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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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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4)


  屋外似刮了大风,吹得窗棂咯吱作响,我甚萧瑟起身去关窗户,回到床边上,夜华已脱了外袍抖开一条大被。

  我目瞪口呆将他望着。

  他熟稔地将床铺拍好,转头问我:“你是睡里边还是睡外边?”

  我看了眼床铺看了眼地,诚恳答他:“我还是睡地上罢。”

  他轻飘飘道:“我若有心要对你做些什么,不论你是睡地上还是睡床上,结果都是一样的。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拼死打一场,大约也能做个两败俱伤,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么?又或许容我私下揣测,浅浅你这么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甚亲厚将被面掀开:“夜华君说的哪里话,我不是怕这床太小了怠慢你么,哈哈……你先请你先请,我习惯了睡外侧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劳烦你熄灯了。”

  于是乎,我同夜华一个人睡里侧一个人睡外侧,总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这进院落叫紫竹苑,大约是为了应这个名,里里外外便都种满了竹子。夏天十分凉快,初夏的夜里就更是凉快。只有一床薄被,我同夜华不仅须得同床共枕还须得同盖一床被子。我因背对着躺在床沿上,胳膊腿便都晾在被外,又没有仙气护体,冷得一阵一阵哆嗦。

  夜华呼吸绵长,想是已经睡着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的要命,我往床沿边上挪挪,这漫漫长夜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夜华翻了个身。我赶紧再往床沿边上挪挪。

  背后夜华道:“你想不想我抱着你睡?”

  我呆了一呆。

  他没说话又翻了个身,我条件反射地继续朝床沿挪。

  通一声,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声:“看吧,我方才还在想,若我不将你抱着,你今夜便时不时得往床底下滚一遭,果然。”

  我怅然道:“是这个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将我从床下捞起来推到里侧:“是啊,我们两个人平躺着,中间居然还只能再睡下三四个人,这床委实太小了。”

  我只得干笑两声。

  因躺了里侧,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便更睡不着,偏偏夜华还靠得紧紧的,那桃花香一阵一阵飘过来,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层地狱下的苦刑啊。

  我正在唏嘘忧愁,夜华突然侧转身来面对面将我望着。

  我诧然看着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说:“浅浅,你可识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将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唔,昆仑虚墨渊上神的十七弟子,听是听说过,却从未有缘见过。七万年前鬼族之乱后,说是这位神君同墨渊上神一同归隐了。”

  夜华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会知道得更多些。”

  我呵欠道:“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他道:“鬼族之乱时,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时候常听天君说,我长得同墨渊上神很有几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赞同地点了回头,不仅神似,形也很似。

  他续道:“史册里虽没这么记载,但依天君的说法,鬼族那场大乱里,墨渊上神已经是灰飞烟灭了的,万万不会再偕同司音神君归隐。当时的老天君派了十八个上仙前去昆仑虚料理墨渊上神的身后事,却被司音神君一把折扇赶了出来,而后便是昆仑虚的大弟子上报,司音神君同墨渊上神的仙体一概不见了。”

  我做惊叹状道:“竟有这回事。”心中隐隐的痛。

  他点了点头:“七万年来未曾觅得司音神君仙踪,近日里,听说鬼族的离镜鬼君在四下寻找这位神君。昨日下面的一个魁星送了一副司音神君的丹青与我,据说正是这离镜鬼君作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果然道:“浅浅,恍一瞧,我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的你。”

  我打了个哈哈:“竟有这样的事。如此一说,这世间竟有两个人都长得同我很像。这位司音神君我虽然不太熟,不过离镜鬼君当年娶的王后却还同我们白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那王后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该去看一看,跟我却是长得一丝都不差的。”

  他沉吟了会儿,缓缓道:“哦?竟有这样的事,倒须得拜会拜会。”

  我唔了一声。

  他笑道:“我仿佛听见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长得像,也决然没有你的神韵罢。”

  我抬头望了眼帐子,打了个呵欠,没答他。当年却是我没她的神韵。

  夜华睡得甚快,半盏茶功夫不到便没声了。他睡觉的教养良好,既不打呼也没磨牙,等闲连手脚也不乱动一动。我苦苦支撑了大约两个时辰,到后半夜,终于迷迷糊糊也睡着了。半梦半醒间,突然朦胧地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待要仔细想想,神智却已不太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双手,冰凉冰凉地,轻轻抚摸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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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1)


  夜华为人太不厚道。

  此番又不是青丘,我委实没道理再陪他早起散步,在床上赖个把时辰,实在很合情理,他却巴巴地非要将我扒拉起来。

  昨日新上身的裙子皱得不成样子,我懒得换,靠在一旁灌了杯冷茶,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夜华心情甚好,行云流水穿好外袍结好腰带,坐到铜镜跟前,悠然道:“好了,过来与我束发罢。”

  我愣了一愣:“你是唤的我?”

  他拿起一把木梳:“听迷谷说,你束发束得很不错。”

  我束发束得的确不错,狐狸洞没个婢女服侍,四哥又从不会梳头发,于是便都我来束。除了寻常的样式,若四哥要去十里桃林找折颜,我还会梳些新鲜花样,每每折颜看了,都十分欢喜。可夜华在青丘住着时,向来不束发的,不过拿一根帛带,在发尾处齐齐绑了,看着十分柔和。

  他盈盈笑着将木梳递给我:“今日我须得觐见天君,仪容不整就不好了。”

  夜华有一头十分漂亮的头发,触感柔软,漆黑亮泽。木梳滑下去便到底,很省我的心。不过盘起来堆到头顶时,便略有些费事。

  妆台上放着一只玉簪一只玉冠。拿簪子将头发簪好,再戴上玉冠。唔,许久不练手,这趟手艺倒也没生疏。

  铜镜里,夜华含笑将我望着。

  我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个发式正衬得他丰神俊朗,神姿威严,没什么再修缮的了。遂满意地往妆台上搁梳子。

  铜镜里,夜华仍自含笑。我那搁梳子的右手,被他握住了。

  他低声道:“从前你……”眼睛里有些东西,淡淡的,如静水突然流转。

  呃,他今日不会是,不会是又着了魔风罢。

  我半躬着腰,保持着左手搭他的肩,右手被他握在妆台上这个高难度姿势,甚艰辛地预备听他讲这个从前。

  他却慢慢将我的手放开了,从前也便没了下文。只是笑笑,从衣袖里摸出串珠子来戴在我的手上,模样有些颓然。

  我自然知道这是个逢凶化吉的珠串。

  他从铜镜跟前站起来,勉强笑道:“这个串子你先戴着,如今你同个凡人没两样,虽不至于在凡界遇到什么大祸事,却也难免万一。”

  我看他今日这么一喜一忧的,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便没答其他的话,只应了。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道:“那我便去天宫了。”顿了顿又道:“昨夜忙着正经事,却忘了同你说,待六月初一,命格转到了该转的时辰,你将元贞死命拦着,派个人将东华帝君一把推下水去,若到时候是东华帝君救了那落水的女子,便只是元贞从这场纠缠中解脱出来,妨碍不着东华帝君体验人生至苦,如此就皆大欢喜了。”

  说完转身便不见了。

  我先是想了想昨夜究竟同他忙了些什么正经事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将他后边几句话想了想。

  乖乖,这却是个好办法。还是旁人看得清明些。我瞻前顾后了这么些天,竟是自己将自己搅糊涂了。

  解决了这么一桩心头大事,我陡然觉得压在身上半个月的大石头一时全飞了,浑身都轻飘飘的。

  于是我便轻飘飘地坐下再喝了杯茶。

  这茶水方喝到一半,却猛然记起来昨夜朦胧间想起的那件事。

  十分要命的一件事。

  迷谷曾说凤九去凡界报恩了,当时只道是她承了哪个凡人的恩情,要去将这恩情偿一偿,也就不甚在意。如今想来,凤九长到三万多岁,统共不过欠东华帝君一个大恩。做神仙的时候,东华不知比凤九高明多少,自然她想报恩也报不到点子上。如今她却来凡界报恩,莫不是找转生后的东华来了罢。她好不容易才将对东华的孽想断干净,两个人要再合着折腾几日,将那断了的孽想折腾出点根芽来……我的二哥二嫂,这可怎么得了。

  想到此处,我赶紧跳起来换了身衣裳往院外奔。此番须去主动找一找那见一面就得少我三年修为的元贞小弟,向他打听一下,他们这皇宫里半年前有没有新进来一个额间一朵凤羽花的年轻女子。

  凤九的娘是赤狐族的,当年她娘将将同二哥成亲时,我便疑心他们要生一只又红又白的花狐狸。却没料到凤九的娘怀胎三年,竟生下一只鸽血般红艳艳的小狐狸,只耳朵一圈并四只爪子是白的,玲珑可爱得很。待这小狐狸满周岁后化做人形,额间天生一朵凤羽花的胎记。这胎记虽看着漂亮,变换的时候却是个累赘,只要是化了人形,不论变做个什么模样,却都是显得出来的。二哥疲懒,只因了这朵凤羽花,因了这小狐狸出生在九月,周岁定名时便给凤九起了这么个不雅不俗的名字,连着我们白家的族姓,唤做白凤九。青丘的小仙们都称我姑姑,殊不知,该正经唤我姑姑的就凤九这么一个。

  元贞小弟正是那一汪及时雨。我尚未奔出院门,正遇着他握了两卷经文迈进来。见着我,眼睛亮了亮,恭谨地唤了声师父。

  先前已经说了,这元贞小弟是个刨根问底的心性,贸贸然问他凤九的事十分不便,我在心中掂量一番,先将他拉到旁边一张石凳上坐稳了。

  元贞咳嗽了声,道:“师父脖子上是怎么了,看着像是,像是……”

  我惊讶地摸了摸脖子,却并未觉得怎么。

  他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我接过来照了照,脖颈处似乎有个被蚊虫叮咬了的红痕。

  这蚊子委实有胆色,竟敢来吸本上神的血。

  不过,倒叫它吸成功了,少不得要受用个万儿八千年,届时修成个蚊子仙也未可知。唔,这是只很有福分的蚊子啊。

  我点点头赞叹道:“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红痕,你却也注意到了,有个人曾说你有一幅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的善心,看来是不错的。”

  元贞微红着脸望着我:“啊?”

  我接着道:“须知行路时不能踩着蚂蚁,却不仅需要一副善心,还需要一副细心。善心和细心本就是一体的。”

  元贞站起来,做出个受教的姿态。

  我摸着下巴高深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象。万象皆是从无中而来,无中生有,乃是个细致的活。学道是很需要细致的。今日为师的便想考考你细致的程度。”

  元贞肃然道:“师父请说。”

  我亦肃然道:“你十六岁前是在道观里过,十六岁后便在这皇宫里过,为师也不为难你,单问你两个问题,一个关于道观,一个关于皇宫。”

  元贞几乎已竖起了耳朵。

  我沉吟道:“你从小住的那座道观中,有一位只穿白衣的道姑,这位道姑有常用的一枚拂尘,我便考考你这枚拂尘柄是用什么木头做成的。”

  他想了想,没想出来。

  我道:“且先不必答,还有一问,你现在住的这座王宫里有位女子,额间一枚凤羽花的胎记,我便考考你她是住在什么地方,占个什么职位,闺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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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1:1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沉思良久,一并答道:“元贞寡陋,在道观中住着时,却从未见过师父口中所说的这位白衣道姑,道观中倒是有穿白衣的道姑,却不是从来都穿白衣的。这位额间一枚凤羽花胎记的女子,元贞倒知晓,正是住在菡萏院里的陈贵人,这位陈贵人此前额间也并无凤羽花的,去年腊冬时掉进荷塘大病一场,药石罔及,本以为就此要香消玉殒,后来却突然好了,好了之后额间便生出一朵凤羽花来,几个妃嫔请来的一个真人将这朵花判了一判,说是朵妖花。父皇虽然不信,却也很冷落陈贵人。至于陈贵人的闺名,徒弟却委实不太晓得。”

  咳,凤九果然是奔东华来了。

  不过,那骗吃骗喝的真人竟然能将一位神女的额间花看做妖花,他甚有本事。

  元贞惴惴望着我。

  我点头道:“唔,这般细心已属难得,可修习道法,你却还得更加细致些。退下罢,今日你暂且不必再看经文,先好好将自己学道的态度参一参。”

  元贞耷拉着脑袋走了。

  看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本上神心中,十分不忍。

  元贞小弟,其实你已经够细致了,再细致你就成八公了。

  元贞的背影渐行渐远,我随手唤了一个侍婢,着她领着去陈贵人的菡萏院。

  凤九欠东华的这个恩情,便算我青丘之国承了,他日要还,便是我这个做姑姑的和他们几个做叔叔的来还,今日却怎么也得要将凤九劝说回去。

  想必我住的院落位分是很高的,进皇帝的后宫进得很顺利。

  因来得很匆忙,并没有准备拜帖,便只着了大院里忙活的一个侍婢通报。不多时,这侍女便来引了我们进去。这院落并不算大,打理得却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虫有鱼,吟诗弄月的都很合适。

  湖边一个亭子,亭子里坐了个圆脸女子,正漫不经心地喂鱼,模样甚一般,额间一朵凤羽花,正是凤九如今借的凡胎。我叹了一口气,在青丘时,作为我白家孙字辈有且仅有的一个女丁,凤九是如何的潇洒又意气。如今为了东华,却跑来这么个冷清地方喂鱼,令人何其唏嘘。

  听见我这一声叹,喂鱼的凤九转过头来。

  我怅然道:“ 小九,姑姑来看你了。”

  她独自一人飘零在凡界半年多,必定十分孤独寂寞,听见我这一声唤,悲痛难忍,立刻便要扑进我的怀中。

  我张开双臂。

  她呜地一声,扑到我后面紧紧抱住引我们进来的那名侍女。

  我张开的两只手臂不知道该收了还是该继续伸着。

  她满脸惊恐状边哭边死命地摇头:“不……姑姑……你不能带我走……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谁也不能……”

  我被她这阵式吓得后退一步。

  这大约并不是我们家的那只红狐狸罢。

  凤九虽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却从不做大哭大闹的模样,十分有担当。即便对东华用情用得深,时时伤心,也断然不会伤得人尽皆知,大抵是从折颜处顺酒来喝。

  二哥见她还是一个小丫头,便时时喝得酩酊大醉,曾将她吊起来打了两顿。打得气息奄奄的,我们瞧着都十分心疼。她将牙关咬出血都不哭出来。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犟,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于是将她接回狐狸洞养伤。

  我劝解她:“酒终究不是个好东西……”被四哥瞪了一眼,只得改成:“折颜酿的酒固然是好东西,但你终日拿它来浇愁便忒对不起折颜的手艺。须知酒这个东西只能让你得一时的解脱,待醒转过来,烦恼你的事情却不会因你饮了酒便得到解决。”听了我这番劝解,凤九终于哇一声哭出来:“我才不是为了浇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烦恼,只是因为不喝就难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东华的面前哭出来,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来。”

  凤九终究只是个丫头,我同四哥听了,心里都很难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着凤九落眼泪。

  如今面前这个搂着自己的侍女哭得惊天动地的,我甚没言语摇了摇头。

  不想见着我摇头,她却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一定成全我们罢……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成全我们罢……”

  被她抱着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风中的一片落叶。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风中落叶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鸡血搬振奋地跳起来,边撒脚丫子跑边扯着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请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脸盆……”

  我掩着嘴角咳了声:“唔,你吐慢点,别吐得太急,怕呛着,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话罢拽着同我一起进来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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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2)


  从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陈贵人的性情同凤九没有半点相同之处,然她额间确然有一朵凤羽花,也确然地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说凤九一个神仙,即便暂借了凡人的肉身来住,也万万不该被这凡人生前的情思牵绊,此番却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着额头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术两生咒罢?

  说起这两生咒来,倒也并不是个伤天害理的术法,不过是助人在一个特定的时辰里转换性情罢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买卖的小仙从前就极喜欢对自己下这个咒。如此,不管遇到多么难缠的客人,便都能发自肺腑地堆起一张真诚的脸,笑得菊花一般灿烂,不至于几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显见得这不是个实诚法术,有违神仙的仙德,后来四哥同我一合计,便将它禁了。

  倘若此番凤九真在身上下了两生咒,唔,她又是为什么要下这个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下午打了个盹儿,揣摩着夜里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却不想凤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过去,她倒先过来了。

  当是时,我搭了个台子,正独自在后院用晚膳。衬着天上的朗月稀星,颇有几分情趣。将将吃得高兴,她背上扎了捆荆条,猛然地从院墙上跳进来,正正砸在我饭桌上。一桌的盘子碗碟应声四溅,我慌忙端个茶杯跳开。她则悲苦地从桌案上爬下来,将背上有些歪斜的荆条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与我做个甚大的礼:“姑姑,不肖女凤九来给姑姑负荆请罪了。”

  我将湛到袖口上的几滴油珠儿擦了擦,见她现下是原本的样貌,并未用那陈贵人的凡身,顺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两生咒?”

  她脸皮红了红,赞叹了声姑姑英明,姑姑委实英明。

  我对她这声赞叹深以为然,早年我大多时候很糊涂,活到近来,便大多时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将她扶一扶,但见她满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锃亮锃亮,还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让她起来,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

  我从手中幸免于难的茶杯里喝了口茶水,皱眉问她:“你既是来报东华的恩,却又为什么须得违禁来使这个两生咒的?”

  凤九一张嘴巴立刻张成个圆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来报的东华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说东华帝君托生是个极机密的事,四海八荒没几个人晓得的。”

  我慢条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状没说话。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将东华帝君的一举一动摸得这么透彻,莫不是看上他了罢?”既而又做扼腕状:“唔,东华帝君确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长得好些,术法也高明些,辈分也与你合称些,可须知东华帝君是个石头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忧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经心道:“算起来,四哥也快从西山回来了,这两生咒当初倒还是他头一个提出来要禁了的。我尚且记得从前青丘有个糊涂仙,以为这个禁制是个说说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顾用了两三回,最后仿佛是被四哥赶出了青丘?”

  凤九立刻从石凳上跳起来,将背上的荆条扶了扶,两手一揖,拜下来恭顺道:“侄女在东华帝君府上做侍婢时,曾做给司命星君一个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东华帝君托生转世时,便着了个童子来通知侄女,算是将这个情还给侄女了。侄女不肖,当年受了东华帝君的大恩,却迟迟无以为报,既得知帝君托生转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时将这个恩报了。帝君14岁那年,侄女入得他的梦境,问他这一世有些什么成不了的愿望,达不了的痴心。”

  我打岔道:“那石头做的东华说了些什么?该不是富贵江山皆不要,只愿求得一心人罢?”

  凤九诧异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这样。”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一世的东华,他竟,他竟俗气得这样?!

  风九擦了擦满脸的茶水,讪讪续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时,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爱他,不离不弃的女子。”

  我沉吟道:“于是你便将你自己搭了进来?”

  凤九点头又摇头道:“其实也算不得将自己搭进来。司命星君曾与侄女看过东华帝君这一世的命格。帝君这一世里注定遇不到真心爱他的女子,不过,在他三十七岁这年的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上,倒能遇到个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可惜这女子爱的是他的儿子元贞太子。侄女此番虽是来报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贵人阳寿尽,侄女思前想后,便暂借了这位贵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颗真心来,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暂且先圆了他求一心人的这个念想。待到他真心爱慕的那位女子出现,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头叹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还不够心伤么?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时他若也是这个愿望,你对他痴心那么多年,便算早还清了。”

  凤九颓然道:“姑姑说得有理。侄女原本以为这是个极好办的事。既然曾对帝君痴心过两千多年,此番虽则断了情,但要再找点当日对他的感觉来,照理该不算太难。可哪晓得这个真心也不是说拿得出来便能拿出来的,我酝酿了许多天,待借着陈贵人的肉身见着帝君时,却委实找不到爱慕的感觉,便连一两句情话都说不出,侄女觉得对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怅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么容易复燃的,旧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复炽的,你不用这么愧疚伤心。”

  她凛然道:“然侄女毕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个大情,保住了陈贵人的肉身,就这么放手作罢,不将这个恩报了,总觉得吃亏得很,苦想了两日,”她顿了顿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两生咒。受法术的束缚,白日里必得依照陈贵人生前的性子做出爱慕帝君的形容,太阳下山方能解脱。却不想陈贵人生前是这样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顾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觉得痛苦万分,委实太丢人了。”

  我违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怀,也没有多么丢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我问她:“你自化了陈贵人报恩以来,可有叫东华占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摇头道:“先前陈贵人便不是多得宠的。我借了她肉身后额间胎记长出来,被一个混账真人判做妖花,帝君虽没将我打入冷宫去,却再没到菡萏院来了。”

  我讶然道:“那你每日做些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姿态,却有什么意思?”

  她郑重道:“须知真心爱一个人,是件很需要敬业精神的事,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爱,背着别人的面就不爱了。”

  我打了个呵欠。

  见今凤九的这个光景,倒还叫人放心。若她能顺顺利利地自己将这个恩报了,不用我与他的几个叔叔担着,也并没什么不好。我甚通透在心里过了一遭,正预备让油水滴答的凤九回去将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里,却刮了阵瑞气腾腾的风。

  这紫竹苑想来是个福地。

  今夜,想来是个吉时。

  折颜在半空里显了形,神色竟有些疲惫。苍天大地,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情景。该不会是他又做了什么,将四哥惹着了罢。

  我不动声色喝了口茶。

  他果然道:“丫头,真真这些天有来找你么?”

  那声真真生生将凤九激得一抖,听了这么多年,小丫头竟还没有习惯,真是可怜。

  我摇头道:“四哥不是去西山寻他的坐骑毕方鸟了么?”

  他尴尬一笑:“前些天回来了。”继而又捂着头道:“他那毕方鸟委实野性难训。”

  将将要走时,却又转过来与我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你去东海赴宴的第二日,天君的孙子夜华来桃林找过我,同我打听三百年前你的旧事。”

  我惊诧道:“啊?”

  他皱了皱眉道:“我告知他五百多年前你生了场大病,睡了两百多年才醒过来,他也没再问什么便走了,丫头,你同他的这桩婚事不会是又要黄了吧?”

  五百多年前同擎苍的那场恶战自是不能同外人道,毕竟青丘与擎苍并没什么冤仇,青丘的上神去拿擎苍有些说不过去。

  我沉吟了会儿答他:“应该不会吧,并未见着夜华有要退婚的形容。”

  他点头道:“那就好。”侧身对凤九说了句:“真真很想着你的厨艺,什么时候得空便来桃林一趟吧。”凤九正要答话,他又道:“你身上这个两生咒下得不错。”匆匆便走了。

  凤九十分委屈地将我望着:“姑姑,他威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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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1: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1)


  要想在凡界寻一个敢于当众将皇帝推下水去的人才,十分难得。帮元贞渡劫的万事皆已具备,只欠推人的这把东风。原想找凤九当这个大任,结果她认真想了会儿,甚诚恳道:“我因受这个两生咒的束缚,一到白日就要完全忘了自己平日的形容,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陈贵人那般的性情,思慕帝君思慕得日日垂泪呕血。然依着陈贵人的性情,不拦着推人的,扰了姑姑你的计划已是很好,却让那个时候的我去亲手将帝君推下水,委实不可能。”我琢磨了一遭,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勉强。若实在寻不着人,便只得我上了。但皇帝素来不喜修道人,届时我能不能混水摸上皇帝乘的船,也是个大问题。

  好在元贞有个对他巴心巴肺的娘。倒并不是道观里坐着的那个。纵然道观里那位对他也很操心,可终归大头的心是操在了修仙问道上,凡尘俗事便少不得疏漏个一处两处。

  于是乎,这个巴心巴肺的乃是元贞做神仙时的娘,少辛。

  少辛此番下界原本是看看元贞的劫渡化得如何,既被我撞着,便有些冤屈地承了推皇帝下水的重责。

  我的主意是很合称的。届时她用仙术隐了身,趁着那命中注定的美人出现时,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美人,她便在皇帝身后将他轻轻地一推,多么方便,多么快捷,多么利落。可用仙术来干这么一件事改元贞的命格,纵然她是个孕妇,终归也不大道德,要遭自身法力的反噬,承些立竿见影的报应。

  我瞧了少辛挺起来硕大的肚皮一眼,沉吟道:“你来做这个事怕有些凶险,还是找个壮硕些的吧。”

  少辛思索良久,表示可以由他的夫君北海水君桑籍,来完成这件缺德事。

  不几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载得不错,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并一众的妃嫔往漱玉川上出游了。我自住进皇宫以来,因很不受皇帝待见,虽是担着太子他师父的名,却并未封任何的阶品。然礼部几个主事的小官很有几分眼色,晓得我是个高人,硬是将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游的龙舟上,挨着几个从八品的拾遗,也算占个位置。这个位置乃是个只能见着皇帝后脑勺的位置。离皇帝三丈远的另一个后脑勺,瞧着有些像陈贵人的。

  卯日星君很给面子,在元贞小弟同东华帝君双双应劫的这个大日子里,将日头铺得十分毒辣。半空里三三两两飘着几朵浮云,也像是被热气儿蒸得快散了,恹恹的。

  漱玉川并不是条宽敞的河。皇帝的龙舟却大,占了大半河面。

  河两岸挤满了百姓,估计天刚亮便来河边蹲着的才有好位置。但皇帝游的这个河段其实并不长,京城的百姓却多,是以许多没在地上寻着位置的,便都爬到了树上或近处的民房上。

  开船的小官十分艰辛,因河两边的堤岸上都蹲满了百姓,便定要将这船开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显得出皇帝恩泽四海,一视同仁,既不便宜左边的百姓,也不便宜右边的百姓。因这是个极精细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细活,于是,这船便开得越发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阳底下,皆熬得两股战战。

  眼见着午时将近了。我塞了两枚金叶子与在船后忙活的一个小宦臣,着他帮忙请一请太子。小宦臣手脚十分麻利,我将将闭着眼睛歇了一歇,元贞已乐呵呵地凑了过来。

  今日他着了件天蓝的织花锦袍,少年摸样很俊俏,见着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师父这个时候叫元贞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虽有个刨根问底的脾性,我却早已在心中盘算好,先顿一顿,做出莫测之态来,方拢着袖子深沉道:“为师方才胸中忽乍现一束道光,将平日许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为师感念你对道法执着一心,既得了这个道,便想教传于你,你愿不愿听?”

  元贞小弟立刻作个揖,垂首做聆听之态。

  我肃然清了清嗓子。

  在昆仑虚学艺时,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带个法字的课业,统统学得很不像样。但即便当年墨渊授这些课时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里受了几千年的熏陶,与一介凡人讲个把时辰的道法,尚不成什么问题。

  我一边同元贞讲道,一边等待司命星君命格薄子里写的那位美人,眼看着午时将过,便有些焦急。

  讲到后来,元贞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插嘴进来:“师父,方才房中双修、养气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后后已整整讲了四遍了。”

  我恨铁不成钢道:“为师将这一段说四遍,自是有说四遍的道理。四这个数代表个什么,你需得参。这段道法讲了个什么,你需得参。为师为什么恰恰将这段道法讲四遍,你亦需得参。学道最要紧的,便是个“参”字,似你这般每每不能理解为师的苦心,要将道修好,却有些难。”

  元贞羞愧地埋了头。

  因被他打了这么一回岔,我想了半天,方才我是将一段什么与他说了四遍来着?唔,暂且不管它,便接着房中双修养气怡神继续说罢。

  我讲得口干舌燥,茶水灌了两大壶下去,司命星君命格薄子里那位美人,终于出现了。

  我其实并未见着那美人,须知我坐的是船尾,纵然极目四望,也只能瞧见各种脑勺的四个面而已,知晓那美人已然登场,乃是因见着了在天边盘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来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鹏。

  我活了这么多年,尚未曾亲眼见着一个皇帝跳水救美人,顷刻便要饱了这个眼福,一时热血沸腾。但因需稳着元贞小弟,便少不得要装得镇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两旁百姓的欢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到后地寂静开来,我从眼风里扫了眼那尚在天边呈一个小点的金翅大鹏,以为这诧然的沉默绝不该是它引起的。

  想必骤然没言语的人群,是被那将将出现的美人迷醉了。

  元贞小弟尚沉迷在道学博大精深的境界里不能自拔,并未意识到这场奇景,我甚宽慰,一边继续与他弘扬道法,一边暗暗地瞟越飞越近的金翅大鹏。

  佛祖座前的这只大鹏长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飞三千里,此番因是扮个凡鸟,飞得太刚猛便有些不宜,是以缩着一对翅膀,从天边缓慢地,缓慢地飘过来。许是从未飞得如此窝囊,它耷拉着头,形容有些委屈。

  我眼见着金翅大鹏十分艰辛地飘到漱玉川上空来,先在半空中轻手轻脚地来回飞一转,再轻手轻脚地稍微展开点翅膀,继而轻手轻脚地一头扑下来,又轻手轻脚地慢慢腾上去。我觉得,它想必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纤弱文雅过。

  可它这一套谦然又温和的动作,看在凡人眼里怕并不这样。于是他们都惊恐万状地嚎了一嗓子。我近旁的一个老拾遗颤着手指哆嗦道:“世间竟有这么大的鹏鸟,这鹏鸟竟这般的凶猛,飞得这样的快。”

  元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学世界里。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着那落水美人应该已经落水了,便气定神闲地等着船头桑籍推皇帝那扑通的一声。

  船头果然扑通了一声,我欣慰地在心中点了点头,很好,桑籍将东华推下水了。

  我这厢头尚未点完,那厢却听陈贵人一声尖叫:“陛~陛下不会凫水啊……”便紧接着又是扑通的一声。紧接着扑通扑通扑通很多声。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东华这一世托的这个生是只旱鸭子,如今却叫哪个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往船头挤,元贞想必也被方才陈贵人那声干嚎吼醒了。很激动地抢在了我前头。虽出了这么大个纰漏,为今之计却也万万不能让元贞下水。即便是连累东华的命格也改了,终归比两个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闹中取静,因瞬时做出了这等睿智的决策来,便死死地握住了元贞的手。

  元贞于奔走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奔走。既是太子开道,我两个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船头。挤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立在船头的围栏后。

  隔着围栏朝下一望。

  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里花里胡哨的全泡着大大小小的官员,不会凫水的边呛边呼救命,会凫的游来游去扎一个猛子游一段喊一声皇帝,遇到个把不会凫水却也跳下来了的同僚,便掺着一同边游边找皇帝。

  但因河里的人委实太多,这寻找就变成了件甚艰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着整个河面,难免看得清明些,满漱玉川的大小官员们要寻要救的皇帝陛下,此番正躺在娇小的陈贵人怀里,被抱着甚吃力一点点朝龙船游过来。

  眼下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觉推下水后,陈贵人一声“陛下不会凫水”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帝座下这些忠心臣子们为表忠心便赶忙跳水救驾。但少不得有几个同样不会凫水的,被这踊跃的群情振奋,咬牙一挽袖子便也跳了下去。尚存了几分理智没有被这盲目的群情所振奋的,大约想着别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说不过去,便颇悲情地也跟着往下跳。皇帝贴身的侍卫们必然是会凫水的,原本他们只需救皇帝一个,眼见着又跳下来几只旱鸭子,且还是国之栋梁的旱鸭子,自是不能放着不救,生生便添了许多负累。这厢陈贵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厢皇帝的侍卫们却还在忙着救不会凫水的国之栋梁。

  这么一闹,那命格薄子上的落水美人,却没人管了。

  元贞一心系在他父亲身上,自是无暇顾及那落水的美人,几欲翻身下船救他父亲,幸亏被尚且没来得及跳下水的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挡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顾不暇,自然更没多余力气去关注那位美人。

  方才我眼风里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游上了岸,边哭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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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2)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陈贵人是皇帝落水后唯一跳下去的妃嫔,且还一手将皇帝救上来了,地位自然不同些。众妃嫔皆被识大体的皇后让在一旁嘤嘤啜泣,便只得她能扒在皇帝龙体上,哭天抢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丢下臣妾啊……”

  话罢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喊两句又吐了一口。

  几个随行的见过世面的老太医慌忙窜过来将陈贵人与皇帝分开,训练有素地配了额,各自哆嗦着打开药箱分别与皇帝和陈贵人问诊切脉了。

  这一趟出游便再也游不下去,脚下的龙舟终于可以发挥它水上马车的长处,开船的小官再用不着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个度,太子一声令下,甚扬眉吐气地抖开旌旗来,唰地一声便沿着水道朝皇宫奔去。

  我窝在船尾处,招了那与我请元贞的小宦臣讨了壶白水。元贞的劫算是渡化了,却大不幸连累东华与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错过。我自然知道东华帝君身为众神之主,诸事繁琐,能筹出时日来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却生生地被我毁了他历情劫的机缘,我觉得很对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贞这趟事,本上神做得终归不算利落。

  虽则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很待了些时日,见今的凡界却也并不比当年更有趣味。我揣摩着,明日去皇宫后的道观同元贞那道姑亲娘道个别,算有始有终,我便该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没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个问题。

  然凤九先前与我说,过了六月初一韦驮护法诞,待东华遇着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她便也该走了。此番东华的命格虽被略略改了些,但终究同她没甚大干系,还不说她今日冒着性命之忧救东华于水火之中,该报的恩情通通都应报完了。我便琢磨着,太阳落山之后去找一回凤九,明日同她一起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个盹。

  伺候的侍女一双柔柔的手将我摇醒,已经黑灯瞎火了。

  松松刨了两口饭,着她拿来一个灯笼,便提着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里的皇宫已很让人打不清东南西北,入了夜,宫灯照着四处皆昏黄一片,似我这般将将在这皇宫里住了两月不满的,哪个台是哪个台哪个殿是哪个殿,便更拎不清。拎灯笼的侍女却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后头,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荡漾。

  路过花园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来的元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声太子殿下。元贞两只手拢进袖子,虚虚应了。转头瞟了我两眼,支吾道:“元贞有个事情想同师父商量商量,师父能不能同元贞去那边亭子里站站。”

  凑近一看,他那模样竟有几分腼腆羞涩,我心中一颤,下午因他要去顾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处,他这番形容,该不会命里一根红线还是缠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罢?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实强悍。

  元贞将我领到那亭子里,坐好。晚风从湖上吹过来,有些凉快。

  我瞧着他那一副怀春摸样,默然无语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乐了半天,乐够了,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献宝似的捧到我的面前来:“师父你看看,它可爱不可爱?”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这一瞟不打紧。我在心中悲叹了一声,元贞啊元贞,你这愁人的孩子,你可晓得你手中捧着的是甚?

  元贞小弟显然并不晓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飞色舞道:“今中午船将将靠岸的时候,元贞因要稳住随行的百官,于是落在最后。这小乖乖直直地从天上掉下来,啊,那时它并不这么小,张开一双翅膀来竟有半个厢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压在元贞的身上,小乖乖却怜惜人得很,怕伤了元贞,立刻缩得这么小一个模样,撞进元贞的怀里。”

  端端窝在元贞手心里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鹏,现下化作了个麻雀大小,虽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却仍挡不住一身的闪闪金光。它在这金光中耷拉着脑袋,神情十分颓靡。听到一声小乖乖,便闭着眼睛抖一抖。仔细一瞧,它两条腿上各绑了个铃铛。这铃铛是个稀罕物,本名唤做锁仙铃,原就是九重天上用来锁灵禽灵兽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鹏不能回复原身,只能这么小小的做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调戏。

  中午这金翅大鹏方从天边飘过来时我就有些担心,它这么缩手缩脚地飞,难免半空里要抽一回筋。想必我这担心果然应验了,它才能正正砸进元贞怀中罢?

  我瞧着金翅大鹏腿上的铃铛发神。元贞凑过来道:“这个是先前的师父给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道观后有一头母狮子精哭着闹着要做我的坐骑,师父就将这个送给我约束那头母狮子精。后来我的这头母狮子精却被隔壁山的一头公狮子精拐跑了,这副铃铛便一直搁着没什么用处,此番正好给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点头唔了一唔,诚恳劝他道:“你考虑得虽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这位,却是个有主的,你若将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着来,怕是有些难办。”

  他皱着脸幽怨道:“所以元贞才要同师父商量商量,师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贞讨一讨小乖乖。小乖乖是个灵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贞一届凡人,寿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贞命归黄土,自然要将小乖乖还给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摇头。但它此番是个鸟,并不比化人时脖子灵活,脑袋一动便牵连得全身都动。元贞将它递到我脖子跟前,道:“师父,你瞧,小乖乖听说我要养它,也很振奋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挣扎状。

  元贞哀切而又希冀地将我望着,我心头一热,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毁了姻缘,原本充实的后半辈子从此必然十分无聊,养一只珍爱的灵禽放在身边,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发时间;进而想到他既然唤我一声师父,便很算我的弟子,当初我却连个拜师礼也没给他,委实不像样了些。便觉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说说,将它这金翅大鹏再借一段时日,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我肃然点头道:“好罢。”

  小乖乖嘎地呜咽了一声。

  元贞惊喜地将小乖乖放进袖子里,握住我的手道:“师父,你竟应了,元贞不是在发梦罢。元贞之前还保不住以为这只能算元贞的痴心,没想到师父你竟真的应了元贞……”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半空里却响起一个甚清明的声音:“你两个在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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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3)


  这声音耳熟得很。

  我朝半空中讶然一望。

  月余不见的夜华君正背对着冷月清辉,面上凉凉地,将我和元贞小弟望着,目光灼灼。他身后同站了位神仙,着一身宝蓝的衫子,唇畔含笑,面貌柔和。

  在凡界月半余,除了驻扎在菡萏院里的凤九,成日在周遭转来转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见着个熟人,且是个能将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开的熟人,我有点激动。

  我近来闲时瞧的戏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别重逢时,少不得要亲厚地你执我的手我执你的手,你道一声贤兄我道一声慧弟,再相携去喝点小酒。情深意厚的,让我很是感动。

  夜华与我虽算不上久别,也实打实小别了一番,他此番却冷冷站在半空中,连个正经招呼也不与我打,我觉得不是很受用。

  元贞握着我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我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肃然与半空中两位瑞气腾腾的神仙道:“二位快从天上下来罢,月黑风高的,二位纵然仙姿飘逸,遇到个把不能欣赏的凡人,将他们惊吓着就不太好了。”

  我的这番话说得十分体面,后面的宝蓝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腾下云头来。夜华眼风里扫了元贞一眼,也落下云头来。

  元贞显然就是那个把不能欣赏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惊吓得紧了,正预备唤候在远处的提灯笼的侍女将他搀回去歇着。放眼望过去,那侍女已趴在了地上,灯笼歪在一边,唔,看来对于夜华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赏。

  元贞的手抖得更加厉害,我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我白浅平生的第一个徒弟,竟是个见了神仙就腿软的,委实不像样了些。

  我觉得应该温厚地挠挠他的头发,给他点慰藉。

  手还没抬起来,却被他满面的红光吓了一大跳。

  此刻的元贞,一张脸正如一颗红心的咸鸭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我:“师,师父,我竟,竟见着了神仙,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无言地将手缩了回去。他喜滋滋地两步跑到夜华跟前,恭恭顺顺作了个揖,腆然道:“上古轩辕氏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引来凤凰绕梁,此番两位神仙深夜来访,可是因为我父皇德政昭著,上达了天听?”

  我暗叹两声,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达了天听,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债上达了天听。

  夜华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贞,眼风里瞟了我一眼道:“要让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过是来寻妻,算个私事。”

  我顺着他的眼风抖了抖。元贞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眼风看了我一眼,抓了抓头,一脸茫然。

  我讪讪与元贞笑道:“是来寻我的,是来寻我的。”

  元贞雷打了的鸭子般,十分震惊地将我望着。夜华侧头,欣赏亭子旁乌漆麻黑的湖面。

  我在心中略略过了过,觉得同元贞的这趟缘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华来得不早不晚,今日他们又有这个仙缘能晤一晤面,我便也正好趁这个时机编个因由,在这里同元贞道个别。

  我这厢因由却还没编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宝蓝衫子神仙已一道金光直劈元贞面门,元贞立仆。

  宝蓝衫子对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挂心,小神不过是消了元贞殿下今夜对君上及小神的记忆罢了。经姑姑妙手,元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圆满,小神只是唯恐他因见了两个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么烦恼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贞殿下的势,变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为的来补救一番,还烦请姑姑能领一领路,小神此番须寻令侄凤九殿下帮个忙。”

  这宝蓝衫子忒会说话,东华那命格被元贞小弟带累得,岂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然则我是个大度的神仙,他这一通抢白,也很有几分道理,况且他又这么的会说话,面容也长得和气,便自是不能再为元贞那一扑讨个什么说法。左右都扑了,便继续扑着罢。

  夜华悠然地与宝蓝衫子道:“你请她领路,便是走到明日早晨,将整个皇宫逛遍了,也定逛不到凤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个土地问问。”

  宝蓝衫子诧异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干笑了两声。

  今日夜华很不同寻常,说话暗暗地有些夹枪带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么气。

  因我已将元贞的劫渡完了,夜华自然不能再封着我的法力。正巧宝蓝衫子也将土地拘了出来,我便跟着他们三人一同去菡萏院,算捞个现成便宜。

  临走时见着元贞还扑在地上,夜里风凉,元贞小弟的身子骨虽不纤弱却也不大壮实,病一场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个和蔼慈悲的神仙,最见不得人吃苦,便着了宝蓝衫子使个术将元贞小弟送到他寝殿躺着。

  夜华凉凉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得明白,从宝蓝衫子方才那一番话里,已很看得出来他便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华曾说这位星君脾气怪道,依我看,倒挺和顺么。

  他此番同这位司命星君既是为补救东华的命格而来,方才那句寻我便明白着是句戏言了。我本性其实是个包不住话的,看这一路上的气氛又这么冷清,便忍不住要与夜华开开玩笑:“方才我还听你说是来寻妻的,此番这么急巴巴地却往凤九的居处赶,唔,该不是看我们凤九风姿卓然,心中生了爱慕罢?”

  他看我一眼,竟有些隐隐的笑意,十分难得。却没答我的话。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话,却不想碰个软钉子,我讨得个没趣,也便不再如何言语。

  宝蓝衫子的司命星君却在前头噗嗤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将小神从天后娘娘的蟠桃会上叫下来,说是有位上神改元贞殿下命格的时候,不小心将东华帝君的命格连带着改了,届时东华帝君历不了劫,重返正身时怕与这位上神生些什么嫌隙。天后娘娘的蟠桃小神一个也没尝着便被君上踹下界来补救,却不想这位上神乃是姑姑的侄女儿凤九殿下。前些时日小神见着凤九殿下时她还是个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动作真正的快。”

  夜华咳嗽了声。

  我打了个干哈哈与司命道:“是快,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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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4)


  已到得菡萏院大门口,夜华从我身边过,轻飘飘道:“司命来补东华的命格,我便顺道来看一看你。”话毕隐了仙身,闪进菡萏院大门里。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觉,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将我们引到菡萏院门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个恭请的姿态来,我很受用地亦隐了仙身,随着夜华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门。这座菡萏院今日纳了这么多的神仙,往后千儿八百年的,都定然会是块福地。

  凤九正在灯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忆起了白日里在文武百官众妃嫔跟前嚎的那几嗓子,觉得丢人了。见着我们一路三个神仙在她面前现出正身来,并不十分惊讶,只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珰,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凤九抖地一怔,打了个激灵,见着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带哭腔道:“姑姑,我白日里又丢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暂借的是那陈贵人的凡身,丢的算是那陈贵人的人。”

  凤九埋在我怀里摇了摇头道:“我还坏了帝君的命格。方才我细细思量了一回。我从船板上跳进河中救帝君时,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鹏刮下水的女子是会凫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将帝君救上来了,如此他两个也不能错过。我本打算今日过了就回青丘的,我暂借的这个陈贵人原本是个不得宠的,纵然今夜就升天了也掀不起什么大波。可此番我多事地救了帝君一遭,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着我的手,将将醒来时一双眼睛望着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来。”

  我打岔道:“许是你看错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凤九抬起头来凄然地将我望着:“可他还说要升我的阶品。”

  我默默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背。

  司命星君端了杯冷茶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你是说,东华帝君此番已对你种了情根?”

  凤九大约此刻方才察觉这屋里尚且还有两个神仙。我觑了觑坐在一旁喝茶的夜华,与凤九道:“那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华。”

  却不想凤九忒不给夜华面子,一双眼睛只死死定住司命星君,盯了半晌,哭丧着一张脸道:“司命,你这写的什么破命格啊。”

  我觉得凤九这么明目张胆地无视夜华有些不好,遂对夜华抱歉一笑,他亦笑了笑,继续悠悠地喝茶。

  凤九那一句破命格想是有些刺激司命星君。正譬如你不能对着登科的状元说他胸无点墨,亦譬如你不能当着青楼的花魁说她面貌庸陋。归根结底,一个人赖以吃饭的东西,是断断侮辱不得的。

  司命捧着那冷茶,嘴角抽了抽:“初初定帝君的命格,确然定得不济,帝君既已对殿下种了情根,为今之计,便只能请殿下委屈着陪帝君唱一台戏。帝君此番投生,特特要历的劫中,情劫占了个大头。原本帝君的这个情劫要由那落水的女子来造,如此,便只能委屈殿下来造了。”

  凤九委屈道:“为什么要我来造?我此前欠他的恩情已算报完了,你不帮我想个脱身之法,却还要我留下来帮他造劫,司命,你罔顾我们多年的交情。”

  司命闲闲地用茶杯盖浮着茶水道:“正如殿下方才所说,乃是殿下你乱了帝君的命格,让殿下你与帝君造劫,便是补偿了。若殿下执意不肯,待帝君这一世寿尽回复正身时,再去与帝君请罪也不迟。”

  我不忍道:“这与小九却没什么干系的,原本是我改了元贞的命格才牵出这么些事情……”

  司命站起来恭顺拜道:“姑姑有所不知,天命讲的是这个理,一环扣一环,上面一环的因结出下面一环的果,凤九殿下正是帝君这个果上面的因。凤九殿下既被卷进了这场事,且她还用了两生咒施了法力,若帝君的命格被大改了,殿下便必然要遭些反噬。小神方才提的那个法子,乃是唯一万全的法子。”

  我无限伤感地看着凤九。

  凤九凄凉地跌回椅子上,凄凉地倒了杯茶,凄凉地喝了一口,遂萧瑟与司命道:“既是要让我来造这个劫,却与我说说该怎的来造?”

  她已然认命了。

  司命星君轻言细语道:“只需殿下你先与帝君些甜头,将帝君一颗真心拿到手,待彼时帝君对殿下一网情深,再把帝君的这颗真心拿出来反复践踏蹂躏就行了。”

  凤九打了个哆嗦,我也打了个哆嗦。

  司命补充道:“届时小神与殿下择些戏本子,正可指引一番殿下如何,呃,如何践踏人的真心。”

  凤九趴桌子上哭去了。

  却听到外头的宦臣通报皇帝驾到。我怜悯地揉了揉凤九的头,与夜华司命一道穿墙走了。

  他二人一路将我送到紫竹苑外,夜华将我搂了一搂,道:“我尚有些事情积在身上,你明日先回青丘,两三日后我便也回来了。”话毕转身遁了。司命方才说,他们皆是从蟠桃会上溜出来的,此番需得快快赶回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方才那滋味隐隐有些熟悉。又揣摩着夜华似在青丘已狠住了些日子,听他方才这个话,却不像是快走的形容,如此他到底住到什么时日才算个头?这么揣摩了一会儿,觉得困意袭来,挠了挠头,便转进屋睡了。

  第二日睡到巳时才从床上爬起来,睡得十分满足。

  同元贞他娘辞行时,他娘很舍不得,但因我是位高人,她意知不可挽留,只唏嘘了几声,便也道别了。

  因这么一趟,于是乎,近午时才回到青丘。

  我不过下界两月,青丘自是没甚变化,山仍是那些山,水仍是那些水。卯日星君仍是对这处地界特别宽厚,日光洒得将将好,不十分厚也不十分薄。

  狐狸洞门口见着小别的迷谷,我戏谑道:“这么些时日,没了我来时时着你些差事,你过得很逍遥么。”

  迷谷甚含蓄笑了笑,而后奇道:“姑姑不是昨日回来的么,还去办了那么桩大事,说这么些话倒像是刚刚才从凡界回来的形容。”

  我愣了一愣,亦奇道:“昨日我尚且还在凡界,确然是现在才回来的。”

  迷谷一张脸渐渐雪白,喃喃道:“那昨日回来那个……”

  我一怔,一凛。

  若是哪个变化做我的模样,以迷谷的修为断然不会看不出来。若这世间尚且有一个人,连迷谷看着都觉得是我,那只可能是……

  我闭了闭眼。

  玄女。

  很好,很好,这七万年来我未曾去找过你的麻烦,你倒是找到我青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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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1)


  我深深吸了口气:“昨日来的,应该是玄女。”

  迷谷两眼发直,唇咬得雪白。

  我看他的神色很不同寻常,问道:“昨日她怎么了?”

  迷谷颤抖道:“昨日,昨日她来时,与我说,说找到了保住墨渊上神仙体的新法子,着我将上神的仙体交与她。我,我以为她是姑姑你,便去,便去炎华洞将上神的仙体抱了来。恰逢,恰逢小殿下午睡醒来,见着你,不,见着她以为是你,十分高兴,她便,她便将小殿下带着一同走了。”

  我心头巨震,抓住迷谷衣领道:“你是说,她将师父和阿离都带走了?”

  迷谷脸色灰白,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姑姑,是我将墨渊上神的仙体交给她的,你将我赐死了罢。”

  半空里雷声轰鸣,乌云滚滚,一把闪电劈下来,五百多年未使过的玉清昆仑扇在面前的湖泊里显出真形,扬起的七丈水瀑中,映出我一双赤红的眼。

  我笑道:“扇子,今日怕是要让你再尝尝血气。”

  迷谷在身后哑着嗓子唤我:“姑姑。”

  我转过脸瞧他,安抚道:“我不过去打一场架,将师父和团子一同带回来,你不用如此惊慌,唔,先烧一锅水放着,我回来要洗个澡好好解乏。”

  遂取出白绫紧紧缚住双眼,捏了个诀,腾上一朵浓黑的云,直逼大紫明宫。

  上古时候,一些孽障太深的魔族会遭天罚,生出死胎。有个叫接虞的女魔因杀孽太重,曾一连三胎都是死婴。后来接虞便想出一个办法,将死婴的魂魄用术法养着,杀了一位上仙,把死婴的魂灵放入这上仙的仙体中,死婴便活了。鬼族之乱后的一万年,折颜来青丘看我,曾有意无意提到,离镜的这位王后生下的便是个死胎。

  玄女,若此番你胆敢滥动墨渊的仙体,莫怪本上神不顾两族情谊大开杀戒,血洗大紫明宫。

  七万年前戒备十分森严的大紫明宫宫门如今却无人把守,想是请君入瓮。

  若我还是七万年前的那个白浅,那个尚须得墨渊深夜相救的那个白浅,我冷笑一声。手中的昆仑扇略有些躁动,我将它抵在唇边低声道:“你可是闻到血的味道了?”

  大紫明宫王后的流影殿前,玄女正襟危坐在一张金榻上,一左一右皆列满了鬼将。她笑道:“浅浅,七万年别来无恙,听陛下说司音神君是个女子,本宫便料到是你。在昆仑虚初见司音时,本宫便很惊诧,除了浅浅你以外,竟还有人同本宫长得这样像。”

  我柔和笑道:“王后说笑了,你可不是长得这样的,老身的记性一向很好,至今尚且能记着你当初的那张脸,王后你却忘记了么?唔,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近来一直空闲,若王后当真忘了,老身不嫌麻烦,倒可以将他请来这里,仔细帮你想想。”

  她一张脸红里透白,白里透青,煞是好看。红过白过青过之后,咯咯笑道:“不管怎么说,今天在这里将你的命取了,世间便再没人能同本宫一样了。自昨日得了墨渊的仙体和你的儿子,本宫便知你是要来找本宫的,本宫一直等着你。当初本宫就晓得,即便没有玉魂,你也会将墨渊的仙体保下来,啧啧啧,你果然没令本宫失望,只是让本宫找了这么久,却是个罪过了。墨渊的仙体被你养得很不错,本宫很欢喜本宫的儿子能得到个这么好的身体,浅浅,看在你的这份功劳上,本宫会叫他们给你一个痛快死法的。”话毕那金榻往后一退,两列的鬼将齐齐朝我涌来。

  我冷笑道:“便看你们有没这个本事罢。”

  半空一声惊雷,玉清昆仑扇从我手中窜出去,四面狂风呼啸而起,昆仑扇长到三尺来长,我纵身一跃,将它握在手中,底下鬼将们的兵器明晃晃一片,直砍过来。

  扇子挽个花,将一众的刀枪棍棒格开,再挥出去,招招都是致命。扇子很多年不曾打架,此番舞得十分卖命,穿过一副又一副血肉躯体,带出的血痕淋漓一地。这两列鬼将中有些打得很好,兵器刺过来的角度十分刁钻且有力,好几次差点将我穿个窟窿,被我险险避过。彼时我正占着上乘。然他们一帮人委实太多,自午时布阵,直打到日落西山,鬼将死伤得还剩下两三个。我肩背上挨了一刀,缚眼的白绫也在缠斗中不慎被扯落下来。眼睛是我的弱处,场外的玄女忽祭出一颗金灿灿的明珠来,晃得我眼睛一阵刀割般的生疼,一个恍神,当胸又中了一剑。玄女哈哈笑道:“若陛下见今在宫中,也许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可你竟来送死得这么不巧,陛下正狩猎去了,啧啧啧,满身的伤痕真叫人心疼,此番却叫哪个来救你?斛那,将她的命给我取了。”

  尚未见着墨渊一眼就死在这里,便委实太可笑了。身上的痛远没有心中的痛甚。当胸的一剑直达后背,刺中我的名叫斛那的鬼将显见得十分得意。一得意便少了很多警惕,我将那剑刃生生握住,扇子狠狠挥过去,他尚未反应过来,脑袋便被削掉了。所以打架的时候,万万不能掉以轻心。金光照得我睁不开眼,却不得不睁开眼,眼角有些东西流出来,先前还说得很高兴的玄女此时却没了声音。仅剩下的两名鬼将亦十分难缠,可终归少了第三个人来牵扯我,扇子饮血又饮得正是兴起,半盏茶的功夫后,便一并做了扇子的祭品。

  玄女举着明珠颤抖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再过来我便将墨渊和你儿子一同毁了。”她背后正正是不知什么时候移来的两幅冰棺,一副大的,一副小的,大的躺着墨渊,小的躺着团子。我的眼前一片血红,纵然血红也还勉强辨得出墨渊苍白的容颜。

  我略略停下步子,折扇撑着地,怒极道:“你将阿离怎么了?”

  她虽仍在颤抖,却镇定许多,靠着冰棺道:“如今他只在沉睡而已,不过,你再走近一步,我便不保证他会怎么了。”

  我费力地盯着她,眼角的血似乎流得更快。

  她得意道:“将胸中的剑拔出来,把手中的折扇丢给我。”

  我没答理她,继续撑着折扇走过去。

  她惊慌道:“叫你不许过来,你再过来我就一刀将你儿子刺死。”

  果然,她的手中又多了把刀。

  我抽了抽嘴角,笑道:“左右我今天进来这大紫明宫,便没想过再出去,你将他杀了罢。你将他杀了,我再将你杀了替他报仇,想必他也欣慰得很。我守了墨渊七万年,他一直没回来,我也活得很百无聊赖了,若阿离一个人害怕,我便也陪着他一起去了就是。唔,你我都活了这么长的年月了,大家都把生死看开点。”

  她已是语无伦次,慌乱道:“你疯了,你疯了。”

  我擦了把眼角细细流下的鲜血,觉得自己是有那么点疯,却也算不得太疯。眼前这个人,她辱我的师尊,伤我的亲人,我如何还能咽得下这口气,今日不将她斩于昆仑扇下?

  玉清昆仑扇一怒,怒动九州。扇子今日饮了足够多的血,十分兴奋。大紫明宫上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将一地的血污混成一条血河。玄女歇斯底里道:“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陛下会将你青丘踏成平地的,你怎能连累你一国的子民?”

  我呲嘴笑道:“那时我们都死了,人都死了还管身后事做甚?”

  何况青丘的子民虽不好战却并不是不能战,离镜若要将我青丘踏平,也要些本事。

  因想到此处,就免不了再补充两句:“你若真这么担心这些身后事,倒不如担心担心天族的那位太子将你们鬼族夷为平地。你此次劫了他儿子,还打算将他这唯一的儿子杀了,相信我,以他的个性,委实有可能将鬼族踏平的。”

  她似不能反应,我也不打算继续让她反应了,昆仑扇已蓄足了力量。一道闪电的盛光中,急急从我手中飞出去。玄女跟前却忽然掠过一个人影,生生将昆仑扇的攻势逆转到我这一方来。惊魂甫定的玄女抓着那人的衣袖,颤巍巍叫道陛下。

  昆仑扇初初便是用的杀人的力,飞得很急,此番被这么一挡,回势便更加猛烈,我方才已用尽全力,委实没力气再避,咬牙闭眼,能葬身在自己的兵器下,我这一生也不算冤了。却在闭眼的一瞬间,被谁紧紧抱住往旁边一个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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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2)


  我转头看着抱住我的这个人,夜华啊夜华,你是掐着时辰来的么,你若提前个片刻来,我也不至于伤得这样。

  夜华脸色铁青,一贯沉寂的眼眸中怒火汹涌翻滚,嘴唇紧抿着,身上很僵硬。玄色长袍的襟口处因是白的,被我脸上的血染得一片殷红。昆仑扇引动的腾腾怒雨被格在仙障之外,嫩枣大的雨滴打在仙障上,溅起硕大一片雨雾。他用手抚摸我脸颊的血痕,轻轻道:“浅浅,是谁将你伤得这样?”

  我动了动道:“伤我的都被我砍死了,还有个没砍死的方才正准备砍,被她突然冒出来的夫君挡住了,哎,你抱得松一点,我全身都疼得很。”

  对面尚抱着玄女的离镜猛地抬起头来,似乎诧异得很,极其不能置信地唤道:“阿音?”

  被他护在怀中的玄女身子颤了一颤,一双眼望过来,惊恐地睁大了,讷讷道:“墨渊上神。”

  想是将夜华认做墨渊了。

  我勉强与离镜道:“不想这么快就又见着了,鬼君好手法,老身方才差点就被鬼君一招毙命了。”

  他丢了玄女急行几步到得我的面前,却因夜华的仙障挡着,无法靠得更近些。我如今这一身狰狞狼狈得很,看得出来他在细细辨认。

  昆仑扇受牵引之术的召唤,已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我赞叹道:“鬼君娶的这位王后果然很不错,即便七万年前那场恶战,老身亦没被逼得这样过,今日受教了。”

  离镜的脸色比我这严重失血的人还要白上几分,惶惑道:“阿音,太子殿下?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松松搂着我的夜华沉声道:“离镜鬼君,本君也正想问问你大紫明宫,这是怎么回事。”

  我转头与夜华道:“你这话却问错了对象,左右是玄女王后掳了我师父与你儿子,你原该问问离镜鬼君的这位王后才是。哦,团子暂且没事,你不必忧心。”

  夜华柔声道:“那也是你的儿子。”

  继子也是儿子,我违心道:“好吧,也是我的儿子。”

  离镜讶然道:“儿子?”我点了点头。他眼神明暗了几番:“你……”你了半日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又转头去望玄女,夜华也望着玄女,我见他们都望玄女,便也就一同望着玄女。

  她手中的那颗明珠早被夜华一道电闪劈得粉碎,跪倒在团子的冰棺跟前,见着离镜望她,眼神迷乱道:“陛下,陛下,我们的儿子终于能回来了,你看,我给他找了个多好的身体。早知道墨渊的身体对我们的儿子有用,当初白浅那贱人来我们大紫明宫向你讨玉魂,你应该给她的。啊,不过想不到,没有玉魂她也能把墨渊的身体养得这样好。陛下,你往日嫉妒墨渊,从今以后却万万不能这样了,他就要是我们的儿子了……”

  离镜大喝一声:“住嘴。”

  玄女茫然道:“陛下,难道是我说错了,你当初不愿将玉魂给白浅那小贱人,不就是因为嫉妒墨渊么?可如今他就要是我们儿子了,啊,对了,你还不知道白浅那小贱人是谁吧,青丘的白浅,她就是当年的司音神君呀……”

  夜华的手一震。

  我挣开他的怀抱,撑着昆仑扇走出仙障,冷笑道:“玄女,你尽可以试着再辱我师父一句,试着再辱我一句,我师父的仙体无尚尊贵,受了我七万年的心头血存到至今,怕是你的儿子承受不起。”

  离镜猛地转身来,双目赤红,几步到我面前:“心头血,你是说……”

  我退后一步,恨声道:“鬼君当初是怎么以为的,以为我没你的玉魂便保不住自己的师父?玄女说的鬼君可是听明白了,青丘的白浅本就是一头九尾的白狐,九尾白狐的心头血有什么功用,你正可以去问问你的王后。”我指着自己的胸口,斛那鬼将的那支剑尚刺在左胸处,沉沉笑道:“那时候师父的仙体伤得很重,需每夜一碗心头血连养三月,我在那场战争中身体受损得也很严重,若每夜取自己的心头血养着师父,根本支撑不到三月,想着你我总算早时存了些情谊,厚着脸皮来你大紫明宫求赐玉魂,彼时,离镜鬼君,你却是怎么跟我说的?”

  他哑声道:“阿音,那时我并不知道你重伤在身,阿音,我也并不知道,阿音……”

  我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墨渊的冰棺笑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支撑过每夜取心头血的那三个月的?如今,若说我白浅还是个善神,便也只是因为我还有份知恩图报的心,师父佑我两万年,时时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将这份恩情报答与他,我白浅就枉称一个上神。算我无能,那时连取了七夜心头血,便毫无知觉,若不是阿娘及时赶到,渡我一半的修为,司音神君便真如传说所述仙迹永失了。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所说的,同你们大紫明宫不共戴天。如今,我念着神族与鬼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谊,不与你们大紫明宫为敌,你还当真以为我是怕了你们不成?”

  离镜竟面色凄凉。

  因方才那番话说得太用力,牵扯全身的伤口,当时不觉怎么,现下停下来喘气顿觉疼痛难忍。很好,这痛也是一忽儿一忽儿的。

  我压抑着咳嗽了两声,夜华赶紧过来将我搀着,方才我同离镜叙旧,不注意他已将墨渊同团子从冰棺里救了出来,正用一团仙气护着,端端地立在他身后。这么看他与墨渊便更是相似,从发式到服饰,除了墨渊的脸色苍白些,两人竟没什么不同了。

  离镜仍将我定定地望着,顿了良久,才道:“阿音,不是这样的,那日,那日你离开之后,我找了你很久,便是这七万年,我也未曾片刻停止寻你。后来我想了很多,阿音,玄女说得对,当日我不与你玉魂是因为知晓你要用它来救你师父,我嫉妒他,阿音,我其实,我其实从未对你忘情。”

  他这一声未曾忘情令我惊了一跳,我定了定神,叹道:“离镜,你不是未对我忘情,你这一生永远都在追求已失去或求不得的东西,一旦你得到了,也便绝不会再珍惜了。”

  他眼中竟蓄出泪来,又是良久,涩然笑道:“你这样说,只是想少些负担是么,你当初便从未爱过我对不对,所以我同玄女一处,你才放手得如此潇洒,那时候,你早就对我厌烦至极了对不对?”

  胸中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血气立刻又涌起来,我咬牙冷笑道:“当初你做了那般的错事,还指望我海量同玄女共侍一夫?如今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你只道玄女她是个弱女子,须得你怜惜,纵然我当初是男儿身,心也不是铁石做的,被你两个那般的践踏,也曾鲜血淋淋,我伤情大醉,噩梦缠身时,你却是在哪里?你同玄女却是在做甚?”

  离镜脸色苍白。

  我攀着夜华的手臂咳地喘不过气,身后夜华冷笑道:“鬼君先莫忙着算当年的帐,本君便暂且问一问鬼君,今日你的王后做的这一笔账,我们是公了还是私了。”

  离镜尚未作答,玄女已颤抖道:“私了怎么,公了又怎么?”

  夜华沉声与离镜道:“私了便请离镜鬼君将你这不懂事的王后剥皮抽筋,魂魄打下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以泄本君的心头之愤,公了么,我天族的将士们许多年没打仗了,已闲得很不耐,我们正可以试一试,这么些年到底是哪一族的兵练得更好些。”

  玄女倒吸了口气,大雨中爬去抱住离镜的腿,仰头道:“陛下,救我!”

  离镜看了她一眼,道:“你委实不懂事了些。”

  玄女凄厉道:“你果然是要将我剥皮抽筋么?你忘了,你忘了当年我为你做了多少事,没有我,你能够这么轻松登上鬼君之位么?如今你却要,你却要……”继而又哀求道:“陛下,天族不会出兵的,他没有权利号令天族出兵,他不过是个太子而已,为了个女人出兵,天族不会同意的……”

  夜华换了个姿势搂住我,轻轻道:“本君可不单是为了个女人出兵,墨渊上神是我天族的尊神,白浅上神是我天族未来的帝后,阿离将来必定要承本君的位,此番,他们三个却在你大紫明宫里受了这奇耻大辱,你说,天族的众将士们可咽得下这口气?”

  离镜没理抱住他腿的玄女,神色木然道:“玄女此前就一直有些疯癫,否则也不能犯下如此的错事,还望太子殿下能网开一面。”

  夜华温声道:“浅浅,你说,要不要网开一面?”

  这会儿松懈下来,我全身痛得说不出话来,本想再放两句狠话,身上太累,便只摇了摇头。

  玄女哈哈笑道:“夜华君,亏得你对白浅这贱人这般好,你可知道,她同她的师父有私情?”

  我十分震怒,待要挣扎着去抽她两个耳光,夜华已经一道电闪劈了过去,离镜没再护着她,玄女被劈得往后退了十丈远,正正撞在那张金榻上,吐出一口血来。

  夜华道:“本君原本从不打女人,浅浅还说你那张脸长得同她很像,我倒看不出你这张脸,同她哪里像。”

  我推开夜华,渐渐撑着走到玄女跟前,瞧着眼下这张同我八九分相似的满是血污的脸,轻笑道:“皮相这东西,当初我既给了你,便并不大在意,但如今看着你这张脸,却叫我不大顺心了。”

  她惊恐得直往后缩,颠三倒四道:“你要做什么?我,我本就长得这样的,你,你不要想夺了我的美貌。你便是请了折颜来,我,我也是不怕的……”

  我右手捏起印伽,诧异笑道:“请折颜做什么,我开先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易容换颜这桩法术,你以为四海八荒便只有一个人会,老身不才,歇下来这七万年里无所事事,这个法术倒学得很精深,你便是要剥皮抽筋,也不能带着我这一张脸去剥皮抽筋么。”话毕,攒力用咒语将手中的印伽一催,明晃晃一片白光过后,玄女呆滞地将我望着。

  我俯身拍了拍她的脸,从袖袋里取出面镜子递给它,还好,这面镜子尚未被血污染红,是面光洁的镜子,蔼声与她道:“瞧瞧,你现在的这张脸,不是挺好么?这才是你原本的容貌,可要记得清楚。”

  离镜在一旁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玄女却突然尖叫一声,我被她这尖叫引得向后一望,她竟生生将自己两只眼珠挖了出来,错乱道:“不,不,不,我不是长这样的,我才不会是长这样的。”

  她那一脸血糊糊的模样,有点可怖。

  离镜仍在失神当中。

  我摇头叹息道:“明显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又转头与夜华道:“其实她原本的模样,我瞧着也是个清秀佳人。”

  这一番评点完,喉头一甜,嘴角又溢出几丝血迹来。

  夜华眼神黯了黯,抱住我却与离镜道:“离镜鬼君,你便看着办吧。”在我耳边轻轻问了句:“浅浅,可还撑得住?”我想了想,摇了摇头。眼前恍然一团极柔和的光,我便沉沉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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