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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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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狼星

  黄昏降临在荒原上,圆形的落日给荒原渡上一层让人窒息的古铜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随侍上官的大汉孙照和赵显一起驾驶马车。孙照不时将喝剩下的酒壶递给赵显,赵显仰头喝了,衣襟皆是酒渍:“好酒哇!可惜没有再多的柔然人当对手,不过瘾。”孙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声大笑。
  上官的瞳孔里流曳着丝丝落日的余晖,杀场上的血色残阳,反使他的容颜加倍清新。他的声音也比以前沉着的多了:“公主……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笑了:“青凤先生你刚才的布阵我是第一次见到,怪不得元天寰让你做军师。”
  上官也微笑了:“刚才你所见的不过是一块磨刀石,真正的破军时刻还没有到来呢……不过,既然赵显来了,我们又退到这里,也快了……”
  我想要问问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顾忌左右的人,便暂时忍耐了:“先生,见了那么多流血,你……是不是不习惯?”
  上官的嘴角,被寒风冻得有丝开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边。
  他仔细的想了一想:“公主,对我来说,杀戮没有快乐,只是责任。不过在这极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从来不是真的隐士,因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还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你奇怪么?”我摇摇头:“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时候,宣称自己是神狼的后裔。你这么想是对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么?”
  上官的眸子含着暖意,一笑:“传说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只白鹿女王相伴,也许你是那只鹿?”
  “狼王?”谁是狼王?我睁大了眼睛,脸热了,眼光不自觉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这样腿早就被淘汰了。还好我是一个人……”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公主,给你喝这个。你的嘴唇都快裂开了,喝这个好。”我爽快地接过来,灌了一口:“杏酪?”
  “嗯,师兄那里分来的。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总有个小小的人飞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轶上官轶(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献佛,这点杏酪果真派上用场了。”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窗外的夕阳,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沦到黑暗,只要有过这般的灵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这样的突兀的出现在北军大营,上官倒是不太吃惊,他不待我试探他,就又开口:“元君宙胜了,我们也料到了。不过,长安的风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说,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时候,谋策皇位继承人?”我压低了声:“但阿宙绝不会……”
  “他不会,但未必朝廷别人不会……”上官说:“不过,只要我们与柔然决战后,拥立谁当皇帝的潮骚一定会平息。元君宙这个人要担心的:绝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会不会被被某些人损害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名誉。他自幼过分受宠,又是天之骄子。别有用心的损害他,一定会激怒他……”上官还没有说完,一匹骏马驰来, 骑马的兵丁将马拽到马车前:“禀报军师,方才南麓激战,我军向南转运的最后一部分粮草被夺。”
  上官毫不吃惊,神清气静:“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机。不然粮草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处之?赵显看不到我们,听到消息,不禁“呀”了一声,转头道:“上官军师,给赵显一千,不……五百兵马,赵显将粮草夺回来!”
  上官笑道:“夺回来做什么?”他声音低缓,也只要我们几个人才可分辨。
  赵显看了一眼我,我移动眼珠子,摇摇头,问:“先生方才那一战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计,粮草会在意料外吗?先生是要有胜有败,这样胜也不足以让柔然怀疑,败也不会让柔然丧胆。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对否?”
  上官的眼睛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黑白分明:“那部分粮草,掺杂了特殊的东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军队大约要两天以后才会用得着它们,那时候……战场上少不了你赵将军。”
  赵显会意,浓眉顿时疏解,加紧赶马,我悄悄问上官:“你是不是在粮食里下毒?”
  我本来一直觉得用毒是怯弱的行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认定没错,无毒不丈夫,战争本来就该采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觉得好笑,又为了风度忍着:“对阵他们,下毒不痛快。我是须眉男人,不会学秘史里禁宫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挑起眉毛问我:“……秋天以来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时候吗?”
  我心想:你的胡子长在哪里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样可以写一本我光华公主的传奇……我道:“要是人心里的难受也算,那还是有的。”
  上官没有笑,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还是吐出来:“……月信是否准?”
  我大窘,但他给我医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态,垂眼:“啊……没什么不好的。”
  他唤了一声:“孙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撑马车,在孙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盖不知道绑了什么,给人沉重的感觉,他对我道:“公主,你才来大营,待会儿直接有人护送你去皇上的大帐。我还有事处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为何又只让他一人担当?我疑惑间,上官引袖,又对我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孙照扶持上官走了几步,神色有几分为难:“先生,那几个人真的要砍头?小的不敢乱说话,但他毕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琼瑶鼻里哼了一声:“王子犯法,都要以发代首。何况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军,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树威?我有军令:战士皆不可脱离十夫长,军官也不得随意牺牲自己的下属,战场上的每一个我军伤兵都要带走。他们这几个,明知故犯,不杀不足以凝聚众人之心!”
  火炬下,他从自己的指缝里抽出几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儿,坚定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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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洒进辕门,大营内,却静得出奇。远处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惨烈雄壮。
  元天寰的帐前,守卫森严,乃是几十个我在四川蓝羽军所见的亲兵面孔。
  见赵显陪伴我悄然走入,为首的一个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注视他问.
  他迟疑片刻,低头说:“小的齐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点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齐炎你听着,本公主从四川跟着皇上到长安,又从长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见皇上,赵将军带刀在你身边,与你并排守卫。”
  “……是!”他起身扬戟,示意众人让开路:“殿下请。”
  大帐内还跪着三个小宦官,我也脸熟,一个告诉我:“桂宫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着脸,做了一个安歇的动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们别跪了,去弄些吃的给我。”
  我拨开一张巨大的毡子,确定大家都瞧不见我了,才踮起脚,慢慢走进内帐。内帐整洁,在中央摆张朴素的行军榻,上面有个人一动不动。幽暗的光线下,只有此人还在散发光彩。他的皮肤像大理石一般雪白莹洁,但几乎没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却听不见他的呼吸,我陡然紧张起来,蹲下身来,更近端详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轻而文雅,足以说明他是最高贵教育下成长的人。
  他好像沉睡许久,疲惫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战袍……制作精良,并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觉的姿态……我曾觉得,他睡起来像一幅水墨画,那是他在皇宫之内。而此刻草原军营内,他入睡模样,就像一头毛色雪白的美丽神狼。随时可以为了目标而出发,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里有病?他居然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恢复清醒的瞬间,又是水雾萦绕,总让人觉得玄妙万分。
  他对我足足看了一百个瞬间加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好像才认出我:“公主,你来了?”
  “你好了没有?你好像不会死,也病得不厉害。”我口气有点艰涩。
  他的眉毛动了动,重复:“你来了?”
  我点点头:“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殉葬?我都不见你死活,又怎么履行承诺。”
  元天寰仰头望着天:“傻!……胡闹……罗夫人,五弟,中山王,赵显,都不拦着你?”
  看来我不受欢迎……但我的脸皮也给北风吹厚了,我拨了拨他帐子内铜盆的炭火:“我来都来了,你还送回去?”我已经放心。这个机会我还是抓住了,在成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并肩的机会,这才是我内心所期盼的。上官说他知道……这人知道吗?
  元天寰沉默,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拨开帘子,只见小宦官们正在外头烧烤黄羊,香味扑鼻而来。
  “公主……?请过来……!”元天寰唤我。
  每次我好像都会打扰他睡眠。我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头下枕着一件袍子,正是我给他缝制的。元天寰先是颇有节制的笑了一下,然后道:“光华,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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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半倾着身体,全神贯注的听他说。他的暗黑眸子半睁着:“朕不瞒你:激战打退柔然后,朕确有昏厥,好在当时左右仅为上官和几个亲随……”
  我急切地问:“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诅咒?”
  元天寰修长身躯覆盖在毛毯之下,他的脸如冬日雪原,安详肃杀:“朕不用御医。圣睿五年以后,朕也一直无病。昏厥后有数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换几次。但上官也寻不出病来。不过,朕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个良机……”
  良机?炭火之气上熏,营内刁斗声连连。我仿佛听到鼓角争鸣,思绪联翩。我虽长于水乡,但对北史也有记忆,何况到桂宫后,又下功夫学习。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严寒冬季,不得不压近北境。对北朝来说,总是莫大的威胁。彻底的消除后患,就要斩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驾亲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终究以敌远遁作罢。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胜来犯的柔然。他们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军分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搜讨他们,但还是有残留的军队。孰料四十年后,柔然军又威慑一时!
  火舌吐艳,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来……你借这次犯病,索性装作病危。又命上官布局,不断在战斗中撤退,显出军心混乱,力量渐颓。柔然人全线压上,野心欲直捣长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厌诈。昔日祖父圣谕:穷寇不可追,今日强敌逼近,正可一网打尽。朕一贯不主张两线并战,因此灭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哑然,他以后必进攻南朝……锦绣江南……就会被铁骑毁于一旦?他沉默着注视我,才说:“对柔然,和对南朝人,绝不会相同。光华,你可见过北方草原上的苍狼星?”
  他神采奕奕,只额头上被火烤出了一层汗珠,我将自己腰中装有杏酪的葫芦给他:“我在四川倒是见过,久久难忘。只是漠北与西蜀天壤之别。半年来,我观景的心情恐怕大变,看苍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将小葫芦接过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异动?”
  我从怀里取出一封朱红漆封之信:“罗夫人让我上呈你。我出宫前,与夫人商议,将禁宫与外封闭。静水微澜,人心可见,我来……”我故意含笑:“也是不愿坐以待毙,等人来请我喝鸩酒。我母亲常说:不变,则万路不通,变了则生机无限。”
  元天寰也不拆开信:“杨夫人康健么?”
  杨夫人绝美的凤目在我的眼前艳艳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浅笑:“杨夫人毕竟是诸王生母,而且年长于我一辈,我不能随意评判。你心里冰壶澄澈,也有定论。”
  元天寰笑容骤然变冷,似努力在回忆往事,他将罗夫人的信装在我送他的战袍内,又把玩了几下光滑的葫芦,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手。我还带着熊皮护手,被他两番看来,我才觉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开口道:“光华,朕还要再休憩半个时辰。你远道而来,也饿了……请出去用膳吧。”他就径直倒头在战袍上,不再说话了。
  我踱步到外头,小宦官已将烤好的羊肉给我备好。看来元天寰之病已无大碍。我侧脸,才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盘儿,用丝帛缓缓抹干手指。
  另一小宦官气喘吁吁告诉我:“桂宫,六王殿下在门口,闹着要进来。”
  我甩下丝帛,迎风出门。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势,正斥责守卫。众人间只不见了赵显,一个都不敢回嘴。千帐灯,如同天河里的血色莲花,无数军旗之影,好像在列队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风实侵人,我身量尚单薄,只能暗自咬紧牙关。发辫被风散开,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与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能看得见水下,他却不能。
  我与他四目相对。 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着火光:“好,人竟都到齐了。桂宫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报皇兄,这群奴才挡住御弟,该当何罪?”
  我柔声说:“军师有军令。他们违抗就要军法处置。六王犯不着生气。皇上内里休息,连我都不见,大王还是回去吧。”
  “桂宫,上官不是你的军师。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一口一个军师,不免引出笑话。”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军师。激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儿杀了你一个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爷名声。皇上卧病来,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渐恣肆:“桂宫,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当着奴才们,我不便进言。”
  我走到了系着龙旗的桅杆下,守卫等知我意思,退后了几丈。
  “殿下请讲……”我缓和了语气。
  元殊定声音飘乎:“桂宫,有句话提醒你:你还不是皇后。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铸金人,不过此劫不能封后。虽然这次你来与皇上共进退,但殿下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六王讪笑,继续说:“桂宫与五哥年貌相当。你们也早就结识,当初从四川一路来,已有流言。这些日子桂宫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听说谣言更加猖狂了。我为五哥担心,也为殿下忧虑。五哥这人从来下棋就认一路,他一旦输,就是惨败。桂宫心高气傲,也不是输得起的人吧……?”
  “殿下,我不懂你的话。”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视他流丽的面庞。
  我和阿宙……?上官说,有人破坏阿宙的名誉,难道是这个……?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信任。以我的年资,要越过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没有想过继承皇位。我跟五哥虽有龃龉,但还是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决战来临,我绝不会再做败军之将。公私分开,上官就是打算置我于死地,我也会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战。
  不过,殿下可别让五哥为了你栽了跟头……皇上对五哥宠爱,但五哥和我们才是一母同胞,无论他君宙对母亲如何的生疏,他总归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对我微微欠身,快步走远。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虽也有无法抹去的回忆。何以止谤?无辨。但我无辨,却不能无愧于心。四川的一幕幕,还有那飘飞花絮的桂花树……我伫立营前许久,漫天的星星近极了,仿佛是将以飞速坠落到我怀中。阿宙与我在一起,给人可乘之机。元天寰宠爱阿宙,但他在长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让阿宙当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历史上有位女帝,临终之前曾有遗诏,但当几个可能的继承人打开它,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以至于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场空前的变乱……
  最终,只有最强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个寒噤。自己在灯下的瘦影,为更高大的影子覆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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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元天寰站在我背后,大帐周围的军士尽皆下跪。元天寰一旦站起来,凌厉之姿好象海冬青,他哑声对亲兵说:“朕去营后,公主也去。”
  我们来到了一处高坡,可俯瞰整个漠北。劲风来奔,余雪闪耀。元天寰英秀面目,锋棱迫人。他指着东边天空一颗最亮星:“光华,那就是苍狼星。苍狼,乃兵家之星。我们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苍狼星照耀的。狼群之争,至死方休,才是对彼此的敬意。”
  苍狼星光芒暗红,似在渴血。元天寰的眼睛内,原来不是红莲花,而是苍狼星!
  数颗流星划过,苍狼星巍然不动,统辖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满是疮痍。地平线的尽头,更像是阴阳河界,一只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们眺望。
  元天寰忽问我:“你冷么?”我凝视他,嘴里呵气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脚踝的皮袍内跺了跺脚。跟他并肩,不能示弱。
  毫无征兆的,他把我揽进了怀中,他似乎品尝到了胜利,唇边的笑涡乍现,竟有几分孩子气。神清气爽,如玉壶冰。他虽然把我拥在怀中,但还是着迷的看向天与地。他身体辐射出的热度,隔着厚厚的皮毛,依然让我觉得眩晕。
  元天寰眉间带几分藐视,骄傲地说:“太白星奈何不了朕。母后对朕严厉,父皇却极慈爱,他统治时,军队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儿时指给我看的第一颗星,就是苍狼。父皇说:天寰,不是你选择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选择你。光华,你领悟朕的意思吗?”
  他的样子,竟然勾起我对父亲的回忆,我重重的嗯了一声。因手指都快冻僵了,我便借着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将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里去。他腕上的皮肤温暖光滑,在冰凉的手指下起了一阵轻颤,元天寰“咦”了一声,收回视线,看我道:“这个孩子,还说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讲。”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触及我的风帽了,在他的怀抱里,冰刀似的寒风也无力。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天寰,我来了,我愿意见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后每一场战,请你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他不置可否,只又展颜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对我说:“只要朕活着,当你长大时,整个天下都会属于你我。先看朕征服这片苍狼的故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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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说了要征服,但从这夜以后,他依然不出军帐。只觉他虽放任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预料,元天寰假托卧病,但由上官治军,大军并无明显松懈之气。他昼寝时,我不愿闲坐,便让小宦官引领去了伤兵集中之营帐。
  伤兵云集处,腐臭冲天,让人宛若早入炼狱。少数垂死者的呻吟好象从冰窟里传上来,无人去安抚。死神在伤兵们的身体边徘徊,轻慢晃动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国,伤员身上的血汗被风吹固了,又被点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轻人们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可是他们中不少神色倒平静,似乎朦胧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者梦见了自己所爱的女人。火光里,我还嫌不够暖,就点亮了手中的灯。
  好像有些人认出来我,窃窃私语变成了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桂宫殿下,桂宫殿下……?”
  我唇角微扬,尽量和蔼的向他们点头,随军的大夫们殷勤跟上来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宝,找人陪着他们说话吧。”
  他们连连称是,我挥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伤员,你们都去做事。”我环视四周,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北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可是上官治军,那些大腿上受创,腹部中箭的伤员都被捡了回来,因此编制内的军医自然不够。
  元天寰考虑胜负。上官终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较,却听一个伤员“啊”的惨叫,我凝神看,只见灯花所指,军医和两壮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将一个少年绑起来。
  少年的眼睛瞅见我,好似见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尴尬提醒:“那是桂宫殿下。”四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过去,原来他们要给他切除大腿上的浓疮,军医擦着汗道:“殿下恕罪,这小家伙就是不肯让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离,已经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农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轻声道:“姐姐在这里啊,乖。别动。”
  他兀自挣扎,我让小宦官扶着他,给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两颗泪珠落下来。
  我又柔声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伤,我们就回家去见娘亲了……”
  “他们要割俺的腿……俺不愿做废人……”他说,我用力压了他的肩:“不会,你会有腿。纵然没有,你也不是废人,战争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开,还是春天来了呢……”
  他逐渐安静下来,我对左右低声道:“我给他吃了麻药,你们动作麻利些,以后要对患者宽慰。”
  “桂宫殿下……”那大夫几分惭愧,我注视他说:“任何事情,‘道’为高等,‘术’为低级。普通的医生,救人伤病,那只不过是术。高尚的医生,救人心神,给人希望,那才叫医道,君以为然否?”
  我径直穿过拥挤的大帐篷。后面又是一个空旷帐篷。人人屏息肃穆。灯烛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叶刀,剜出一个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紧牙关。小宦官告诉我:今日军师将为右将军长孙乾最后一次疗治。老将军在激战中一眼受伤,至今已到了时日。
  长孙乾的儿子,部将见了我,都有惊讶之色。我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发出声响,关切的走到老将军的身旁。上官将柳叶刀放下,眼眸晶黑沉着,观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针探入血淋淋的眼窝,手指轻旋,极像在用针尖拨动什么,良久,他才收起针,撒上药物,替老将军包扎起来,四周一片啧啧之叹,我也不禁莞尔。上官对老将军微笑:“恭喜长孙老将军,此眼虽不存,但生命无碍。”恐怕这人,才知医“道”吧。
  老将军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长孙乾之救命恩人,精心医护。乾结草衔环,方可报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动:“老将军过誉了,将军和轶,都为皇上眷顾。将军本不必报答轶,只需报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长孙乾会意,与上官握手。
  长孙家几个子侄和部将纷纷下拜:“上官先生受礼,我等定将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见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将军的伤,老将军,你是柱国之臣,还是先养伤,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儿郎,还有上官先生,柔然必败。”
  长孙乾听到我,摸索欲站起来,我制止他,对周围的人微笑道:“老将军之伤无碍,我也放心。要是年长勋臣对我拘礼,倒辜负我的来意了。”长孙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羡。
  正在此时,有一军兵进来小声回禀:“军师,军中有两头驴,耳朵不见了。”
  军中无小事,可是驴耳朵……我与上官四目相对,他的眸子锐利似锥,抚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细又来过了。昔日柔然打高车时,就以驴耳为探营凭证。长孙琨!”
  一员年轻小将出列:“末将在。”
  上官笃定道:“我出发长安时,曾命军需官带着二百箱柳条。你得我令,取了柳条,在大军屯营四周编成城栅,在日落之前,必须完工,然后浇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
  长孙琨大声道:“末将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条成栅,再浇上水,不出一刻,便会成冰。半夜柔然骑兵偷袭,必定以“冰墙”坚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里,好像荡漾了夏日萤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转,中有掌灯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帐外飘雪,帐内众人,似有同心,连成一片,与雪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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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帐。我们步行在雪中,他未让孙照搀扶,只在手里驻了一根竹杖子。他穿着特别厚的数层狐裘,竟然显得臃肿。从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儿。不过他回头来,抹额下的脸庞,还是让人想起山间雪白的樱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风吹一夜满关山。”我不由胡诹,在雪中深深呼吸:“啊,这里是涿邪山!灭柔然,树国威,就在此地。先生,对不对?”
  上官借口道:“嗯,塞外无花只有寒,不过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样吧。柔然必亡,但此亡,为得是将来的天下兴。南北朝若不统一,则苍生之苦,好像劫数轮回。只有我们这些人,能开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问他:“和平是属于元天寰的么?”
  上官抿着嘴角:“为什么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时候,就说过他是最强的人。只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环顾四下,挨近他问:“他的病要紧吗?”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八卦的形状:“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时候,他每年来元石先生处几次,我对他佩服不已,因此都乐意听他的。他本来无病,只不过常年征战,积劳成疾。只需将养,就可恢复。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这次他以病诈病,将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这里。因为柔然细作不断,他故作疑云,成日禁足不出。不过也借以这个机会,好让我在军中树威,我何尝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劝他,称霸之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怎么劝他?我虽然不是处处都听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鸟。不能劝,也得劝,不过,也要等合适的机会。良辰美景的时候,世间伉俪间发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约没有这等浪漫情怀……他最喜欢的,似乎是望着地图算计江山,也许等他笑涡一现,我便可说:“请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么办?”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准备驾崩后,让我殉葬。我想到此,只觉得莫名好笑,同时,不知名的恐怖袭来。雪花也像是妖魅,细碎不可捉摸。
  我问上官:“赵显在哪里?”
  上官答:“他已经去了东营,他将担任主攻,我的阵法,他不适应不成。赵显是将才,但不惯管束。若没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赏赵显,他在桂宫侍奉我,也算得恭谨。我坚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阴谋对他,他不会有所冒犯的。我已见到元天寰的主帐,又放缓了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哼起了母亲临终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兰若寺里我听到的歌曲。上官谨慎,又是值得信赖之人,就算他知晓原委,也没有什么。不过,我还是希望把这些藏在心底,不愿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这首歌你也会唱?没想到你吹笛精妙,还知晓北朝旧谱。”
  我踉跄一下,低头笑怨道:“啊,这里有块石头绊脚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说对了,是旧谱。不过我考考先生,这是哪首曲子,渊源何在?”
  上官凝视我,玉雕似鼻尖上沾着一滴雪珠:“这曲子名叫别鹄(hu ,天鹅)。几十年前,长安盛行此曲。先帝杨夫人最擅唱这歌。不过,这些年来北朝尚武,这曲子靡靡哀伤,鲜有人再唱了。”
  哀伤?我原来也有哀伤。但大战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园的伤兵们,我自己哀伤,不如忘却了吧。不过我母亲……世间都说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难道她是北朝人?不过母亲可能云游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长安还有我父母跟前老马卒胡不归,定要盘问他去……我默然走,却听上官低低吟诵:“别鹄曲有歌词: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千山寂寞,万籁俱寂,江汉之水,在严冬不过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飞鸟,谁又是笑傲的渔翁?我一抽鼻子,连打数个喷嚏。上官故作凝然,别过脸去。
  我们才到御帐,就看到六王爷低头敛气走出来,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唤一声:“军师。”便急步离开。
  决战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后的商议,便磨蹭着不进去,只在外帐烤火。俯身看着地图,此处地形,易守难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骑兵对阵的广大空旷地,但是此刻,柔然军的背后,两山却像一个口袋,就等着有人收紧……
  战争残酷,但也有趣,难怪杰出的男人们大多沉迷于此。我还在想,上官已经走出来,对我点头。我心想:那么快?难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内帐。他穿了一袭素色棉袍,必定与六王饮酒了,所以帐内熏满了酒气。
  “上官后天就要总攻,你该要出场了吧?”我问。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时,朕必然出现。上官的布局……”我坐下来,暗自期盼他的评语,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浓,不拘意仰天笑了几声:“上官上官,凤兮凤兮!”
  想来他必然对上官的布置十分满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么能纵酒。我找到了角落里的酒坛,默默封了盖子,又告诉他说:“天寰,今夜柔然人将来偷袭……”
  他因着酒意,不以为意,灼灼的看我:“光华,等回到长安便年末了,议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着蜡泪滴在盘上,好像一个八卦阵,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觉得手掌心被一烫,赶忙收了回来。
  当夜,柔然人的鸣镝声随着大漠的风席卷而来,军帐中千军万马,人人敲击盾牌,呐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着一本《易》,不时以手指为军鼓击节。我倚在毡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又何必畏缩?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针线剪刀,将元天寰数件战袍补救一番。元天寰对我道:“你可蜷一会儿。”
  我毫无困意,便辞道:“现在哪里是我休息的时候?”
  万马奔腾之声,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凤箫截断,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颤。
  上官轶金带紫绶,踱步进来。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
  他对元天寰吐了一口气:“他们退兵了。”转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纸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锋自磨砺。我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宫里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后日决战,是凤展翅于北地之华章。不过福祸相倚,胜利可否为我带来期盼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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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凤战

  暗黑色的夜,睁着火红的瞳子,愉快地望着牛皮大帐里所有的曦朝主将。
  从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鹤,可是他眼中也倒映着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扫过每张脸,缓缓道:“皇上健在,桂宫安然坐在这里便是明证。皇上命我主军,我便义不容辞。月来我军历经十五场小战争,纵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我军车不足五万,军也不过十万。而柔然以吾皇病逝,乘人之危,意欲吞并我朝百代基业。诸位请看……”
  他从腰襟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指向挂着的地图:“柔然可汗鹿槐统十万骑兵,横在我大营对山。其太子吴提,还有八万余从黄河岸撤回的人马。除此以外,柔然还有四万兵车,无数的牛羊。而我军粮草,仅够半个月了。我军只能速战,而且必须战胜。这样的时候,若退回长安,等于引狼入室;若失去士气,贪生怕死,于英便是可耻的归宿,谁愿意走这两条路的,便可出列。”
  众将摩拳擦掌,俱眦目环视,好像只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饮他之血。
  上官掷剑于图上:“好!既然都不愿苟且,那么就一起将狼群消灭。余欲按‘山’字布阵,皇上自率剩余人马以做预备。擒贼先擒王,我军三路人马看起来,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时攻击,但是一旦接近,左右军立刻穿越大军,直接包围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胆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险,他必定乱了阵脚,则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从可富敦被斩后,只有王叔叶买统辖车兵。我近半个月和叶买交手,发现他并不尽力。传闻他本不主张进攻我朝,与新可汗父子也是面和心不和。假如形势不妙,他至少不会对被围困的可汗,加以援手。他观望犹疑之时,我军便可将其中军,左军攻破,到那时候,叶买王只会后撤,你们不必追击,他们逃不远,必然又回到我军的包围圈中。”
  赵显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军师,赵显愿意统领中军,直捣黄龙。”
  上官也露出一丝笑纹:“正合我意,赵显……”他从手里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灯下一晃,便丢给赵显半块:“命你统帅中军,骑兵四万,车三万,只可前进,不可退后!”
  赵显红光满面,蓝莹莹的眼睛透碧,真像头狼,他接了牙璋,只有六王元殊定横他一眼。赵显也横他一眼,挺起胸脯。
  上官又前行几步:“长孙老将军何在?”长孙乾虽然一目斜包着青帛,依然雄赳赳的应声:“末将在,军师?”
  上官向他行礼,双手奉上另一块牙璋,那碧玉这端,青年的手白皙与玉质同,而那端,老将军的手上青筋呈露,我只觉得此情扣人心弦,心中蔓延了火来。
  上官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荡:“老将军,上官乃少年书生,但是掌军以来,只有老将军从不怀疑,鼎力支持,皇上对我有恩,将军待我有义。请老将军领左军,骑兵两万,车一万。你一旦合围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叶买从背面进攻,伤亡一定惨重,但我军之中,也只有你才可当此重任。请受我一拜。”
  长孙乾捏住他袖子,如苍松一般目光矍铄:“军师休要如此,军师以书生少年,忍辱负重,这一路来,皇上的心思,老臣已经知悉,但军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锁皇上病情,颇多微词。人人支持,老臣何必锦上添花,但于你,长孙乾只是做应做之事。长孙乾与军师共进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军,还有请军师将右翼的进攻交给我子长孙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挺身而起,毫无孱弱之气,千钧压顶,他也无所畏惧,他的样子,忽然让我想到了四川那个傍晚破军而来寻找我的人。可是,那个是少年,眼前的这个是军师。
  上官斩钉截铁道:“长孙琨年轻,耐战,他合适的位置是赵显前锋,而不是去对付柔然太子。太子之右军,有合适之人……”他眸子掠过我身边的六王,元殊定张开了手掌,却听上管道:“白将军,由你来担任。”他语惊四座,六王咬住嘴唇,将手掌重新攥成拳头。
  白孝延乃是于英副将,于英军覆没投降,只有他带伤逃回,众人都以为他永无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丧,因此众将之中,只有他没有亲自来向我请安。没想到上官选他!
  白孝延颤抖着跪下,声音也不稳:“末将愿以死恕罪。”
  上官将牙璋交给他,神色温和,好像看着自己年长的兄长:“白将军,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际,可是万岁一直提拔你为将军,万岁的心思,你懂么?”
  “懂……”
  上官的眉宇,似乎白云流过:“好。老马也有失足,何况人?只是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命你率两万骑兵,一万车兵。此战胜,你的过往不存,此战败,皇上和我将不再见你。”
  白孝延叩地:“末将愿下军令状。”
  上官注视他,才道:“不用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用血书军令状,还不如用血来报答皇上。”
  我望着地图,只觉得安心。那青黄色纸在灯火下,金灿灿的,好像是浴血凤凰的翅膀。不过……此战目的不仅是打败柔然,而且要消灭所有的柔然军队。万一柔然全速退后……上官有什么妙算?我只听六王咳嗽了几声,上官也不理睬,神色间彬彬有礼,又远隔重山。
  不过,六王非但不跋扈,更不发作,等上官布置了具体事宜,我起身道:“诸位将军安息去吧,各人帐中,本宫已经命厨子准备了当归人参汤。”大家纷纷下拜致谢谢,元殊定也沉默着走了出去。我倒有几分差异,留在上官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风,只是忘记了一个人……”
  上官笑靥静谧如画:“决战在即,你跟着皇上,无论如何别离开他。他的病况看似好转,但气血攻心,则……”
  靴子声近,元殊定又回来了,他眼中没有我,只对上官道:“上官……军师,你好象把本王当成了一根木头。一个杂种,一个残将,一个败将,都成了三军领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几人,而你竟然轻视至此……”他雷霆大怒的时候,脸倒有几分像阿宙了。阿宙也容易上火……我眼皮一跳,阿宙在长安能平安嘛……?我心里又啐了自己一口:这样的时候,还去关心阿宙做什么?我连忙掩饰,望向上官。
  上官将几上的牙璋指给元殊定瞧:“殿下,为何不早说?这里都是半块了呢。”他把双手放进衣带,笑盈盈的,好像怎么也不会被撩拨起火气来。
  元殊定用马鞭子敲地扬尘:“你……你瞒众人好苦,前些日子为什么鬼鬼祟祟,还让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骗进了瓮,本王呢……不过本王无愧于心!本王的头发,让军法剪断了,本王奶兄弟,也让你斩了。皇上告诫,不要给你难堪,但你给本王什么?”
  上官更笑开了,如雪地芙蓉,清丽绝伦:“……我给你这个。”他将双手从腰带里拔出来,掌上摊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非但元殊定吃惊,我也有点意外,但转瞬就明白了,原来柔然的后路,是这支奇兵来断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气,倒是急于立功的样子。他虽有小算盘,可是同仇敌忾的道理,也还分明。昨日元天寰召见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这个弟弟。为他娶卢妃,又让他管理京兆府,元天寰宠爱阿宙,但并不忽视其他的弟弟。皇家要个平衡,阿宙在长安声誉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会让元殊定完全被东方压倒……这才是帝王术。
  元殊定就要去夺,上官敏捷转身,叹息道:“可惜你不是赵王……要是这一万骑兵交给赵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只等元殊定反应。
  元殊定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折断马鞭,道:“军师,本王……不,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这才将一半的牙璋给他:“你连夜出发,绕到柔然军背后,见到我军粮草,便放火点燃。这些粮草遇火而焚烧。你只需命所有骑兵扬尘跑马,再大喊追杀。向后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会转身逃窜,等他们溃不成军,你便趁势追击。六王你还年少,戒骄戒躁,未必输给别人。”
  我也将帐后的热汤盛了一碗给元殊定,婉言道:“殿下饮了这汤,人与人交往,不必事事对得起别人。不过,对国家,却不可疏忽。那夜你和我对谈,我倒想:殿下能长安,你明年出生的儿子也可富贵久长,这次大捷,便给孩子一个好兆头。”
  他虽然不喜欢我,但面对这些话,是人都不会不和颜悦色了。他饮着汤,我与上官相视,如心有灵犀。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清晨,一轮白日,喷薄而出。当元天寰骑着御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欢呼声雷动,山河为之动摇。他不发一言,却好像给每个人的心中灌进了胜利的讯息。
  上官减了狐裘,只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风拂起他衣摆,他对元天寰和我躬身,从容的登上战车,形容之美,让见着皆愿与之共赴死界。上官虽是军师,但决意要到更前方,跟随赵显中军行进。
  元天寰目送着他,又好像看着湮漫的远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厉的剜过千军万马。
  这次的谋略,他不是主角,但是青凤是他所启用的,胜利也是献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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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3:44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也有战车,但我选择骑马相随在高旷的山丘。当我看清了双方的军阵时,我不由深吸了口气,眼前顿时模模糊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规模的人间战场,壮烈的马队好像要横扫全雪原。雄鹰飞过骑兵们的头上,又飞过战车,还有长矛手,弓弩手……直到阿尔泰山的方向去。
  我竭力掩饰自己激动心情,认真的寻找着上官先生和赵显所在的中军,中军红旗,左军黑旗,右军蓝旗。一片红色的海洋里,上官的青衣好像只是一个光斑,但在阳光下,他张开手臂,又像只凤,甘心投向血海。
  三通战鼓,好像远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骑兵,在地上滚起黄尘,一道黑色的铁幕,向我方拦来。上官战车旁,军鼓猛起,顿时锽箭如云。在中军之前,长孙琨身先士卒,在数层长矛手盾牌的掩护下,向柔然进攻。长矛手们的长矛尖上,裹着燃烧的毛毡,刺向敌军,则火球滚入,大量柔然人落马,为奔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没有料到一支没有了主帅的军队如此凶悍,因此两军相遇,互相扭结曲折,几番嘶咬,柔然军就有几个骑兵后退,
  一匹马退,则成千上万马不自觉随着求生的本能,也跟着同类向后退步。
  广袤的荒原上,“山”字军的三股子纵队,如同开闸的洪水,向前冲去,当先一马,该是长孙琨。柔然的弓弩手们不断的射中我军的士兵,但虽然每一丈都丢下同伴的尸体,曦朝骑兵们依然冲锋,那些没有了主人的战马也还在狂奔向前。他们与柔然的锋头逐渐接近,水银泻地般,就在感觉的刹那,尖刀已经插入敌军的中军,无孔不入。
  人们激战,残杀,砍掉马足,刺向活物。曦朝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柔然人军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下马,徒步拉扯,削去北军的脑袋。我已然看不见血,仰头日光为金属的光芒所盖,冻云低垂,不敢移动。
  就在此时,战鼓节奏变化,左军右军突然转头,如同一条首尾相合的团龙,也横插到可汗中军。柔然人没有料到如此奇怪的战法,在半个时辰内,左军退后,右军混乱,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块垒,似被热血所浇:“天寰?”
  我这才发现,元天寰脸色发白,似乎竭力支撑,三军合围柔然可汗,他又怎么能不保持君王的威严?我当机立断,凑近他,用自己袖子里的一根发簪戳了一下他的马头,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马匹,我喝道:“这匹马病了,来人,本宫和皇上俱上战车。”
  元天寰会意,与我一起上了马车,我将水壶丢给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强定下心神,额头上又出了一阵汗:“可能在帐中久了,见日目眩。”
  我安慰道:“不妨事,有我呢,势头可喜。”
  军士跪报:“皇上,柔然后方起火。”我探头出去:乌云滚地,万股黑烟,从柔然军队的背后冒起,不知什么。被风卷到黑云之上,蜷起来,像是枯枝败叶。
  火光终于化成万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坚毅的对我说:“焦土烂骨,凤之战必须进行到底。”
  我使劲点头,这是青凤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我陪伴着这个人,才是凤的宿命。
  画角被吹响了,酣烈的战争,被这种豪迈的呼唤一波波再推上云霄。以至于战马的冲击,如入无提防之境。马匹的光滑皮毛,军士的铁甲,护心境,还有刀剑,在阳光下,好像无数条在闪光的惊急湍流,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勇气。
  水火不容。轰轰滚滚的形势,终究被火龙撕开了一个溃口。柔然的右军阵营,还没有大战,就被烈火混乱了。一个金甲之人在上百铁骑的簇拥下,向西北而逃。那一定是柔然太子吴提。他竟然在这种危急时刻,抛弃了父可汗?主将一乱,军心大乱。千军万马,都向着西北处那个破绽涌去。最外围的弓弩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被自己同伴的军马蹴踏而过。连环马们在撤退中彼此牵绊倒下,在飞速运动中,好多马摔断了脖子。而马后的战车脱离了前轮,依然在冰原上疾行,将因为拥挤而跌倒的军人碾成碎片。
  西北处,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声中呐喊。逃跑的柔然士兵,为气势所逼,不得不再次后退。这些人马,好像疯了一般,被上天抛到了旋转不停的枷锁中,他们不是死得痛快,而是被北军一点点地凌迟。血肉不成,惨不可书。狼烟弥漫,山河剧变,无比的阴冷中,上官在最近的地方观战。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团的柔然中军外,看到一面几百骑兵围绕的青色旗帜,还有一个安静的青色人影。活地狱的边缘上,他翩然凝立,就是背影,也美绝人寰。他却不是司春的青帝,而是可以趋使白日的青凤。
  虽然他不动,可是我所见的整个战场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练,难怪元天寰叫他“凤兮凤兮”!
  我不禁叹道:“柔然的右军乱了……”
  元天寰以指骨打击着远处厮杀的节拍,眺望着上官方向,悠悠道:“该是时候了。”
  他话音刚落,上官就换了一面金色的旗帜,鼓声大作,元殊定所率的军士们,在皇族土色旗帜下,从远处杀来,好像干渴许久的巨龙,终于可以一口吸干这污秽腥臭的海水。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晃眼,元殊定的军队,成了五列长蛇阵,整齐推进入柔然军的右翼。
  “长蛇阵,是六弟最擅长的阵法,上官不用他为右军统帅,为的就是让他扬长避短。”元天寰好像并非在观看一场生死攸关的两国决战,宛若在我们面前只是孩子玩的一盘沙上棋,他解释说:“击蛇尾而首应,击蛇首而尾应,击中段,首尾一起应。”
  我说:“击破右军,就可以支援中军吗?那柔然可汗……三股军至今还未降伏他。”
  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在天光下仰笑几声:“天只佑朕,敌之右军休矣!”
  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柔然叶买大王率领的左军不但不去营救,反而向边缘集中。本来我的左边视野为他们的车马阵所充塞,现在突然变空旷多了,我问:“他们是要逃跑么?”
  元天寰眉毛一动,但旋即就浮起得意:“叶买不逃,而是想降。”
  “降?”我重复了一遍。
  元天寰道:“不错,但他一定有条件。”他即刻呼唤:“来!”
  立刻有人应声,匍匐在地:“皇上。”
  元天寰目光冰冷,将自己腰间一块白玉佩解下,用力丢在地上,白玉登时碎了。
  他继而说:“以此玉碎渣示上官先生,朕意已绝。然上官在外,可不听命与朕。敌之左军,如何处理,全随他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于柔然的战士,这也许是一种敬意,但在这个人身上,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漠视。我忍不住说:“你是不愿他们降。但叶买的左军投降不成,必然支援中军。僵持下去,你也会损兵折将的。”
  元天寰沉默,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我轻声说:“以血换血,你认为公平,对吗?”
  寒风冽冽,日当正午,几皮奔马离开上官的战车,向柔然左军而去。从他们身上装束,像是叶买的人。我无奈的看着柔然的左军重新加入战斗,车毂交错,捉对交戈,火迸金星。长孙乾不愧为一代宿将。他虽然在对付中军,但腹背受敌,也不狼狈。元天寰好像早就料到了上官会跟他一样选择。他要赶尽杀绝,上官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样又难了几分。
  只听中军中,好像发出了千百人齐声的惊呼,我军的旗帜都在那声呐喊中滞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英俊的脸孔上有几分怀疑。
  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报:“皇上,先锋长孙琨将军战死。白孝延将军受伤,还在死战。军师倒是自若,并未有忧色。”
  长孙琨,那年轻的将军……我手一震,元天寰面色一沉,自言自语说:“赵显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级。再等一个时辰,若右军胜,中军也胜,朕全胜。”
  我几乎不假思索:“说得对,赵显必能赢下。”
  元天寰自己是北朝最好的将军,但是他的身体……我扫了一眼他不断出汗的额头,已经不适合出战。这场战争必须在日落前结束,不然元天寰会再次病倒。我面上装做安定,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希望上官能早点了局。元天寰又派了自己身边的五千人马,支援左军。
  右军土黄旗不断扩张,中军还在激战,但是那个浑沌的圈子渐渐缩小。
  有些柔然军人杀出重围,威胁到上官,但上官不退一步,连肩膀都不抖动。
  有一个柔然将军,向上官的战车冲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个刺猬,但还是向着上官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只有这个人在最后的挣扎,我突然有些难过。我们不都是人类吗?我合上眼皮,又强迫自己注视那个人。
  一道光束从天空划过,万千人欢呼起来!我扶着车辕头。中军最中央,好像开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开,一个裸肩的将军提着人头,走马数圈。
  是赵显?他杀了柔然可汗!我激动起来,这一战,纵然是血流成河,但,英雄豪华谋臣狂!
  元天寰沉默片刻,仰天又笑:“大势已定,只等屠灭他们了……唔……”
  我回头,他蓦然掩住了脸。鲜血,缓缓的,从他衣料里渗出来。
  我连忙去扶住他的头,他轻声说:“无妨,只是……朕不能这样……”
  我也不能让人见到这样的皇帝。我放下了前面的车帘,盘起腿,将他的头平放在我的衣摆上:“来人,去后面的山丘上取冰来,本宫要用。”
  元天寰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迷离而兴奋,不是看我,倒像是看到我头顶上的什么。
  “皇上,柔然可汗被斩,魏王殿下杀柔然太子。”
  我大声的说:“好!”战争,我只关心全局。方才,大处,还在中军,此刻,转移到我的身边。冰被随从递进来,我用车内衣裳包了,贴着元天寰颈上的脉搏。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脸上的鲜血擦掉,元天寰一时失神,我尽量柔和的说:“元天寰,帝王也是人,谁不生病呢?我父皇曾使你战败,但他也因为伤寒病了大半年呢……天下大,杀个痛快淋漓,最后又求什么?你养好身体,才是根本。”
  我见他鼻中血止了,松了口气,让他歪在御车内。光线渐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战场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数人临死的呻吟,捶打着我的神经。我不愿意看,因为在北原上,已经是一场注定的大屠杀。我没有快乐,但也不想逃避。
  战马哀号,乌鸢啄场。连我的头顶也有一只。我心下厌恶,从战车钻出来,上了自己的马,盘马弯弓,一箭射下那只不吉利的飞禽。乌鸢坠落。我脚底的大地。在夕阳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驳。血,只有血。
  夜幕降临时,我才看到了上官,他双腿麻木,不能行走,孙照背负着他,他对我笑了:“这一战,师兄定了北疆。”他本墨黑的鬓发上,多了一丝霜雪,我点了点头,也笑了。
  入夜,鬼灯凄凄,战场上,又飘起了雪花,流光素洁,浩荡洒洒,我伫立在元天寰的御帐前,看着雪落,遮盖了干涸的血痕。杀戮,似乎从未发生过,可作为一个人,就永不该忘。
  凤战,不会被我和上官引以为荣,但却是我们飞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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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秘函

  在柔然战场上牺牲的长孙琨将军,被他的父亲葬在了涿邪山战场的山丘上。春来的时候,草原上绿浪如波,细碎的白花会环绕着他的坟墓。于生命,永恒和短暂都是相对的。
  元天寰口谕长孙乾:“你如为朕之忠臣,朕令你不再为你的儿子悲哀!”当烈火焚化那具年轻的躯体的时候,我含着泪望向老将军。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肃穆,却没有哭泣。元天寰是残酷的,残酷到不近人情。但他得到了长孙将军父子绝对的忠诚。
  对于柔然残军的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我发现自己只有在深夜才能安睡片刻,因为死亡的恐怖在那样的时刻才不会缠绕着我。我是借着元天寰的病,躲避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草药的恬淡气味,掩盖了数十万的阴魂。有时我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天寰的面容纹丝不动,好像是个静止的雕塑。我会错觉他也死了。可当我一动,他也就动了动,灼灼的目光转向我。夜晚的他总是沉默着,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但好像下定决心,不肯给我一句安慰。
  这一日,我醒得极早,身上裹着熊毛毯子,帐子里火还烧得旺旺的。我俯视元天寰,他倒是睡得沉。我无声的拉好衣服的折皱,拢好头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元天寰以外的人,看到我的惰容。
  上官居然在外帐,他盘腿坐在火堆旁,脸色被火映得鲜艳,像春天的花蕊。
  “公主,今日皇上的病好些了?”他见面就关切的问。
  我点头:“是好了许多,咱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他说:“就在这两天吧,师兄的病……你不用慌张。回到长安静养,开春了就会痊愈。”
  我心里稍微宽松,也伸出手指来烤火,笑道:“你说,我不怀疑。我知你不会骗我。”
  他垂首看火,好像火芯里有个小人儿在跳舞似的。我环视左右,压低声音:“上官……你有心事么?”
  他眉毛一抬,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带着珍珠光泽的手指在那信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正色说:“前几天在决战时刻,匈奴的叶买王想要率部投降,就派使者交给我这封信。但我知道师兄的意思,必定不肯要他们降。因此就压下这封信。我觉得此信不该瞒,但师兄的身体还没复原……”
  我好奇的望着纸头上淡褐色的花纹,那好像是北朝的皇亲国戚才可用的信纸。叶买投降,原来是有人牵线?那个人想要瓦解柔然军队,本没有错,但是不了解元天寰要屠灭柔然的意图,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讳。我盯着上官,忽然心念一转:“难道元君宙想要他们投降?”
  上官点点头,我吃了一惊:“上官,阿宙又怎么会认识叶买?”
  上官摆手:“他自然不认识叶买王。可是叶买的新部下就是曦朝的投降将军于英。于英和元君宙素来友善。柔然军队盛传北朝皇帝病重,长安只有元君宙是最年长的弟弟。叶买本不好战,又和可汗父子矛盾重重。他向于英询问试探,恐怕是于英出谋划策,才会想到联系元君宙的。”
  于英找人去找阿宙。阿宙在长安准备迎战,当然会考虑敌军中的投降者。所以给秘密使者这封信,也可能是通过阿宙的吧。我挺直了背脊:“上官先生,要我说交给元天寰,又怎么样?元君宙是皇帝的兄弟,国家危急,你们又和长安的他隔绝音讯。念及家事,谁不能谋策?何况元君宙素来胆量大,有魄力。作为留守的太尉,他就是答应了接受叶买投降,也不是大罪过。”
  上官不语,将信件展开递给我看:“不是大罪。但……你看这里。”
  我以火映纸,只见信上数行,都不是元君宙的笔迹。只是说作为太尉,若叶买能于阵前倒戈,便可以宽免他和他的部众。但落款太尉印章旁,却有一个大大的“赦”字,正是阿宙的字体,和我记忆里面的一样。我“啊”了一声,阿宙为何要写这个“赦”字?
  赦,只有皇帝或者摄政可用。就算皇帝病重,阿宙作为皇太弟监国,写这个“赦”也不太合适。可是以我对阿宙的观察,他应该没有别的心思。我想矢口否认是阿宙的字,但上官又是何等样人?我细细想想,注视着上官,微笑道:“元君宙这次真是鲁莽了。怪不得先生你不便给元天寰看。离间皇帝兄弟之情,这封信自然不足,又何必给元天寰添上不快?再说,叶买和于英不是都被杀死了吗?死无对证!”
  “是不够。我想是叶买等非要北朝做主的人出面,赵王就干脆就写了此字。”他只差没有说赵王不谨慎了。我心里血气翻涌,阿宙笑起来飞扬的眼睛又在晨光里活跃起来……我真想当面问他。我将信叠起来,半开半合眼睛:“先生,我代为转达可否?”
  他沉默着。我笑了:“你怕我为了元君宙去烧了这信?”
  上官也一笑,似有几分伤感,一字一句的说:“你不会的。”
  我将信纸收入怀中,严肃的回答:“是,我不会。元天寰的判断力,在他正常的时候是足够的。但现在他病着……我会保留这封信,等他处置。”
  上官清冽的眸子一转,明如冬夜里的雪月,再被他瞧一眼,我的心思都快被看破了,我不得不低头避开。他又道:“两个时辰前,六王元殊定集合柔然大军后方的妇女十万,牲口百万头,还有无数战利品,已经到了辕门外……”
  我只要看他清澈的眸子,还有他锁着的眉头,就明白他的意思。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我果断站起身:“天冷,先生在这里等皇帝醒来。先让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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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蒙蒙,我在元天寰的十来个亲兵陪同下,行到了辕门。无数的柔然妇孺,被绳子拴在一起,天气太寒,不成形的雪子还在飞散,她们中倒鲜少人哭。柔然女人是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吃苦耐劳,与我在四川所见的流民大不一样。
  我踩在卒的背上,踏到雪地里,士兵们用鞭子抽打前排的妇女,让她们跪下。我只摇摇头。
  她们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是见到了活着的鬼魅。有个健壮的柔然女人忽然啐了一口地下,歪着脖子对人群喊了好几句话,皮鞭又抽在她脸上,可是她就是不屈服,还用凶狠的目光望着我。我静静的望着她,时间长了,她才低头。我问译者:“她说什么?”
  译者发抖道:“桂宫……?”
  “你只管讲,恕你无罪。”
  他横下心:“她说,您肯定是元……皇上的女人,他们俩是一样美得不像个人,也一样的狠毒。”
  我仰起脸,对那女人说:“柔然人先进攻我朝。你们的男人既然输掉了战争,你们就要背负命运。你们想给死去的人陪葬,又何必活到现在?活着的人,无所谓狠毒和仁慈,只要活下去!”译者跟着我说,偌大的地方只有女人们压抑的呼吸。
  我又说:“我是江南公主,却被命运带到冰封的北国。我父皇是在和北朝的战场上死去的,我母亲是因为我的婚讯病入膏肓的,但我还是活着……我想要尽可能的活得久。你们看到草原上的草,是怎样生长的吗?我们女人也是。永远是草,但是永远活着……”我不想再说,女人们开始抽泣。
  我在那个瞬间下了决心,翻身上马。直奔元天寰的御帐。
  御帐内居然已经将领云集,元殊定侃侃而谈:“……所以说,女人是祸害。柔然女人就像母狼,一定要斩尽杀绝,才可彻底让这片土地安宁……”
  上官说:“北方平定,一定会有十万的我朝军士前来屯边。女人正好可以成为他们的眷属,北疆的人口在十来年内就会猛增。历朝历代,那么多战争,哪里有将女俘全部杀死的道理?”
  元殊定冷笑:“上官先生舍不得,可以先挑选些美女……”
  上官神色不变。赵显在旁边插了句话:“有的人自己不喜欢女人,就不许别人喜欢?天下没有女人,你怎么生出来的?”
  长孙乾急唤他:“赵将军,不可对王无礼!”
  元殊定脸色大窘,朝赵显瞪瞪眼,然后干涩的笑了一笑。
  看到我入内,他们都闭嘴了。元天寰渊默如神,坐在上方,俊美的面上绝无丝毫困扰。
  元殊定指着地上琳琅的珠玉,对我说:“殿下,这都是柔然王后的宝物,本王不敢自专,尽数献上。还有一个古鼎,乃上古遗物,内有铭文:王后昌,万万年。恰好是殿下和皇上婚礼应景之物。”
  我走到元天寰的身边,从容坐下,说:“本宫将为皇后,只担心自己才德不够用,哪里会少器物用?战利品,理应分给有功的将士,还有阵亡者的家眷。本宫什么都不要。至于古鼎,是上古礼器,既然六殿下得到不易,也不能辜负了你的心意。皇上,本宫年轻,不配使用这样福厚的鼎。不如送到文烈皇后庙,以此物奉献皇后在天之灵,您看呢?”
  元天寰深黑色眸子一动,微熹的阳光,使他的瞳孔变得如琥珀一般,深不可测。
  他开口了:“宝物等按照公主的意思办,甚合朕心。朕命赵显去燕然山,将此战刻碑立石留念。赵显,你还求什么,朕准你陈奏。”
  赵显喜出望外:“皇上命臣向北,臣如古代英雄,实在别无所求!”
  元殊定朝天翻了一下白眼,上官道:“皇上,依臣看,于英投降,后又兵败自杀。赵显砍杀可汗,首当奇功。应该升赵将军为卫将军……并赐予免死金牌一面。”
  “准奏。六弟?”
  元殊定一幅委屈相:“臣弟在。”
  元天寰对他赞许的一笑:“你集合如此多的战利品,行军神速。偷袭敌军,也有功劳。朕为你加食邑三千户。柔然可汗父子的尸体在外曝晒数日,朕命你代朕将他们郑重下葬。可汗虽死,他也毕竟曾是一个王。”元殊定先是得意,后来有几分意外,忙应了。
  “至于女人……”元天寰顿了顿:“朕还要思量,你等都跪安吧。”
  等到只剩下我们,他才盯着我:“光华,朕本不想饶恕女人,因为她们心里有仇恨种子。她们即使为我们北朝男人生儿育女,但是对于这样的灭族的记忆,会让这些女人一直恨下去。”
  我猛的站起来:“不是的。她们选择活下去,就是投降了。在这一点上,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若有了北朝的丈夫,孩子,她们依然会是妻子,母亲。狼族的女人比汉族女人狠,也更能懂得战争的生死。”我望着他:“光华也有恨,但我不为了恨而活。而且,我没爱过的人,也不配我恨!”
  元天寰目不转睛的注视我,他铁腕上是强悍的帝国,但眼睛里却开着明丽的莲花:“这样……好。”他笑了笑,站起来:“非常好,但愿你一直不恨朕。”
  我有一丝惶惑,用手指掖了一下腰带,那封信已经坠到我的腰上了……
  元天寰道:“除了柔然大贵族和将军的妻女必须处死,其他女人都可活命。朕要即刻返回长安。长安家里,只怕也乱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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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月初八,我跟随着元天寰到达长安郊外的长乐宫。前一天,他忽然有旨意,御驾将在长乐宫驻留到新年。冬日骊山,松柏常青,漫山遍野为朱旗环绕。帝宫在云深之处,碧涧流入玉殿,愈显静旷。雪后新晴,骊山晚照,我不禁下车拊掌而笑:“好一片八百里秦川,美!”
  元天寰的靴子踏在雪地里作响,倒添几分凡人味道,他注视我而笑,默默无言。
  我轻轻问:“长乐宫有温泉,所以你才要在这里修养?我本来以为你急着进城呢?”
  他道:“朕父皇文成帝每年冬天都来长乐宫避寒,朕倒是好几年才得空来一回。”
  “你比你父皇苦多了。”我转眸:“不过我母亲说:乐就是苦,苦就是乐,人生有些许不足,安知非福。对不对?”元天寰不置可否,眼眸更亮了。
  “我从这里遥望长安,那座城也是安静的,并不至于乱。”
  元天寰一本正经的说:“朕回来了,谁还敢动?皇帝在帝国的每个角落里震慑力该是一样的。朕在柔然传出死讯,让他们每个人震动一番,朕哪里会不察知?不过……”他意犹未尽,我“呀”了声,一只肥壮的松鼠哧溜穿出我的裙摆,转瞬就在雪中逃匿了。元天寰龙颜微愠,小声叱责道:“大胆狂鼠!”我也笑了。
  温泉,对元天寰的病,还有上官先生的腿,都会有疗效的呢。
  长乐宫内,群臣和内侍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中山王,七王元旭宗,太傅郑畅等都在,唯独……没有阿宙。元天寰搀扶起中山王,又令郑畅和众臣平身。等群臣都站起来,我才发现谢如雅在人群的后面。人人肃穆如泥塑,唯有如雅对我甜甜一笑。我见到他,总觉得家的气息就近了。等到元天寰从中山王开头,单独召见诸重臣。我便到廊下找寻如雅。如雅和上官谈兴正浓,全不涉及政治局势。如雅怡然道:“长乐宫的梅花,为天下最闻名。我是沾了我家公主的光,不狂写一百首梅花诗绝不罢休。”
  上官笑声明快,他手指也染上了淡红梅色:“将来时代,恐怕要数你最风流了。我倒是想快回上官府邸去。我不爱宫梅繁盛,我家的一株老梅,足够容下我的诗兴了……”
  我也掺合道:“先生谦逊了。先生运筹帷幄,又哪里是如雅的一点风雅诗心可比?”
  上官见了我,微微躬身:“公主过誉了……我不叨扰了,先行告退。”他引袖而去。
  如雅望着他的背影:“见上官先生,如有暗香袭来。”
  我点点头,低声地问:“我走后,长安城内动向如何?”
  谢如雅好像背书似道:“长安城在那段日子里倒是人心惶惶。到处传说皇上危急,且有遗诏,要立五殿下当皇太弟。中山王袖手观望,不发一言。七王每日跟着师傅们读书,谁都不见。文官们常常集会,又不知道都在商量些什么。只有五殿下独当一面,他一边加紧备战,又赞同罗夫人封锁宫内宫外,以他之数千少年军人在首都内戒严。不过,他和太傅等人矛盾重重,双方下僚,在官省也发生几次纷争。”
  “纷争?既然只有元君宙一个人在管事,还争什么?”我不以为然,只隐隐宽心:看来阿宙并没有辜负我的希望。虽然庭上已历黄昏,但我心中却逐渐开朗起来。
  谢如雅叹息,篾然笑道:“究竟为何?世间人争夺,无非为名为利。五殿下录尚书事,许多事情在太尉府内决定了。都不通过太傅及八座文官,他们自然极为不满。而五殿下为人雷厉风行,又不给权贵们留面子。他为了备战先逼令世家大族交出屯粮。荥阳郑氏,范阳卢氏,首当其冲。京兆杜氏,因为杜昭维竭诚辅佐五殿下,早早就使上缴了的……”
  我沉吟道:“皇太弟……有人去兰若寺打开诏书?”
  如雅摇头:“没有。五殿下命士兵围住兰若寺,说非常时刻,入此尼庵的任何男人都立刻处斩。”他环视左右:“姐姐,皇太弟才是风波的要害,对不对?”
  我拉紧了披风,天公又洒起了银粉。雪落在我的肩上,倒像是灰色的五瓣梅花:“如雅,我的婚期快来了。今儿是腊八,过了正月,春日近在眼前……我走到现在,没有回头路。我要是能生子,就不会存在皇太弟。但我要是没有……也许……会有一个皇太弟的。无非是五,六,七,三中选一。五王是最有能力也最得民心的,且他素为皇帝钟爱。但他一帆风顺,行事锋芒毕露……唉。六王,你也是知道的,他虽不成熟,但心思巧诈。他的王妃是卢氏女,其母杨夫人和外家又鼎力支持他。这次跟随去北方,也是立了功勋的。至于七王,他倒是干干净净,无功无过。常言道:有得必有失。七王虽然老实,但是从中山王等皇族到曦朝的官民,连其几位哥哥,人人都喜欢他……”
  如雅皓齿微露,折射雪光。水秀的眉间笼上一道阴霾:“姐姐,古来后妃。纵然专擅上爱,也未必能够生子。但愿皇上万万年。”他犹带舒展的笑容,可音色缥缈,几不可闻:“我临行前,不知为何,母亲说你本该是天下正统的女皇。你当皇后已经是屈居于人了……所以,天下有了皇后……也许不该再有皇太弟的……这半年来,我竭诚皇上,结好五王,不疏六王,以文翰接近七王,但我心里,轻重厉害,时刻都在衡量。”
  我曳起裙裾,雪如玉碎。人人道这美少年雅致,他总是笑容嫣然,风流吟唱。可他心思却细密如此。他若长大了,又将有怎样的心思?传国玉玺,有何等奥秘?
  鹤唳数声,有人提着灯笼来。我一瞧,原来是六王傍着七王来。如雅自若的欠身而笑,我也望着他们:“两位殿下一起吗?”
  他们也还礼。元殊定好像嘴里灌蜜:“如雅又长高了。六哥哥有好多北国的故事讲给你听,你正好拿去做诗!”
  如雅道:“我不喜听杀人。”
  “哎哟,见了你,谁愿提杀这般的字。来,我和七弟带你去看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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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雪庭心,月冷阑干。夜色空明,逍遥殿暖。
  我用刀裁着水仙芜杂的叶子,问长乐宫的总管宦官董肇:“皇上还在和太傅说话?”
  “是,就快移驾这里了,请桂宫稍待片刻。”此人一目不存,面空丑陋,但语气温雅。
  “辛苦你了。粥要送到上官先生那里一份。行宫内的守卫不可疏忽。皇上身边缺少宫人,你要调些妥帖的人来服侍。”
  “遵命。桂宫的侍女已来了几位,现就唤进来伺候您?明日……”
  我对着水仙凝神,笑了一笑。董肇突然住口,他剩余的眼,闪着微弱光芒。
  这个人怎么了?我心里奇怪。元天寰已步入,董肇恭敬收回目光,默默跪安。
  元天寰的脸色平静,我自己盛了一碗热粥给他,也不问郑太傅讲了什么。
  “腊八,请你进七宝五味粥。”我说,手上的水仙香气还未散,元天寰的鼻子凑近我的手,神色轻松下来。他的食相,倒很像阿宙,阿宙吃起东西……我心想:阿宙还在长安呢。
  为何别人都可以来面圣,阿宙就要耽搁呢?他不怕有人先进谗言?
  我看着元天寰吃完,才问:“董总管一只眼睛,倒像是叫人刺瞎的。”
  “是啊,他是三十年前从谋反的陈王府被没入宫中的。父皇曾说,董肇的眼睛是他年轻时候不慎弄瞎的。父皇心里后悔,所以一直留他在身边,最为亲信。父皇临终前,特命董肇在长乐总管。父皇当年,常指着他来告诫朕:君王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笑了笑,叹息了一声,元天寰端详我,我就又叹息了一声。
  “你想朕问你为何叹息?”他说。我摇摇头。远处笑闹声起,腊八风俗,夜里要驱鬼。
  六王高声叫着,亲自领着年轻人们驱鬼。少年们戴的面具定然有趣,可我没有心思看。
  元天寰扬起眉问:“光华,你有事瞒着朕?”
  我郑重的坐下:“我只是伤感。冬日佳节,我没有兄弟姐妹。你兄弟如同紫荆花开,共有四朵。七王年幼,六王跟着你去北伐,只有五王他一人在长安。他实心任事,不推诿,不避嫌,恐怕会招惹诽谤。你当大哥的,难道不烦恼吗?”
  元天寰想了想:“五弟纵然得罪了天下人,有朕在,又何妨呢?只是五弟的所为鲁莽了。为政之道,不可都硬来。变通曲折,连朕杀伐如此,都不得不用。郑畅等世家大族,乃北朝汉族士人的根基。将来统一南朝,河南大族就更当重视。而且,太傅是文官之首,就算他是尸位素餐老朽,也不可过于轻视。文官们有笔有口,最能伤人。五弟不能妥善的处理与文官的关系,还是稚气了。不过,朕有决断的能力,不会让人恶意的诽谤五弟。”
  “不让人诽谤?那要是有物会伤害你们的兄弟之情,怎么办呢?”我追问。
  元天寰好像明白了,他端详我良久,付之一笑:“朕虽然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难为你的苦心。随你处置吧。不过,对五弟之事,以后你不要插嘴了。光华,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朕不仁,所以有隐忧;五弟年少,智慧不足,才会有困惑;你呢,因为家国之痛,总缺乏一点将过去都摈弃的勇气,因此你有时才会怕。仁,智,勇,只有真正的君子如同上官,才会兼而有之。我们三个都是帝王家人,帝王家人难以成真君子吧。”
  他的话如用雪球,打进了我的心中庭院。我虽然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结果,但没有快乐。
  他拉着我的手到庭院内。梅花冲寒怒放。缀玉枝头,寒鹊依傍,忽被一阵马蹄惊飞而起。
  是阿宙来了吗?我手一抖。少年们驱鬼的欢叫明晰起来“鬼出去!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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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梅影

  元君宙裹着翠衫拥着金裘,快步踏雪而来。他剑眉斜飞,凤眸清澈。面颊绯红,好像是火焰在象牙里燃烧。一片梅花瓣飞沾在他眉间,倒使他光艳容颜,蕴集几多香。临到玉阶前,他的脚步迟缓了。从我初见他起,他似乎日益清减,到今天已经瘦到蜕去了男孩儿的外壳,如蝴蝶破茧而出。他开始像个男人了。
  元天寰对他朗声道:“不是让你明晨再来吗?夜晚行骊山路可不好走。”
  阿宙吸了一口气,仰望着元天寰,笑靥灿烂:“臣弟不怕。今夜不来也睡不着,还是早些见到皇上心才踏实。”他对我微微点头,若有若无唤我一声:“桂宫。”
  我也点点头,看向元天寰。元天寰凌然对他道:“你来了也好,来!”
  阿宙咬了咬唇,跟着元天寰走进逍遥殿。他们兄弟对话,我本该回避。但我还是跟个木桩子一样的站在檐下,雪水顺着冰凌,有几滴到了手掌心。我回头望向殿内,只见阿宙“扑通”一声跪倒,元天寰坐下来才问:“怎么了?平身吧!”
  阿宙还是跪着:“臣弟不敢。臣弟请皇上治罪。”
  元天寰目光炯炯,笑道:“何罪值得朕最宠爱之御弟,保卫了长安的太尉王如此呢?”
  阿宙匍匐在地上:“臣弟在皇上出征期间,擅自与柔然叶买王使者谈判过,他说若投降曦朝,希望能得到赦免的承诺,因此臣弟在杜昭维起草的太尉书信后,写了一个‘赦’字。”我没想到阿宙开门见山,坦白了那件让我和上官都忧心的“把柄”。
  虽然信件还在我的身上……但是阿宙肯这般的说明了,秘函也就不成为秘函了。我心里落了块石头,但又觉得一点不安,因此转到了龙柱后面,静静的观察他们兄弟。
  元天寰眼神专注,只凝视阿宙:“……原来如此……!朕是你们中最后一个知道的吧。多谢你告诉朕。”
  阿宙扬起头:“皇上?”
  元天寰薄唇一扬,笑容浅如淡墨:“柔然帝国灰飞烟灭。叶买,于英辈早已经化鬼。你的信,朕也没有见到过。大将在外,可不受命于皇帝。同样,朕在千里之外,你在长安也可酌情处理军政。此事从此就不要提起了。但你还是有罪,罪不犯法,却让朕寒心。”
  阿宙肩膀一抽,长跪傲然道:“除信件之事,臣弟无愧于心。假如皇上听信文臣的话,臣弟也不想辩解。”
  元天寰冷冷的说:“站起来!”阿宙执拗的不动,元天寰又喝道:“叫你站起来!”
  阿宙站了起来,偏着头,小声说:“太傅郑畅等人,只知家族私利,臣弟对他们是不能客气。”
  元天寰一言不发,忽将腰间的佩剑掷到阿宙的脚下。我随之一慌。元天寰依然坐着,纹丝不动:“我朝建国来,文臣多为汉人。品第中崔,卢,郑,杜等都是最上流的家族。国家为树。大树的根基就在文武相济,汉胡共处。你不服,好!朕准你今夜就回长安,将你在长安主持军政期间,所有不顺从你的文臣杀死。从此朕可以为你这个弟弟省下一份心。”
  阿宙对视他,缓缓的垂下头:“大哥……”
  元天寰又厉色道:“太白星逆,朕将你留在家中,除了让你保护长安不受侵扰,也是用你镇定人心。你以为打仗赢了,就了不起?河东河西,多少双眼睛看着你。知道朕为何偏到长乐宫而不进长安城?因为你所管辖的长安,已经有几分成乱摊子了,朕要保持些距离,才可彻底平息。中山王没说你好,郑太傅来告御状,御史大夫等文官对你也有微词弹劾。你完全将尚书八座丢在一边,就是不智。朕有时不听他们,但朕还肯摆样子,因此才子们才不断涌入长安。你如果不是朕的弟弟,就凭你,十六七岁只能是个毛孩子,如何能当上太尉?你要为自己捞取声誉,不是得罪士族文官。战争期间,朕兄弟都拿着脑袋和上天赌,饿死些长安内外的庶民有什么大不了?你伤了世家大族的面子,才是祸害危重的大事……”
  元天寰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宽阔的额头上汗珠莹然,我看得分明,但又不能进去阻止他教训阿宙。非但阿宙无言以对,连我也觉得暗暗羞惭:我为了那封信花费了不少心思,到底还是小节。元天寰之明察秋毫,我这点算计……我的手心全是汗。
  阿宙又跪下了,大声说:“大哥,是臣弟愚昧。……求您息怒。”他碰了一记响头。
  元天寰语气缓和了些:“你别嘴上应却不放在心里。今后可别再捅娄子……”
  “是。”
  “于英既然投降柔然,为何你不按照我朝惯例,灭他三族?空惹闲话!”
  阿宙回答说:“他本乃元老名族。当时他在叶买王处,我等不明战况,总想多留一条退敌的法子,因此他的家族都未动。现在战事结束,圣驾还朝,长安城内人心安乐,大量处死人不太妥当。还请皇上开恩,赦免他三族上千人口。”
  元天寰长叹一声:“连你也怪朕太过残酷?”
  阿宙抬起头,声音沙哑:“皇上是臣弟的君王,臣弟不敢怪。大哥抚养我长大,我也不能怪。”
  元天寰离开座位,将他拉起来:“让你留守京城,对你还是太难了。玉不琢不成器。朕当年放任你。你从小随性,爱走马玩弓,除了春秋,对其他书都不肯细读。看来,现在你是武有余,而文不足,实应怪朕。于英的三族,就暂缓处置吧……”
  阿宙解下皮裘,给元天寰披在肩上,又用翠袖将元天寰额头上的汗水抹去了:“大哥,臣弟定会好好学。”
  元天寰对他笑了笑:“腊八粥快凉了,给你留了一份。你有心学,也不能那么瘦。”阿宙也笑了。元天寰亲自动手,玉盏叮咚,给阿宙吃粥。
  我松了口气。今夜看来是能安心渡过了,六王他们的驱鬼声也静了。我走到庭间,雪白梅洁,一望皓然。逍遥殿琉璃瓦下,梅花清雅,露痕轻缀,净洗铅华。
  我吸了一口馥郁的清冷气息,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梅花更让我欣赏。在冷宫,母亲和我都不爱剪下梅花插瓶,也是因为怜惜她冰肌玉骨,不适合以器物容之。
  我正徘徊。却见一清媚少女在宦官的引领下进了庭院。月下的她,薄施脂粉,姿态娴雅,秋水双波溜。我向来喜欢美丽的人。在我的心中,对美人和才子都多一份宽容。毕竟上天造物,此般人物有限。我不禁对那少女微笑,她瞧见我,一愣,眸子骤亮。
  我素颜白衣,她恐怕以为我是皇帝身边的宫女了吧?宦官还不及开口,少女已将头低了下去,对我弯膝,不卑不亢道:“桂宫殿下安好。”
  她不是宫女,皇族中也从未见过她。无论何等美人,她是她,我还是我。我从不与别的女人比美,那本就是无聊事。女孩子,不单是为了悦己者美,更是为了自己而美。恨不得元天寰把天下的美人,都让我来见见呢。想到此处,我又笑了一笑,蔼然问:“你是……?”
  “殿下,我名叫崔惜宁。家父是河南尹,我是跟着父亲来长乐宫觐见的。”她回答。
  “原来是崔僧固崔大人的女儿。你父亲为官清简,我也有所耳闻。”我微笑道。
  她笑颜有抹书卷气:“殿下褒奖。父亲说,殿下是未来之皇后。惜宁方才一见您,就知梅花下人,唯有桂宫。”清河崔氏,是钟鸣鼎食的名家,女儿气质出众,也不足为奇。
  崔僧固父女远在洛阳,元天寰叫他们,意欲何为……?
  宦官问我:“殿下,何时才能通禀?”我示意他跟我来,又对崔家女孩说:“且侯一侯。”
  我走到殿门前,元天寰的声音在雕梁间回旋:“……崔僧固既然教过你春秋,书法。他女儿你也见过几次吧。群臣数次上表劝朕纳崔氏女为夫人,赞她德色婉懿,且乃洛阳第一美女。朕因为专著与南朝和亲事,并未接纳。崔僧固之亡妻,又是郑太傅的侄女。他为人谦和得体,美名满天下,精通儒学。名父之女,也不会让人失望吧……”
  阿宙没有一句话,好像世界上,最美的莫过于他面前的那碗粥。
  元天寰沉默片刻,又说:“朕已让他带着女儿来长乐宫。她成赵王妃,并不辱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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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突兀,我收了步子,左手不经意的向后一撩。
  只听“哧”一声,身后宦官提着的白灯笼,被我的指甲刺出了一道伤痕,笼内烛火摇曳。
  阿宙为动静所扰,凤眼里映着蜡炬,那一刻,他的眼神出奇温软,潋滟至极。
  他如孩子一般天真愉快的笑了两声,又低了头,继续吃粥。
  元天寰眸子黑濯濯的,凝视着弟弟。等阿宙吃完了,他才对宦官道:“不必传她入殿。”
  阿宙依依不舍的捧着空玉盏出神。直到夜岚推开了逍遥殿内两扇窗户,他才撒手,洒脱的起身问:“大哥,你已经下旨以崔氏女为赵王妃了?”
  元天寰扫了一眼窗外,似乎有点无奈:“尚未。不过,五弟你快满十七岁了,总要成婚。朕对你的婚事,可谓殚精竭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人伦诗歌,都是以此为始。朕从多年前就不再选秀。但为了给你选妃,这两年来朝内上至名门淑女,下至出众良家女,只挑才色上中以上者,反复考虑。就连文烈母后当年拟定你与卢氏女,朕还嫌她配不起五弟。你拒绝了,朕没有勉强。崔氏为你的王妃,对皇族,对国家都是幸事。对你,也是一样。五弟你还是少年,即便是天皇贵胄,在人生路上,孤孤单单,磕磕碰碰的行进都是艰难和苦痛的。有个女人陪你一起走,每过了一个山坳,美丽将不是你一个人的喜悦,辛苦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记忆。人,未必需要爱才能结婚,而有爱的人结成伉俪,也未必会相知相守。”
  他一步步的走向外面,阿宙和我俩个,都默然跟在他的足迹后,各怀心事。
  天寒,崔惜宁的绛紫色衣上,闪烁着珠母般的霜花。但她依然毫不懈怠,端立如竹,好像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见到元天寰,她才跪了下去:“清河崔氏惜宁叩见皇上。”元天寰审视着她,神色毫无变化。我望向阿宙,他的脸在云层密布的夜空下,模模糊糊,我看不透。
  纵有旧时月色,大风也会将初开梅花,片片吹落。红萼无言,难道唯有相忆?
  元天寰好像跟崔惜宁寒暄了几句,崔惜宁对答如流,但我是一句都没有听清。
  “五弟,你还认得崔惜宁吧?”
  阿宙好像从冰冻中醒悟过来,他亲切的笑了一笑:“崔师妹,自从你跟你父亲去了洛阳,一晃三年了。”阿宙口气轻松,果然和这个女孩认识。三年……嗯,三年前我正在冷宫,连个男人都见不到。
  崔惜宁眸子含着笑意:“五殿下还记得我?家父始终惦记着殿下,长安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念叨殿下童年轶事。”元天寰大约还没有挑明召她的来意,但这样大族的姑娘,哪里有完全不明就里的道理呢?
  对于美女,最佳的归宿似乎就是嫁入皇家,此崔惜宁,也不会免俗吧。
  阿宙笑盈盈的,仿佛来了精神:“老师在哪里歇息?我想去瞧瞧他。”
  崔惜宁道:“皇上恩准我们住在云起殿,离这里较远……”她始终不敢直视元天寰,但面对阿宙,倒是看着他眼睛说话。
  元天寰说:“五弟你是该去看崔僧固,朕让宦者用肩舆送你们俩去。”
  “皇上费心了,但臣弟想要赏雪景,情愿步行,委屈崔师妹带路。”
  赏雪?阿宙,你倒变得喜欢赏雪了?我轻轻的用手背覆住嘴,扭脸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笑,但只有笑才可以疏解胸中如同棉絮般的杂乱情绪。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人们以白雪为美,而我最讨厌积雪,软仆仆的不成样子。冬天还是结冰有棱角好看,这才是真正的冬天呢。”言犹在耳,今日的他,已经借口赏雪,要跟着崔家姑娘离开。崔惜宁自己提了盏灯,阿宙跟着她,影子便渐渐远了。
  他自从和崔惜宁说话,就没有看我一眼过。看了我,又能怎样?
  逍遥殿内只剩下我和元天寰,两个不逍遥的人。他咳嗽了一声,对我注视了许久,似乎是有话对我说。我却只顾鉴赏他黑衣上隐隐的团龙花纹,下定决心不开口。我不想违心的对阿宙的婚事发表看法,也只有如此。
  他又咳嗽了一声:“朕的身体有董肇等伺候。你乏了,早点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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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如同得了赦令,一口气跑到了下榻的偏殿。
  圆荷和阿若等宫女重见了我,压抑不住的欢欣,七嘴八舌的询问,递茶水,上点心,我虽然带着笑,可总有些心不在焉。
  阿若好像看出来我的疲劳,轻声问:“公主,是否现在就洗漱安寝?”
  我摇头:“不用,你们都别跟着我,我想要写点字。”
  偏殿内有暖炉,应是春意满室,但我只觉得冷。
  金蟾蜍口内的水滴在青州砚光滑的面上,和眼泪一般。我用力磨墨,磨出了满头大汗,终于吐了口气。唉,该来的总该来。我不能嫁给阿宙,而且还曾告诉他:我打算坚定的做元天寰的皇后。阿宙从未抱怨我的决定,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抱怨阿宙。
  元天寰说,崔惜宁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愿她是,我大力挥毫,在宣纸上一遍遍写自己的名字。
  圆荷抱着凤耳白瓷瓶溜进来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察觉。她给我斟了一杯蜜茶:“公主,奴婢在廊下等你的时候,五殿下和一个女人出去了,她是谁……?”
  “小孩子别乱插嘴!该打!”我本以为自己写了不少大字,已经释然,但圆荷那惊恐小猫般的神色,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理她,也不喝茶。
  她给我捶捶肩膀:“嗯,公主,方才董公公问奴婢话呢。问公主在南朝的事情,奴婢说不太清楚。”
  我搁下毛笔:“这跟他什么关系?”
  “他还问我善静尼姑是不是常来桂宫,还问桂宫有个闹鬼的殿堂,公主进过吗……”
  我心里烦乱,不愿再听。和衣就睡在帐中,圆荷过来帮我解衣带,我摇头。
  窗外的梅,映入横窗,枝条横斜,我也看不顺眼,索性紧闭眼睛。
  一阵琴声从远处传来,琴韵清扬,丽色天成,我在那琴声的安抚下,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江南有人给我写信,寄给我几枝梅花,又梦见有人在横格窗外,唤我的名字。
  他分明是叫我“小虾”!阿宙?我蓬头坐起来,什么人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可笑。
  阿宙不会来找我了。他就算是被逼的,也会呆在云起殿。
  我硬生生的又压在被子上,雪白的云锦素被被香篝渲染,倒像是一大片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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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我打定主意,不想见任何人,只推说头疼,就是在室内靠着熏笼读书。
  直到正午,元天寰亲自来了,他不由分说领着我去“梅花坞”。
  梅花坞名不虚传,无尽繁枝,香雪海一片,梅花坼风。我不想让元天寰知道我心烦,所以使出力气来观赏梅花。元天寰指着一株老梅说:“这是我父皇最爱的梅树。我想他画了一辈子的仕女图,最爱的也许只是这株梅花树。”
  老梅枝如虬龙,苍丝飘垂,苔藓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
  我勉强一笑:“嗯,可惜他早逝,梅花也是寂寞的吧。”
  元天寰想了想:“对。北朝皇帝大多年寿不高。一个人倒不在乎生命长短,只有留下些痕迹。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奢侈?我抬眼。他如果说的是我,我可担不起。我生命的奢侈,只在上个春夏,就被消耗了不少。不过对这人,爱情真的太奢侈了。
  元天寰略带讥讽的一笑,凑近我的鼻子:“光华,朕就在长乐宫纳了你,如何?”
  纳我?这句话真属晴天霹雳,我总算回神过来了。他在开玩笑?我脸烧红了,清了清嗓子。
  我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顶回去:“元天寰,你的身体恐怕还没有好吧。”
  他笑涡显露,目光幽深:“朕的病体不是关键,只怕你的心病才是问题。光华,一切都随着这冬天而过去,你将是朕之妻。三月三日,大婚如期举行。朕已决定了,你也没有异议吧。从此刻起,你只要想这件事就足够了。五弟与崔惜宁,数日后便会行聘礼。”
  凤台风光清绝,梅花映雪御霜。阿宙……原来你终于放弃了我。那也好,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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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棋局

  宫,本是浓墨重彩之地。可是元天寰所谓的奢侈,在我的梦中只不过是淡色梅花一朵。
  梅花坞的百年梅树下,依稀有位丽人宫妆云鬓,回头对我笑语。
  我一惊,长乐晨钟卷着黎明,已铺开了光明的画卷。眼角竟然有泪,我急忙拭去。
  元天寰说,他的父皇画了千张仕女图,最爱的却是一棵梅花树。我要再去看看那树老梅。长乐宫里的往事,它恐怕都藏在心里,我算是长乐宫内新的一笔传奇吗?
  我不带随从,一个人在梅林中徜徉。白鹤鸣叫,蓝天祥和。
  我的内心世界,是随着见识而充盈起来的。纵然是昔日儿女情长,但也许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清香沁人心脾,梅花如同红白娇娃,是元天寰带着我来见识这片美景。只要我坚强,我就可以见到足够的多。我对自己重复着这样的话,听到别人的脚步,就闪身在亭子后的梅丛里。
  倒是巧,阿宙和着一个须发斑白的男人远远向这里来了。阿宙侃侃而谈,全无半点心事的模样,阳光照射的他面上,金光璀璨,毫无阴影。那男人不时作答,态度极为和悦谦恭。我不禁用手压住梅花枝,抿住了唇,正毅然要离开,眼帘内又跳进一个绛紫色的苗条影子:崔惜宁手里拿个篮子,不时捡些落梅,远远的跟着阿宙他们。日光下,她举止妩媚,毫不造作。我只短促了叹息一声。
  阿宙要是能拿当初对我的心,给了这位姑娘,也算是她的福分了。
  几只白鹤从我的裙边擦过,我跟着鹤走,眼中所见却明媚,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宫殿,原来梅花坞的深处,还有几排屋舍。
  两个小宦官抱着袖子晒着太阳,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一个说:“上官先生立了大功,为什么封赏都没有?也不做官呢?”
  另一个笑:“就说你不通,皇上穿着黑衣服,是圣人,上官先生穿着青衣服,是山人。上官先生同着皇上做一朝的军师,哪里是官儿们比得上的呢。”
  “轻点儿,扰了皇上的棋局。”董肇出来,轻声而威严的说。他看到了我,我忙示意他不要作声,他点了点头:“桂宫殿下,皇上正和上官先生对弈,请跟老奴来。”
  我跟着他绕过树丛,走到一道走廊,廊上所开各种形状的镂花窗子,董肇小声对我道:“桂宫请看。”
  隔着一道冒着氤氲水汽的温泉,上官和元天寰正在围棋,他们面前有个金刻漏。双方都下子飞快,几乎是我眨了几下眼皮,就下一招。
  我这里正好看清两人,但棋盘上的局势,却实在不分明,只看到黑白纵横如阡陌。
  董肇正待退下,我叫住他,微笑着问:“董公公,你是不是认识我?”
  他那盲目动了动:“桂宫何出此言,桂宫从南朝来北,老奴当然是才有幸瞻仰。”
  我拨着自己荷包上的缨络:“你要是知道什么,还是告诉我的好。”
  他枯瘦的手指抖了抖:“老奴的眼神不明,才见桂宫那日,突觉得桂宫同家乡一故人有几分说不清楚的相似。后来听桂宫说话的声音,更觉有几分像。世间巧事太多,那人早就亡故了,所以是老奴唐突了,请桂宫恕罪。”
  我笑,表示我毫不介怀。元天寰咳嗽了几声,把我全引到镂花窗外的二人身上去。
  上官丢下一子:“元君宙可以说是‘满’,但郑太傅可以说是‘溢’了。几十年来,太傅子弟数十人,都封郎官以上。柔然一战,他们非但不鼎力相助,还要掣肘,你也是知道的。你调崔僧固来,不单是为了他女儿和元君宙的婚事吧。太傅不正,则文官皆各自为私。”
  他讲这段话,手起落已经数回。元天寰道:“我当然知道,但朝堂事与下棋一个道理。方圆动静,都需在我的掌握之内。郑氏虽骄,不可一日就将其摈弃。五弟行事,也忒急躁了。他毕竟是个臣下,要懂得本分。”我扯住腰带,咀嚼他话里意思,并没有丝毫的温情。
  “他是臣。也是少年。你坐视长安城内外的暗流,却丢给他处置。本来就是将他一军。现在配给他一个崔氏女。又是将他一军。”上官语气淡然,但字字如针。
  元天寰胸有成竹的答道:“长安城内的事,我最后总能收场。此刻我没有看清,自然只有坐等。五弟也该历练下政坛的风云变幻了。我还活着,他也只能做赵王。这一军迟早是要困他的。至于崔惜宁,五弟若再要拒绝,只能说他还是小孩子,不足以成大器。”他眉头都不皱。与我近日所见的他,大不相同,不但没有病态,还显得优越十足。
  上官手捏一个棋子僵了片刻,才放在棋盘上:“别怪我直言,他这次无论如何都是会得罪你的。他即使与崔氏女联姻,和文官们矛盾也不会立刻瓦解。他母舅杨澎任徐州刺史多年,本来就是一个微妙位置。你至今不换,但也没有放心。我劝你先将杨澎这颗棋子收回长安,也便于你历练你的五弟。”
  元天寰笑了一下,形容却冷冰冰:“不用,这颗棋子早该废掉,五弟与杨澎保持距离,也是嗅到气味了。”
  上官的眉目,好像是雨后的翠竹林,平静而典雅。但他的眸子里,一种痛惜和忧虑却瞬间掠过:“师兄,我之谏,你是一条都不纳呢。”
  元天寰略微吃惊的抬头看他一眼:“我这个人,你小时候就该清楚了。我没有当你在进谏,只当你是上官,要是换了孩子,我说话,他们何尝会全懂?”
  温泉的暖气隔着檀香木,蒸上我的脸。我想懂他的,我也在努力,我隐约知道会对阿宙不利,但我不知道来龙去脉。元天寰宠爱弟弟,但还是少不了把他也列入棋局?
  阿宙之阳光,为帝王家少有,虽然他也有自己的隐秘,但我认为他对元天寰是忠诚的。也许,这也是阿宙的聪明之处。
  一只白鹤从水池边到了上官的脚下,上官微笑着挪开了腿,让它在石礅旁转悠。
  元天寰悠悠道:“你喜欢鹤,因为鹤就是人间的白凤。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凤也是如此。鹤能舞,而凤亦能舞。鹤爱洁,而凤非梧桐不栖。知道你爱鹤的人,个个都懂你?”
  上官温言道:“凤兮凤兮,实际上只有孤鹤单飞。你不同。你要和公主大婚。公主到漠北艰辛,怎样?你得病,她又是怎样?你是东方先生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最熟悉你。可你是皇帝的时候,我亦有几分陌生。给公主些时间,多一点耐心,为帝王之慷慨,为东方之豁达,并不太难吧。”
  我望着上官,莫名的感动。元天寰不语。上官收了手:“师兄输了。我赢了半子。”
  元天寰低头,笑了:“你又赢了半子。”
  上官缓缓摇头:“多了是杀戮重,少了是伪君子。旁人与你对弈,难!”
  元天寰道:“我……”他声音放低,逐渐不可辨别,我也不愿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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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着心事回去,小径通幽,梅花花瓣碾入尘土。在方才我躲避的亭子里,有人在等着我。
  是阿宙?我住了步子,四周只有他一个人。
  艳阳高照,我有点无奈,怎么还是遇到这个人?总是一次次的邂逅,但邂逅了,又不能在一起,还不如不要想见。
  “巧,元君宙。”我故意昂起头,含笑经过。
  他伸出手臂拦住我:“巧什么?是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我眯缝眼睛,睫毛把他的白皙脸庞割成一格格。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昨夜梅花所映的轩窗。
  “我今儿就要回长安去,我现处境困难……不得不回去。但凡事也难不倒我。皇上劝我三日后,就去长安崔氏宅下聘礼。”他望着我说。
  “嗯,我已知晓。崔家小姐与你乃天作之合,皇帝没有选错人。”我愣愣说,目光挂在一枝残梅上。
  阿宙叹息了一声,笑了起来。他的笑颜,好像充满了一种明媚与刚烈融合的魅力。
  他笑得这样高兴,没想到他倒比我更学会掩饰。
  我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那封从柔然带回来的信,心中反复默诵着他哥哥和上官的对话。无论如何,撇开私人之情,为他的安全,还是要对他点破:“这信皇帝不追究了,是你的造化,拿去烧掉吧。杜昭维肯定劝你别写,但你肯定是不听。元君宙,我说话直,如你处境困难,就真要思变了。你母亲和弟弟,都并不帮你,而你的舅父等,可能会连累你,你的皇帝哥哥,也在观察你。处于他的位置,不猜忌不可能。他作为哥哥可以容忍你,作为皇帝,你是臣,做什么都要注意分寸。”
  他变了色,捏着那信纸揉成一团,脸上阴沉:“……谁要你们瞒下这封信的?我根本不领情!怪不得昨天大哥说什么最后一个知道……原来这样。我困难,是我的事。我母亲,弟弟,轮不倒旁人来说……至于大哥,你只管做好他的皇后,我难道要内宫庇护才能做我这个王?”
  我没想到他这样不识好歹,血气上涌,连带两夜的郁闷都发作出来:“我是为了你好,你倒恼了。与其花前月下,冒充风雅,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做好太尉王。找个好妻室,别跟你大哥一样找我这般爱管闲事,不明世故的。”
  他跺脚,凤眼因为愤怒,弧线深张入鬓:“你……你……炎光华!到了十二日,一切就定了。你当皇后,我只愿意做我这个赵王,从身份上来说我俩是楚河汉界。”
  我推了他一下,他往后踉跄了一下。我浑身颤抖。
  他呆了一会儿,居然转怒为笑:“小虾……别怪我,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你替我吃些长命酥吧,十二日后,说不定我就走了,不会惹你讨厌了……”
  我没有领悟他的意思,却听圆荷在焦急呼唤:“公主,公主?”
  我不及和他道别,连忙走到路上,平复情绪应道:“怎么了?”
  圆荷满脸是泪,哭着上来跪抱我的腿:“公主……出事了,奴婢们要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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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用手掌抹了一把那小丫头的脸蛋,镇定的问:“莫慌。出事是关于我,还是关于皇帝?”
  她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是公主……”
  我环顾四周,大道上,宫人宦者随时可来往,便道:“还好。既是我之事,那么等回到偏殿再说吧。”
  到了偏殿,阿若和其他两个从桂宫来的宫女都面色发青。我入了寝室,便命圆荷关上门,放下帘子,坐定了才说:“讲!”
  阿若是她们中唯一还能完整说话的,她怯生生跪着道:“殿下,您早上出去,奴婢等便整理您的衣服饰物。可是少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就是殿下从南朝带来的那只血玉燕子……”
  我审视她的脸,玉燕子?我父母之遗物,皇后之宝……脑里花花绿绿和开了个颜料铺子般杂乱无章。我猛吸一口气:“找了吗?”
  圆荷边哭边回话:“怎么不找?奴婢们脑袋也不如那个贵重啊。若姐领着我们从里到外翻个底朝天,就没影子。殿下……”
  我因在四川丢失过一次玉燕。有过教训,所以对此物格外小心。跟着赵显奔向漠北,我非但没有带上玉燕子,连野王笛都暂时给了谢如雅保管。野王笛如雅倒还回来了,可是玉燕……我这两日着实没有想到它。
  我说:“这东西我是放在描金牡丹花匣子内的,阿若你知道……”
  阿若眼泪直掉:“奴婢知道,那匣子一直由奴婢保管。我们来长乐宫,上头说要等到正月,奴婢以为公主也许参加新春宴会时候用得着,因此将首饰等全带来了。昨夜公主和皇上去赏梅。奴婢开了匣子,让圆荷妹妹一起擦擦金银玉器,燕子也还在。如今不翼而飞,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不翼而飞,必然是让人盗走了。为何要盗走玉燕子?我研究过燕子,里面绝无奥秘。为了财?也不可能吧,这玉燕子乃传世之宝,为我所有,难道还能去叫卖送礼?不为财……是为了我?有人想要暗算我……但这又怎么暗算呢。
  元天寰,上官,阿宙,甚至一些在大朝会上见过我的大臣,都知道这只玉燕子是我的。
  室内因下帘子而幽暗,我将琴几上的一盏银鹿灯台点亮了,持在手里。用灯逐一照着宫女们的脸蛋,俯视她们,不放过脸上最细微的表情。这四人乃我的亲信宫女,红肿的眼睛,惊慌失措的面孔,都不像是演戏。
  北朝宫闺极严,遇到这样的失窃,我若讲明,有司就会将她们全数捉去拷问。也难怪圆荷这般害怕,阿若这样的惶恐。
  我身边的她们,要盗走玉燕子,为何要在宫人稀少,与外隔绝的长乐宫?在桂宫,几十个宫女进进出出,还和长安城有连通之门。在那里动手,不是嫌疑人更多,更难以找寻?
  因长乐宫人手不足,从各处调来的人员混杂,彼此照面也不怎么熟悉。阿若等初来乍到,应付手忙脚乱,盗贼才可乘她们疏忽而窃走玉燕子……
  要害我,还是害皇帝,或者害别人?我万万不能伸张,乱了自己的阵脚。
  我暗自拿了主意,对阿若徐徐问:“此事还有谁知道呢?”
  “奴婢抱一丝侥幸,还不敢伸张,除了奴婢们,就是殿下知道了……殿下恕罪,若真的要捉人,奴婢一个人去就够了……”
  “糊涂!我在,谁能捉你们去了?”我将灯台吹熄了,从容不迫道:“这事谁泄漏出去,我才要治罪。还是要暗地里寻找,再仔细想想有什么可疑人等出没过。皇上日理万机,不宜以此事玷辱圣听。你们都用冷水洗脸去。皇上随时过来,你们这等样子怎么见驾?”
  玉燕子,是我的,若真的丢失了,也不能枉杀一人。可是我住在皇帝侧近,还丢失东西,可见我在皇族内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柔然之战,我并没有得罪几个人……我反复思量,老鸹从梅花枝上盘旋而过。
  我担心的不止自身,还有元天寰的安全。复杂局势,只有他能控制。国家社稷,甚至天下太平,都要靠他。我尽心照料他的病,而今也绝不容他为阴谋所害。
  长乐宫并不光明长乐。我必须提醒元天寰注意宿卫。我想着,不禁走到了逍遥殿的庭心。阿宙去长安,我和元天寰在长乐,我因身在漩涡里,所以不能了如指掌。我不害人,但防人之心,毕竟不能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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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伫立良久,日影都斜了,才有一身长玉立之男子,走近我:“光华?”
  元天寰的后面一溜宦官都捧着朱漆食盒。
  我脱口而出:“我在等你。”
  他的眼睛澄明:“唔。朕回来了。我们用膳吧。”
  进殿骤暖,我生生打个寒颤。我不提起玉燕子,只跟着他说:“我这两天晚上做梦,只觉瓦片上有猫儿在走动,好生诡异。元天寰,逍遥殿内的侍卫,是不是会飞檐走壁?”
  他让小宦官给他宽衣,换上了淡墨灰袍,玉带松垂,显得格外随意。他仔细听我说完,才走到我的面前,道:“朕猜不是侍卫。必是狸猫啰!长乐宫森气,因此朕才让你随朕居住一殿。你既说有噩梦,那朕命人加倍小心。”
  他的话正合我意。但我还是有所不安。心中想:将来还是要寻机会跟他说玉燕子的事才好。
  我们坐在铺设锦褥的玉床上,长条几上摆放着各种清淡菜肴。
  我实在没有胃口吃,但元天寰病体才开始恢复,我也愿他多吃些,因此不时举筷作陪。
  元天寰一句话也不问我,每样菜一律只吃三口,绝无偏爱。他吃完,我也放下筷子。
  “光华,今天上官在棋盘上赢了朕。后来朕跟他谈起朝廷的官员任命事。柔然之战后,朕有意动动多年不动的局面。不少棋子,都该有新的位置。趁你在,也说与你听听吧,将来你总要知道的。你不是北朝人,观点可能更能不偏不倚。”
  我偏头,竭力不让其他情绪流露出来:“我愿意听。”
  他道:“朕欲以崔僧固为尚书令兼吏部尚书。”
  “听说崔大人为政河南,清通简要。吏部多年墨守成规,以至人才拥塞。有了他,青年人们更易被提拔,朝廷面貌可见一新。但是这样一来,郑太傅在文官内的绝对地位会动摇。对不对?”
  元天寰没有直接回答我,又说:“朕之七弟年小,朕不欲让他和朝官来往。因此只打算命他遥领蜀州刺史之位,并加他为侍中。至于六弟,朕想让他出朝,以将军职兼为冀州刺史。”
  元旭宗是天子幼弟,本来就理应如此。而六王……元天寰终于下定决心,要把他外放了?灭柔然后,冀州军事地位大为减弱,但属于富庶之州。北朝诸王,大多有外放的经历,六王毫无理由拒绝的。我不便表示看法,只微微一笑:“六王本是京兆尹,那么谁可顶他的缺呢?”
  元天寰道:“京兆最难治理,权贵云集,又在天子脚下。六弟出任时候,看似威严,但过分贪婪凶狠,对于西北李家之事处理失当,显得浅陋薄行。他活着回来,继续掌管京兆,会让西北的豪族灰心。朕的下一步,就是彻底平定河西。京兆尹,宽猛相济,守正气者,才最合适。朕想到一个年轻人,你猜是谁呢?”
  我寻思一会儿,才说:“年轻文官,我认识的人,最佳是驸马杜昭维。你不在长安的时候,他周济难民,布慈惠之政,又辅佐赵王,施雷霆之威。我都看在眼里。如果我当吏部郎,一定向你举荐他。本来贤德就不问亲疏,他年轻,可驸马之位在,也没人敢不满。”
  元天寰目光闪烁:“不错。”
  我心想:他究竟怎么安排阿宙呢?阿宙失去了杜昭维,依然是这样的空担着虚名当太尉?六王要出京,难道元天寰打算把五弟也送出京?
  正想着,小宦官送上了两个盘子,里面的长命酥,如同堆雪。元天寰拿了一盘:“今天是朕五弟的生日。我们都吃些这个,为他祈福吧。”
  长命酥……阿宙请我吃,元天寰也让我吃。我不禁想起了母亲。我吃了一会儿,偷偷望向元天寰,他还没有吃,笑涡浮现,好像想起来久远之事。
  “对五弟,朕尚在思量……”元天寰说,他突然叹息了一声:“朕已下了密诏:腊月十二日晚,将查抄五弟母舅徐州刺史杨澎家。不管杨澎是否有异动,朕都会以罪名赐死他。但愿……别牵连到五弟。”
  又是十二日?我心内一震,咬到舌尖。那长命酥,也被我咬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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