酒入口甘甜,镇上每个人都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酒。又因为这酒是定期发放,所以大家都异常珍惜,不轻易示人。”
  江南长吁了口气,似乎已经把要说的说完,这时,大家已经回到了夜眠客栈。
  “还有一个问题。”杨星反应敏捷,“既然沉睡山庄给小镇带来了这么多好处,那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提及沉睡山庄呢?”
  “那是因为,”江南欲言又止,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知道已不能不说。他沉吟一下,面上现出些惊惧的神色,“因为在一年前,那神秘的夜叉又出现了……”
  
  唐婉对谭东说:“我想洗澡。”
  谭东便去了隔壁老夫妇的房间,借了一个大木桶来,放到他们作为卧室的房间,然后去厨房间的灶上烧水。开水盛在一个拎桶里,拎到卧室,再加上冷水,温度调到适中,谭东看看倚坐在床上的唐婉,柔声道:“水好了,你可以洗了。”
  唐婉已经坐在床上好长时间了,谭东几次进门,发现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她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墙角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连谭东叫她好像都没有听见。
  然后,唐婉就在屋里洗澡,谭东独自站在院中。
  “哗哗”的水声传出来,谭东心乱如麻。刚才,那个瘦子就站在他面前,他需要拼命抑制才能保持冷静。那时候,他体内燃烧着一团火,那火焰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盯着瘦子的身子,立刻就要冲上去把他撕碎。
  最后的一点理智止住了他。
  现在,谭东不知道保留那点理智是对还是错。
  今晚酒喝多了,他觉得浑身躁热,站在院中的时候,还有点口干舌燥。他想到今天是跟唐婉大喜的日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特别疲倦,想睡一觉。
  想睡觉的感觉从踏上这趟旅程便开始折磨着他,他知道自己不能睡,但却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坚持多久。他抬头仰望夜空,稀稀落落的星辰像他的心情一样寂寥。
  酒精的作用越来越强,谭东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星空变得模糊起来,他踉跄了一下,慌忙到门前的回廊下,扶住一根木柱。他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倚着墙壁而坐。他想思考一些东西来驱逐困意,但脑子却根本不由他控制,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思维却并没有终止,他对自己说,这时候千万不能睡去,今天是与唐婉结婚的日子,自己不是一直渴望着唐婉能成为自己的新娘吗?现在唐婉还在屋里洗澡,自己怎么能睡去呢?
  不能睡去,千万不能睡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屋里传出唐婉一声惊叫,谭东立刻睁开了眼睛,他在睡梦中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飞快地起身,奔回屋去,里屋的门本来就没有插,他推门进去,看到唐婉跌倒在地上,地上一地水渍。
  赤身裸体的唐婉趴在地上,背部微微起伏,雪白的肌肤上,沾上了些黑色的污痕。谭东赶忙扶她起来,却发现她背部的起伏是因为她哭了。再看她的身体,白皙的肌肤有很多地方都有些红色的印痕,一看就知道是洗澡时用力搓揉的结果。谭东心疼了,他把唐婉抱到床上,再去找了块白色的毛巾来替她擦拭身子。而唐婉一直在低低地哭泣,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唐婉唐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谭东不记得这样的话自己已经说了多少遍。但每次再说,他的心都会非常痛。现在,他似乎看见唐婉一个人,在凄白的灯光下,拼命擦拭自己的身子,仿佛那上面沾上了许多让她不能容忍的污渍。而她那白皙的肌肤,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净土。
  唐婉还在哭泣,但却抬起眼睛盯着谭东。
  “唐婉听话,有我在身边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谭东说。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唐婉问。
  “我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样的话在他们之间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有时候连谭东都觉得奇怪,唐婉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他们初认识的时候,唐婉就是一个容易受惊的女孩,她像一个独自在黑暗中小孩,而谭东就是她所有可依靠的力量。谭东也从她的依恋中,充份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
  但是,每当他企图走进唐婉的内心深处,却总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他。唐婉早已将自己的所有都交付到了他的手中,但是,他却知道,在她心上,一定还有一个不容他触碰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隐藏着些什么不容唐婉回首的伤痕?
  ——它是否跟唐婉容易受惊的性格息息相关?
  
唐婉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赤裸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谭东,我终于成为你的妻子了,你这辈子都抛不开我了。”
  “我怎么会抛下你呢?你是我的妻子,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那么,我就要你这样抱着我,一辈子都不松开。”
  “这正是我希望的,能找到你这样的妻子,我这辈子再没有遗憾了。”
  夜已深,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尽,唐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谭东盯着怀中的女孩,想到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一些困意悄然涌了上来。
  谭东蓦然就恐惧起来,他抱紧了唐婉,那么紧,以致于唐婉在睡梦中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老木是沉睡谷中最好的木匠,前天晚上,河西有人家托人捎了话来,说木料已经备好,让他第二天去把旧门给换了。老木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这天天不亮便早早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把干活的工具收拾好,便起身往村西去了。
  老木今年五十多岁年纪,身子骨硬朗得很,做了一辈子的木匠,这镇上谁家没有用过老木打出来的木器呢。这老木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喝二两劲儿很冲的烧刀子酒,而今天要去的那户人家,家里恰好就是开酒坊的。
  想到中午可以美美地喝上一顿,老木的步子迈得格外轻松。
  到村西去,要过铁索桥。
  天刚朦朦亮,是那种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看不真切的亮。这时候露水还很重,铁索桥上铺的木板有些滑,老木边走边想,什么时候得让镇上的人给这桥换些新桥板了,这些木板已经用了好几年,有些已经不牢靠了。
  老木的目光便很仔细地落在脚下的木板上,这个认真的老头已经在琢磨哪些板该换,哪些板还能再用两年了。
  突然间,视线里出现一个西瓜大的石块来,黑乎乎的石块就摆放在桥的中央。老木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在埋怨这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好事。如果半夜过桥的人看不见,很容易被这石头绊河里去。
  老木下意识地跨过石头,然后放下身上背着的工具箱,转回身,要把那石头抛下河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石头”上,他蓦然发出一声惊叫,身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他面对着“石头”,双腿不住地颤抖,明明想转身就逃,但偏偏就是迈不动步子,而且,一股灼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裤管流了出来。
  他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个人头。
  女人的头。
  那女人有着一头长发,肤色苍白,仿似透明的一般。这张透明的面孔严重扭曲着,五官都挪了位。两只眼睛瞪得很大,里面仿佛留有未曾消散的惊惧。
  惊惧的老木这时看得更清楚了,他面前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具尸体,只是这尸体被人直直地塞到了桥板下面,只露出一个脑袋。脑袋下面的身体,现在正悬在桥下,风吹过来时,尸体便不住轻微地摆动,于是,桥板上的脑袋便也跟着晃动起来。
  老木还看清了,桥上的木板不知被谁撬下了一块,女人就是被人从撬开的木板位置塞了下去,而脑袋,就卡在两块木板之间。
  老木被吓得呆了,站不住,又跑不动,他在女尸面前哆嗦着,整个身子渐渐瘫软下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木恢复了点力气,也不管自己的工具袋了,站起来撒腿就往桥那边跑。
  老木边跑边嘶声尖叫,那天早上,河西很多人都看到了老木的狂奔,听到了他的尖叫。老木的尖叫让大家也跟着恐惧起来。
  老木只在反复重复四个字,他在极度惊惧中似乎已经忽略了那女尸的存在。
  老木叫的四个字是——夜叉来了!
  夜叉来了!不死的夜叉又开始在沉睡谷的夜晚飘荡。
  
第18章:夜入坟场
  
  秦歌在江南说起沉睡山庄之前,便已经远远地看过沉睡山庄。
  自助旅行团成员,来沉睡谷的目的各异,但只有秦歌一人,十足像个专业游客,每天里,带着相机四处游览。他对小镇的历史和现状做了比较详细的考察。小镇的历史可追溯到乾隆年间,乾隆盛世,但并不是天下全都歌舞生平。京官陈氏,因开罪当朝大吏,举家发配西南蛮荒之地。陈姓京官发配途中,经过沉睡谷所在地区,心中忽然感慨万千,对仕途天下,俱都心灰意冷,萌生要做靖节先生桃源中客的念头,便在沉睡谷地区建屋辟田,做田野散人,直至终老。
  沉睡谷原名便叫五米村,想是那陈姓京官取陶渊明五斗米县令之意。
  小镇的建筑,多就地取材,选用大块石料与木材,所以房屋特别坚固,可以历百年而不衰。通常民居都为二层结构,楼底为石块砌成,二楼为木材搭建,宽檐凸出,檐上密密麻麻铺满灰瓦。有些人家二楼的木屋,还要凸出底楼墙壁一截,用几根木柱支撑,形成独特的吊脚房。那些屋檐与凸出的吊脚房,在街道小巷的上方遥遥相对,触手可及。
  小镇两边山上,是较为舒缓的山地,除了大片种植葡萄,还种有水稻和蔬菜,水稻和蔬菜种植面积不大,但足够小镇人一年食用。山上最有特色的还是葡萄园,满山遍野密密排开,高低错落有致,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若逢上夕阳如血,整个葡萄园都会笼在一层金灿灿的光线里,仿若彩霞低绕,又如云海低涌。
  河西的山势略低,翻过一个山坡,便能见到坡下低凹处,有一座占地约十顷的圆型建筑,从高处看,好像外星人的飞碟一般。圆型建筑壁高十余米,全部选用大块石料砌成,顶上又有环型屋檐。站在高处,可见建筑之内另有内环,中间一块空地,不多的一些人在那空地上走动。
  那便是江南后来说起的沉睡山庄了。
  秦歌未曾听江南说起沉睡山庄之前,便似对它颇为忌惮,所以,连续几天,都是远远地观察,从没有走近它方圆百米。在山的高处,可以见到山庄内异常冷清,偌大的庄内空地上,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匆忙行走。
  山庄只有一个大门,几天里,大门紧闭,似乎根本没有人出入。秦歌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这山庄里的人一切都自给自足,完全是一个独立的王国。
  后来江南跟大家讲述沉睡山庄的历史与现状,秦歌默默记在心上。但他却有意隐瞒了自己曾经在高处偷偷观察过沉睡山庄的事。
  ——是不是在秦歌心里,也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唐婉醒来,睁开眼照例是先找谭东。谭东和衣卧在床边,还在酣睡。唐婉也不吵醒他,静静地盯着他看。谭东熟睡时的样子跟他醒时截然不同,有种未成年的孩子的稚气。这个早晨的谭东便睡得安详,平日紧皱的眉峰舒展开来,脸色红晕,嘴巴微张,有些涎水从嘴角滑落出来。
  唐婉微笑了一下,心里却有了些酸楚。
  她印象里,已经好久没有在早晨醒来,见到谭东熟睡的样子了。每回睁开眼,谭东总是睁着眼睛倚坐在床边,整夜不眠让他看起来精神萎靡,神色憔悴。他在守护着她,他不容任何人来伤害她。这让她感动,且心痛。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离不开这个男人了。这也是她为什么可以抛开在城市的一切繁华,跟着谭东远赴异域小镇,在这里,开始新生活的原因。
  谭东翻了一个身,变成身子趴在床上。唐婉怜惜地看着他,忍不住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那上面有些新生出的胡须,硬硬地摩挲着她的手心。
  难得有这样一个早晨,可以静静地看着谭东酣睡中的样子。唐婉心里暖暖的,被一些氤氲的爱意包裹。她想到谭东真的太累了,从离开那城市起,他在夜里就从来没有睡过觉,现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了。
  外面已经有阳光升起,但阳光落在天井里,照射不到这间房屋,但透过窗棂,可以隐约见到阳光在天井里的影子。房子虽然重新粉刷过了,但依然有些陈年腐朽的气息,这种气息现在居然也能让唐婉如此着迷。她贪婪地深呼吸,那种气味让她时刻惊悸的心变得沉寂。
  外头忽然有了声音,开始是一些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在说话。
  天井里好像来了好多人。
  唐婉立刻就紧张起来,她侧耳倾听,却听不清楚那些人说了什么。这时她顾不了再让谭东好好休息的念头,慌忙去推床边的谭东。谭东在睡梦中依然保持警觉,他蓦地翻身坐起,眼睛已经睁开,低头仔细倾听外面的声音。
  他也听不清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
  于是,他拍拍唐婉的手,起身下床,在房门边侧耳听了一下,然后再回身示意唐婉穿衣,自己则拉开门走了出去。
  唐婉慌忙用最快速度穿衣起床,然后不安地坐在床边等待。
  并没有多长时间,谭东便回来了,他进门时的神情很奇怪,像是紧张的心情已经舒缓下来,又似仍充满疑惑。唐婉便眼巴巴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不祥的消息。
  “镇上死了人,在铁索桥上。”谭东说。
  “那这么多人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谭东沉吟了一下,说:“死的人是住在我们隔壁的何青。”
  唐婉的眼前立刻现出了一个神情郁悒,长发垂肩的女人形象。那女人脸色白皙得仿似透明的一般,一眼看去身上就有种不祥的气息。
  “何青不是房东夫妇的女儿,她多年前被丈夫赶出家门,房东夫妇见她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这些年,她跟房东夫妇关系挺不错,房东夫妇便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现在她出了事,镇上的人来通知房东夫妇。”
  唐婉“噢”一声,脸上显出同情的神色。
  “现在何青的尸体还在铁索桥上,正等着镇派出所的人去察看,现在大家正要带房东夫妇过去。”
  唐婉再“噢”一声,有些失神。
  谭东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这事会不会跟那个穿黑衣的瘦子有关。”
  唐婉惊悸了一下,目光已变得有些凄然。
  “那瘦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一路跟踪我们来到这里,像个不散的冤魂。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谭东自语道。
  唐婉的脸色变得煞白,瘦子在昨天婚礼上出现,唐婉便已经觉出了空气里弥漫的危险气息。她这时已经能断定,与瘦子再次相遇绝不是偶然,他一定有什么企图,但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除了曾在电梯里遇过他一回,还在哪里见过他,更不要说与他之前有过什么瓜葛了。
  穿黑衣的瘦子跟何青之死会有什么关系?
  莫非他想以此来震慑谭东与唐婉?
  唐婉忽然站了起来,她说:“我们也去。”
  “去哪儿?”谭东问。
  “去铁索桥。”唐婉顿一下,再道,“去看何青。”
  何青的尸体还被吊在桥上,她一袭白衣在阳光下,竟然更有种森然可怖的感觉。桥两边的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家远远盯着桥上悬挂的尸体,大多一语不发,面色沉凝,仿似被那尸体夺去了魂魄一般。
  何青的头在桥面之上,身子在桥板之下,站在河东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脸,但能看到一头长发胡乱散落在桥板之上。
  唐婉站在岸边,她盯着在两岸间随风飘荡的尸体,面色变得煞白,目光呆滞,口中好像在喃喃念叨什么,却又无声无息。谭东紧紧拥着她的肩膀,此刻亦是一脸沉凝,但他的目光却在四处逡巡。他从围观的人群里,发现了沙博、秦歌、杨星和小菲。还有那个瘦子,亦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默默地盯着桥的方向。
  那瘦子依然穿着黑衣,所立的位置恰好是一户人家的檐下,他的整个脸便都隐藏在了阴影里。
  谭东此刻又觉出了内心的冲动,抓住瘦子,把它撕裂,这样,自己与唐婉就能平静地生活了。
 
那对房东夫妇此刻满脸涕泪欲往桥上去,却被人阻拦。老头老太面上的神情悲愤已极,但却不像其它地区这个年龄的老人一样,号啕痛哭。这是因为何青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还是他们把悲痛抑在了心中?
  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得遵循一定的规则,这规则有时候并不局限于法律道德和各种规章制度,它更直接地体现在某种力量上。
  当那种力量大到足以威胁你的存在与生活,那么它于你,便成了规则。
  如果连悲伤都有规则限制的话,那该是怎样一种更深的悲伤?
  这时,有两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越过人群,走上桥去。老式警服显然已经穿了些年头,黄里透着颗粒粗糙的白,而且,那两个警察连帽子都没有戴,腿上还穿着当地男人爱穿的那种蓝粗布的裤子。裤子档部肥大,那俩人走路还撇着八字步,从后头看去,就像两只步履蹒跚的鸭子。
  谭东轻哼一声,脸上露出些不屑。他根本不会相信凭借这样的警察能把案子给破了。
  
  “你真的相信那疯女人是夜叉杀死的?”沙博问江南。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夜眠客栈,除了那个瘦子,其它人都围坐在在一起,议论昨夜发生的这起谋杀案。
  “我连有夜叉这个人都不相信,怎么会相信他杀人。”江南苦笑,“这件事情你们别问我,我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
  “但现在镇子上有了一个杀人犯,他跟镇上每个人的利益都息息相关。”这回说话的是秦歌,他盯着江南,有些担忧地说,“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去,你还得在这个镇上继续生活下去,如果不抓住那杀人犯,我想这镇上每个人过得都不会安心。”
  “能有什么办法呢?”江南无奈地道,“这镇上的人,肯定又会把事情简单地归结到夜叉身上。大家对夜叉又恨又怕。只要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会去过问这件事。”
  大家都有些沉默,半晌,小菲自语道:“莫非这镇上真有夜叉这个人?”
  “是这个鬼!”杨星更正她,“如果传说是真的,那夜叉起码得一百几十岁,而且,他还至少死过两回。”
  秦歌想一下,再问:“你昨晚说一年前,夜叉又在镇上出现了。这种说法究竟是怎么流传开的?”
  江南有些犹豫,好像秦歌问及的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事。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一年前镇上发生的事。
  “死人的事情,这一年多镇子上已经发生好几次,疯女人是第五个受害者。那夜叉前两次出来杀人,虽然也是在深夜,但却意外地被人见到。”
  “夜叉杀人的说法,就是目击者传出来的?”秦歌再问。
  江南怔了一下,然后才道:“最先撞见夜叉杀人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谈恋爱谈到深夜,那男孩送女孩回家的途中,撞见了夜叉杀人。那次夜叉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那两个年轻人眼见着身高两米开外,身穿兽皮短衣,披头散发,留着长须的怪人高高举起一块大石,砸到那中年男人身上。每次砸下去,那中年男人都要发出一声惨叫。而夜叉却一次又一次搬起石头,将中年男人砸得稀烂。”
  众人听得身上骤起一阵寒意。
  “那对年轻人当时并不知道穿兽皮短衣的人就是夜叉,但事后听完他们叙述,镇上很多老人面面相觑,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月之后,村里另一个精壮的男人死去了,这回目睹事件过程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在深夜出门,去寻在网吧未归的儿子。第二天,人们发现那个精壮男人的尸体的同时,发现那个妇女也疯了,她满街地乱蹿,嘴里高叫着夜叉的名字,不久后便失足坠下悬崖。”
  江南叹息一声:“这两件事综合到一块儿,镇上的人便再无怀疑,都说传说中的夜叉又出现了。”
  大家听得面面相觑,虽然觉得关于夜叉杀人的说法颇不足信,但是,一时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时大家情绪低落,枯坐无语。
  这天上午,因为疯女人被杀的事,大家谁都没有兴趣出门,连秦歌都破例呆在房里,整理这些天搜集的资料。沙博与秦歌同在一个房间,在秦歌忙活的时候,便倚在床上呆呆地想心事。这时候,杨星跟小菲敲门进来,小菲快人快语,进门便说起了何时离开沉睡谷的问题。
  “这沉睡谷透着邪气,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的好。”杨星这两天能吃能喝,精神气十足,来之前他显然跟小菲商量好了,也随声附和。
  沙博与秦歌互视一眼,俱都不语。
  适才沙博躺在床上,想得最多的还是请帖上那个粗十字架的图案。那图案他一共见过三次,一次是在那彝家小城的车站里,蓦然而至的眩晕中,一些迷幻的场景过后,一块削平的山岩上便现出了这个图案。第二次是在自己的电子信箱里,在忘忧草给他发来的一封未留任何文字的邮件里,这个图案再次出现。等到这图案第三次出现,沙博便能确定忘忧草肯定在这沉睡谷中了。但她为什么不出来与自己相见呢?莫非在她心里,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
  在沙博眼中,这小镇的人们生活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实在是种典型的偏远小城的生活方式,但这种感觉因为疯女人的死亡与夜叉的传说,被彻底改变。他在想,忘忧草的消失,或者说不出来跟他相见,会不会跟小镇这些日子发生的变故有关?
  想到那样一个纯真得不沾红尘之气的女孩,会和长发长须、身着兽皮短衣的夜叉扯上什么关系,沙博心中便不寒而栗。
  忘忧草在请帖上留下那个图案,一定是想告诉他些什么,也许,还希望他能挽救她于危难之际,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沉睡谷呢?
  但杨星与小菲这时候提出离开又让他无法反驳,他们俩还是孩子,如果他们因此而受到什么损伤的话,那会让他内疚一辈子的。
  沙博不说话,秦歌却不得不说,因为他是这个自助旅行团的发起人。
  “据我所知,后天一早,有一趟车回那个彝家小城,你们几个人便乘那趟车回去吧。这镇子确实有些邪门,还是回去安全些。”
  “那你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小菲说。
  这些日子,她与秦歌接触虽然不多,但一路同行,且又生在同一个城市,在这异域小镇,多少还是生出了些亲切感觉。
  秦歌笑笑:“你们别忘了,我是搞新闻的,沉睡谷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说我能错过吗?”
  他看小菲眼里露出些不信的目光,又补充一句:“如果我能把这些事情搞清楚,回去可以做一个专题,说不定还能获奖。那我的大好前程便会因此多加一块砝码。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留在这里。”
  “我看还是你们俩回去吧,我也不走。”沙博说。
  小菲冲他翻个白眼:“这里头有你什么事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就是,老沙,你别脑瓜子进水,人家秦记者有文章要写,你呆这里除了看热闹还能干嘛。”杨星也来打击沙博。
  沙博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把忘忧草的事说给他们知道。
  “如果没什么事,还是回去吧。夜叉的传说虽然未必属实,但这小镇上确实隐藏着危险人物,它对每个人都是种威胁。”秦歌也劝沙博。
  沙博还在沉吟,如果让杨星小菲知道他到沉睡谷来是为了见网友,那一定会成为笑柄,这俩毛孩子还不定得怎么讥诮他了。
  他犹豫不决的样子,让杨星与小菲哑然一笑。杨星说:“老沙你还是招了吧,大老远的你跑这沉睡谷来到底为了什么?我跟小菲私底下都嘀咕好几天了,你不是那种冲动的人,既然到这地方来了,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就是你中邪了。”
  小菲拍拍杨星的脑门:“谁中邪咱们老沙也不能中邪呀,你别乱说话,咱们还是听老沙坦白交代吧。”
  俩人这么一唱一和,沙博哭笑不得,眼见不说实话是过不了关了,当下,只得一五一十,将与忘忧草之间的事说了出来。在说到那粗十字架图案时,他怕众人不信,还特别列举了些自己高

俩人这么一唱一和,沙博哭笑不得,眼见不说实话是过不了关了,当下,只得一五一十,将与忘忧草之间的事说了出来。在说到那粗十字架图案时,他怕众人不信,还特别列举了些自己高考之前在眩晕中看到试题的事。当他最后说完在请帖上再次见到那粗十字架图案时,屋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沙博红了脸,“我跟你们说的可没一句假话。”
  杨星跟小菲知道沙博不是那种乱开玩笑的人,而且在这种时候,他更不可能编故事来骗大家。他们俩心里飞快地把事情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沙博想到的一样,如果真有名叫忘忧草的女孩,那么她现在一定就在沉睡谷中。
  粗十字架肯定是在杨星把请帖放到沙博床上之后,被人画上的。顺着这个思路,在这段时间内,能进入夜眠客栈的人不会很多,这只要向客栈老板江南打听一下,便能知道那段时间都有谁进过沙博的房间。
  杨星的话说完,先摇头的是秦歌:“咱们假设请帖上的图案,真是那个叫忘忧草的小姑娘留下的,她显然是想暗示沙博些什么,并且,沙博来了之后她一直躲在暗处,这说明她有不得已的苦衷,而这苦衷说不定就跟沉睡谷的秘密有关。所以,我们在没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不能依靠沉睡谷中任何人的力量。”
  沙博本来也觉得这事情询问江南有些不妥,但他却没有秦歌想得这么深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接口道:“你的意思,是不能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秦歌沉吟了一下:“但愿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
  他沉凝着脸对杨星和小菲说:“你们俩后天还是先回那个彝家小城等我们的消息,留在这里,我越来越觉得是件危险的事。”
  杨星和小菲既已知道沙博的事,哪里肯走,而且,他们还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能把沙博从数千里外引到这个偏僻小镇。“我们既然一起来的,就一定得一起回去,老沙不走,我们也不走。”杨星说。
  杨星与小菲态度坚决,秦歌与沙博对视一眼,俱都摇头苦笑。
  “留在沉睡谷,我们该怎么做,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吧。”小菲说。
  “不错,我们就得等。”秦歌说,“那女孩既然已经留下了暗示的图案,必定不会就此罢休,她一定会再次留下新的线索。我们现在只要等待就行了,而且,我相信,她必定比我们更着急。”
  秦歌见大家点头赞同,又道:“沉睡谷中发生的凶杀案,不一定跟那叫忘忧草的女孩有什么关系,但是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还有那传说中的夜叉,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最重要的一点,那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怀疑发生在沉睡谷的这些事,都跟他有关。如果真这样,那事情就要复杂多了。而我们现在对此基本上还一无所知,所以,要想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还得等,等发生更多的事情。”
  “你是说这里还会发生其它事情,还会再死人?”杨星问。
  秦歌不语,却点了点头。
  大家在说话间,显然已经把寻找忘忧草当作了自己的事。沙博心下感动,想说些什么,却被大家看穿心事,秦歌笑着摆手:“你不用跟我们客气,在这里,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可以彼此信任,无论我们之中谁有事,我想大家都会像现在一样同仇敌忾的。”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心里一片温暖。
  秦歌最后说:“说是等待,但我们不能真的坐下来什么事都不做,我们必须给那个叫忘忧草的女孩机会。”
  杨星最先听明白,他点头:“老沙平日没事就一个人出去转悠,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样,才能帮助那女孩避开其它人。”
  小菲脸上露出凄惨的表情:“一个人转悠就罢了,还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咱们老沙被那什么夜叉碰上了,身子也吊在那铁索桥上这么晃来晃去……”
  她本来是想开个玩笑,但话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众人的面色也随之沉重起来。小菲的话并非没有可能,所以,沙博的安全,成了最关键的问题。
  秦歌又沉吟了一下,这才道:“从明天起,我们几个得配合沙博的行动。这样吧,白天,沙博出去,杨星小菲你们俩跟着他,晚上,我来接班。反正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让你们的老沙落单。”
  杨星和小菲一齐说好,并且立刻就有了跃跃欲试的感觉。杨星瞅着秦歌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不像记者。”
  “那像什么?”秦歌反问道。
  “像地下工作者。”杨星说,接着便更正道,“更像警察,还是刑警。”
  
  瘦子独自在小镇上走。他的步子迈得很慢,因为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打发。
  这天傍晚,他在河西一条小街的杂货铺里发现了一件他感兴趣的商品。那是一架土灰色的望远镜,表面虽有些划痕,但看起来还很新。瘦子把望远镜拿在手里把玩,望远镜前后四片镜片一尘不染在夕阳下闪烁着微蓝的光晕。他走到小街上,举起望远镜看小街的尽头。
  他看到了一个孩子边走边吃的枣糕上面还剩下两颗枣子。
  他很满意,便用一百块钱买下了这架望远镜。
  望远镜有一个人造革的小包,包上有根带子,可以背在肩上,或者挂在胸前。瘦子现在把望远镜挂在胸前了,他大踏步向小街那头走去。
  到了街的尽头,他迈上台阶,来到河边。
  他用望远镜看了会儿铁索桥,特别是早上见到的那女人悬挂的地方。女人的尸体当然已经不在了,但他还是看到那个地方的桥板少了一块儿,又不是全少,是一块桥板硬生生从中间被折断,两端还各有一截连在铁索上。
  他对这望远镜更满意了。
  他回过身,看了看还挂在山顶上的夕阳,就对将要来的这个夜晚生出许多渴望。
  
  夜晚来了。月儿已偏西,又是深夜。
  沙博从网吧里出来,照例沿着河西的小街往河边去。在他迈上河边的第一层台阶时,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后脊更是变得冰凉。
  歌声。他又听到了歌声。
  歌声在月光下清晰地传来,他可以确定无疑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长发的白衣女子立在桥上的情景,那女子脸色白皙,仿似透明的一般。她的眼中不断有泪落下来,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被开膛剖腹的布娃娃,布娃娃肚中的棉絮拖了出来,上面沾满血迹。
  而那女人,刚刚在今天早晨,被人发现吊死在铁索桥上。
  沙博心跳加快,只觉得面前的台阶山一样高,而此刻他的双腿已发软,想要迈出一步都难。
  歌声还在幽幽地飘来,这回他确定那真的是歌声,而不是哭泣。
  歌声缥缈得像不是来自凡尘之间,它比月光更轻盈地在天地间流淌,却比月光更凄冷。
  除了那长发白衣的疯女人,还有谁会深夜在桥上歌唱呢?
  而那疯女人,这个早晨还悬挂在桥上。她的脑袋在桥板之上,身子在桥板下随风飘荡。她被人硬生生从桥板间塞了下去。
  沙博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竟连退回去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无助地望着自己刚刚走过的小街,街上空旷寂寥,安静得像是一条鬼街。
  沙博的全身已变得冰凉。
  鬼街之上忽然有个黑影向前移动,沙博瞬间全身汗毛都直竖起来。那黑影移动得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很快便到了离沙博很近的地方。
  沙博吁了一口气,脑门上已满是汗水。
  
他这时看清了移动的黑影原来是秦歌,他们在白天说好了,晚上由秦歌跟着他,而他这一晚根本没有看见秦歌的影子,刚才惊惧之时,竟然没有想到他。
  秦歌已经快步奔到了沙博面前,沙博想说什么,秦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显然也听到了桥的方向传来的歌声。
  秦歌比沙博要冷静得多,他虽然也面色沉凝,但却没有惊惧的神色。他侧耳倾听的时候,歌声忽然消失了。秦歌脸上稍现失望之情,幸而这时,歌声又忽地传来。秦歌这下再不迟疑,冲沙博摆摆手,做一个过去的手势。沙博犹豫了,此刻虽然有了秦歌,他的惊惧少了许多,但让他独自一人去面对桥上那歌声,他还是胆气不足。
  秦歌轻轻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低声道:“我会一步不落地跟在你的后面。”
  沙博不好意思地笑笑,深吸一口气,再不迟疑,站起来便向台阶上迈去。
  台阶大约十几层,很快他便到了河堤之上。宽阔的河面上水波荡漾,揉碎的月光在水面上波光鳞鳞。铁索桥凌空飞渡,河对岸隐在黑暗之中,一眼看去,好像铁索桥便是通往幽冥的通道。
  此刻桥上,真的背朝西岸站立着一个长发白衣女子,体态丰盈,长发垂肩,整个人隐约都沉浸在一团白光之中。那缥缈的歌声,便从她站立的位置清晰地飘过来。
  沙博头皮发麻,回头看一眼秦歌。秦歌做了一个过去的手势,沙博咬咬牙,终于不再犹豫,大踏步往桥上走去。
  如果那真的是个女鬼,他也要看看女鬼到底长得什么样。
  铁索桥属于软桥类,踏上去会有轻微摇晃的感觉。沙博赌一口气,脚步重了些,那长发白衣的女子不会听不到,但她却始终不转过头来,而且,当沙博离她还有十余米的时候,她忽然向桥的另一侧走下去。
  沙博心中疑惑,回头看秦歌已经出现在河堤之上,心中胆气壮了些,便也脚下不停,跟着那女子往桥东去。
  那女子走路像在云端飘浮,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音。转眼间,她已经到了桥的东岸,踏上了通向小街的台阶,随即,身子一沉,便在沙博的视线里消失。
  沙博赶紧加快步子,等他到达台阶上方时,那女子已消失在小街之上了。
  沙博不知所措,便等后面的秦歌赶上来。俩人站在台阶上等了会儿,还是见不到那白衣的女子。
  “现在怎么办?”沙博的语气有些轻松,好像那女子消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秦歌不说话,目光仍然死死落在前方笔直的小街上。
  前方白影一闪,那女子又出现了,她的位置已经在小街的中端。
  秦歌不及说话,只拉一下沙博,便快步跑了下去。沙博跟在后面,这时心里也隐约有种感觉,那女子仿佛要带他们去一个地方。如果这样,那么至少她是没有恶意的。
  那女子仍然慢慢向前飘移,秦歌与沙博却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那女子始终不回头,所以秦歌索性也不再躲躲藏藏,与沙博并肩向前奔去。
  小街很快就到了尽头。白衣女子又消失在视线里,但随即不久,她便在另一条小巷的巷口出现。秦歌与沙博快步跟了过去。
  小巷错踪复杂,幸而那女子每每在秦歌与沙博迷失的时候再度出现。小巷两边墙高逾丈,再加上宽檐凸出,月光几乎完全照不到这里,但那女子在前方的身影,仍然笼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之中。
  到这时,沙博仍然分不清她是不是那个疯女人何青,但秦歌却断定她一定另有其人。秦歌在沙博耳边道:“疯女人已经死在铁索桥上了,死人是不会再出来活动的。”
  沙博也相信秦歌的话是正确的,这世界上本没有鬼怪,但视线里那笼在一层白光中的女人,除了鬼怪,还能会是什么?
  白衣女子拐上了一条山道,很快就引领沙博秦歌离开了小镇的房屋。山道初时还有一人多宽,接着越走越窄,到后来,简直就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痕迹,如果没有那女子引领,黑夜里,就算秦歌沙博见到了,也不会把它当成一条路。
  山上有的是高大的树和嶙峋陡峭的山岩,月光有时能透过婆娑的树影落下来,有时又完全隐在高大的岩石后头,这一路,秦歌与沙博走得跌跌撞撞的,但前方那白衣女子,却轻车熟路,飘得异常轻盈。
  不知道走了多久,翻过几个大小山头,那女子再次从视线里消失。这时秦歌与沙博并不着急,知道她会很快再次出现。但这回他们等了好久,白衣女子才在离他们数丈的一个凸起的岩石上出现。她站在高处,月亮正悬在她的头上。她停伫不动,那些月华便从她身后映射过来。她缓缓地转身,身子虽笼在一片洁白的月光之中,但面孔却仍一片黑暗。往这边急步赶来的秦歌与沙博,却在同时,感受到了脸上一片冰凉,仿佛被那女子目光拂中一般。
  秦歌沙博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似要躲避什么,等他们再抬起头时,那女子已经从山岩上消失了。
  秦歌与沙博边跑边四处张望,以为那女子还会在别的地方出现,但这回,她竟是真的消失了。
  在那块山岩下,秦歌与沙博停步。沙博茫然四顾,有些不知所措,秦歌却毫不犹豫,指着那凸起的山岩低声道:“我们上去。”
  山岩之上,视野陡然开阔,在它后面,竟是一片平缓的空地,大约数百个平米。此刻月光一览无遗地映照在空地上,那高低起伏的一个个土丘,便异常清晰地呈现在秦歌与沙博的视线里。
  秦歌与沙博全身僵硬,心里同时升起一股寒意。
  那些半圆型的土丘,他们一眼就看出是一座座坟茔。这些坟茔密密排开,竟然占据了整个空地。有些坟茔前面有碑,有些还竖着一根竹竿,上面挑着白色的纸幡。风吹过来时,那纸幡便悠悠地在风里飘。
  那白衣女子竟把秦歌与沙博带到了坟场之中。
  秦歌与沙博面面相觑,一时竟谁都说不出话来。
  
第19章:御风而来的歌声
  
  瘦子根本就不相信关于夜叉的传说,他晚上独自上山的时候,心里隐隐还希望能碰上那个杀害疯女人的凶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碰上凶手自己会不会有危险,如果真能碰上他,他想问问那凶手杀人的原因,他还想告诉他,生命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毁灭应该讲究艺术,而不是像屠夫那样,否则,那就是对生命的践踏。
  瘦子慢慢地在山上转了好大一个圈子,像一个悠闲的散步者。但有哪一个散步者会在深夜独自去荒无人迹的山上散步呢?他走得从容,穿过黑暗笼罩的树林和洒满月光的岩石,心情居然很愉快,行走中,还轻轻哼起了歌。月光下,他脸上刀削过般的线条逐渐变得柔和起来,走路的姿势也不再僵硬,甚至,在越过一些小石块与小沟壑时,他还会像孩子一样双脚并拢蹦过去。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上那种阴森森的气息竟然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瘦子确定在这山上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当然可以放松一下自己,而且,这山上有树和草,有山风,有明月,有耳边潺潺的水声,还有幽蓝的夜空和闪烁的星辰。他忽然觉得夜里独自来这山上真的是件很享受的事。
  想一想呆会儿要做的事,瘦子的心情更愉快了些。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瘦子爬到了山顶,他抱膝在山顶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决定不再耽搁。在山顶,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下的整个沉睡谷,还有沉睡谷中那条将小镇分成两半和河流,和河上那条凌空飞渡的铁索桥。因为视野开阔,所以他很快就辨清了方向,他开始朝着预定的目标走去。
  瘦子来山上,当然有事情要做。经过几天的考察,他已经选择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所以,今晚上山,他背了一个挎包,包里面有一根长长的麻绳,还有傍晚新买的望远镜。那些麻绳虽然不是很粗,但足以支撑他的体重,那架望远镜更让他放心,它可以让他看得清他想看的一切。
  瘦子向着镇子的方向下去,却不是沿着上山的小道。他踏着荒芜的杂草,从一块岩石跳上另一块岩石,最后来到一片悬崖之上。悬崖的下面,有星星的灯光,小镇便在悬崖之下了。
  瘦子没有迟疑,他从挎包里掏出绳子,系在悬崖上一株粗壮的大树上,然后,顺着绳子缓缓地向崖下滑去。
  悬崖并不是一泄到底,在距离底部一半的位置,有一个稍缓和些的角度,好像一块大石压在另一块大石之上。瘦子就停在了那个稍凸出的岩石上。岩石居然向里凹了一块,刚好可以让瘦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瘦子有些得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包括具体实施,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现在,他只需要静静地观察,慢慢地享受。还有什么比这种情形更能让人愉悦呢?瘦子轻轻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了那架望远镜。
  悬崖下面,一字排开的房屋都是倚山而建,视线里尽是一片片鱼鳞般密布的灰色瓦片。小镇的房屋建得很高,与背后的山壁只有很小的一个角度,所以,瘦子必须下到悬崖的中间。此刻,山下的房子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
  只有那一个窗口亮灯便足够了。
  瘦子满意地把望远镜对准那窗口,慢慢调节着焦距。那窗子由模糊变得清晰了,窗子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倚坐在床上抽烟。
  那男人当然就是谭东。
  瘦子更想看到的其实是唐婉,但唐婉此刻已经睡了,她的身子平躺在床上,被窗子的底部挡住。只能依稀看到一些黑色的头发。
  即使这样,瘦子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望远镜的效果真的非常好,他甚至可以看见谭东手中夹的香烟烧到了印有烟标的部位。那是个奇怪的男人,他在深夜从不睡去,前几天晚上,瘦子在山顶注视过那个窗口,窗口的灯光彻夜不灭。他就是因此而生出了想了解窗子里人的念头。偷窥实在是件很刺激的事,你就像是一缕空气,一阵清风,在人毫无觉察的时候深入到别人最真实的生活中去。
  人总会有那么一些真实的时候,独处,或者在自认为安全的场所。
  那个叫谭东的男人已经连续抽了五根烟,山崖上的瘦子看得舌根都有些发苦。谭东看起来已经非常疲惫了,他赤红着眼睛,举在嘴边夹烟的手常常是忘了动作,然后,烟灰落在身上,他才会突然地醒悟,再将烟送到嘴边。
  谭东的动作很小,有时半天都不动一下,但山崖上的瘦子却看得兴趣盎然。那是一个极度疲惫的男人,却不愿睡去。他分明是在苦苦挣扎,与不时便要袭扰他的睡意对抗。这是件非常辛苦的事,谭东已被折磨得面目憔悴至极。
  反常的事情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谭东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瘦子忽然心里生出了一些迫不及待的愿望,他只希望窗口里的谭东能够睡去,这样,也许他就能发现他的秘密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口内的谭东依然在抽烟,依然保持着倚坐在床头的姿势。山崖上的瘦子却觉得有些疲惫了,而且,悬崖上的凹槽很小,刚好可以容得下他倚坐的身子,但坐得时间久了,他还是四肢酸麻,连脖子都有些僵硬。他唯一可以变换的姿势就是侧过身去,让自己蜷着腿平躺下来。
  换过姿势不久,瘦子居然被一些困意袭扰,那亮着灯光的窗口渐渐变得模糊。瘦子对自己说,我这时候怎么能睡呢,我还要监视那个男人,我还要发现他的秘密……
  瘦子蓦然睁开眼睛,时间已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本来悬在头顶的月亮已经落到了西天,皎洁的月华也变成微黄的了。瘦子身子僵硬得更厉害了些,他看看腕上的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而且一睡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的目光向崖下望去,那亮着灯的窗口依然亮着灯,这让他心下稍定,对自己的疏忽就少了些自责。他再拿起望远镜,却发现谭东已经不在那窗口之中了。
  瘦子翻身坐起,握住望远镜的手都有些微颤。
  谭东不在窗口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睡着后躺下了,另一种就是离开了床,两种可能性都占一半的概率。瘦子着急起来,他想谭东哪里去了呢?
  忽然间,瘦子睁大了眼睛,另一只手还使劲揉了揉眼。因为在这瞬间,谭东再次出现在望远镜的视线里。
  谭东从床上翻身坐起。
  瘦子使劲稳住颤抖的双手,他把视线集中到了谭东的脸上。
  这瞬间,瘦子紧张起来,全身血液飞快地沸腾,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并且因为震惊,他的嘴巴张开,竟是久久都不能合上。
  风从对面山上吹过来,瘦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竟然从心底觉出了一些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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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长发白衣的女子,竟真的从墓地中消失了,抑或她本来就是从这墓地中来,现在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了。
  不要说沙博,就连秦歌到这时,都有些毛骨悚然。
  “她带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墓地里,难道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秦歌自言自语道。
  沙博蓦然心中一凛,他想到了传说中那长发长须的夜叉。
  如果夜叉真的复活了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会有一个自己的巢穴,就像美国影片《沉睡谷》中那无头骑士。白衣女子引两人前来,莫非便是要借他们之手,来铲除夜叉?
  沙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秦歌沉默不语。这种想法极其荒诞,但身处这样的场景之中,还有什么荒诞不能成为现实呢?
  
“不管怎么样,既然那女人带我们到这里,必有她的用意。我们下去察看一下,说不定从这墓地里还真能发现什么线索。”秦歌说。
  沙博微有些惧意,但想想发生的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便也挺挺胸,跟在秦歌后头,下到墓地里去。
  墓地居然排列得颇为整齐,一座座坟茔所占面积,坟与坟之间的距离,都有统一的尺度。沙博一步不落地跟着秦歌,目光在那些坟茔上停留时,一颗心都悬了起来。秦歌轻声道:“这墓地显然是有人曾经规划过才会这么整齐,但在这偏僻的小镇上,怎么会有人来规划墓地呢?”
  沙博也觉奇怪,但这时他根本无心来想这些。
  那些坟都是半圆型的土丘,前面有相同大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的文字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除此而外,这些坟茔与墓碑便再没有异常。
  秦歌与沙博在墓地中央停下,秦歌思索片刻,说:“这墓地如果有什么古怪,一定是在某一座坟上,我们分头去查看,仔细些,连墓碑上的文字都不要错过。”
  在墓地里转了这么一圈,并没有异常,沙博的胆气壮了许多。当下,他跟秦歌分头查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大同小异,除了亡者与立碑人姓名不同,其它全无二致。沙博已经快走到墓地的边缘了,忽然听到那边的秦歌叫他。他飞快地奔过去,只见秦歌怔怔地立在一块墓碑前,显然有所发现。
  “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就是请帖上那个图案。”
  那座坟前的墓碑与其它墓碑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墓碑的顶上,有一些浅浅的痕迹。那痕迹显然新刻上去不久,刀口还很新。沙博俯过身去仔细查看,内心立刻轰然作响,后脊瞬间一片冰凉。
  他看到的正是曾经三次见过的那粗十字的图案。
  那白衣女子引他来这里,莫非就是让他看这粗十字架图案?但这图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你看这里。”秦歌指着墓碑正面说。
  沙博此刻有些六神无主,他依言退后一步,看墓碑上的文字并无异样,只是那名字让他依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亡者的名字叫做“颜雪萍”。
  就在这时,歌声又起。
  秦歌与沙博茫然四顾,四处沉寂,只有坟前的白幌在风里呼拉拉作响。风好像瞬间大了许多,墓地周围的山上,树叶整齐地摇晃,乌云掩了上来,月华攸地消失,大地被黑暗完全笼罩。
  歌声缥缈无定,它好像御风而来,又像在风中迷失。秦歌与沙博根本无法分辨它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但此刻歌声却清晰得仿佛就在他们耳边歌唱。
  此刻不单是沙博,连秦歌脸上都变了颜色。
  风吹断了白幌,一些纸片轻飘飘地从秦歌与沙博面前飞过,飞向黑暗笼罩的山林深处。
  秦歌忽然拉住沙博:“听这歌声,是不是特别熟悉?”
  沙博满心惊惧,哪还有心听歌的旋律是不是熟悉,但经秦歌提醒,也觉那首歌的旋律似曾相识,印象里,曾有段时间,满街的店铺里都曾传唱过这首歌。
  沙博凝神细想,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首歌的歌名便叫做《忘忧草》,香港的一名周姓歌手将它唱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忘忧草。忘忧草。沙博嘴里念叨这名字,忽然觉得那歌声不再可怕,他再环顾四周,忽然大声地叫:“忘忧草!忘忧草!是你吗?是的话就回答我!”
  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但那歌声却忽地消失了。
  “忘忧草,我知道是你,你要告诉我什么吗?”沙博再大声叫。
  只有风吹过树林,还有各种野虫的鸣叫声。
  秦歌盯着那墓碑,眉峰紧皱,他忽然再拉拉沙博,声音变得异常低沉,他说:“也许,这坟茔里的人才是你要找的忘忧草。”
  沙博悚然一惊,接着恐惧便扑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
  “不会的,忘忧草怎么会是个死人呢,我们十天之前,还在网上聊天;在来沉睡谷的路上,在那个省城,我还收到她给我发来的邮件。她怎么会是死人呢?”
  秦歌同情地看着沙博,在他心里,已经基本上把发生的事情理清了。他知道现实是残酷的,但是沙博必须面对,所以,他也要狠下心肠。
  “这坟里埋的到底是不是忘忧草,你可以问一个人。”秦歌说。
  “问谁?”
  “唱歌的人。”
  沙博愣一下,立刻便明白了秦歌的意思。他没有犹豫,立刻大声叫道:“如果这坟墓中的人是忘忧草,现在就让我听到你的歌声,如果不是,你便继续保持沉默。”
  歌声攸然而至,甚至连一点间隔的时间都没有。
  沙博完全被歌声击倒,他这时心里再没有了恐惧,只有忧伤。那么美丽那么脱俗的女孩,竟真的长眠在这一堆黄土之中了。自己一路辛苦,满怀憧憬而来,却没想到,要寻的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沙博在这瞬间,悲愤已极,双手抚在墓碑之上,眼中两行热泪激荡而出。
  边上的秦歌看了,心里颇不以为然。他虽然有过上网的经历,但是,却不能体会到网络中的这份情感。在他看来,两个素昧平生,甚至连见都没见过的人,之间究竟能产生多深厚的感情呢?
  他上前拍拍沙博的肩头,低声道:“她已经走了。”
  歌声此刻依然在耳边回荡,却已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在风吟之中。秦歌想那白衣女子好像是生怕沙博再问些什么,这才用歌声告知她已离开。
  沙博止住悲伤,神情萎靡,神色间显得意兴阑珊。
  他来这沉睡谷,全都是为了要见名叫忘忧草的女孩,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那么沉睡谷对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低低的声音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回夜眠客栈,还是就此踏上归途?
  路上秦歌与沙博俱都无语,秦歌偷眼看沙博,知道他已萌生退意。人有种逃避的天性,这本无可厚非,而且,沙博与忘忧草终究只是一对未曾谋面的网友。
  回程显得特别漫长,适才走过的山道与沟壑此刻好像遥遥没有尽头。
  “你难道不想知道引我们来的白衣女子是谁?”秦歌问。
  “她是谁还有什么关系吗,她只不过是想告诉我,忘忧草已经不在了。”
  “但你看那坟和墓碑,显然有些年头了。如果忘忧草真的不在世上,那么也应该是很久前的事。可你十天前还在网上与她聊天,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吗?也许,她的突然消失,就是为了要你到沉睡谷中来找她。”
  沙博眉峰皱起,秦歌这样的推断合情合理。
  “既然她死去多年,跟你在网上聊天的莫非是她的鬼魂?”
  沙博心里刚才就已想到这问题,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所以,他拒绝自己继续往下想。秦歌这时提出,他又一次生出排斥的心理。
  “这世上哪有鬼魂,只是有些事情太过玄妙,人们没办法弄清真相,才把它归结为鬼神之说。“沙博说。
  “如果没有鬼魂,又怎么解释死去的忘忧草与你网上聊天的事?”秦歌微一沉吟,接着道,“那么剩下的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人冒用忘忧草之名跟你聊天,反正在网上,你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网络那一端面对的是什么人。”
  沙博怔一下,便赞同了秦歌的推断,他又补充道:“忘忧草只是网名,不存在冒充的说法。但与我聊天的人,显然用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形象诱惑了我。”
  “照现在的情形看,忘忧草,如果她真的已经死去,那么那个与你聊天的人,把你引来沉睡谷的目的会是什么呢?”秦歌说,“而且,她还留下了线索。”
  沙博凝眉想一下,说:“莫非她有件不能解决的事情,需要别人的帮助?”
  “那不能解决的事情会是什么呢?”秦歌盯着沙博,他看出沙博已经对这件事重新有了兴趣。
  “忘忧草。”沙博脱口而出,“事情一定与忘忧草有关。”
  “忘忧草已经死去,有什么事会和她有关呢?”秦歌进一步引导沙博。
  沙博沉吟着,这问题他一时有些想不出来。秦歌此时便重重地道:“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忘忧草死亡本身。”
  沙博一惊,立刻悚然动容。秦歌的话像是一根绳,把发生在他身上一连串的怪事都串了起来。事情可以是这样的,忘忧草死去多年,但她的死却隐含着一个秘密,有人不想这秘密长眠于地下,便冒用她的名义,在网上与陌生人交流,将人引至沉睡谷,又留下一些线索,希望来人在寻找忘忧草的过程中,揭开事情的真相。这样的事情太过传奇,但此刻,却又是唯一的解释。
  沙博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引你来的人在网上,曾经发给你一张照片,如果她想让你替她追查真相,便不会用假照片来骗你。但你来到沉睡谷,看了照片的人,却说从来不知道沉睡谷中有这个人,这显然是让人猜不透的地方。”秦歌继续说,“如果从逻辑上推断,这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忘忧草并不是沉睡谷中人,她只跟沉睡谷里的某个人之间存在着关系,这样,别人便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还有一种可能呢?”沙博问。
  “那就是全部的人都在说谎。”秦歌神色愈发凝重。
  沙博摇头,显然不赞成秦歌的后一种推断。沉睡谷中虽然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不寻常的事情,但是,若说镇上的人会集体为一件事情说谎,那实在太匪夷所思。
  秦歌也不坚持,顺着思路往下说:“咱们假设忘忧草只跟这镇上的一个或几个人有关系,那么,寻找这一个或几个人就成为关键。”
  “沉睡谷虽然不大,但也有好几千人,要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引你来的人却为你留下了线索。”
  沙博一愣,立刻道:“你说的是那粗十字架的图案?”
  秦歌点头道:“正因为寻找与忘忧草有关的人是关键,所以,引你来的人才会三番五次留下这个图案。这个图案必和我们要寻的人有关。”
  “但那粗十字架图案究竟代表什么呢?”沙博困惑地道。
  “这就不是光靠推断就能猜想出的。我这些日子在沉睡谷地区考察,也没有见过哪儿出现过这种粗十字架图案。”秦歌沉吟道,“既然我们暂时解不开这粗十字架图案之谜,那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
  沙博不说话,却转头盯着秦歌,显然在等他的下文。
  秦歌说:“刚才那墓碑其实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个线索。”
  沙博想那墓碑,除了碑顶的图案,便再没有异常之处。
  秦歌说:“所有的墓碑都有名字。”
  沙博心中一动,已经想到了秦歌说的线索。那墓碑上的名字是颜雪萍,他在初见这名字时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之间,却猜不出原因。现在秦歌也有这种感觉,那也就是说,那种似曾相识的原由,是他和秦歌共同经历的。
  秦歌显然也在竭力思考,一时俩人俱都无语,默默向前。
  这一路推断下来,事情理顺了不少,他们也回到了沉睡谷的小街上。小镇一片沉寂,街道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又像是两边黑暗之中隐藏了无数神秘的事物,在偷窥着踏上小街的人,伺机而动。
  夜眠客栈在小街的中段,秦歌与沙博不一会儿便走到客栈门边。进门的瞬间,秦歌无意中抬头,看到客栈那块灰底绿字的招牌。招牌显然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漆色已经有些剥落,但这样,更衬出了一丝古意。
  秦歌在招牌下停了会儿,前面的沙博回身看他,他才快步跟上。
  客栈老板江南仍然在灯下夜读。秦歌与沙博回房间的时候,他抬起头,淡淡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又继续低头看书。
  回到房间,秦歌将门掩上,面色异常冷峻。沙博正要去洗漱,见他神色,知道他必定想到了什么,便坐在床上,也不打搅他,让他思考。
  “我想我知道今晚引我们去墓地的白衣女子是谁了。”秦歌说。
  “谁?”沙博精神一震。那白衣女子是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找到她,所有的疑问都能迎刃而解。
  “你看刚才那白衣女子的背影,是不是有点眼熟?”
  沙博点头。
  “忘忧草的墓碑上写着颜雪萍的名字,这名字我们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我们在这里,还见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名字跟忘忧草名字很像。”
  沙博一怔,脱口而出:“雪梅!”
  ——雪梅。夜眠客栈的老板娘。江南已婚六年的妻子。
  ——雪梅喜穿一件绿裙,神情漠然,沙博至今只见过她两次,两次她连看都不看沙博一眼,就跟沙博在她眼中隐了形一般。
  ——今晚见到的白衣女子背影很像死去的疯女人何青,何青体态丰腴,雪梅亦是个成熟的少妇,俩人的身材非常相象。
  沙博道出雪梅的名字,立刻就知道秦歌为什么脸色那么冷峻了。
  如果白衣女子真是雪梅,她在这客栈里原本有很多机会接触沙博,但她却宁愿把沙博引到墓地中去,显然她在躲避什么人。
  在这客栈里,她要躲避的,只能是她的丈夫江南。
  沙博又想到刚才在外面见到江南,江南只淡淡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对他们这么晚才回来,竟似一点都不奇怪,这非常不符合常理。
  这只能说明,夜眠客栈的老板,必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沙博额上有了冷汗,他在刚到沉睡谷时,便拿着忘忧草的照片找过江南,如果江南真跟这件事有关,那么他必定已经有了准备。他在沉睡谷苦心经营多年,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手段。
  沙博现在只希望,他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叫雪梅的女人。
  他忽然又想到,江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夜读,莫非他在等雪梅回来?
  
  这是一个多事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当然都和一些深夜不眠的人有关。
  哑巴这天晚上早早地就来到了一个名叫如意的女人家里。如意是个寡妇,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生活。说起这如意在沉睡谷中可是赫赫有名,她模样儿生得俊俏,又有一副娇小却丰满的身子,平日里娇滴滴得风吹就倒的模样,到哪儿都能吸引沉睡谷的男人。如意对外自称体质孱弱,不能耕作劳动,而且有头疼病的毛病,就算脑子里想的事情一多,都要疼上半天。所以,如意在沉睡谷中每日无所事事,以前最喜欢串门聊天,后来很多妇女都腻了她,她便又和一帮年纪比她还小的小年轻混一块儿,成天打麻将排九。那些小年轻知道她是什么德性,所以玩起来根本不让着她,一天的麻局下来,她总是输多赢少。
  但就算如此,如意的生活在沉睡谷还算是小康型的。
  她的钱都从不同的男人那里来,这在沉睡谷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所以这个如意的真实身份是个暗娼,而哑巴晚上到她那里去,当然就是嫖客了。说起哑巴也够可怜的,因为小时候生命落下这个残疾,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老婆都找不着。没有老婆的人身上劲道好像总比别人强些,所以,哑巴这晚在如意那里足足折腾了四五个小时。娇小的如意这些年可以说是久经沙场,哑巴虽然身高力大,但她也是丝毫不惧。
  哑巴从如意家里出来时,已经软得跟面条一样了。他记不清楚这晚弄了如意几次,反正现在他像被吸血鬼抽空了血液一样,两腿轻飘飘的,走路像踩在棉花堆上。
  那个女人实在是太风骚了,哑巴边走边咂嘴,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困意如期而至,每天这个时候,哑巴早在梦乡里多时了。今晚劳动量太大,又折腾得太晚,所以,哑巴只想着早些回家,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哑巴的家在沉睡谷河西的西北角,他回家必要过铁索桥。踏上铁索桥时,他脑子里现出了刚才听如意说起的,疯女人死在桥上的事。他很快就把这事情抛在一边了,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现在困意已经让他脑袋里昏昏沉沉,走路时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幸好他生在沉睡谷长在沉睡谷,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闭着眼睛走路本没有什么,但哑巴实在不该走上铁索桥时还闭着眼睛。等他明白过来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他一脚踏空,一条腿陷了下去,接着整个身子都往下倒去。如果哑巴不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胖子或许还好点,他身子这么一倒,立刻便压断了几块桥板,他的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桥下,只胸口处,被两边的木板卡住。
  倒霉的哑巴是沉睡谷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早上没有到桥边看疯女人的人,所以,他根本不知道疯女人吊在桥上的地方,坏了一块桥板。他那踏空的一脚,恰好便踏在了那断裂的木板处。
  现在哑巴的样子是胸部以上露在桥上,下半截身子垂在桥下。哑巴挣扎了一下,又挣断了一块桥板,身子又往下坠了一截,要没有两只胳膊使劲撑住,他就要跌到桥下去。
  沉睡谷的木匠老木判断得没错,这桥板有好些需要更换了。
  哑巴半边身子悬在空中,脸已吓得煞白。他身子虽然软得像面条,但爬上来的力气还是有的,偏偏他不能爬,甚至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在水流声中,他已经分明地听见了两只胳膊卡住的木板又发出了轻微断裂的声音。
  他可不想掉到河里去。
  河流虽不算湍急,但却深不可测,而且两岸相距数百米,现在以他的体力,估计根本游不到岸边。哑巴一动不动地挂在桥上,想要呼叫,偏偏又是个哑巴,所以,他只能嗯啊嗯啊地呻吟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睡意早已跑得干净,哑巴眼珠来回转动,最希望的就是这时桥上能有一个人。那人只需要拉他一把,他就能脱困而出。所以,当脚步声传来时,全身瘫软的哑巴立刻来了精神,头转向脚步声的方向,嗯啊得更起劲了些。
  月亮已经西斜,那人从桥西走过来,月光便落在他身后,他的脸整个儿都在阴影之中。他走路的姿势特别奇怪,两条腿上像是缚上了重物,每迈出一步,都要费力抬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而他的上半身,却纹丝不动,两个胳膊自然垂在两侧,走动时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哑巴这时哪里还顾及这些,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他只希望那人能够伸手拉他一把。
  那人走得很慢,走路对他好像是件挺费劲的事情。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哑巴的身前,哑巴抬起头,先是谄媚地堆起笑容,然后“嗯啊”两声。这时,他已经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于是,他的笑容便自然了些。
  那人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然后终于向哑巴伸出手来。
  哑巴抓住了那人的手,只觉得坚硬有力。他更放心了,这样的手拉他出来根本不成问题。
  来人手上使劲,哑巴一点点从桥洞里爬了上来。
  惊魂方定,哑巴赶快“咿咿啊啊”向来人道谢。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弯腰曲膝,一双手在身前摆动。但蓦然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取替的是一种惊惧的神色。他在身前摆动的双手也瞬间停住,然后整个身子便直向那人身上倒去。
  那人后退的动作倒很快,哑巴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桥面上,倒地时,他的整个人都开始抽搐,蠕动的嘴角,一些血液急速涌出。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第20章:初入沉睡山庄
  
  沉睡谷的车站只是一块空地,如果没有当地人指点,你根本就别想找到。瘦子这天一早就出现在那块空地上,带着他所有的行李。空地上停着他来时坐过的那辆中巴车,车门关着,司机还没有来。
  跟瘦子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两个当地人,他们一个是一家布店的老板,要出山去进点货;另一个是个大学生,就读于南方一所师范学院。现在虽然没到开学时间,但他跟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约好了,要用假期去山东的一个老区去做考察。
  这三个人在中巴车边上已经等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见司机来,那布店老板和大学生都很焦急,一个怕耽误了生意,一个怕错过了与老师同学约定好的出发时间。而这三人中,最焦急的是瘦子,他现在迫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害怕。他走得很匆忙,不仅没跟同来的秦歌沙博等人打招呼,连退房手续都没办,几百块钱的押金也弃了不要。
  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着急离开沉睡谷?
  他从生活的城市,一路跟踪唐婉,辗转千里,来到这偏僻的小镇。在那彝家小城,为了赶上那趟来沉睡谷的车,他在连遭谭东两次重创的情况下,仍然要登车同往。而现在,他却如此匆忙地离开,好像一只仓皇逃蹿的受伤野兽。这一切,都在短时间内发生,在他昨夜偷窥过谭东与唐婉的窗口之后。
  莫非他从那个窗口内看到了让他极端恐惧的事情?
  瘦子性格怪僻,沉默寡言,他不说的事,便绝对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很快就知道想离开沉睡谷,在这天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因为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告诉他们,中巴车今天开不了了,因为司机死了,在铁索桥上。
  布店老板和大学生立刻现出懊丧的表情,但随即,好奇便取替了懊丧,他们拉住来报讯的人,问那哑巴司机的死因,随后,便毫不犹豫地跟着那人往铁索桥的方向下去了。
  瘦子仍然站在中巴车边上,好久都不动一下。此时,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一片,只觉得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必定对他要造成极大的伤害,偏偏他又根本无力来改变将要发生的事。
  后来他慢慢离开中巴车回夜眠客栈的时候,心里想到,也许自己该主动做些什么了。
  
  那哑巴司机横躺在铁索桥上,脖子和脚各搭在桥两边的铁索上,竟好像有人用他的身体代替了断裂的几块桥板。
  他的死因是被人用乱刀捅死,致命的一刀从胸前刺入,穿透了心脏。其余的刀口都在背上,显然是哑巴倒地死去后,凶手又残忍地一阵乱刀刺入他的后背。
  如果凶手只想杀人,他根本没有理由在哑巴死后,仍然还要刺那么多刀。唯一的解释是凶手对哑巴恨之入骨,杀死他之后仍然不能泄其怨恨,故而再乱刀刺入。可是哑巴在镇上好人缘,加上身有残疾,这么些年,连和别人吵架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有人对他恨之入骨呢?
  那么现在只能有最后的解释了,那就是——夜叉。
  只有一个丧失理智,没有人性的人,才会这么凶残,将人杀死后,连他的尸体都不放过。这是一种典型的暴力宣泄。
  神秘的夜叉,凶残的夜叉,又要在沉睡谷中掀起血雨腥风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秦歌沙博当然不会错过,他们在河堤上看了一会儿,那两个穿警服的人抬着哑巴的尸体过来时,他们还上去查看了一下。
  尸体很快被抬走,围观的人群也将散去。
  沙博凝眉对秦歌道:“昨夜那白衣女子引我们去墓地,这件事显然跟她没有关系。“
  秦歌点头:“看来这沉睡谷中的怪事还不止一桩。”
  俩人一齐回夜眠客栈。
  昨夜睡得迟,俩人都有些疲惫,而且,现在他们已经确定了问题的关键是找到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所以,他们决定这俩天多留在客栈里,一来可以等待雪梅出现,二来可以留意江南。
  走在小街上,沙博正好看见杨星跟小菲在一家临街的小饭馆里吃早餐,便与秦歌一块儿进去。进门的时候,杨星迎面急奔而出,几乎撞上了沙博。沙博赶忙闪身避开,却见杨星也不说话,奔出门外便蹲到墙角,“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小菲这时也跑过来,想和沙博秦歌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杨星,先出门蹲到杨星身边,轻轻抚摸他后背,好像这样就能让杨星舒服些似的。
  杨星吐得七荤八素的,好容易吐完了站起来,用纸巾擦干净嘴角,那脸上又露出极度凄惨的表情。沙博与秦歌这时才走过去,沙博已经料到杨星的旧病又犯了,但还是问了一声:“又不能吃东西了?”
  杨星无力地点头,小菲却脱口而出:“葡萄酒,我们一定要再去找几瓶来。”
  原来这天早上,杨星跟小菲也去桥边看死人了,但他们回来得早,路上肚子饿了,就到这家小饭馆来吃早餐。杨星因为前几天胃口很好,所以这会儿还跟上两天一样,猛吃一通。却不料东西吃肚里去,胃里很快便翻江倒海折腾开了,那种感觉正跟前段时间一样。他嘴里大叫不好,强力忍了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出门去把吃的全都吐了出来。
  毫无疑问,不能吃东西的毛病又复发了。想一想吃不下东西的那些日子,杨星现在都快要疯了。吃不下东西的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但是小菲脱口而出的“葡萄酒”三个字,却让杨星心头一亮。
  只有找到葡萄酒,他的病就能好。现在看虽然不能根治,但是,起码他能正常地吃下东西。葡萄酒,现在杨星满头脑都是那些紫红色的液体,而且,他的舌间竟在瞬间溢起些那葡萄酒的清香。
  “去找葡萄酒,去找葡萄酒。”杨星喃喃念叨了两遍,竟转身就走,走出数米了又转回来,脸上现出些迷惘的表情。他说:“去哪儿找葡萄酒?”
  沙博秦歌本来心情挺沉重的,现在看杨星的样子,都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杨星便瞪起了眼:“有没有点同情心,看我这样你们开心是不是?”
  沙博秦歌赶忙表情严肃起来,秦歌说:“嗯,快去找葡萄酒。”
  “我知道要找葡萄酒,关键是现在到哪里去找。”杨星还瞪着眼睛,显然心里着急,连说话语气都变得暴躁了。
  小菲这时也在边上冲秦歌道:“你脑袋瓜子转得快,给我们支两招吧。”
  秦歌冲着沙博苦笑:“我要是神仙就好了,立马给你们变两箱出来。”
  杨星说:“我不管,反正到这鬼地方来是你牵的头,我出什么事,那帐全记你头上去。”
  秦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沙博在边上打圆场:“这事,我们还是回去商量吧。”
  
第21章:午夜狂奔
  
  “你有什么事吗?”沙博充满戒备地问。
  站在门边的瘦子沉默不语,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疑虑。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沙博更加警惕了。这个瘦子从到这沉睡谷开始,就几乎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且,每日行踪不定,显得诡秘异常。再加上他是半道上加入这个旅行团,跟谭东之间又有扯不清的纠葛,所以,对他,沙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这天晚上,秦歌刚刚出门,瘦子便出现在了他的门边,这不得不让他心生疑窦,且暗中戒备。
  瘦子此刻心里亦是十分犹豫,他本来有些话想对沙博说,但沙博那种不信任的样子又让他隐隐有了些受伤的感觉。
  “你到底有什么事?”沙博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晚上他还要去小镇上惟一的网吧,为避免江南起疑心,他跟秦歌才不一块儿去。
  瘦子依然面无表情,他盯着沙博,忽然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走了。沙博恼怒地嘟囔了一句,走到门边,刚好看到瘦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瘦子独来独往,他一个人住沙博隔壁的一个单间。
  沙博也没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网吧。
  那瘦子呆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走动,他已经失去了他惯有的冷静。床上放着他那个旅行包,那根麻绳与望远镜都在床上。床上还有一个小巧的工具箱,瘦子忽然到床边把工具箱打开,里面有许多小格,整齐排列着一些针剂和小药瓶。瘦子的手轻轻抚过它们,脸上还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他忽然一使劲,把这小工具箱整个儿掀翻在地。
  这些东西他从所在的城市随身带来,本以为可以用在唐婉身上,但现在看,显然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再没有了信心。那些针剂与药瓶滚了一地,瘦子的表情便变得极其痛苦。
  后来,瘦子也不收拾一地的狼籍,缓缓脱去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在镜子前站住,盯着镜子中那个骨瘦嶙峋的人,他的脸上充满厌恶,又满是仇恨。蓦然间,他重重地一拳击出,击碎了镜子。有些镜子的碎片落在镜子前的面池上,有些还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右拳指骨处,有血渗出来。
  瘦子根本不觉得疼痛,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已经碎裂的镜子。那些裂痕让镜子里现出了许多个人,他们同样的肢离破碎,残缺不全,而且,个个全都像麻杆一样瘦弱。瘦子沾血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胸、腋下、肋骨,他的全身在那瞬间都忍不住颤动起来。
  他终于再次忍不住呕吐起来。
  满脸涕泪的瘦子最后瘫软在地上,赤裸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随手从地上摸起一片碎镜片,缓缓地从胸前划过,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它们跟随抽动的身子一块儿颤动,像一条在他身上舞动的蛇。
  那些蛇舞动过后,瘦子便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洗干净身上的污秽,再用酒精棉擦拭伤口,然后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
  这么瘦的人实在不该再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喜欢黑色。黑色象征永恒的黑夜,而他却可以在夜里隐藏自己,像一个夜的精灵。
  黑衣人又将那个旅行包背在身上,走出夜眠客栈。
  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他的步子迈得坚定而又果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街之上,仿佛已完全融进黑色的夜中。
  
  今晚的天空幽蓝得像一汪寂静的潭水,那些璀璨的星光在天上,犹如在水中。沉睡谷的空气里有种让人微醺的清新感觉,它让唐婉的心情出奇地开朗。
  谭东在院子里挖坑,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健壮的肌肉。唐婉坐在门廊下,微笑着看着谭东。谭东今天出门,意外地发现小镇上唯一的一家花卉商店里,有一盆一尺多高的栀子花。谭东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把花买下。然后,傍晚时,他跟房东夫妇说了一声,便开始在院子里挖坑了。
  唐婉看着谭东认真的样子,在后面轻轻笑了笑:“栀子花还那么小,你为什么要挖那么大的坑?”
  “你不知道,栀子花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现在你看它这么小,再过几年,它就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它会比你的人还高。”
  谭东挖好了坑,将事先准备的山土填到坑里,再将那盆小小的栀子花移到坑里。那株栀子花异常娇弱的样子,和它周围那么大一片新土比较,还有点孤单的感觉。谭东洗了手,站到唐婉的身边。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一株很大的栀子花树,它比我的人还高,枝叶茂密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春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栀子花树那碧绿的叶子间,已经生出了无数朵洁白的花,它们的清香会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那时候我上学之前,总会摘上许多栀子花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因为那些花,我简直成了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她们围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对我露出微笑,她们都怕我不给她们花。那整整一个上午,教室里都会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就算是再严肃的老师,走进教室,脸上也会露出微笑。”
  唐婉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你现在又有一株栀子花了,几年之后,它又会枝繁叶茂。”
  谭东情绪出奇地好,他温柔地抚摸唐婉的长发:“这是我们的栀子花树。”
  “以后每一个春天的早晨,我都要你为我去摘些栀子花放在我的床边,我睁开眼便会看到它们。”
  “还有我,你睁开眼的时候,我一定会守候在你身边。”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唐婉想到了“幸福”这个词。能够和自己爱的男人,在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小镇上,安安静静地生活,唐婉真的感到很满足了。当然,这满足之中还有一丝阴影,但那些阴影终究会过去,就像那个瘦子,他不会永远呆在沉睡谷中。那之后,他们就真正成为沉睡谷的居民了,再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将会在平静与幸福中终老一生。
  唐婉的快乐就是谭东的快乐,他显然受唐婉情绪影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是,这一切,忽然在一瞬间就全都改变了。
  唐婉在屋里洗完澡,穿上衣服出门去找谭东。谭东那时便怔怔地呆立在那株纤细的栀子花面前,不知为什么,谭东的背影忽然就让唐婉的心里蒙上了层阴影。
  谭东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伛偻了许多,而就在刚才,他赤膊挖坑时,满身还都显示出一种强健的力量。唐婉慢慢走过去,站到他的身边时,他都恍然不觉。唐婉看到他满脸萧瑟,竟似像在短短时间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谭东。”唐婉胆怯地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看了看唐婉,居然仍然满脸萧瑟。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唐婉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颤音了。
  “我在想,这栀子花真的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吗?”谭东缓缓地说,那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陌生得却像来自遥远的不可测的空间。
 
唐婉全身在瞬间变得冰凉,她用力握住了谭东的手,感觉不到昔日让她满足的力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忽然重重地叫。
  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唐婉说过话,唐婉恐惧得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谭东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情绪激动。他喃喃地念唠:“没有栀子花树了,这棵小小的栀子花怎么能长成栀子花树呢,长成一株栀子花需要好多好多年的时间,谁知道这么长时间中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什么。”唐婉从后面抱住了谭东的腰,“好多好多年算什么呢,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一定会等到它长成栀子花树的。”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再次大声地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只轻轻用力,便挣开了唐婉的拥抱。他蓦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在那新栽不久的栀子花上,只一脚,便将那根纤细的花枝踩断,脚在上面重重辗过,不多的几片花叶便完全陷入到松动的泥土之中。
  唐婉被吓得傻了,她呆呆在立在一旁,眼泪飞快地从眼帘里滑落下来。她的整个身子都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栗。
  谭东回身,盯着唐婉,似乎唐婉的恐惧惊醒了他,他激动的神色里带上了些歉疚。他冲着唐婉摆动双手,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些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打滚,却终于还是跌落回去。
  唐婉一边颤抖一边流泪,那模样凄婉到了极致,无助到了顶点。
  谭东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他蓦然转身,一语不发,便拔脚狂奔。唐婉惊愕过后,追到门边时,谭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了。
  “谭东!”唐婉无力地叫一声,身子也瘫软下来,需要倚靠墙壁才能站稳。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谭东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他刚才急奔而出,想也没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胸中有股力量激荡得他几欲疯狂。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无力与之抗衡,如果能有一种办法让他彻底解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让自己得到解脱。他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奔跑,迈上几级台阶,铁索桥居然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没有停留,直奔到桥上。
  站在桥中央,谭东剧烈地喘息。
  波光鳞鳞的河水中倒映出唐婉的面孔,谭东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唐婉,但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必须做出一些与自己的意愿相悖的事情呢。水光中的唐婉渐渐消散,谭东发出嘶心裂肺的吼声,心中的悲愤竟再难抑制,他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异常清冷,谭东奋力划动双臂,迎着水流的方向,逆流而上。不知道游了多久,谭东身上力气用尽,他仰躺在水面上,任河水载着他随波逐流。
  后来他睁开眼,居然又看到了铁索桥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唐婉的影子又在夜空中浮现。他立刻想到,唐婉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他的陪伴会害怕的。
  谭东游了回来,带着对唐婉的牵挂和怜爱。
  唐婉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也没有了生气。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好久动都不动一下,像个死人。谭东心疼了,蹲在床边抱住唐婉,连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唐婉无声地流泪,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回来,我都会原谅你的。”
  谭东眼中也流下泪来,他更紧地抱住唐婉,似要把她整个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夜越来越平静,孤灯下的这一对恋人,相拥而泣。
  
  深夜,沙博与秦歌从网吧回夜眠客栈。一路平静,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再没有出现。为了不让江南疑心,秦歌先沙博十分钟回到客栈,江南照例又在灯下夜读。秦歌与他打招呼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过去坐到他的边上。
  “江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意人。”秦歌说。
  江南“哦”一声,似乎来了兴趣:“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照你看我不像生意人,像做什么的呢?”
  “像个做学问的,文化人。”
  江南笑道:“你是不是看我成天抱着本书坐在这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是,文化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即使有一天他弃文从商,或者从事别的职业,但身上那种文化味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高抬我了。”江南摇头苦笑,“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味的话,那就是腐朽的味道。”他顿一下,再接着道,“在这小镇上生活得平静恬淡,但同时也失去了许多活着的乐趣。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生活在这里。”
  “江老板以前的生活一定过得非常风光吧。”秦歌说。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微笑着冲镜头挥手致意,杂志边上,还零星掉了好几根头发,便忍不住朝江南的头上看了一下。江南的头发好像比第一次见到时稍微稀薄了些,如果不特别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秦歌捡起桌上的头发,递到江南面前:“你掉头发了,可是心里有什么心结打不开?”
  江南怔了一下,他两根手指也拈起根头发,举在眼前,苦笑道:“这些日子,头发真的掉了不少,我想我是不是病了,也许,我真该抽空去山外的医院检查一下了。”
  “江老板的手很有些与众不同。”秦歌盯着他的手说。
  江南的手指细长白皙,保养得也好,指甲剪得特别整齐。
  江南闻言又一怔,他再自嘲地摇头:“在这沉睡谷中,整天无所事事,我这双手倒比刚来这里前白了不少。”
  “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或者变魔术。”
  “你又高看我了,在这小客栈中,这双手,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事情。”
  秦歌仍然继续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双手,也许我会去做医生。”
  “做医生。”江南又怔一下,“为什么要去做医生。”
  “我想这样一双手如果握住手术刀,一定会非常灵活。而只有灵活的手,才能做一些难度较高的手术。”
  “秦记者对医学也有研究?”江南笑道,“但医生做手术,除了手指要灵活外,还有更重要的条件,就是手一定在沉稳。你看我现在这双手,别说沉稳了,就算把一本书举在面前都要颤抖。”
  秦歌盯着他,忽然笑了笑:“江老板看的都是些学术性很强的书,但我却喜欢看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常有一种隐者,或遁于泽,或隐于市,他们有的性情懒惰,有的外表萎琐,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位侠者。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们一剑在手,便又会恢复他们昔日大侠的风采。”
 
江南听得入神:“我倒真希望我有那么一柄剑。”
  “也许,江老板的剑在心中。”
  江南哑然一笑:“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有段不光彩的过去,现在躲在这偏僻的小镇上浑噩度日,终老一生。我哪还有什么剑,就算真的有剑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连握剑的心都不会有了。”
  秦歌也笑:“也许江老板现在只是剑未出鞘,若剑出鞘时,一定寒光逼人。”
  江南再一怔,面色已冷峻下来。他柔柔的目光落在秦歌身上:“今晚我听秦记者的话,好像话中有话一样。恕我愚钝,秦记者如果想说什么,不妨明说。”
  秦歌呵呵一笑:“我哪里话中有话了,只不过闲着没事过来闲聊几句。”
  “那倒是我多心了。”江南目光紧盯着秦歌说。
  秦歌起身:“夜已深,我该回房睡觉了,江老板也早点休息吧。”
  江南无奈地摇摇头:“做这点小买卖真不容易,好容易等来你们这几位客人,偏偏你们几位都是夜猫子,不等你们全回来,我就是想睡也不行。”
  秦歌闻言一怔:“我们都是夜猫子,这么晚了还有谁没回来?”
  “你应该问这么晚了谁回来了。”江南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今晚第一位回来的客人。”
  秦歌回房的时候,眉心就起了一个结。当初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的时候,他只想找几个人结伴同行,却没想到,同行的这几人,每个人都不寻常。秦歌躺在床上时,还在想组建这个团是对还是错。适才他与江南一番对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每句话里都有深意。他料想江南一定会明白他在试探什么,这样,虽然可以让他加强戒备,但同时,也会让他采取行动。而只有动才能让他显露破绽。
  秦歌想得入神,直到沙博推门进来。
  沙博因为这一天又一无所获,情绪略显低落。进门后也无心说话,去卫生间洗漱后,便脱衣上床。就在他将薄毯掀开的时候,一张纸片忽然轻飘飘地扬了起来。沙博与秦歌同时看见,沙博飞快地捡起纸片,那边的秦歌已翻身坐起。
  纸片明显是笔记本的一页,上面有浅浅的蓝色横格。纸片上只有两个字,沙博看完递到秦歌手中,眼中已现出许多疑惑来。
  秦歌接过纸条,看到上面的两个字是——唐婉。
  唐婉。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神色间永远带着些郁悒。她对谭东有一种病态的依恋,仿佛没有谭东她便无法生活下去。但同时,她身上又有种凄婉的美丽,沙博还记得初到沉睡谷的第二天,她跟谭东带着行李,离开夜眠客栈,在经过沙博身边时,谭东面无表情,而她,却在那瞬间,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沙博就在那一次,觉出了这女孩身上端庄动人的美丽。那瞬间,沙博心里还微微有些失落,因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那样一个女孩。
  现在,这张神秘的纸条上写着唐婉的名字,是否预示着在她身上即将发生些非同寻常的事情,还是,她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张纸条是谁放在沙博的薄毯里的呢?莫非还是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或者说是老板娘雪梅?
  “你看这字体非常潦草,很难辨认,而且每个笔划都拉得很开,不像是女人的笔迹。你注意到没有,一般人写字根本不会这么潦草,但有一种人,因为职业的需要,他们还必须专门练习这样的潦草字。”
  沙博一点即透,脱口而出:“医生?”
  秦歌点头:“而且你看,这纸条的纸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很白,手摸上去很细腻,是那种高级记事本用纸。而一般女人是很少用记事本的,所以我猜想不会是那个白衣女人。另外,留纸条的人显然是在匆忙中留下的纸条,如果是处心积虑,他一定会写好了纸条再进我们的房间。如果有准备,他便不会用这种纸。”
  “留纸条的人是个医生,又是匆忙中留下的纸条,这会是什么人呢?”
  秦歌也参悟不透,他疑惑地道:“我倒是知道这里有一个医生,但是他却是绝不会给我们留纸条的,除非,他故意设了一个圈套,引我们入局。”
  猜不出留纸条的人,俩人的话题又转到唐婉身上。沙博捏着那张纸条,忽然心神不安起来:“在唐婉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身边有谭东,应该不会有危险。”他的心思一动,想到了那个瘦子。那个瘦子今天晚上,出现在房门口,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的模样有些怪异,欲言又止,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转身离开。反常的举止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那瘦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么晚了,他在这沉睡谷中能做什么事呢?会不会他要做的事和唐婉有关?沙博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床。
  “你要干什么?”秦歌问。
  “我还是不放心,我想去看看谭东与唐婉。”
  秦歌想一下:“这样也好,大家终究是一块儿来的,要有什么闪失,谁都有责任。”
  俩人一块儿出门,江南还坐在灯下看书,他好像根本不用睡觉,从他身上,也看不出疲倦的神色。他对俩人这么晚出门显然很奇怪,但却只笑了笑,什么都不问,像一个老实本份的生意人。
  走在小街上,沙博道:“这个江南现在是越看越有古怪。”
  秦歌点头赞同,他有许多话,只是现在还没到跟沙博说的时候。小街上此刻早已没有了人迹,两边的店铺,甚至再找不出一点灯光,只有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冷冷的月光。沙博和秦歌身上都有了些寒意。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也从前面的黑暗里显露出来。那黑影跑得跌跌撞撞的,好像后面有人追逐他一般。秦歌沙博身上一紧,沙博还没做出反应,秦歌已经急步迎了上去。
  黑影越跑越近,近到足以看清她的模样时,秦歌与沙博都耸然一惊。那黑影竟然就是他们要找的唐婉。唐婉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面色异常苍白,因为惊惧,五官都有些扭曲。
  秦歌微怔的时候,沙博已经奔到了他的前头。
  唐婉奔跑中也看清了前面的沙博与秦歌,她惶急地向前伸出手来,好像急欲抓住什么,同时,她的身子也在瞬间瘫软下来。就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沙博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
  唐婉的身子像冰一样冷,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沙博的臂膀之中。沙博心里不可抑制地就充满怜惜。这时秦歌也已赶到,俩人端详月光下的唐婉,只见她双眼紧闭,嘴唇惨白,还在不停地颤动,显是惊惧过度晕了过去。
  沙博抱起唐婉,也不说话,急步回夜眠客栈。
  江南见到沙博和秦歌这么快回来,还抱着一个人,略显惊奇,他过来只来得及看一眼面色惨白的唐婉,沙博与秦歌已经快步奔回房间。
  唐婉躺在沙博的床上,身上盖着薄毯,依然双目紧闭,眉峰紧皱,竟然在昏迷中都消不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沙博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她看,半天没有说话。
  秦歌也站在床边,他这时想到的是:谭东哪里去了?
  唐婉忽然呻吟了一声,她的手臂伸出来,四处摸索着,沙博毫不犹豫握住了她的手。唐婉那么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抓住他的手,便抓住了可依靠的力量。
  秦歌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如果仅凭推断或猜测,没人可以知道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只有等唐婉醒来才会明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秦歌看沙博一动不动地看护着唐婉,便起身过去开门。江南站在门外,平静地说:“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秦歌凝视着他,缓缓地道:“我们这里有一个病人,我们需要的是医生。”
  江南笑了笑,颇不自然,但他径自向门里走来。“我不是医生,但我却曾经是个医生。”他说。
  秦歌一怔,竟然呆立在门边,半晌没有动弹。
  江南走到床边,平静地示意沙博让开。沙博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向边上让了让。江南观察了唐婉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铝盒,打开,里面有一个注射器,几支针剂和一些棉球:“她只是惊吓过度,给她注射一针镇静剂,好好休息一下便没事了。”
  秦歌这时站到江南身后,面色已经异常沉重起来。
  江南熟练地将药水吸到注射器中,用酒精棉擦拭唐婉胳膊,然后将针管中的药水缓缓推到静脉中去。
  江南淡淡笑了笑:“现在她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看到沙博眼中露出惊疑的目光,再笑笑,将空了的针剂举在手中,“鲁米那,最平常的镇静剂。”
  他站起来,竟什么都不再说,也不问,转身出门离开。
  关上房门,秦歌便倚坐在床上,神色惶惑,陷入沉沉思索之中,好像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而他对此却缺少必要的准备,因而,他的神情有些惶急,还有些恐惧。
  ——有什么事会令理智果断的秦歌恐惧呢?
  而那边的沙博,却仍然握着唐婉的手坐在床边。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唐婉。唐婉此刻脸上平静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嘴唇不经意间还会轻轻颤动。沙博此刻又有了些心痛的感觉。
  他想,在唐婉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唐婉在梦里不停地奔跑,那个巨大的黑影又在追逐着她。她又跑进了那条死胡同,那黑影慢慢向她逼近,并最终缓缓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那阴影浓烈得像有了形状,她不能呼吸,她喘不过气来。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从梦中醒来。
  黑暗。她睁开眼睛便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夜里,夜是黑暗的,而且,人在睡觉时关灯是很正常的事。唐婉还沉浸在梦的惊悸中。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会庆幸且惶惑。庆幸适才身在梦中,而梦总会醒来;惶惑那个黑影这么些年如影相随,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把他抛开。所以,眼前的黑暗还暂时不能惊扰唐婉。
  黑暗太寂静了,唐婉先是因为这些寂静生出些不适,接着,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因为本不算大的床此刻显得空阔了许多。
  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而蓦然间,她伸手摸去,却摸了个空。
  ——谭东已经不在床上了!
  谭东是习惯深夜不眠的,他在夜里也许会临时出去做些其它事,但他却从不会在夜里关灯。
  这眼前的黑暗是哪里来的?谭东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
  惊惧在这时又扑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唐婉惊恐地抓紧了被角,身子尽力收缩,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接着,她又感觉到了让她更恐惧的事情。
  这房间里有人呼吸,但那绝对不是谭东的呼吸。谭东的呼吸是粗重的,特别是在夜里,而此刻房间里的呼吸却极其平缓,还像在竭力抑制。
  唐婉惊惧得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瑟瑟抖个不停。她颤抖的唇不住嗫嚅着谭东的名字。在这时,只有谭东能来拯救她,只有谭东才能驱逐掉困扰在她身边的恶魔。
  但谭东此刻不见了,那恶魔与自己却近在咫尺。
  唐婉拼命抓紧被角,使劲咬自己的嘴唇。觉出了痛,她便知道这不是身处梦境。那恶魔真的从梦境中追逐而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唐婉颤抖着缓缓将被子掀下去一点,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她看到了阴影就伫立在她的床边,她错愕间,便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那手轻柔,却让她全身骤起一阵颤栗。
  她蓦地尖声惨叫,手中的被子被她全力掀了出去,落在那黑影的身上,而她,则不知哪来的力量,翻身从床上跃起,跳到门边,飞奔而出。她就像一个在水中呆得太久的溺水者,又像是被惊惧蓄满弦的弓,是崩溃的力量让她脱困而出。
  后来她就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意识。
  那黑影默默地跟随着她,黑影的步子迈得很慢,但他一步迈出的距离却比常人要大许多,所以他的速度还很快。他目视着唐婉跌跌撞撞的身子终于消失在前面的黑暗里,精瘦的身子竟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千里迢迢从所在的城市一路跟踪而来,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单独跟唐婉面对的机会吗?当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唐婉的房间,屋里还亮着灯,唐婉独自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站在床边,手中已拿出了沾有乙醚的方巾,他只要将方巾捂到她嘴上,便能像掳走袁莉一样,将唐婉掳走。
  那一刻,他内心激荡着成功后的快感,他仿佛看到唐婉在他面前哭泣,乞求,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这个女人曾经讥诮过他,他发誓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讥诮过自己的人。
  但是他的方巾却迟迟不能落下。
  这是他后来许久之后,仍然不能理解的。那时唐婉平躺在床上,眉峰紧皱,似正在梦中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开始时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能悄无声息地观察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似乎可以让他得到另一种快感。这女孩在恐惧些什么呢?难道她能预感到自己今晚会来到她身边?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么,就一定是另有隐情吧。这样想,他似乎就能理解了唐婉的痛苦,而且,他居然在瞬间,对床上的女孩生出了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那一夜,他在悬崖上偷窥到的情景,他只是远远偷窥,便能从心底感到那么深的恐惧,甚至在第二天便迫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而唐婉,却身处那画面之中。虽然她不一定能够完全感知,但是,人总会有一些第六感的吧。
  他忽然非常同情面前的这个女孩了。
  唐婉即使在噩梦中,依然保持着她特有的那种美丽,忧郁的、惊恐的、无助的美丽,它比任何妖冶与性感更能打动人心。因为它能轻易打开人性深处最本能的欲望。这种美丽是不设防的,它完全展现在你的面前,你只需要伸出手去,便能轻易采撷到她。
  他盯着唐婉,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情欲却是这些年他竭力要从自己身上摒弃掉的。他的身子连自己都羞于面对,又怎么会将它展现在女人眼中呢?所以,他宁愿自己来宣泄那股力量,甚至他会连续好几天,将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那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便能保持心境平和了。女人在他眼中是让他憎恶的动物,因为她们有着最世俗的目光,她们走到一个男人身边,总会有自己的企图。她们明明低贱得不如一条母狗,却还偏偏要把自己装扮得像公主一样高贵。
  他几乎已经忘了为一个女人冲动是什么感觉。
  但他现在面对一个身子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个头的女人时,却忽然冲动了,而且,那冲动来得那么强烈,几乎让他不可抑制了。
  后来,他关了灯,在黑暗里,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黑暗里回想自己曾经掳掠过的几个女人,她们都曾在她面前流露出恐惧,有几个还跪在他面前乞求。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轻易得到她们。但愈是这样的女人,愈让他憎恶。为什么这个唐婉会如此不同?莫非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因为她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

他惶惑了,直到唐婉悸醒,然后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颤抖。
  唐婉的颤抖又让他冲动起来,后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她的面颊。就在这时,被子突然飞了起来,将他完全罩住。然后,他就跟随唐婉出现在了街道上。
  唐婉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悲哀地想,难道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绝不可能会喜欢任何女人。但他的身子,为什么还要在黑暗中不停地颤栗?
  
第22章:杀人者的秘密
  
  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的口语,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萨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或“巫师”。武陵山区位于湘鄂川黔四省接壤处,距沉睡谷数百公里,相传乾隆年间,那陈姓官吏被充军发配至沉睡谷地区时,在这里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经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却被保留下来。
  梯玛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师,沉睡谷的梯玛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亲过世后,他便成为沉睡谷新的梯玛。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开春,是梯玛活动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时,梯玛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劳作。梯玛的神圣职责主要包括主持群体性的大型巫祀活动、主持以家庭为单位,以求嗣、祈福、禳灾、赎魂为目的的巫祀活动和求神问卜与行巫医。这些年梯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大的巫祀活动很多年都不举办一次,但很多镇上的人有了病,还宁愿去看巫医。
  这位田央宗梯玛颇有些神通,他在父亲去世继任梯玛不久,便有一位母亲带着三四岁大的男孩来看巫医。小男孩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满头都是汗珠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田央宗梯玛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两三分钟后,他说:“不要紧,把孩子抱回去,对屋当头射三箭,然后洒点水饭,就会好的。”第二天这位妇女专程登门感谢,那小男孩当晚便醒了过来。
  又有一次,田央宗为一个刚生下来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点没气的女婴赶白虎。他接过女婴家人事先准备的红冠红毛大公鸡,咬破鸡冠,取鸡血涂在女婴前额,然后一手拿鸡和桃树枝,一手把水泡过的大米小米从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词,边撒米边不断挥舞桃树枝做驱赶状。大约两小时后,梯玛说白虎已经被赶走,那女婴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经此两件事后,田央宗梯玛在沉睡谷中,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
  但现在,年轻的田央宗梯玛却死在了自家门前的小巷里。这个消息飞快在沉睡谷中传开,人们大清早便从四面八方向梯玛家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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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梯玛死状极惨,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脸部也有多处被刀划过的痕迹,而致命伤却是割喉一刀。梯玛的血染红了十块青石板,他的整个尸体,都躺在血泊之中。
  涌来的人们变得愤怒了,因恐惧而愤怒。
  杀死梯玛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声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们的先人能杀死他,我们就能再杀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联合起来对付夜叉。
  如果行凶的人就是夜叉的话,他已经连续在镇上杀了三个人,但他实在不该选择梯玛作为目标,梯玛在全镇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梯玛家门前的小巷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群情激奋,一时场面颇为喧闹。
  就在这时,梯玛十二岁的小儿子突然站了出来,用种悲痛且仇恨的声音大声道:“杀死梯玛的不是夜叉,是一个外乡人!”
  如果说对付夜叉还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那么现在,大家便再无所惧了。
  十二岁的梯玛之子再说:“我认识那个外乡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于是,十二岁的梯玛之子一下子成为全镇人的领袖,大家拥着他,浩浩荡荡地走出小巷,走过铁索桥,走进镇东的另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一个门前。梯玛之子一挥手,人们便如洪水般涌进狭小的院落,进不去的人便把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对惊惧的老年夫妇问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几个精壮的男人冲进了西侧的厢房,在屋里,见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强壮的男人。那男人显然对发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还未开口,便被众人打翻在地。那几个冲进去的男人不停地殴打那个外乡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于是,外乡人被五花大绑推出了门,还有些人不解气,在屋里乱砸一通方才罢手出门。
  人群已经占据了整条小巷,那外乡人出门时,又遭到了新一轮的殴打。
  有人指着他大声叫:“他还有几个同伙,现在也在镇子上。”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群押着那外乡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小街上,这回他们的目标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栈。
  
  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来。
  先是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声谭东的名字,然后她才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中的不是谭东,而是沙博。她惊异地“咦”了一声,继而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沙博的手。她慌忙缩回手,脸上已变得通红。
  “你醒了。”沙博柔声说,虽然一夜未眠,但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泛上红潮。
  “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呢?”唐婉问。
  沙博迟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婉的这个问题。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飞快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惊疑地双臂抱在胸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沙博便带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般。唐婉镇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赶。她不停地跑,在那条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两个人跑来。
  “难道,难道夜里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她脸上的惊惧更浓了。
  “你在梦里都梦到了什么?”沙博轻轻说,“不要害怕,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是安全的。”
  秦歌这时也走到床边,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想到了件让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谭东不见了,如果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来,谭东便已经不在她身边。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终于丢下我了。”
  她想起傍晚时谭东的异常,那株被他一脚踩入泥中的栀子花,他立在花边略显伛偻的背影,她绝望地呻吟了一声,身子随即又开始颤栗。
  沙博双手拥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怎么会在这瞬间会变得如此激动。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够面对着他:“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谭东走了,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唐婉嘶声叫。
  “这里每个人都会保护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脸颊,逼迫她紧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是个法律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别人。就算有,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他们都会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但是,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弱者!”
 
唐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泪水却还如雨般落下来,身子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再轻轻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块儿去找谭东好不好。”
  唐婉重重地摇头,想说谭东已经离她而去了,但哽咽让她说不出话来。继而她又不住地点头,她还想着能找到谭东,问他怎么忍心抛下自己。
  那边的秦歌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过来递给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声说:“还是让她独自平静一下吧。”
  沙博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间恢复了力气。她翻身赤脚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拦,已到了门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谭东看到我不在来找我了,一定是。”
  门打开,唐婉呆呆地立着,继而身子一软,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将她扶住。唐婉的脸上,又已经充满惊惧。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个瘦子。
  “你来干什么?”沙博沉声问,不知觉中,他竟对瘦子也生出了些敌意。
  “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沙博说着话,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挡在唐婉身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沉睡谷。”
  唐婉似已被骤然出现的瘦子吓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儿,无声地流泪。
  秦歌上前一步,低声对瘦子道:“我们出去谈。”
  “就在这里,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觉得有些事情,她有权力知道。”
  “这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听你说。”秦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敌意。
  沙博转身向着唐婉,柔声道:“你愿意听他说吗?”
  唐婉毫无反应,仍在继续无声地流泪。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个请的手势:“如果你真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告诉她真相,就是在帮她,你们这样一昧地只在表面上维护她,其实是在害她。”瘦子说,“我曾经是个医生,我知道如何给病人治病。”
  “你是医生?”秦歌脱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张纸条?”
  “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认。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点点头:“我以为你们发现纸条后,能早点去找她,这样,不用我说,你们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气已经缓和下来。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来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现在却必须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想知道。”
  唐婉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用力,眼帘上的泪都被甩得飞了起来,落到边上沙博的脸上。“我想知道。”唐婉说。
  瘦子向着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说出真相之前,你却必须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博抢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须先向我道歉,这样,你我才都能得到解脱。”
  “道歉?”唐婉疑惑了,边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公司的电梯里,那时,你和一个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块儿。”
  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没有犹豫,立刻轻声道:“对不起,如果那时我们伤害到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
  瘦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目光终于变得柔和起来。他说:“原来原谅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这么轻松。”
  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时,忽然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恐慌的感觉。她似乎明白了瘦子那句话的含义,又似乎还不全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瘦子转身,向后退了两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坦然起来:“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沉睡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她。她曾经在电梯里跟她的一个同事讥诮过我,所以,我一定要报复。”
  “就因为她取笑过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让任何人讥诮我。所有曾经讥诮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袁莉!”床边的唐婉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着秦歌:“那个叫袁莉的女孩已经死了,你们不要以为是我杀了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惩罚,结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了蔷薇河。”
  秦歌忽然就愤怒起来:“谁给你惩罚别人的权利。”
  “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报应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但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因都会有果,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让他公。”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瘦子的话从理论上无可辩驳,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恶的欺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有存在于我们的理想之中。但是,秦歌心里还是觉得瘦子的话有不妥之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妥在何处。
  唐婉呆呆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说的话,袁莉已经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城,她再见到瘦子,心里会那么恐慌,原来,她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瘦子身上弥漫的杀气。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天的,我要告诉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是你们现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说。
  众人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我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因为她身边有一个男人,我根本没办法向她施以我的惩罚,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监视他们俩。”
  唐婉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竟似连知道袁莉死去的悲伤都忘了。
  “我在他们租住房子后面的悬崖上,找到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窗口。而且,我又在这小镇上买了一架望远镜,所以,每天晚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们的弱点,再伺机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发现了一个秘密,是那个叫谭东的男人的秘密。”
  瘦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蓦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个秘密让我非常震惊,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车站,打算坐车离开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开的,偏偏那个哑巴司机死了,死在铁索桥上。我知道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为只有我知道杀死哑巴的,不是镇上人说的什么夜叉。”
  “那么谁是凶手?”秦歌紧张地问。
  瘦子看了一眼同样睁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这才沉声道:“是谭东!”
  “你撒谎!”唐婉尖声叫,“谭东不会杀人,谭东怎么会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谭东?”秦歌也皱着眉问。其实,他在听到瘦子说起谭东的名字时,便已经认定了这必将会是事实。谭东身上的暴力倾向实在太严重了。
  “因为我在悬崖上看到了谭东的秘密。”
  ——瘦子在悬崖上看到了什么?
  当他醒过来,正在懊丧谭东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谭东忽然再次出现了。瘦子手中的望远镜倍数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谭东的脸。那是张绝对漠然的脸,你从那脸上,看不到任何属于人世间的表情。他从床上坐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睛虽然睁着,但那里面却暗淡无神,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瘦子已经观察多时,他不能说熟悉谭东,但对谭东惯有的表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谭东此刻的反常,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兴奋得握住望远镜的手都在轻微地颤动。
  谭东在窗内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好像在注视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头发刚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准确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谭东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那么长时间竟连眨都不眨一下。这时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好像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蓦然间,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把匕首。
  悬崖上的瘦子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儿,蓦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幅骇人的画面。夜深人静的窗口内,一个男人举起匕首向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来,瘦子睁大眼睛,推测出匕首还没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举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举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时间重复了五次。
  瘦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起来。莫大的恐惧这时向他席卷过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轻微地颤栗。
  望远镜里,谭东的脸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匕首为什么刺不下去。
  终于,谭东放弃了刺杀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内,而他,则缓缓地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瘦子的视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迈出时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落下时却很快。他走动时,上半截身子纹丝不动,两只手垂在两侧,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有。
  悬崖上的瘦子不敢动,也不能动。他的身子变得冰凉,而且,恐惧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碰上谭东,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瘦子上悬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谎!”唐婉声嘶力竭的叫声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谭东怎么会要杀我,我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从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这里,只为了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怎么会要杀我,你这个骗子,你在骗我!”
  “那么昨天夜里谭东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这问题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谭东要杀她,谭东居然向她举起了匕首!
  “你撒谎,谭东不会杀我,绝不会!”她只能用绝望的叫声来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听得呆了,半晌,秦歌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谭东就是杀死哑巴司机的凶手?”
  “不仅哑巴司机,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杀的。”瘦子顿一下,说,“我刚才说了,我曾经是个医生,虽然已经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个人是否正常我还能看得出来。我在夜里看到的谭东,绝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神态,他走路的姿态,都显示他患有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梦游。”
  “梦游杀人?”秦歌惊道。
  “你撒谎……”唐婉仍在声嘶力竭地叫,但叫声却已变得沙哑。
  瘦子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说:“当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杀害那个疯女人的凶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哑巴司机被杀,我就更确信谭东梦游杀人了。”
  “你因为看到谭东举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会想到给我们留下纸条。”
  瘦子点头:“谭东虽然匕首没有刺中唐婉,但是,梦游应该是种无意识的行为,我不敢保证他下一个夜晚,是否还能用潜意识控制自己。”
  “他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潜意识?”秦歌不解地问。
  “潜意识这个词你们都不会陌生,有些事情游离在我们意识之外,我们根本感觉不到它,但它却往往会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对我们的行为起到支配作用。”
  “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为他与唐婉之间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是在意识能感知的尺度之内。”秦歌提出疑问。
  “但是你别忘了,那时谭东是在梦游之中,处于无意识状态,那么,清醒时的意识,这时又会反作用于无意识的他,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难的主要原因。”
  “而且。”瘦子犹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婉,“梦游中的人,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他的行为,还跟他能感知的意识有一定的关系。就像我们做梦,民间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吗。”
  秦歌沙博这时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俩人俱都回头看脸色苍白,面颊剧烈颤动的唐婉,实在不忍心再用语言来刺激她。但那边的瘦子已径自说下去。
  “谭东举刀欲刺唐婉,这必定是他一种真实意愿的表现。”瘦子的声音里也有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百思不解,因为至少从表面看,谭东与唐婉是非常相爱的一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小镇,并且举行婚礼,如果不是因为情到深处,他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推断与猜测需要一些真实的信息作为依据,但他们显然对谭东与唐婉之间的情感知道得太少,或许,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只有谭东与唐婉本人。
  唐婉已经不再哭泣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但泪却似已经流尽了一般。她呆板无神的眼睛,显示她内心已经彻底绝望,那种凄楚无助的忧伤,已经浸入到了她的五脏六腑、骨髓深处。她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不再感知身边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这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这时,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俱都一惊,秦歌过去开门,这回站在门外的,是客栈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江南这会儿显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你们快走,镇上的人正来这里找你们。”他说。
  “为什么来找我们?”秦歌问。
  “因为谭东。”江南知道必须让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谭东杀了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在这小镇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奋,现在已经抓住了谭东。有人说你们是谭东的同伙,现在人群正往这里来。”
  听到谭东的名字,唐婉头微抬,似乎有了反应,但旋即又低下头,对一切不闻不问的样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秦歌还是要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谭东杀人,我们可以向镇上的人解释。”
  “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听你的解释,那你就留下。我只是来给你们建议的,不能左右你们的行为。”江南摇头道,“小镇上连续死了三个人,已经点燃了小镇人的愤怒和仇恨,在他们的脑子里,法律意识是很淡薄的,如果让他们找到你们,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谭东现在怎么样了?”秦歌问。
  
“据来报信的人说,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说话间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全身再次筛糠样颤抖。沙博飞快地坐到她边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尽量地拥紧她。
  秦歌这时再不犹豫,回身道:“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沙博脱口而出:“快去叫杨星和小菲。”
  “他们昨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南说,“现在别管他们去了哪里,只要不在这里,就不会有危险。”
  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觉,但现在事态危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与秦歌收拾东西,那边的瘦子一直沉默,这会儿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们能逃到哪里?”
  秦歌与沙博俱都一怔,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小镇地处群山之中,离最近的那彝家小城还有三百多公里。小镇上的人来这里找不到他们,必定要在镇上展开搜索。逃出夜眠客栈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显然这是一个他也没想到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变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
  “沉睡山庄!”
  ——沉睡山庄,传说中凝聚了无数魂魄的城堡,如今,难道那里倒要成为秦歌等人的庇护所?
  ——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是否会收留这样一群危难中的人?
  
  小菲惊悸了一下,接着便蓦然醒来。昏暗的灯光从屋顶照射过来,但灯泡瓦数极小,房间又太大,所以光线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时的阴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觉出了极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铺就,躺在上面,寒气似乎能渗入到骨头里,小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醒过来,便记起了发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传雄的沉睡山庄主人,诡异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即便惊恐起来。
  在她的身边,杨星紧闭着双目,显然还未清醒。
  小菲挣扎着爬过去,不住地晃动杨星,带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这么阴冷?现在还是夏天,可是,在这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寒气弥漫。小菲还穿着牛仔短裤与白色的无袖短上衣,这会儿,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变得像冰样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软,想要站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药性还没过去。小菲摇晃杨星的时候,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荡荡得竟然没有一件东西,只在对面屋角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质酒桶。幽暗的灯光在屋里飘荡,那些寒气竟隐隐约约有了些形状,它们如薄烟般与光线混杂在一处。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极了,她已经在后悔不告诉沙博,便擅自跟杨星来这见鬼的沉睡山庄了。
  还有庄主杜传雄,那么一个随和儒雅的人,竟会有一副蛇蝎样的心肠。
  这里实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杨星时,觉出他的身体也是一片冰凉。她便把整个身子都趴在杨星的身上,使劲晃动他的脑袋,一迭声地唤他醒来。
  杨星呻吟了一声,然后,胳膊先抱紧了小菲,半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这是醒过来的杨星说的第一句话。
  小菲不说话,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了。杨星挣扎着环顾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处险境。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那个杜传雄,在酒里下了药。”
  杨星怔住了,继而便更紧地抱住了小菲:“是我连累了你。”
  小菲恼怒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怎样出去。”
  杨星还是歉疚地往下说:“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会来沉睡山庄。”
  小菲沉默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没关系。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话,就赶快跟我一块儿想办法离开这里。”
  杨星盯着小菲,终于点头。
  俩人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门边走去。那门坚固异常,俩人合力推去,憾不动它分毫。他们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头砌成。俩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呆地谁都说不出话来。
  要想从这样一间石屋里自行脱困而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杨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会意,俩人立刻搀扶着走过去。那酒桶就是他们昏迷前,杜传雄带他们参观酒厂时看到的那种。在酒桶顶上,居然还有两个杯子,好像特意为杨星与小菲俩人准备的一样。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留下一桶酒和两个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星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来,看到酒桶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她拧动开关,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便流了出来,带着些酒香。
  小菲关上水龙头时,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东西,便伸手取出来。在她手上,居然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刀。
  杨星把刀接过来,已经从铮亮的刀锋处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这把刀不会是人遗忘在这里的,但它却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阴暗处。故意留下刀,又不想他们立刻发觉,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这是杜传雄留给他们的三样东西。杨星和小菲后来就相拥倚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星忽然觉出了身体的异样,小菲显然也有相同的感觉。俩人的肚子在同时咕咕叫了两声。
  饥饿感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但这时候,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还好一点,杨星后来简直饿得人都躁动起来。小菲想起那次,在镇上的郎中那里,杨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开,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杨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饥渴是因为人体内缺少一种糖基酸的东西,所以,人在饿的时候,吃几块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暂时抑制住饥饿。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成份。
  但是,他们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过去的,这桶酒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古怪?
  她这样想的时候,杨星已经站了起来。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经拿起酒杯,拧开龙头,接了一杯酒。
  “杨星。”小菲忽然紧张起来,她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恐惧袭来,但她却不知道那恐惧究竟缘自何方。
  杨星凄然地笑笑:“那杜传雄为我们留下这桶酒,显然就是要让我们来喝。这时候,他要对我们怎么样,根本不用费这么多事,所以,这桶酒一定没什么问题。”
  小菲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杨星将那杯酒尽数喝了下去。
  她的心头一片茫然,只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第23章:上天梯
  
  白衣黑裤的杜传雄负手站在城堡的门边,洞开的大门外面,站着四个外乡人,他们分别是秦歌、沙博、唐婉和那瘦子。四个外乡人来得匆忙,还有些狼狈,他们这会儿头上有汗,身上有山土的污渍,背着各自的行李,还在一个劲地喘息。只有那个只穿睡衣的女子,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被一个男人搀扶着,似身有重疾,又像丧失了神志。
  杜传雄听秦歌讲完发生的事,眉峰紧锁,有一刻的工夫沉默不语。那边的秦歌等人便焦灼地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适才从夜眠客栈后门逃出时,小街上嘈杂的人声已经清晰可闻。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刻涌向夜眠客栈,他们甚至在嘈杂之声中听出了愤怒和仇恨的味道。
  他们只有逃。
  秦歌和沙博轮流背负着唐婉,唐婉这时好像一个木偶般,任由人摆布。从客栈后面的小巷里一路向北,然后上山。翻过山头,沉睡山庄便出现在他们视线里。那么轻易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沉睡山庄主人,他们心里都得到了些许安慰。沉睡山庄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透过洞开的大门,他们看到城堡中央的空旷广场上,不多的几个工人在走动,一片安静详和的氛围笼在城堡之中。
  “如果你们能向我保证,你们几个跟杀人事件没有关系,那么,我可以暂时容留你们,并替你们向镇上的人解释。”杜传雄终于说话了。
  秦歌上前一步:“我们和那几起事件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是镇上的人群情激奋,丧失了理智,我们才被迫逃到这里。”
  杜传雄盯着他好一会儿,终于点头。
  秦歌等四人进入城堡,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合上。杜传雄引领他们来到一个像是会客的厅堂,让他们先歇会儿,他派人去镇上察看动静。
  秦歌等人进入城堡时,便被城堡内的建筑所吸引。城堡内的建筑虽说不上宏伟,但绝对称得上巧妙,内环房外环楼如此和谐的交织在一处,城堡顶上环状的飞檐,浑然一体,看不出有一点拼凑的痕迹。站在城堡中转目一看,光是可以见到的门便有数十个之多,看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由此可见,这城堡内的房屋不下百余间。
  现在他们所处的,便是内环房中的一间。房间并不算大,百余个平米,顶上有粗大的木梁,地上铺着灰色的地砖,墙壁用青石筑成,两扇红漆的木门显得笨重且坚固。
  杜传雄离开的时候,走到门边了又转回头来:“在我这里,我希望你们不要给我添任何麻烦。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们最好呆在这屋里不要乱跑。”
  两扇大门在杜传雄离开后关上了。屋里光线很弱,幸好瘦子很快就在门边摸到了灯的开关。白炽灯将屋里照得雪亮,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内心是何种滋味。
  秦歌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他仍然放不下心来,他沉声对沙博与瘦子道:“这庄主外表谦和,其实却颇有心机,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沙博道:“现在只希望镇上的人能听这庄主的解释,否则,我们在这里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家一时无语,陷入沉默。沙博与瘦子担心此刻的处境,唐婉从逃出夜眠客栈起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且,始终这样面无表情,真的像是丢了魂魄一般。而秦歌此刻脑海里却有无数的念头,他心中的担心比沙博与那瘦子要多得多,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俩人。
  “我忽然有种预感,现在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秦歌说。
  “你是说江南?”沙博若有所思。
  秦歌点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沙博这个年轻人了,他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当事情发生后,总能在自己的引导下,很快抓住事情的关键。
  “江南绝对不是一个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生意失败,为了躲避黑债逃到沉睡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在十年前,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轰动人物。”
  “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沙博问。
  “我现在只希望,他和我们这件事千万不要有什么关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门依然紧闭着,甚至外面静寂极了,连起码的人声都没有。看看表,已近中午,几人心里又开始起疑。就算杜传雄派人到镇上去,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无论情况如何,杜传雄都该来跟他们说一声的。
  这几个小时,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走到门边,那门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瘦子沉吟了半天,终于伸手开门。杜传雄临走时,只让他们几个不要到处乱跑,打开门看看外面,这当然不能算是给他添麻烦。
  但那门,却是从外面锁上了。
  秦歌沙博奔到门边,他们一块儿使劲拉门,那门依然纹丝不动。一种不详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三个男人心中,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无计可施。
  沙博缓缓走回到唐婉身边,唐婉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她的眼睛里空洞得像是连恐惧都已经不在了,这是最让沙博担心的地方。他这时站在唐婉身边,蹲下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叫她的名字。
  唐婉的目光动了动,落在沙博身上,沙博心中一喜,正要说话,那目光又轻飘飘地移了过去,不知落在房间的哪个角落。
  沙博失望地站起来,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如果不能尽快送大医院治疗,很可能就此精神崩溃,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瘦子说。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从这种浑沌无知的状态中醒来,那就是再受到更深的刺激。这就像医生给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人做心脏博起一样,我们常说的以毒攻毒也是这个道理。”
  沙博不语,他盯着唐婉,心想唐婉已经这样虚弱哪还再经得起任何的刺激?
  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众人等得更是心焦。他们轮流不断地走到门边,耳朵贴近门缝,听听外面的声音。后半个小时的时候,外面似乎有了些动静,但又听不真切,这更加重了他们的担心和疑虑。这时候,灯忽然灭了,屋内隐入黑暗之中。门边的沙博急步奔回椅子的位置,触到唐婉后,便站到了她的身前。那边秦歌沉声道:“不要慌,保持镇定。”
  瘦子在黑暗里苦笑,不久前,他还用黑暗来惩罚过一个叫袁莉的女孩,没想到黑暗这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果算是报应的话,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大家在黑暗里谁也不敢乱动,又因为心中惊张,谁都不说话,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骤来的黑暗让唐婉发出一声尖叫,继而,她恐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谭东,谭东,你在哪里……”
  沙博闻言心中一喜,唐婉终于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上前试图安慰唐婉,黑暗中,唐婉紧紧抱住了他,他便也抱住了唐婉,手在她的背上轻抚,柔声道:“不要怕,不要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你去把灯打开好吗,我不要这黑暗,我害怕黑暗。”唐婉说,声音里,竟然有了些缥缈的感觉,“谭东,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便不在黑暗中睡觉了。”
  沙博知道她此刻精神还有些恍惚,把自己当成了谭东,但他却无意说破,现在,他只想尽可能地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些慰藉。
  
“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怕你嫌弃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在跟别人打架,两个块头比你大很多的人,被你打得落荒而逃。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你,看你挥动拳头打在那两个人的身上,打得那两个人直不起身来。那时,我就想,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唐婉的回忆让黑暗里的三个男人都听得很入神。
  “后来那两个人被你打跑了,他们跑时,围观的人很快向四边散开,而我却因为只顾着看你,忘了躲避,结果被其中一个人撞倒在地。你走过来,扶起了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你常常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一直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谭东,其实我在骗你,我喜欢你,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很强壮,你能保护我,你能赶走那么些年一直跟随着我的恶魔,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唐婉停顿了一下,粗重地喘息两声后,情绪竟很快变得激动起来。
  “谭东,不要怪我瞒着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让你说,我喜欢你,其实只是在利用你。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跟你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安全的感觉,那些恶魔,他们远远看到你,都害怕得不敢靠近你。但那些恶魔都还在的,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暂时不敢靠近我,他们全都躲在黑暗里,等待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再来伤害我。”
  黑暗里的瘦子心里一阵阵悸动,忽然就无端地羞怯起来,唐婉口中的恶魔,简直就是他的真实写照。
  “你知道吗,我是在十岁那年知道这世上有些恶魔存在的。十岁那年,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喜欢穿粉红色的裙子,头上扎个马尾巴的辫子,到哪儿都笑眯眯的,大家都说我是个快乐开朗的小姑娘。可是,可是我的快乐和开朗在我十岁那年的一天里,忽然全部消失了。
  那是个春天,我跟几个同学去蔷薇河边玩,河堤上长满了青草。我们在草地上追逐着,我因为摔了一跤跌伤了腿,没多一会儿就落到了同学们的后面。我忍着痛拼命追赶她们,我想跟大家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恶魔就是那时候出现了,他们挡在我的前面,我根本没有在意,想从边上绕过去,他们抓住了我。那是些肮脏的魔鬼,他们身上散发着恶臭,捂住我嘴巴的手上满是污秽。我拼命挣扎,但我的劲哪有魔鬼大,而且,那是三个魔鬼。
  魔鬼就住在桥洞里,那里到处都是垃圾。魔鬼们把我带到那里,捆住我的手脚,还在我的嘴里塞了块破布。那块布好脏,一股子熏人的气味差点让我呕吐。我害怕极了,不知道那几个魔鬼要怎么对付我。三个魔鬼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一个把我按倒在地,手还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另外两个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后来天黑了,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同学们在河堤上叫我的名字,四处寻找我。我想告诉她们我就在这里,但是我说不出话,当然更没法叫出声来。
  同学们都走了,河边没有了人,只能听见桥上,不时有汽车驰过的声音。我更害怕了,哭得身子都软了下来,就在这时,按住我的那个疯子忽然开始脱我的衣服,我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却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这些疯子到底要怎么对付我呢?”
  唐婉这时真的哭出声来,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了。到这时,沙博秦歌和那瘦子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的心里,都燃烧起相同的愤怒来。
  “我忽然觉得好疼,疼得我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撕裂开来。那魔鬼趴在我的身上,用他恶臭的嘴巴咬我,他的舌头就像一条蛆虫在我身上爬。我恶心极了,我疼极了,谭东,他们要杀死我了,他们把我撕成了一块一块儿。另外两个魔鬼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向我伸出肮脏的手了。我想我一定要死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们渐渐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沙博眼中流下了泪来,他抱紧了唐婉,感到自己的身子正跟唐婉的一道剧烈地颤栗:“好了,不说了,没有恶魔了,恶魔已经死了,他们再不能伤害到你了。”
  唐婉竟似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径自哭着说:“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我会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天上真的有神仙吗?神仙在那个夜晚都睡着了。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天的星星,那些恶魔把我丢弃到了很远的河堤上。星星在天上闪呀闪,我拼命地想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恶魔呢,他们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风吹过来了,我很冷,我身上连一点衣服都没有。我想回家,我动不了,我的身子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沙博把唐婉的头尽力揽在怀里:“别说了,那些魔鬼不在了,他们再也伤害不到你了,相信我,别说了。”
  “这些人渣!”秦歌愤怒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响动,好像是他踢翻了椅子。
  唐婉的话像一根针,刺得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他们到这时,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为什么会那么恐惧,还有她身上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以及她对谭东那种病态的依恋。这么些年,那些伤害过她的恶魔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唐婉的哭泣还在黑暗里流淌,每个人的心这时都酸涩极了……
  蓦然间,门外有了响动,接着,一道强光从两扇门中间斜射进来。唐婉低低呻吟一声,整个头都埋到了沙博怀里。秦歌与瘦子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挡在了眼上。那道强光越来越强,两扇门轰然打开。强光过后,一个人影立在强光之前。
  白衬衫,黑西裤。正是沉睡山庄主人杜传雄。
  屋里三个男人短暂的不适过后,眼睛恢复视觉。秦歌与瘦子向门边迎着杜传雄走去,还未到门边,他们一下子呆住了。
  在杜传雄的身后,是黑鸦鸦的人群。
  这些人高矮胖瘦都有,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装束,但此刻,神情俱都异常冷静,全没有了在不久前涌向夜眠客栈时的激奋。什么原因让这些人在短短时间内平静下来?
  在人群后面,他们还看到广场上立起两根高高的木桩,两根木桩之上又担着一根横木,谭东双臂被缚在那横木之上吊在半空。
  儒雅的杜传雄站在门边的神情带着些讥诮,好像在奇怪这几个外乡人怎么会到沉睡山庄来寻求庇护。沉睡山庄在沉睡谷中,早已与沉睡谷融为一体,他怎么会为了几个外乡人,与所有沉睡谷的人为敌呢?
  现在,他看着屋里的四个人,就像看一群呆子。笼中的呆子。
  
  这已经是杨星第三次去喝酒了。
  那些酒进入身体的一瞬,犹如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一种温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舒畅,饥饿的感觉也因此淡弱了许多。可是,暖流像是冬天露天里的开水,很快就会变得冰冷,饥饿的感觉也会再次袭来,而且,愈来愈让他无法忍受。
 
葡萄酒喝得多了,他的脸孔已经变得通红,每次喝完酒,他都会躺在地上,头枕着小菲的腿。他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小菲失神落魂地倚墙而坐,两只手无力地抱着杨星的脑袋,木桶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她似乎已经不想再去阻止杨星喝酒了。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们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那圈套和这葡萄酒肯定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却不知道如何来阻止这一切。杨星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含混不清。她也懒得去听。她的心底早已变得如冰一样寒,现在,她只希望她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杨星第三次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起来只因为他又饿了,他要喝酒。
  他缓缓地向木桶爬去,通红的脸上因为渴望而极度扭曲着。
  那边的小菲忽然跳起来,先于杨星到达酒桶。酒桶边的地上就搁着那把锋利的刀,小菲把刀握在手中,发疯地向着木桶砍去。木桶很结实,前几刀下去只砍出了几道浅浅的印痛,但接下来有两刀,却将酒桶砍开了两道口子,酒一下子溢了出来。小菲还在不停地砍,似乎要把所有的力量用尽才肯罢手。
  “不要!”杨星撕心裂肺地大叫,他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一下子就到了酒桶边上。他回身用力推向小菲,小菲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
  杨星顾不上小菲,飞快地将嘴对准桶里泄出来的酒,贪婪地大口吞咽。
  小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杨星,心里已渐渐被一些绝望充满。她再次站起来,冲到桶边,手中的刀又胡乱地砍在酒桶之上。
  更多的酒泄了出来,杨星慌张地用手去堵,但哪里能堵得住。他恼怒地回身,再次重重地推倒小菲。小菲跌倒在地上时,觉出腿火辣辣地疼,而杨星,此刻已经一步步向她走来,睁着赤红的眼睛。
  “你不要再砍了!”他嘶声大叫,“你再砍我就杀了你!”
  杨星疯了,小菲想,这难道就是杜传雄想要见到的结果?
  杨星又回到酒桶那边了,酒泄出的劲道已经弱了许多,他再次凑上嘴巴,泄出来的酒便流到了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表情已经极其怪异了,眼珠上翻,嘴巴微张,脸部肌肉急速地抽动。蓦然间,他翻身倒地,竟是再也不能动弹。
  停了一会儿,小菲忍着痛爬过去,听到地上的杨星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他居然在酒力的作用下,睡着了。
  小菲想,睡着了真好,他就可以不再饥饿,不再去喝那葡萄酒了。她怜惜的倚着木桶坐下,把杨星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到了这时,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杨星,这都是那个该死的杜传雄的诡计,他要从精神上彻底让杨星崩溃。她现在洞悉了这个阴谋,但除了打破酒桶,便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那葡萄酒是毒药,它毒不死人,却可以毒死人心。杨星用酒来止饿,分明是饮鸠止渴。
  杨星的身子越来越冷,小菲的心却比他的身子还要冷。
  
  沙博的身子又挡在了唐婉的身前,唐婉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她的神情很矛盾,像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去知道。
  门边的秦歌怒视着杜传雄,忽然间笑了笑。
  杜传雄做出副惊讶的表情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这时候为什么要笑。”
  “当然因为你。”
  “你想指责我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杜传雄微微一笑,“如果我说你们上午来的时候,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定不会相信。”
  “今天。”秦歌怔一下,“莫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的今天,是我们沉睡山庄祭酒神的日子。”
  “祭酒神?”秦歌显然又是一怔。
  “沉睡山庄生产葡萄酒,沉睡谷的居民这些年,也都靠种植葡萄为生,所以说沉睡山庄的葡萄酒,和全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按照当地的习俗,每年秋收的时候,镇上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农神活动。现在沉睡山庄入乡随俗,便选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祭酒神。”
  “但祭酒神好像跟我们没有关系。”秦歌皱眉道。
  “本来是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杜传雄目光一凛,“每年的祭酒神都由镇上的梯玛主持,而现在,梯玛田央宗已经被你们的朋友杀死了,所以,镇上的人要用你们那朋友的血来祭酒神和死去的梯玛。”
  秦歌悚然一惊,目光越过杜传雄,越过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落在被高高缚起的谭东身上。谭东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但身上却已是衣衫狼籍,血迹斑斑。秦歌一下子愤怒起来:“你们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所以,我跟镇上的人商量,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秦歌问。
  杜传雄沉默了一下,目光如炬般盯着秦歌,一字一顿地道:“上天梯!”
  人群在杜传雄后面飞快地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直通到高高竖起的木桩之下。杜传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又带上了些笑容:“不管怎么说,既然你们身在沉睡山庄,又恰逢其会,所以,祭酒神这等大事,我们是不会怠慢了客人的。”
  秦歌转身看了看瘦子,再回头与沙博对视一眼。事情到了这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当沙博扶着唐婉站起来的时候,秦歌终于当先走了出去。
  沙博搀扶着唐婉,尽力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唐婉在经过人群结成的通道时,整个身子都已经软软地落在了沙博的手臂上。沙博心中不忍,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谭——东!”蓦然间,唐婉发出一声嘶叫,她已经看见了被高高缚在横木上的谭东。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量,她竟然一下子挣脱了沙博的搀扶,飞快地向木桩下奔去。前面的秦歌瘦子想阻止她,但都被她此刻生出的大力摆脱。
  秦歌等三人只能加快速度赶过去。
  前面的唐婉被两个身穿奇异服饰的人拦下,无论她左冲右突,都不能突破两人的防线。
  那两人头戴扇型的法冠,上绣五位祥光笼罩的天尊,左右耳畔飘下的黄色飘带上,分别绣出“日”“月”两个字。身上的衣服是宽身的大袖红袍,领襟左绣金黄色“千千雄兵”,右绣“万万猛将”。肩背左右分别绣金色“日”字与银色“月”字,前胸后背皆绣金黄色八卦图。下身穿八幅罗裙,那是由八块宽一尺长三尺的青、蓝、红、白并不相连的布块做成的裙子。
  这两个怪异服饰的人,无论唐婉从哪个方向冲去,总有一人挡在她的身前,另一个便一手摇铜铃,一手握司刀,来回跳跃,嘴里还在唱着:
  
   我阳眼一双封了,阴眼一双开了,
   我寅时听神,卯时嘞咿,听鬼啊!
   我阳口封了啊,阴口开了啊,
   寅时说神,卯时嘞咿,说鬼啊!
  
  秦歌等人赶过来,沙博使劲拉住唐婉。唐婉还在嘶声冲着高处的谭东叫他的名字,那神情,显示已失去心智,陷入疯狂的状态了。
  横木上的谭东呻吟了几声,微微睁开了眼,力量竟也神奇地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也开始冲着唐婉大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凄楚且绝望。

这时杜传雄也来到了他们的边上,秦歌回身怒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镇上的人不肯放过你们的朋友,而且,他确实杀了人,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镇上的梯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道理放之四海行之天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杜传雄说。
  秦歌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要说:“只有法律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镇上的人,或者你,都没有这个权力。”
  “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想他死呢?”杜传雄淡淡一笑。
  “那你就不要纵容他们做这种违法的事。”
  “违法的事?”杜传雄眉峰皱起,这瞬间他的神情微有些激奋,“法律到底是什么呢,它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罪恶的事情发生,真正能受到法律制裁的不及十之一二,这除了法律本身的脆弱和不完善,更重要的原因,法律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一种贱踏。只有对人性的贱踏才是真正的罪恶,天地间大道运行,自有因果报应,法律不过是一些人用以施恶的裹脚布,蒙昧的人们永远被蒙昧,就像你,自以为受过教育,可以用法律这个武器来指责别人,却忽略了天道运行最寻常的善恶因果!”
  杜传雄蓦然转身,冲着寂静的人群举起双手,大声道:“如果有人来破坏你们辛苦建造的家园,你们会怎么样对待他?”
  人群激奋起来,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过来。那些朴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嘶吼,仇恨让它们渐渐扭曲变形。
  秦歌等人都变了颜色,这种群情激奋的场面,绝不是单靠他们几个人所能应付的。秦歌上前一步,冲着杜传雄道:“即使这世上有些罪恶受不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起码法律作为一个尺度,制约着一些恶行的发生。任何事物都有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作为旁观者,你可以忽视这个过程,但却不能否定这个过程。”
  “那在这个过程中被伤害的人呢?”杜传雄逼视着秦歌,“他们也必须忽视这个过程吗,他们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更甚于生命来维护这个过程吗?”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管一种秩序如何努力,但都不能同时保证所有人的利益,人在其中受到伤害,不是用一些理论就能抚平的,伤痕永远存在。这道理就像人制造了飞机,每年飞机失事给多少家庭造成了悲痛,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飞机本身的错。
  那边的杜传雄此时显然不想再跟秦歌争辩下去,他皱着眉道:“如果你们能配合今天的祭酒神仪式,或许你们还有一点机会,你选择吧。”
  秦歌回身与秦歌瘦子对视,终于缓缓点头。
  竖立的木桩后面摆上了几把椅子,杜传雄让秦歌等人享受到了其它人没有的待遇。唐婉仍然激动,但沙博死死把她按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声抚慰。
  场中的仪式已经开始,那两个头戴法冠,身穿大袖红袍与八幅罗裙的人,围着两根木桩不停地舞动。他们手中的铜铃系在一根一尺左右的木棍上,司刀上串着十几个铁圈,柄上饰有五色片,铜铃与司刀在他们手中哗哗作响。他们舞蹈的姿势只是不停地左右跳跃,两手举着法器在空中乱舞,口中不住地念着咒语。
  杜传雄道:“你们的朋友杀了镇上的梯玛,这两个人都是梯玛的徒弟,镇上的人叫他们传法弟子。”
  这时场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杜传雄在边上说那是帮师,协助梯玛完成仪式的人。帮师各手执一杆大红旗子,在传法弟子头上忽拉忽拦地舞。
  人群起初轻声跟着哼唱,渐渐那声音激昂起来,因为方言极重,秦歌等人也听不出来他们哼唱的是什么。就在这时,又有人捧着两个长形红木匣子上来,两个传法弟子便对着匣子舞蹈一番,最后才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刀,足足有二十余把。
  传法弟子用舞蹈的姿势,把刀取在手中,又旋转舞蹈一番后,居然将刀柄插到了竖立着的木桩之上。秦歌等人这时才注意到那木桩上面,有一些整齐的凹槽,与刀柄刚好吻合。大家起初并没有在意,只当这只是仪式的一种。待到那两名传法弟子将二十余柄刀尽数插进木桩之中,喧哗的人声蓦然而止,传法弟子与帮师也垂手站在一边,杜传雄却站了起来,站到秦歌等人的面前。
  “我刚才说了,如果你想救你们的朋友,还有一个机会。”
  秦歌精神一振:“我们要怎么做?”
  “上天梯!”杜传雄重重地道。
  天梯就是插入木桩的刀,上天梯的意思就是要人赤足踩着刀锋爬到木桩上去,如果能将缚住谭东的绳子解开,那么,镇上的人便会放过谭东的性命。而且,上天梯本身已经是对亡者的祭典了。
  那些插在木桩上的刀,刀锋向上,阳光下泛着寒光。
  秦歌与沙博瘦子面面相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缚在横木上的谭东虚弱地发出些呻吟,他无力的目光投到这边,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但是,从他那绝望的目光中,秦歌等人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意。他是让大家不要管他,他凝望唐婉的目光里,满是歉疚。
  唐婉怔怔地与横木上的谭东对视,激动竟已不知觉中平复。这种平静让大家都觉察出了些不安。
  沙博蓦然长身而立,他重重地道:“天梯,我来上!”
  说话时他的神情已有了些悲壮的意味。
  秦歌比他更快,站起来便拦到了他的身前:“我来!”
  杜传雄皱着眉盯着他们俩,好像很不解的样子:“你们跟他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因为他做这种极危险的事呢?”
  “我们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秦歌道。
  “但是很可惜,你们俩谁都不能上天梯,按照规矩,上天梯的人必须是被救赎者的至亲。据我所知,你们都不是。”
  “我一定可以!”唐婉神色凛然地出现在了秦歌与沙博的身前,“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刚在这小镇上举行婚礼。我是他至亲的人,所以,这天梯,我来上。”
  “唐婉!”沙博上来拉住她,但却被她轻轻挣脱了,她面向着横木之上的谭东,居然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无比凄楚。
  横木上的谭东错愕地盯着下面的几个人,蓦然间,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不——要——!”
  唐婉已经一步步向着木桩下走去,她淡蓝色的睡衣上已经沾满污渍,一双粉色的拖鞋在行走中落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足纤秀且白皙,阳光下还有些淡淡的晶莹。现在,这双脚就要踏上那闪着寒光的刀锋之上了。
  ——上天梯!
  
第24章:母亲房中的冰箱
  
  “我想该跟你说说我的父亲了。”杨星倚在小菲的怀里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星睡了很长时间,他在梦里都被饥饿侵扰。醒过来,他便发现自己枕在小菲的腿上,小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
  “我们说点什么吧,这样时间或者能好熬一些。”杨星说。
  他的意识在这时非常清醒,心里对小菲充满歉疚和怜爱。往事这时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他真想能够抱紧小菲,告诉她,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中学里,一直是个自卑的学生,因为周围的学生都比我们家有钱,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我们学校里,自卑的学生一定还有不少,自卑的原因也许各种各样,但是,我知道,贫穷却是大多数自卑者的根源。”
  小菲抚弄着杨星的头发,听得入神,贫穷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只局限于一些影视作品,她根本不能体会到贫穷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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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19 00:5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父母是一对非常忠厚的人,他们省吃俭用来供养我上学,并尽他们所能,让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记得他们从不跟我一块儿吃饭,因为他们要等我吃完了他们才能吃。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过年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却每年都不会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里,悄悄在我的枕边为我放上押岁钱。那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我心里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要以此来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活动。渐渐的,我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大家都我说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跟同学们交往,有些花费是必不可少的,我独来独往,便不用再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
  上了大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变得很郁悒,我开始恐慌,我不想就这么压抑地过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拼命地改变自己。我在学里开始活跃,我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蔑视一些规则,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性格,但其实,我的内心根本没有摆脱少年时的自卑。
  直到后来遇到了你。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讲,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自信啊。你就是那样的女孩,是你给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你嫌弃我。可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面上表现得更加坦然,对你的关心更加漠不在意。这样时间长了,我的自信一点点积聚起来,我想到,你对我好,只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让你觉得好的地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去伪装,我真得变得开朗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想起来,便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甚至想,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开它给我带来的阴影了。
  事情还是跟贫穷有关。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非常节俭,这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点细节上。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必须把整条街转完,为几毛钱不厌其烦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小城里哪家商场打折,他们总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早早地就在商场外面等候;还有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有了味道,他们也总舍不得扔掉,俩人会找一些大蒜,和那些变质的食物一块儿吃下去,说大蒜就能杀菌。我每次让他们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们总会说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们的身体还很健康。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变质的食物将一些毒素一点点凝聚在他们身体里,总有一天,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的节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惯性,也许,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一次节省下来的那几毛钱,节俭本身,就让他们能得到很多乐趣。后来,他们的这种节俭,越来越厉害。我母亲原本做得一手好菜,不多的几个亲戚来我们家里吃饭,都赞母亲好手艺,可以去酒店当大厨了。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因为她后来节俭到了连调料都舍不得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来,她做菜的调料不少放了,却又开始省煤气,有些菜还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们的节俭便从此没有了顾忌,每次回家,我都会有辛酸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权力指责他们的这种节俭,相反,我还必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些,都在我心里凝聚成为一种动力,它们像根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崩溃。”
  杨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让他心悸不已。他这时已经很虚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让他积聚些力气才能一口气讲完,否则,他真的怕自己永远要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在这时候,一些隐而不失的冲动在他体内悄然游荡,他能感觉到,却抓不住它们。
  “放暑假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开始根本没有觉出异常。母亲说,父亲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温州一家鞋厂打工了,母亲最后还解释说,父亲是作为技术人员被返聘的,那家私营鞋厂的老板,挺看中父亲的手艺。母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生疑,但是,渐渐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在家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当是离家时间太久,回来有些不习惯。一个星期过去了,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而且,我发觉母亲的行为也变得颇为怪异。
  家里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电冰箱,那还是我上高中时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货,但质量还不错,只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但这趟回来,我却发现它搬到了母亲的卧室里。而母亲,没事就一个人呆在卧室中,跟我说话时目光闪烁,好像心里藏着件极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母亲每天都会早起去买菜,只有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出门前还到我房间来看了看,我闭上眼假装未醒,母亲便转身出门了。母亲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床,去母亲的卧室,却发现那门居然被锁上了。
  
父母的卧室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上过锁,为什么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反倒把它锁上了呢?在家里她锁上卧室,要防备的只能是我一个人,母亲一辈子本份勤劳,她能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
  母亲回来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找一个机会,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出门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亲出门买菜,我站在她的卧室门边,手上拿着那把新配的钥匙,忽然有些胆怯了。我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迟疑不决。钥匙就在手中,那道锁于我已经不成障碍,我轻易就能进到门里去,这些日子盘桓在心里的疑问也许瞬间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终于还是打开那道锁进入房中了。
  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幽暗,西窗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又都挡在了外面。父母的卧室本来就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一张桌子。我原本对这里非常熟悉,但那次进去,却显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进门,便有了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它们经年凝聚在屋里不散,因而有些陈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间里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发现那台冰箱现在就摆放在了卧室的西北角,紧挨着那张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着,发出些嗡嗡的声音。我盯着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问都能从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时,腿有些发软,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我紧张极了。
  我说过,父母的卧室光线很暗,我走到冰箱边上,才发现那冰箱拦腰被几根粗铁丝缠上。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亲到底在冰箱里藏着些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我这回没有犹豫,因为知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钳子,很快就把铁丝都给钳断,然后,不让自己有想的时间,飞快地把冰箱门打开……”
  杨星呻吟了一声,身子忽然翻转过来,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小菲赶忙轻抚他的后脊,同时,脸上也流露出一些惧意。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杨星的讲述中,她也意识到了在那个冰箱内,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却是杨星心上最重的伤。再想想不久前杨星的母亲知道他得了怪病,专程来学校看他,他竟然当天就把母亲打发回去,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面对那冰箱里的东西了。
  “不要说了杨星,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杨星干呕了几声,吐出来几口黄水,他挣扎着重新仰面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膊擦干净嘴角的秽物,面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还有些泪水不住地顺着他的眼眶流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小菲的话,径自往下说:
  “我打开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父亲!”杨星嘶声叫道!
  小菲悚然一惊,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间骤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亲在冰箱里,他的身子被蜷起来,已经极度变形,头却正好对着冰箱门。他的面孔惨白,像湿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彩。我看着父亲,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间与父亲一块儿被凝结了。父亲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好像记载着他这一生的艰难和辛苦。我的脑子里轰然巨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我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我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一些力量涌上喉头,我甚至来不及奔出门去,便呕吐起来。”
  杨星说得越来越激动,全身这时都忍不住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小菲的胳膊,那么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这时变得迷离起来,神色也隐入恍惚之中,但他却仍然要把话说完。
  “我被吓坏了,我脑子里从此后再也忘不了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冰箱里的父亲看着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卧室,只觉得在这家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便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逃出家门。买菜回来的母亲惶急地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从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过家。母亲电话打到学校里,我知道了父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但我追问为什么死去的父亲会在冰箱里,母亲过了好久才告诉我原因。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原因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可笑,可是我听了,却只想哭。”
  杨星哽咽着,全身开始抽搐,那手脚像过电般抖动起来:“母亲跟我说,父亲死在家里,她只要把父亲的尸体藏起来,便没有人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而那时,他们呆了一辈子的街道鞋厂刚被一家企业收购,那家企业效益不错,可以定时给他们发放退休金。母亲藏起父亲的尸体,只为了能够继续去领父亲的退休金!那五六百块钱的退休金!”
  杨星的声音嘶哑起来,因为每一句话,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间,他神色一凛,居然从地上支撑着站立起来。他的双臂飞舞,好像在胡乱抽打空气中隐了形的某个人。他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你出来,这就是你安排的命运,为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们却要穷尽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该戏弄我们,你不该戏弄我的父母,他们忠厚老实一辈子,这样对待他们,你实在太残忍了些。”
  小菲惊恐地上来拉住杨星,发现他的眼里迸射出些只有身陷牢笼的野兽才会有的凶光。
  杨星彻底陷入疯狂状态。
  
  血。一滴,两滴……
  白皙的脚依然白皙,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些晶莹,血迹只沾在它踏过的刀锋之上。血遮挡不住刀锋的锋利,只能增加它那种森然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息看着唐婉,看那个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梯。沙博更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好像只要唐婉跌落下来,他的心就能从喉中激射而出。只有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漠不关心地站立一边,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关心的事。
  发出嘶叫的是谭东,他在唐婉的脚踏上第一把刀锋的时候,便开始奋力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叫。
  而这时的唐婉是平静的,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空的境界里,对谭东的嘶叫竟完全没有听到,甚至,她连看都不看悬在横木上的谭东。她双手抱住木桩,两只脚缓缓交替踏上刀锋,那些血渍滴落下时,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神色,平静之中笼罩着一份安详,像皈依后的信徒。
  木桩高约七八米,每边的木桩上插着十五把刀,唐婉只需从一边爬到桩顶,抽出插在木桩上的刀,砍断缚住谭东的绳子,便算过了上天梯这一关。
  唐婉上得很慢,但却已经踩过了七八把刀,木桩周围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脚底全被鲜血染红。她至少还要再上七把刀,伤口还需再与刀锋接触,并且支撑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的脚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实,另一只脚才会用更慢的速度抬起。
  她是否能安然抵达桩顶?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谷居民,他们很多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心里,是否也在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能够到达桩顶救出他的爱人?
  
  刀。刀在杨星的手中。
  他挥舞的双臂,因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许多凌厉的感觉。小菲缩在墙边,惊恐地看着杨星身上的变化,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还很不了解杨星。
  杨星此刻身上的力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舞着刀冲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连续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余的一些酒,连续送到嘴边。
  他实在太饿了,这些葡萄酒可以短时间内抑制住饥饿,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更大的饥饿。几个轮回过后,杨星已经极度疯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药,但他还是要忍不住去喝。
  现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没有了。小菲适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酒经过这么长时间,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杨星的手在桶底胡乱摸索着,虽然还有薄薄的一层,但他却已经捧不起来了。他发出一迭绝望的呻吟,试图将那酒桶举起,但抱了几次,都没抱起来。
  他喘息着,蓦然发现墙角的小菲已经蹲着身溜到了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把他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杨星大吼一声,吓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间手上一空,那刀已经被杨星抢在手上。杨星怒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抢我的刀要干什么?”
  小菲被他吓坏了,转身就跑,他随后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在大叫:“是你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你现在又要抢我的刀,你以为你有了刀就能杀死我吗,难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里去!”
  杨星浑身一震,面目就更狰狞了些,他大叫道:“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你们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里去!”
  小菲绕着圈子躲避杨星,她心里想,杨星真的疯了。
  幸好杨星动作迟钝,灵巧的小菲总能每次险险避开他的追击。因为奔跑,杨星显得更加疯狂,起初还是空着的那只手往小菲背后抓,到后来,连那只握刀的手都开始往前挥舞。
  小菲奔跑中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她想到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他们,是不是也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如果那副面孔显露出来,是不是也像杨星这般狰狞可怕?
  房间大且空旷,为小菲躲避杨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会儿,小菲双腿又酸又累,杨星却依然如故,这么长时间下来,竟似丝毫不觉疲劳。小菲心里叫苦,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须得打起精神来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时其实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还相信如果被杨星追上,杨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刀砍到她的身上。
  蓦然间,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过后,虽然站直了身子没有倒下,但杨星已经离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后一闪,小菲发出凄惨的一声尖叫,身子前倾,重重倒在地上。她的后背,已经殷红一片。
  小菲挣扎着还想往前爬,但杨星却踩住了她的腿。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狰狞的杨星满身杀气,眼中却露出贪婪的光来。
  小菲意识到了什么,比死更深的恐惧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唐婉忽然从木桩上直直地摔了下来!那时,她离桩顶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过去,秦歌紧紧跟在他后面,瘦子犹豫了一下,也终于跟了过去。人群一阵喧哗,往前涌近了些。那两个传法弟子又开始舞动起来,铜铃与司刀的响声,在喧哗声中格外刺耳,帮司的大旗也开始在他们身前身后飘动。
  唐婉面若白纸,已经晕了过去。她的双脚此时都被鲜血染红,沙博颤抖着握住她的脚,那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将皮肉都翻了开来。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层痉挛,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她双脚缠上。
  杜传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传法弟子与帮司在他身后舞动得更快了些,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低哑雄壮的吼声。吼声里,有人将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桩下面,正对着横木上的谭东。那两个传法弟子赤脚踩上木桩上的刀锋,居然毫发无伤。他们将刀一把把取了下来,然后,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这时终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杜传雄在他们面前,目露失望之色,沉声道:“上天梯不成,那么,你们的朋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话,再重重地道:“滚地龙!”
  两根木桩之下,被人堆上了树枝,两个帮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大旗,手执火把分站在木桩边上。不用解释,沙博等人已经知道何谓滚地龙了,那必定是将两边的木桩点燃,待支撑不住横木与谭东的重量,谭东跌落下来时,刚好跌到那倒插着刀的木板之上。
  现在,在木桩之后,又有几个大汉合力抬来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规则状,但落地后,仔细再看,便隐隐显出一个头的形状来。
  杜传雄双臂上举,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祭酒神!”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知多少双胳膊同时举起,多少双脚同时跺着地面,所有人都发出“嗬嗬”的叫声。两个传法弟子舞动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筛糠样抖个不停,最后,他们同时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块黑色大石之前。
  秦歌知道在中国西南地区,万物有灵观念为很多人所认同。那块黝黑发亮的大石,看来就是杜传雄口中的酒神了。传法弟子已经拜倒,广场上人群的吼声已经震天动地,就连漠然的杜传雄脸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帮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动,它们像两只燃烧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桩之下的树枝堆中……
  一声尖锐的巨响掩过了人群的呐喊,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传法弟子伏在地上的身子抬了起头,两个帮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传雄眉峰皱起,似乎这时候发生变故是件让他很气恼的事。
  在木桩之下,昂首站着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高的个头竟瞬间生出了许多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手中的一把枪。那把枪刚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几次忍不住想拔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泄露身份,而且,枪不是用来对付老百姓的。祭酒神开始,眼看着木桩将被点燃,那样,谭东便真的在劫难逃。秦歌权衡厉害,终于还是鸣枪示威,止住即将开始的仪式。
  
广场上很安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歌,还有他手中的枪。就连沙博瘦子都满面惊异,他们实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么会带着一把枪。杜传雄眉峰紧皱,显然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料,打乱了安排好的步骤。他沉吟着,还是踱到秦歌的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阴森森地说,眼神里充满戒备。
  “我不相信到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带枪的好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种人?”
  “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与歹徒的区别了。”
  “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我是警察。你以为一个警察可以让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违法的事情?”
  杜传雄无奈地摇摇头:“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难道规定杀人不用偿命了吗?你的朋友杀了三个人,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却不是法律的执行者!”秦歌道,“在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之前,谁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杜传雄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止住了秦歌:“这里是沉睡山庄。”
  “我是警察,不管在哪里都是警察!”秦歌丝毫不让。
  杜传雄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些,他蓦然举起双手,目光直视着秦歌:“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沉睡谷中,不需要警察!”
  人群又开始躁动,那边伏在地上的传法弟子又开始长身跪拜。手执火把的帮司显然还在犹豫,他们看着场中对峙的秦歌与杜传雄,手中的火把缓缓向树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枪直指杜传雄:“让他们停手!”
  杜传雄笑了笑,这瞬间,脸上显出极度疲倦的神色:“你的枪可以杀死我,但是却救不了你朋友的命。”
  他不待秦歌说话,蓦然转身,手臂再挥了挥,那边的帮司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树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枪声又响,尖啸声只稍稍让人群沉静了一下,但接着,人群便躁动得更厉害了些。秦歌显然怒极,但手中的枪却无法对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鸣枪示警,但枪的力量在这时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变得愈发激动。
  那边的沙博与瘦子还未动弹,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这时悠悠醒来,看着木桩两边的火,更是发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横木之上的谭东,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唐婉,当火烧起来时,他反倒变得平静了。他高声叫着唐婉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或许此番真的要离唐婉而去了。
  死亡离谭东近在咫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恐惧。活着对于他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时盯着唐婉,却似乎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走来。少年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赤裸着,上面溅满了血渍。少年手中的刀锋向下,还在滴着血迹,谭东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是十六岁少年的父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潭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缚住他的绳索松动了一些。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杀了自己的父母,当那些血腥可怖的照片摆放在他面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无关系。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不断有人在审讯他,还有些人穿着白大褂。后来,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闭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病了,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他的父母?
  在医院里那大半年时间,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为他每天必要温习一遍的功课。他想到了家里每日的吵闹,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那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和自己傍晚时在大坑边的哭泣。
  又过了许多年,十六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个彼此深爱的女孩。那个女孩现在在底下嘶声叫着他的名字。
  唐婉。潭东喃喃念叨两声,心里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次发生地震之后吧,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这么些年,他一直坚信自己体内潜藏着一个恶魔,其实是它杀死了他的父母。那恶魔在他身体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来。谭东再也不敢夜里睡觉了,因为他觉察出那恶魔已在蠢蠢欲动,他不能给那恶魔伤害唐婉的机会。
  他曾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唐婉,但谁能知道,他时刻戒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满身伤痕。
  而这一切,现在都要结束了,他看看下面痛哭嘶号的唐婉,心里只生出那么多的依恋。他这时忽然想到,痛苦原来其实也是种幸福,只是这幸福就要离他而去了。
  下面的秦歌转身用枪逼开几个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枪指向背对着他的杜传雄。他的腰板虽然依然挺得笔直,但是他心里却是怯了。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些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看似儒雅实则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他的胜算实在不多。而且,连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警察,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唐婉爬向插满刀子的木板,徒劳地想把木板移开。横木上的谭东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
  唐婉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移不开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拔出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边上。她奋力挣扎着,脸上涕泪纵横,绝望的眼神让她不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而像一头垂死的母兽。
  木桩在燃烧,火焰像一条爬行的蛇,渐渐向木桩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几名大汉抱住动弹不得,还在拼命挣扎;唐婉不断向木板处爬去,每当到达木板边上,便会被人再次拖开;谭东在横木之上怜惜且绝望地盯着唐婉,高声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枪指着背对他的杜传雄,但这一枪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谭东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发生的惨剧,一根木桩蓦然一歪,横木与被缚住的谭东便晃了晃,接着,另一边的木桩轰然折断,横木带着谭东便直落下来。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谭东跌落瞬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歉疚和解脱。在唐婉凄厉的尖叫声中,谭东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急速从他身体的各处涌出,很快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眼睛却仍然不闭,它盯着唐婉的方向,好像还在为自己不能再保护她而自责。
  唐婉徒劳地想爬到他身边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双臂前伸,似乎这样就能离谭东近一些。她的嘴巴张大,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终于缓缓落下,她的头也紧紧地贴着地面,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她的眼睛还圆睁着,嘴巴还在不停地蠕动。
  她的魂魄好像已随谭东一块儿离她而去。
  火还在燃烧,人群还在欢呼,沙博瘦子还在挣扎,秦歌已经垂下了持枪的手,杜传雄回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些轻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继而变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闭上眼睛时想,我就要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谭东在一块儿,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唐婉于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没有恐惧,再没有痛苦了,虽然对生活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死亡一定是个无知无息的虚空世界,在那里,一定会忘了遗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来,黑暗终于再次来临。
  唐婉晕了过去。
  
第25章:密室里惨白的肌肤
  
  黑夜已经笼罩沉睡山庄。
  唐婉悠悠醒来,立刻被一阵巨大的痛楚侵扰。她想到谭东已经不在了,继而便看到了广场上重新竖立起的木桩,满身血迹的谭东被吊在木桩之上。那就是她曾经深爱过的谭东吗?唐婉想奔过去,把谭东从木桩上放下来,但是,她浑身软绵绵的,想动一下都难。而且,她的心在剧烈地抽搐着,谭东的尸体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得她浑身伤痕累累。她只能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盯着高处的谭东,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抽搐。
  此时广场上被无数火把照亮,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喝酒。
  满眼都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沉睡谷的居民像疯了样,不停地把那种葡萄酒灌水一样灌进自己的口中。人群之中,到处可见一人多高的酒桶,这些酒全部打开,酒香飘荡在夜晚的空气里。人们便围站在这些酒桶边上,用各种容器去取酒,还有些人,直接将脑袋伸到了酒桶里,好久一动不动。
  有很多人喝醉了,他们手舞足蹈地四处跳跃,嘴里发出“嗬嗬”的尖叫。喝醉的多是一些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跳得满头大汗,很多人便随手脱下身上的衣服随手丢在一边。
  更多的人开始舞蹈,一些男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叫嚷的声音更为宏亮,舞蹈的动作更加疯狂。他们更快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汗珠在身上肆意滚落。一些女人开始围着这些男人旋转,男人目光逡巡,抓住自己感兴趣的女人,搂在怀里,开始做一些猥亵动作。
  火光冲天,广场上的人像一群乱舞的魔,已经全都失去了理智。
  在唐婉的身边,秦歌正蹲在地上不停地呕吐。他不停地把手指伸到喉咙里,发出些痛苦的呻吟,然后,一些深紫色的液体和着一些未消化的食物呕吐出来。秦歌还不罢休,直到自己吐出些没有颜色的酸水为止。沙博和瘦子在不远处,正被几个精壮的男人按住。他们被迫仰起头,张大嘴,有人将葡萄酒直灌进他们口中。他们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脸色通红,眼神都开始迷蒙起来。后来,那些大汉放开了他们,他们便自己去找酒喝,竟似意志已不受自己支配。
  秦歌冲了过去,一把拖过正要将头插进酒桶中的沙博。沙博劲道此刻出奇地大,他回手一拳击在秦歌肩上,秦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秦歌再次扑过去,擒住他的手臂,把他压倒在地上,然后,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大喝。沙博清醒了些,他听到秦歌说:“把喝进去的酒吐出来!”
  沙博这时似乎才看到广场上疯狂的人群,脸上现出些恐惧来。秦歌松开擒住他的手,捏住他的两颊,逼迫他张开嘴。
  沙博也开始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秦歌再在人群中找瘦子,瘦子却已经跑得不知所踪。他的酒比沙博喝得多,在秦歌抱住沙博时,他手舞足蹈地向着人群里冲去。到这时,已经没有人再认得他了,他也不用去认识任何人。他的心里燃烧着火,而这些火需要用动作来引导它,否则,它就会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瘦子盯上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小巧的身子,匀称的身材,她已经完全脱去了上衣,白皙的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森然之美。瘦子在她身边舞蹈,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便像条蛇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体上。
  在瘦子的身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扛在肩上,正向广场边的黑暗中走去。另一些男人和女人,已经开始在地上扭动……
  广场上的喧哗声已经减弱了许多,取替的是一种阴悒的靡靡之音。火光映照下的肌肤上,全都溢着汗珠,它们扭曲着,旋转着,厮缠着,有些隐入黑暗,有些就在火光之下。
  男人之间开始厮斗,为了女人。血液开始与深红色的葡萄酒交融在一起,夜色中,血腥味与酒香交织弥漫。
  所有人都疯了。疯狂的人群,疯狂的沉睡山庄。
  秦歌与沙博搀扶着,避开踉跄着冲撞过来的男人和晃晃悠悠舒展着肢体的女人,他们向卧在地上的唐婉走去。
  唐婉已经不能动弹,她的眼睛还盯着高悬的谭东,身子不停地抽搐。
  秦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谭东的尸体,叹息一声,对沙博说:“她受刺激太深,得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沙博点头,俩人费力地架住唐婉的胳膊把她搀起来,向着广场边的环形檐下去。环形檐下也有人,他们厮缠在一起,低靡的呻吟和剧烈的喘息交织。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女人,被一个青年抱住,她的眼睛闪烁着蛇样的光茫落在秦歌等人的身上,同时,向他们伸出手来,带着些丑陋的诱惑。
  秦歌沙博急步越过他们,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仰头喝光一瓶葡萄酒,将酒瓶扔到他们的脚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那少年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向他们冲来,前冲时,手先伸向呆若木鸡的唐婉。
  秦歌只一拳,便把这少年打得倒飞出去。
  所有人都变得危险起来,秦歌与沙博不知道,在这沉睡山庄中,哪里才是安全的所在。秦歌还注意到,人群开始狂饮葡萄酒时,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便从人群里消失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一定是躲在了哪个角落,正偷窥着广场上的一切。这样的场面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在思想里摒弃法律,所以,他要创造一个完全无序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只在他的沉睡山庄中。
  逃出沉睡山庄,这是秦歌沙博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他们架着唐婉从环形廓下绕到门边时,发现大门紧闭,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门打开。当初建造这座圆型城堡的工匠,为了城堡的安全,将大门修建得异常结实巧妙,如果你不懂其中机关,根本没法开门。
  秦歌与沙博无奈,只得再带着唐婉转回头去。这期间不断有人向他们冲过来,都被秦歌在前面挡住。
  广场上的人更加疯狂,男人们之间的争斗已经逐步升级,他们开始动用手边可以利用的任何武器来攻击别人。更多的血液流出来,更多的人倒在地上滚动呻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他们的边上,照样有男人和女人纠缠在一起,他们的身上还沾着伤者的鲜血。似乎那鲜血可以让他们更为疯狂。
  围攻秦歌沙博的人越来越多,秦歌身手矫健,但体力已渐不继,再加上人越来越多,他已渐渐难以抵挡。幸而后来沙博捡到了一根棒子,握在手中,见有人冲过来便当头一棒。起初他手上力道还掌握得挺有分寸,后来便不管不问,见人兜头就是一下子,如果那人还不倒下,他还会再来两下,直到他趴下为止。
  暴力在这时成为保护自己唯一的手段。
 
广场上的火把熄灭了好多,剩下的一些,也都变得极其微弱。秦歌与沙博变得焦灼起来,如果火把全部熄灭,黑暗完全来临,那他们的境地将更为危险。他们背靠着墙壁躲在一个角落里,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却全都无计可施。
  蓦然间,沙博怔一下,推推边上的秦歌。秦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的阴影里,有一个身着白裙的女人的背影。女人的背影那么熟悉,秦歌一眼望去便确定她就是那把他们引到墓地去的女人。
  那女人的身子动了动,又停下,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女人是没有恶意的,现在沙博几乎已能确认是她把自己引到沉睡谷来。那晚墓地之后,她就再没有出现过,秦歌沙博虽疑她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但一直不能确认。这时候她再度出现,绝不会是偶然。
  秦歌与沙博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搀起唐婉,向着白衣女子的方向下去。
  他们动,白衣女子也动,始终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却又不脱离他们的视线,倒像是又要引他们到什么地方。秦歌沙博知道她不会有恶意,所以也放心地跟了下去。
  内环房与外环楼之间还有很多空隙,现在,他们就在这些空隙里行走。这些空隙只有窄窄的一肩之宽,行走虽然困难了些,但也不会被人攻击。
  白衣女子始终在他们前方十余米的地方,在拐过一个弯道之后,却突然消失。秦歌沙博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四处张望,希望白衣女子会再度出现,但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那白衣女子还是不见踪影,就像她已经消失在空气之中了。秦歌皱眉道:“莫非她就是引我们到这里来?”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内环房与外环楼中间地带,一侧是内环房的后墙,另一侧,则是外环楼的底部。外环楼底部有许多大门,它们在黑暗里很有秩序地排列着。这些门高两米有余,全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所在。秦歌与沙博的目光便在这些门上逡巡,他们的目光最后全都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扇门上。
  那扇门显得颇有些与众不同,黑暗里,它的颜色要比其它门来得淡一些,门楣的止方,还有一个十字型的图案。秦歌与沙博搀着唐婉快步过去,俩人的眼睛盯着门楣,都长长吁了口气。
  到了这时,秦歌沙博才完全明白那粗十字架的含义。粗十字架其实就是医院的红十字,因为邮件与请帖上的图案没有颜色,所以才让他们百思不解。
  他们面前的门楣上,红十字架已经不很清晰了,颜色也因为年代久远而脱落了许多。但只要确定这里就是白衣女子要他们来的地方,便已经足够。秦歌再与沙博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上到门前的台阶上,重重地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出乎秦歌的意料,他以为进门必定要费一番周折。他立刻想到,门或许是那白衣女子打开的,她引他们来,只为了要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门里一片黑暗,还有种不同于别处的异味扑面而来。秦歌犹豫了一下,这时沙博已经搀着唐婉站到了他的边上。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那股异味却让他们同时感到了一些寒意。那异味像是医院里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显然又有区别,它还混和着一些陈年腐朽的气息,再加上那么浓烈的黑暗,你根本不知道屋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秦歌与沙博微怔片刻,但还是一齐迈进屋去。
  秦歌手在门边触摸,居然很容易便摸到了开关,一按过后,白炽灯闪烁了一下,接着发出“滋滋”的响声。灯管继续闪烁,屋里便不断在光亮与黑暗中交替。灯光闪烁时,秦歌与沙博脸色变得煞白,他们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了。被他们搀扶的唐婉这时更是发出一迭声地尖叫,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
  屋里有许多圆柱形的瓶子,这些瓶子大小不一,随意地竖立在各个地方。瓶子里有液体,液体里浸泡着一具具赤裸的尸体。尸体的皮肤无一例外全都是种死灰样的白,它们在液体里飘浮,神态各异,有很多眼睛还都睁着,此刻似乎都在注视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门边最近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圆瓶,它被搁在一个精致的博古架上,瓶子里面是一个婴儿,身体泡得时间久了,微有些膨胀,五官略有些变形,身上的肌肉肥大且挤压在一块儿,眼睛微睁,嘴巴却张着,似乎母亲刚刚哺乳结束,他便被人带到了这里。
  唐婉惊恐地躲在了沙博的后面,下意识地两只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沙博与秦歌对视一眼,心里发毛,竟是也有了些轻颤。
  秦歌相对要镇定一些,他眉峰紧锁,摆摆手示意沙博与唐婉在门边不动,他自己慢慢向前走去。那些玻璃瓶摆列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颇为讲究。最外围瓶里浸泡的多是些男人和年纪大的妇女,在最里面,紧贴着墙的位置,便是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
  秦歌这么大,除了在澡堂里,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赤裸的人,活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死人了。外围的男人和年纪稍大的妇女,所有人的身体都异常丑陋,那种死灰的白是种极恶心的颜色,它们强行钻进你的心底深处,在你身体里翻江倒海般汹涌。秦歌强忍住恶心,目光在一具具尸体,或者说标本上掠过。到了这时,他已经基本上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但他还要最后确定一下。
  他走到最里面的时候,对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标本,非常仔细地看。说是年轻貌美,也只能是那些标本生前的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浸泡,原本饱满光泽的皮肤都起了褶皱,面孔煞白得像来自幽灵地狱。秦歌看得仔细,像是在寻找什么。很快,他就停在一具标本前,眉峰紧皱,脸颊上的肌肉剧烈颤动着,似乎内心颇为激动。
  他蓦然转身,大踏步回到门边。唐婉已经在不停地呕吐,并且紧紧地抱着沙博,似乎沙博这时又成了她新的依靠。
  “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必须到里面去。”秦歌说。
  沙博恐惧地摇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皱着眉问:“里面除了这些标本,还有什么?”
  “每个标本都不一样,我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进去可以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沙博想到里面居然会有自己认识的人,不禁寒意更浓。
  “你来沉睡谷要找的人。”秦歌必须让自己硬起心肠。
  沙博张口结舌,竟似呆了一般。半天,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已经凝结了勇气。他拍拍抱住他的唐婉,费力拉开唐婉抱住他的手,唐婉面上便现出极度哀怨凄婉的表情。沙博安慰她:“你放心,我只是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没有人会伤害到你。”
  

唐婉点头,但面上惊惧之色仍然很浓。她的目光落到门外的黑暗里,秦歌这时大步上前,把门关上。屋里的白炽灯仍然在不停地闪烁,“滋滋”的声音让这屋里更增添了些诡异的气息。
  沙博跟在秦歌后面,越过形态各异的标本,走到最里面。秦歌指着最后一排标本说:“你在这里仔细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沙博抑住恶心,慢慢走近那些浸泡在伏尔马林中的尸体。
  最后一排尸体死去的年龄大约都在二十多岁,做成标本了,但还能看出来她们生前都有很好的身材,美丽的面孔。现在,这些美丽居然让她们更加可怖。沙博终于还是隐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这些女人生前的美丽,不知曾倾倒过多少男人,现在,它们虽然仍盘桓在这些行尸走肉的身上,但越是美丽的,越丑陋可怖。
  秦歌理解沙博此刻的心情,所以也不催促他。他只站在适才停留过的那具标本前,怔怔地盯着里面的尸体,面色沉凝似水。
  沙博继续一个个寻找,他还从兜里取出了忘忧草的照片。
  很快,他就停在一具标本前,盯着里面的尸体,脸上的神色转瞬即变,竟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内心的感受了。
  他面前的标本似乎是保存得最为完美的一具,她的长发还未脱落,在水中飘浮起来,像一大蓬黑色的水草。她俊美的五官还未变形,只是异常地煞白。她的身体也像其它标本一样灰白,但却还未起褶皱,那窄窄的肩,瘦瘦的腰,还在尽力展示这女孩生前的美丽。
  沙博又开始弯下腰呕吐,这回他吐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竟然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
  秦歌过来,扶他起来,看看面前的标本:“她就是忘忧草?”
  沙博点头,随即又发出些干呕的声音。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夜晚,跟他在网上彻夜聊天的女孩竟然会是这样一具标本,自己为之倾倒的美丽如今只能依附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之上。还有在夜里,自己对女孩生出的遐思和情愫,此刻都与面前的尸体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这沉睡山庄中,怎么会有这样一间藏有这么多人体标本的房间?
  秦歌搀着沙博回到门边,唐婉立刻又上来抱住沙博,这短短的时间,她惊恐得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杜传雄!”沙博重重地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杜传雄在搞的鬼。”
  “你错了。”秦歌沉声道,“我现在怀疑,杜传雄并不是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他只是幕前的傀儡,真正的沉睡山庄主人,另有其人。”
  秦歌奇道:“那会是谁?”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沙博凝眉想一下,脱口而出:“江南?”
  秦歌点头:“江南不是他的名字,他的本名应该叫华雄。”
  “华雄?”沙博想了一下,这是个非常陌生的名字。
  “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华雄这个人,但是,如果提起他的父亲华昭阳,你一定会有印象。”
  沙博再想一下,真觉得华昭阳的名字似乎听说过,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华昭阳是南方最具实力的一家证券投资集团的老总,旗下光上市公司就有七八家,曾经在中国发动过好几次大的金融风暴,他还是美国权威财经类杂志《福布斯》富豪榜的上榜人物。”
  沙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华雄虽然是华昭阳的儿子,但却是私生子,华昭阳发迹之前,华雄一直跟母亲在我们那城市过着极普通的生活。后来,华昭阳找到了他们母子,明确表示,虽然不能给他们母子名份,但是,却可以在经济上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们。”秦歌露出些讥诮的表情,“对于那些身家数百亿的富豪来说,钱只是一个数字,所以,他留给华雄母子的钱在我们眼中,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百亿富豪的儿子怎么会呆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沙博不解地道,“这实在匪夷所思,百亿富豪的儿子会在沉睡谷中经营着一家小客栈。”
  秦歌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往事让他心情变得沉重。
  “华雄是个特别有志气的人,华昭阳几次想要他到自己旗下的上市公司去任要职,但都被他拒绝了。华雄念的是医科大学,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出色的医生。华昭阳留给他的钱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把那些钱存在银行里,每天还是去医院上班,没有人知道,那个每天在病房手术台上辛勤工作的人,会是一个百忆富豪的私生子。
  华雄的生活原本可以继续这样平静地延续下去,但是,后来发生的事,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秦歌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有一天,华雄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告诉他,她怀孕了。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华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是一个医生,他在结婚之前便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成父亲,而现在妻子却有了身孕,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妻子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
  华雄年幼时跟着母亲生活,母亲经常跟他提及抛弃他们母子的华昭阳,那时,在华雄心里,便对华昭阳有了一种仇恨的心理,这种仇恨在后来,已经深入到他脑海深处。对于婚姻的背判,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他开始偷偷跟踪妻子,发现她在生活里还有很多男性朋友,那些男人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很可疑,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他妻子腹中孩子的父亲。仇恨因此在他心里凝结,随着妻子肚子越来越大,这种仇恨也越来越浓。
  到了离妻子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这种仇恨已经让他不能承受了。于是,在一天夜里,他趁妻子熟睡的时候,用手术刀剖开了妻子的肚子,将那个婴儿取了出来……”
  沙博与唐婉脸上已露出极其凄惨的表情。
  “由于他给妻子做了局部麻醉,所以妻子醒来,看到自己的肚子被打开,华雄抱着一个浑身沾满血液和羊水的婴儿,当场吓得昏死过去。而华雄,却不顾妻子的死活,将啼哭的婴儿装进一个包里带到了医院,抽取婴儿的血样,与自己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显示,那婴儿就是他的孩子。
  那一瞬间,华雄如雷轰顶,所有的猜测这时都变得极其可笑,他知道错怪了妻子,飞快地赶回家中,但妻子却已经因为惊吓过度死去。华雄其实深爱着他的妻子,那段时间,只是因为猜疑而生出的仇恨蒙蔽了他的心智,如今知道错怪了妻子,妻子又因此而死,心中大悲,竟然失去理智,将过错都归咎于那刚出生的婴儿。他将婴儿从六楼的窗口扔了出去,自己也因受刺激过深得了失心疯。
  
他在房间里,抱着妻子的尸体,许多天之后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他已经解剖了自己的妻子,将她做成了标本。”
  秦歌声音里带上了些颤音,显然是说到这一段时,心中也是惊惧不已。沙博与唐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听着秦歌讲述的故事,对着一屋可怖的人体标本,还有不停闪烁的白炽灯,他们心中实在惊恐到了极点。
  “在法庭上,华雄对发生的事情供认不讳,但是因为一份失心疯的病理报告,他被免于刑事处罚。那件事情发生不久,他就从生活的城市消失了,一块儿消失的,还有他用妻子做成的人体标本。”
  秦歌长长吁口气:“这些年过去了,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两个月前,华雄的母亲去世,她临终前嘴里断断续续不停地说着三个字,好多人分辨了许久,才听出那三个字是沉睡谷。”
  “所以,你才会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来到沉睡谷。”沙博说,“你是警察,你隐瞒了你的身份,你来沉睡谷,其实就是为了寻找华雄。”
  秦歌沉默了一下,点头:“如果华雄真在沉睡谷中,我单身一个人,很容易被他发现,所以,我必须借助你们来掩护自己的身份。”
  沙博皱眉:“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对华雄感兴趣,不远千里到这里来。华雄当年的案子应该已经结束,这跟你是警察的身份没有关系。”
  秦歌再沉默了一下,这才缓缓地道:“华雄的妻子名叫秦方柔。”
  “秦方柔。”沙博念叨了一遍这名字,悚然一惊,“她也姓秦!”
  秦歌沉重地道:“她不仅姓秦,而且是我的亲姐姐。”
  沙博怔住不语,边上的唐婉因为沉浸到故事当中,此刻也怔怔地忘了恐惧。现在,秦歌来到沉睡谷并且隐藏身份的原因沙博已经知道,但他还有两个疑问:“既然华雄曾经是你姐夫,为什么你刚到沉睡谷见到江南没有认出他来。还有,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江南就是华雄的?”
  秦歌先说第二个问题:“我怀疑江南就是华雄,是那天晚上跟你从网吧回来,我先回客栈,看到江南一个人在看书,我便过去跟他聊了会儿。当时,在桌上,我发现一本财经杂志,杂志的封面上有张华昭阳的照片。在这沉睡谷中,有谁会去关注这样一本财经杂志,除了华雄。所以,那时我断定江南就是华雄。”
  “你的意思是华雄模样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想他一定是做过整容手术。他既然想隐姓埋名,一定会断绝与过去的一切联系,但是,其中有两样是他割舍不去的,就是他的妻子和母亲,这也是我们能找到这里并发现他的原因。”
  秦歌顿一下,接着说:“这些标本都在沉睡山庄里,那么华雄必然和这里有某种联系。他曾经跟我们说过,是沉睡山庄主人来到沉睡谷之后,这里的生活才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变化都需要巨大的财力在背后支持,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华雄如果得到华昭阳的资助,这一切对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所以你断定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是华雄而不是那个杜传雄。”
  “杜传雄必定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他对法律及一切秩序的仇视,这背后一定也隐藏着一个故事。今天晚上沉睡谷的人这么疯狂,我想这些都是他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沙博疑惑地道。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一些压抑的力量,这些力量,一般人一辈子都不会将它们宣泄出来,但有些人,却可以为了宣泄这些力量,不惜去做任何事,哪怕这些事叛经离道,为世俗法律道德所不容。”
  沙博沉默了一下,他已经理解了秦歌话里的含义。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例,一些人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一已之欲。这些人可以是市井无赖,但更多的却是一方枭雄。
  秦歌说:“我们现在既已经知道这里的秘密,剩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离开这里。沉睡谷虽然地处偏僻,但它不会是法律的死角,如果这些事确是华雄做的,他一定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沙博点头,但如何逃出沉睡谷确是一个难题。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疯狂的人,而且,还有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与神秘的百亿富豪之子华雄在暗中监视,想安全走出沉睡山庄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瘦子现在还在外面,杨星与小菲不知所踪,还有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如果不能与她见上一面,沙博实在心有不甘。
  秦歌似乎也想到了这些问题,他沉吟了一下道:“如果我们这时候能找到那白衣女子,也许她可以帮助我们。”
  这时,一直在边上不语的唐婉忽然说话了,她在听秦歌与沙博说话时,一直惊恐地抱着沙博的胳膊,眼睛微闭,好像在躲避室内那么多的玻璃瓶和里面的人体标本。但白炽灯“滋滋”的声音和连续闪烁却躲避不开,所以她的脸上一直是那种极度凄惨恐惧的表情。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间房子吧。”唐婉说。
  秦歌点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呆在这里。白衣女子引我们到这里来,让我们知道了这里的秘密,她必然还会想着帮助我们离开这里,否则,光让我们知道,对她根本没有意义。”
  沙博对此当然没有异议,三人转身,便往门边去。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敲门声轻柔且有规律,但是,秦歌等人身处数十具人体标本的房间,且房间里白炽灯连续闪烁,连空气里都飘荡着福尔马林与腐朽气息,那敲门声便只能让他们觉得异常诡异。
  ——沉睡山庄里的人都疯了,谁会进门之前先这么轻柔地敲门?
  秦歌与沙博面面相觑,唐婉已经躲到了沙博的背后。沙博觉得嘴唇发干,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秦歌下意识地往腋下摸去,却摸了个空。适才那么多人按住他和沙博瘦子,往他们嘴里灌酒时,枪不知道被谁给抢去了。就算没有枪他也必须站到沙博与唐婉的前面,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名警察。
  “请进!”秦歌大声道,声音居然很宏亮。
  门慢慢地开了,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还有种别的味道,秦歌瞬间皱起了眉头。他从事刑警工作已经多年,他在多处案发现场闻过那种气味。
  那是血腥味,浓烈的血腥味。
  在血腥味之中,白衣女子神情漠然地出现在门边。秦歌沙博眼前一亮,已经看清了她正是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
  事情到这里再无疑虑,就是雪梅在网上引沙博到沉睡谷来,再带沙博去墓地见到颜雪萍的坟墓,最后,带他们到这间密室。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是针对江南,或者说以前的华雄。现在她再度出现,自然是要告诉沙博等人真相,和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华雄现在的妻子,在这沉睡山庄中身份特殊,她是否有能力帮助秦歌沙博等人逃离这里?
  
不管怎么样,见到雪梅的瞬间,秦歌沙博心里还是升腾出了一些希望。但这些希望随即便迅速下沉,最终消失不见。
  雪梅缓缓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人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白衬衫,黑裤子,头发微有些卷曲,身上带着些书卷气。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短短时间,他的头发好像又稀疏了些。
  他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也是百亿富豪的私生子华雄。
  想想他曾残忍地剖开自己妻子的肚子,想想这满屋的人体标本都出自他手,他那文雅的外表在秦歌沙博等人眼中便变得狰狞起来。
  更让秦歌沙博惊惧的是,现在华雄的手上还握着一把枪。
  秦歌的枪。
  
第26章: 死亡之谷
  
  瘦子趴在一个娇小的女人身上,那女人的手臂像章鱼的须在他身上不停地摸索。瘦子的力量每一次都直达女人身体最深处,他好像要把自己坠入到那个黑暗的没有尽头的深渊之中。
  他上衣的纽扣已经全部被解开,衣角在胯骨两侧来回摆动。
  女人的手回旋着抚弄他的肌肤,将他的衬衫从肩上扒了下来。深夜的风拂过他赤裸的身子,那肌肤像饥渴的旅人畅饮着甘泉,有种从没有过的惬意感觉。瘦子长长地呻吟着,将自己更深地坠落到女人的身体里去。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过爱了。
  忽然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时,首先感到一个阴影劈头而下,他身子只来得及往边上一侧,便听到身下的女人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他定睛看时,那个刚才还在他身下风情万种的女人,脑袋已经凹出一个大洞,血不停地涌出,一张面孔变得极度凄厉。
  瘦子忽然愤怒起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的手中,拎着一柄大铁锤,女人的脑袋便是被这把铁锤砸得稀烂。
  瘦子低啸一声,长身而立,体内的力量还未来得及完全宣泄,他只觉得沉身躁热。那大汉的铁锤再度举起,瘦子那瞬间,奋力撕裂自己的上衣,手臂上举,居然将落下的锤头举在手中。
  俩人相持,大汉嘴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吼,他的身上已经血迹斑斑,他适才用这柄铁锤已经砸烂了三个人的脑袋,他根本没把面前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外乡人放在眼里。
  但这外乡人的力量竟然足以与他对抗,他更加暴躁,手上用力,锤头渐渐压将下去。瘦子脸孔也胀得通红,眼看便要不支倒地。
  那大汉蓦然发出一声惨叫,他抓住铁锤木柄的一只手,忽然硬生生离开了他的手腕。瘦子因为压力陡减,很快就将铁锤抢在手中,在那魁梧的大汉捂住手腕痛得倒在地上时,毫不犹豫一锤击下。
  那大汉的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血洞。瘦子还不罢休,铁锤不停举起落下,直到将那大汉的脑袋砸得稀烂。
  他精瘦的身子上溅满血珠,血珠沿着凹现出骨头的皮肤缓缓滑落。
  瘦子嘶声大吼,在他的身边,此时又站着一个握着砍刀的青年人。适才就是他一刀从后面砍断了那大汉的一只手。
  那青年的刀锋一闪,已经向着瘦子迎头砍下……
  广场上,到处飘荡着血腥味,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臂残肢不断飞舞,很多死去的人倒在血泊里不停地抽搐,在他们身边,依然有男女厮缠在一起,全身沾血的女人坦露着身体风情之中夹杂着诡异的妖冶。
  有人在奔跑躲避,更多的人混在一处厮杀。
  瘦子现在已经又把那青年人击杀在铁锤之下,锤头落在青年人的脑袋上时,他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铁锤上的血滴还没滴完,他便将铁锤扛在肩上,向着一对厮缠在一起的男女奔去。
  他的铁锤举起,脑袋上先被重物重重一击,他已经站不稳身子,便挟着铁锤的力量,重重倒在地上。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看到另一个全身血渍的人影站到了他刚才的位置,接着,他的身侧传来一声惨叫。
  又有人死去了!最后一些快感袭来,瘦子便失去了知觉。
  
  华雄满脸无奈地看着秦歌与沙博:“你们为什么要到沉睡谷中来呢,你们要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造成的。”
  华雄盯着秦歌:“其实那晚你一到夜眠客栈,我就认出了你。你的模样虽然跟十年前比变化了许多,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是秦方柔的弟弟秦歌。”
  “你既然认出了我,一定已猜到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你。”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华雄凄然一笑,“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你姐姐已经死了,就算你找到我又能怎么样呢?”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死结,没有人能够例外,你心里的死结就是你的仇恨。”华雄说,“在你童年的时候,你跟你姐姐的感情很深。你姐姐比你大了将近十岁,所以,那时候,你从你姐姐身上,感受到了很多类似于母爱的一种温情,这也是你这十年来仍然不能释怀你姐姐死亡的原因。”
  “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秦歌重重地道,“这十年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这一点,我做梦都想找到你。”
  “找到我你能怎么样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警察,你代表着正义。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了,但你依然拿我没有办法,甚至你的枪还落在了我的手中,所以,有时候我们心中的死结,真的可以杀死自己。”
  秦歌说不出话来。华雄就那么随意地站在他面前,但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现在,你心里一定还有许多疑惑,看在你死去的姐姐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但是,你肯定也能猜到,知道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杀死了我的姐姐,难道你想把我也杀死?”秦歌话里带上了些讥诮。
  “不要提你的姐姐,我爱她,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是爱她的。”江南的声音有了些遗憾和伤感,“已经过了十年,但我还是忘不了她。你是她的弟弟,所以,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你如果真这样想,就不会拿枪对着我们了。”秦歌顿一下,接着说,“不知道你用过枪没有,开枪之前会不会忘了把保险打开。”
  “这个你不用担心。”江南笑一笑,笑容显得那么无奈,“但我今晚真的不想开枪,我知道你们警察的枪开完之后还得写报告,那是件挺麻烦的事情。麻烦是我们谁都不想见到的,所以,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够配合一下,不要让我为难。”
  “你要做什么?”秦歌问。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华雄目光落在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雪梅身上。雪梅此刻好像变得没有思维了,她空洞的目光落在某个角落,像是进入一种虚空的境界,不闻不问。但华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立刻便上前了一步,这时,秦歌才看见她的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匣子。
  她蹲下身,将药匣子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三个一次性输液器,针管里面都已经有了些药水。
  “你到底想干什么!”秦歌怒道,“你害死了我姐姐还不够,还想把我们也都害死吗?”
  “你放心,这些药水不会要你们的命,它只会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你们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们根本没有一点恶意。”华雄说。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秦歌大声道。
  尖锐的枪声响起,华雄这一枪击在秦歌脚下。地上的青石板有些碎屑迸起,子弹钻到石头里。唐婉低低一声尖叫,沙博便将她整个身子都挡在了身后。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注射这些药水,你又是方柔的弟弟,我对你未必下得了手。”华雄面无表情地道,他的枪忽然移开了些,对准了秦歌边上的沙博,“但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可就没有你这么幸运了。”
 
秦歌说不出话来。他回身,在沙博脸上看到了些惊惧。
  雪梅依次将那些药水注射到了秦歌三人胳膊中的静脉里,她手法娴熟,显得非常专业。秦歌率先将胳膊挽起,沙博见状便不再抗拒。唐婉虽然惊恐,但她在秦歌与沙博的示意下,也闭着眼睛任雪梅注射。
  雪梅将用过的输液器装回药匣中,然后站到了一边,离华雄与秦歌等人的距离差不多。她还是面色冷峻,让人分不清她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她既然引沙博来到沉睡谷,又把秦歌等人带到这间密室,显然是要揭穿华雄的秘密,但现在,她却又跟华雄走在了一起。
  “那些药水只是最普通的麻醉剂,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要打搅我。”华雄说,“现在,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可以解开你们心中所有的疑团,我希望你们能抓住重点,在你们昏睡过去之前,问完所有的问题。”
  秦歌沙博这时果然觉得头有些重,知道华雄说的是实话。秦歌凝神想一下,问道:“我想知道谁是这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
  “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华雄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我不相信长大了之后你会变得愚笨起来。到了这时候,你还猜不出我是沉睡山庄的主人吗?”
  “那么杜传雄是什么人?”
  “他已经走了,就在刚才。”华雄道,“他是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人,而且,现在,他已经离开沉睡谷,跟这里也没有了关系,所以,你们根本不用管他是谁。我曾经跟你们说过,在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一些毫不起眼的人,说不定就是昔日一方风云人物。我现在告诉你,杜传雄绝对是这些人里的精英。”
  秦歌怔了怔,再问:“他现在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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