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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转载】"毛骨悚然的爱"

已有 855 次阅读2011-9-18 10:13

目录:
一:孩子
二:人树
三:蛇
四:门
五:转角
六:欧阳
七:颠倒
八:腐烂
九:轮回
十:十三
十一:粘连
十二:双蕊
十三:闪灵
十四:爬行
十五:停止
十六:新年结
十七:销魂
十八:公主
十九:巷
二十:戏子
二十一:暧昧
二十二:淹没
二十三:长生
二十四:残留
二十五:重复
二十六:模仿
二十七:木偶
二十八:镇魂
二十九:执拗
三十:慌
三十一:活埋
三十二:木马
三十三:旋转
三十四:赶
三十五:老九
三十六:再见的雪
三十七:失控
三十八:老师的艺术品
三十九:欢喜石

一:孩 子
      
       和妻子离婚以后,我便光明正大地和男友同居在了一起。
       妻子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要,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笔钱,一幢房子,还有一个才满月的孩子。
      
       坦白地说,
       我和男友的日子是幸福的,
       我们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们拥有自己的小小世界。
      
       男友是一个很年轻,很害羞的大学生。
       他不爱说话,说话很小声,笑起来脸上居然有两个酒窝,
       比女孩子还好看。
      
       在我们的世界里,
       我们常常玩一种角色扮演的游戏,
       我们的生活总是很新鲜,很刺激,
       有时候我是老公,他是妻子,
       有时候我是男朋友,他是女朋友。
       我们都很投入,
       动情的时候,真的会有笑有泪。
      
       男友对我的孩子很好,比任何一个母亲都还要温柔,
       看得出来他真的喜欢这个孩子,
       恨不得这也是他的孩子。
      
       我会不会怀孕?
       有一个男友依偎在我的怀里突然问我。
       他的眼神居然像少女一样羞涩又惶恐,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快感。
      
       原来这个游戏,他比我还投入角色。
      
       不会。
       我柔声说,
       抱紧了他,
       朝朝暮暮。
      
       可是从那天起,
       他似乎摆脱不了这样的角色,
       每次缠绵以后都会焦虑不安地问我,
       我会不会怀孕?
       我真的会不会怀孕?
       就像所有偷尝禁果的女孩似的紧张不已。
      
       你怎么可能怀孕?
       有的时候,
       我开始厌烦这样的游戏,我很想这样说。
      
       看着他清澈纯真的眼神,又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投入角色,
       他越来越焦虑,
       甚至买回来很多测孕试纸,一张一张反复地测试,
       他甚至悄悄听保育广播。
      
       我究竟会不会怀孕?
       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
      
       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终于忍不住对着他大叫,
       你是个男人!
      
       他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流泪,抱着我的孩子,
       温柔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怕怀孕,
       可是孩子万一不是你的怎么办?
       我好想要一个你的孩子。
      
       从那天起,
       他每天都要抱着我的孩子流泪,
       看见我的时候,
       他走了上来,
       拉住我的手。
      
       我的孩子一定是你的,
       对么?
       他的嘴唇不停地发抖,忐忑地说。
      
       我终于到了极限了。
      
       我厌恶地推倒他,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滚!
       我咆哮。
       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用几乎绝望的声音说:
       你不相信孩子是你的么?
      
       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冲出了大门。
      
       等我回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告诉他我们分手的。
      
       他穿着孕妇装,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的痛苦的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僵硬地透着甜蜜的微笑。
       他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孕妇装上全是血迹。
      
       我的孩子也不见了,
       因为他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把我的孩子塞了进去,然后用线缝上。
      
       他临死的时候,
       用血写了几个字在墙上。
      
       亲爱的,
       我有了你的孩子。



二:人树

      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笑容还有些拘束
      说起那个男人的时候,偶尔会擦擦眼泪
      那是个多好的男人啊,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这几年她过得有些难,衣服也开始褴褛了起来
      可是说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就会有些血色来
      
      我知道她曾经活过那么一次的
      也许残忍的不是背叛,只是时间
      
      有个朋友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疯狂
      所以我们必须疯狂地生活
      不用在乎很多事情
      
      他在乎,我其实明白
      眼前这个女人也在乎
      
      只是时间总是让我们遗忘很多东西
      爱过谁,恨过谁
      在什么时间,对着谁痴痴地微笑
      
      我安慰她,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爱的故事
      
      我的人生留在了他那里
      她怨恨地说
      可是那些温柔的片段,可恶地印在回忆里
      就像影子,永远摆脱不了
      只有在黑暗里存在
      我恨他
      但是离开了他我该怎么办?
      
      她把我引进暗房,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像一棵树的树根一样,躯干已经变得扭曲,身体盘在一个大坛子里
      
      我的手段很高明的,他还活着,女人笑着说
      我把他的骨头全部打碎,然后从琵琶骨穿进钢钉把他支在坛子里
      再切掉他的嘴唇,这样每天就可以灌溉粮食进去
      现在好了,我们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也许爱一个人,就应该把他变成植物,养育着他
      而且不管时间怎么变换,不管他的枝叶怎么伸长,都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女人在我面前咯咯地笑
      
      我在他要离开我之前,就有了他的孩子
      
      她俯在男人变形恶臭的身体上,温柔地说


三:蛇
      
因为羁绊太深而握紧双手的人们会变成蛇。
      
       我和一个小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不抽烟不喝酒。
       他每晚十点睡觉,早晨八点起床。
       他饭后洗手。
       他会在我身旁,轻轻地放下东西,轻轻地说话。
      
       虽然和他结婚是父母之命,但这样的生活也不能说是不好。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过得很幸福,他非常细心地照顾我,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考虑得非常得周到。
       我已经过了充满幻想的年龄,现在的我,需要的就是这种安稳。
       毕竟激情只能维持一瞬,而平淡才是最真。
      
       这样的生活,即使乏味,谁会主动想要放弃?
      
       丈夫未出世便失去了父亲,由他母亲一手带大。
       也许这就是铸成他性格的决定因素。
       他依赖他的母亲,依赖得超乎想象。
       一个年近三十的大男人,还会在母亲面前撒娇,
       他母亲每次出门,他都跟在后面。
       他每天睡觉前必须和母亲打招呼,
       如果在外地,一定要打个电话,
       甚至在我们结婚前,他还和母亲睡在一起。
      
       他的母亲也和他一样,能把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
       不用你告诉她什么,不用你的眼神暗示,她总会让你的生活没有任何担忧。
       这样温柔的人,如果有一天突然从身边消失,那应该非常可惜吧?
       甚至,
       有些可怕。
      
       真的有一天,他的母亲去世了。
       在我们结婚后不久。
       走得很突然,睡觉的时候被人活活勒死了。
       我站在丈夫的旁边,我感觉他的世界的所有阳光被人带走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pol.ice神神秘秘地在母亲的房间里调查了许久,然后神神秘秘地离开。
       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只有法医临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欲言又止。
       他欲言又止。
      
       他终于只说了一句话:
       你婆婆像是被很粗的绳子勒死的,但是有一点我们都很奇怪。
       非常奇怪。
       她在笑,
       死的时候在温柔地笑。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悲伤总是可以随着时间走出来的,
       思念就不可以。
      
       失去唯一的亲人后,丈夫对我更好了。
       他把所有对母亲的爱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也包括所有的依赖。
      
       我理解他的感受,可渐渐我已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母亲是怎么忍受的。
       那种依赖,真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像,被一条蛇紧紧缠住一样。
      
       无论我走到哪里,他总是跟在后面。
       在家是这样,上街是这样,甚至有时上班都是这样。
       他甚至想辞掉优越的工作,天天守在我旁边。
       我最受不了的,是一个男人会像女人一样,睡觉时从后面紧紧抱着我。
       那不像普通的拥抱,
       那更像一条蛇缠着我。
      
       这种生活是畸形的,不论在某些人眼里是一种幸福。
       考虑再三,我决定离婚。
       我做得很绝,用很强硬的态度威胁他签字。
      
       他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女孩子。
       他要求我让他拥抱着过最后一夜。
      
       啜泣。
      
       他死死地抱着我,缠着我,即使我已经感觉窒息。
       他说着曾说过的每一句山盟海誓。
       他颤抖。
      
       而我,突然想起了去世的婆婆。
       一种巨大的KB笼罩着我,我开始挣扎。
       他死死地抱着我。
      
       忽然,丈夫不动了。
       我松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一根粗大湿滑的东西慢慢绕过我的脖子。
      
       他的身体还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我,
       可他的头却转到了我的前面。
      
       不要离开我,
       他说。



四:门
      
       她是一个很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她随时都可能自杀。
       她自杀过许多次。
       我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成功地控制住了她的病情,这样的病人,我处理起来已经是轻车熟路。
      
       她把我当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我曾经告诉过她,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
       那是通往幸福和快乐的门。
       我只是帮她找到了那扇门。
      
       她说,我不是帮她找到了那扇门。
       我其实就是那扇门。
       漫漫人生,其实她曾经过许多扇门。
       可惜每一扇门她都没有敲开,而是把她隔绝在深渊里。
       所以,她常常绝望。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她。
       可惜,她是病人,我是医生。
       我还是一个专业的医生,
       凡是专业的意思就是像机器一样冷漠。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我也许是她的那扇门,但我的那扇门绝不应该是她。
      
       她是个敏感的女人,自然意识到了我的回避。
      
       她开始把自己关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只有我,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
       一丝亮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才会微笑。
      
       我知道她在卑微地乞讨,
       一扇偶然会开启的门,
       施舍的点点亮光。
      
       我的专业告诉我,
       这一切不会改变,只会变得更糟。
      
       我的决定很残忍,
       我蹲下来,
       我告诉她我已经结婚了,
       我告诉她我没有爱过她,
       我宽慰她如果放弃一切都会好的。
      
       她默默地听,
       懂事地点头。
      
       我知道这样很苦,
       所以我们才会生病。
      
       临走的时候,我嘱咐护士看好她,
       迈过了这一关,她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一切都会好的。
      
       就在第二天晚上,我被一阵闷响的,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
       她来了。
       我回头看看,妻子在卧室织着毛衣,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用力地敲门,
       用力地希望有一丝阳光能照在干涸的脸上。
      
       这个时间我能怎么做?
       我只能选择残忍,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是这样,
       敲打着一扇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那么,这扇门既然永远不会开启,
       门外有没有阳光,
       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声让我心里猛地一震的巨响,门外再没有了声音。
      
       我打开门,她倒在了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我这才明白心里的那扇门如果彻底关上,
       生与死对有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
      
       法医来了,用专业的语气告诉我,她是活活撞死的。
       用来敲击房门的,不是手,
       而是她的头颅。
      
       看护她的护士也来了,我没有责怪她,
       最应该被责怪的人其实是我,
       我是杀人犯。
      
       护士冷冷地看着我,用专业的语气告诉我,
       她是应该颅骨骨折造成的死亡,
       我随口说我真没想到她会用那么大的力气撞门,
       护士的眼神突然变了,深吸了一口气,用有些恐惧的语气说:
      
       “昨天晚上,
       她就在医院跳楼自杀了,
       她的手和脚,
     
       全摔断了。”


五:转 角
      
我第一次到她家里的时候,吃了一惊。
       她家里真的可以说一个转角都没有。
       或者可以说本来应该是转角的地方,都被做成瓶颈一样圆润。
      
       她的脸上始终没有血色。
       有人说只有长期活在梦魇里的人脸上才会像这样没有血色。
       我爱怜地从身后拥住了她。
       她的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声线也是颤抖的。
       她准备告诉我,
       那个故事。
      
       她小的时候曾有一段幸福的时光,
       奇怪的是,
       似乎每个人只要是幸福的时光便终会被夺走。
      
       经过一些悲伤的挣扎以后,父母终于分开。
       她的母亲是一个护士,
       她跟着母亲搬到了母亲所在的医院。
      
       记忆里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医院。
       错综复杂的老式建筑,
       到处都是房间的转角,楼梯的转角,走廊的转角,
       诺大的医院总是仅有寥寥的病人,
       每个房间好象都可以随便出入,没有人干涉。
       空荡的走廊,
       风声中总有一些私语般的声音。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任何地方都是充满乐趣的。
       她总是一个人在沉寂的医院里玩耍,
       在长长的走廊里聆听自己孤单清脆的步伐。
      
       直到她发现了那个男孩,
       总是在一个转角的地方,
       那个男孩会慢慢地伸出头来,
       他的头发有些长,柔顺地垂了下来。
      
       男孩总是在她附近的转角出现,
       安静地,有些痴迷地望着她,
       慢慢地伸出头来,
       有些长的头发慢慢地垂下。
      
       每当她想靠近,
       男孩就会像受惊也似地缩回头去,朝某一个特别的方向逃开。
      
       日复一日,
       男孩的脸总会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一个转角,
       却从来也不靠近,
       总是逃。
      
       有一天,
       她终于可以顺着男孩逃跑的方向找到他每次逃去的地方了。
       医院的每个房间似乎都是一样的,
       同样的大门,
       同样的陌生。
      
       大门里是安静祥和与奇怪的恶臭。
       一个女孩赤裸地躺在福尔马林里。
       她的胸腔和腹腔都被打开,里面被掏空。
       女孩的脸还是那么安静,好象还带着一抹微笑。
       她发现那张脸和自己是多么地相象。
      
       男孩就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福尔马林里的女孩子。
       像是在欣赏蒙娜丽莎的微笑。
       他回过头来,用同样痴迷的表情看着她。
      
       接下来的日子,
       就好象做了一场噩梦,或者置身于地狱一样。
       不论走到哪里,
       男孩总是会从某个转角慢慢地伸出头来,
       有些长的头发慢慢地垂下,
       还是痴痴地望着她。
      
       她告诉我那段时间她几乎疯了。
      
       所以终于有一天,她故意站在了四楼的转角旁边。
       四楼的转角和别处没有不同,只是旁边的栏杆坏了很久了。
      
       男孩被推下去的时候,表情还是那么痴迷。
       所有人都断定这是一场不幸的事故。
       渐渐地,人们都淡忘了。
       可是她却像是中了某种诅咒。
       每当附近有转角的时候,
       她都害怕突然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地伸出头来,
       然后有些长的头发慢慢地垂下。
      
       任何时间,
       任何地点,
       巨大的恐惧总是让她几乎窒息,
       就像是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转角,
       一瞬间将她淹没。
      
       不可否认,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
       她只能制造一个没有转角的房子,躲避恐惧的折磨。
      
       这不是一个关于鬼怪的故事,却让我毛骨悚然。
       鬼怪总是在人们心里,
       总是在心里的某个转角,
       阴魂不散,
       等待将我们吞噬的机会。
      
       我还没有来得及守护这个可怜女人,
       噩耗就传了过来,
       当我匆忙赶到的时候,
       她安静地躺在了街边的一个转角,
       她的表情是那么安静,好象还带着一抹微笑。
       就像蒙娜丽莎一样。
      
       法医从旁边站了起来,
       我正有许多问题,他却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最后法医才注意到我,他有些抱歉地微笑。
       对不起,
       他说,
       又指了指那边,
       也是一个转角。
      
       “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男孩子,
       他的头发很长。”

六:欧 阳
    
从欧阳死的那天起,我们都不再纯洁了。
    
    从那一天起,妻子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理解,
    她是太伤心了。
    遇到不幸的人们总会在两种时候不太表露自己的悲伤,
    一种是他够坚强,
    一种是他明白自己走不出来了。
    
    欧阳去世的这些日子来,
    我也浑浑噩噩的,
    好象一瞬间就忘记了许多事情,
    即使是对欧阳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伤感。
    我只知道,
    我要安慰身边的这个女人。
    
    我走到妻子的身后,
    我尽量走得很轻,很轻。
    她正在冲咖啡,
    浓的,黑咖啡。
    
    碰的一声,我撞倒了她身后的椅子,
    她回过头,
    我故作自然。
    她的表情忽然难以名状,
    有一些难过,
    一些孤独,
    一些恐慌。
    
    欧阳的离开已经成为我们这段时间天天想起却又不敢面对的事情。
    妻子在回避,
    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是在我面前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打扫卫生,清洗衣物,浇水培土,
    渐渐地,我已经习惯,
    被她忽略,
    就这样看着她。
    
    每天晚上,我还是会俯在她的耳边,用最温柔的句子来安慰她。
    那些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
    她也曾给我的句子。
    然而现在,
    妻子只是把身子蜷缩在被子里,
    不住地颤抖。
    
    原来寒冷能让人颤栗,
    回忆也可以,
    妻子陷在了对欧阳的回忆里,
    就遗忘了我,
    这是让人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终于,这个家已让我感到陌生,
    还有孤独。
    一个陌生的女人,
    天天在我面前演出着伤心的默剧,
    太过投入的她,
    却忘记了唯一观众已经黯然离场。
    究竟还剩下什么,
    还深深铭刻在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我决定离开,
    于是大步走出家门,
    推开门,
    我看见一个老人笔直地躺在地板上,
    没有眼眸,
    但我知道他正看着我。
    
    你要离开了?老人问。
    我说是。
    你明白我们为什么会离开么?
    我说是因为孤独罢。
    老人摇摇头说年轻人,有的人即使再孤独也不会离开的。
    是因为遗忘,
    如果已经知道被遗忘了,你还会不会在那里等她?
    
    谁遗忘了谁?
    还是,
    我们遗忘了自己?
    
    最后,我还是决定向妻子告别,
    她在煮咖啡,
    浓的,黑咖啡。
    
    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你还记得,
    多年以前曾斩钉截铁紧紧要拥抱的某个人么?
    如果早知拥抱之后迟早要相忘,
    你还是不顾一切张开怀抱么?
    
    妻子没有理我,
    只是一颤,
    恍如隔世般回过头来,
    对着墙上我的黑白照片,
    说,
    欧阳,
    是你么?



七:颠 倒
      
你是害怕了么?
      还是,
      你很想他。
      
      在怪事发生以前,我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宇。
      他就像班上可有可无的一份子。
      没有人注意,也没有值得让人注意的地方。
      
      他太普通了,
      走路轻手轻脚,
      不喜欢抛头露面,
      你撞到了他,
      他会先说对不起。
      
      我曾经想,
      这样一个人,甚至死了,我们都不会注意到吧。
      可是,
      他才死去一天,
      我们谈论的都是他。
      
      宇死掉的第二天,怪事就不停地发生。
      各种各样恐怖的留言和怪谈开始流传了起来。
      可能是人出于对死亡的未知带来的恐惧,
      所以才会编出各种各样的怪谈来解释死亡,
      可是这种解释,
      总让人更加恐惧。
      
      值得讽刺的是,
      一个生前人人都不会正眼去看的人,
      死了才成为了被关注的焦点。
      
      当人心惶惶的时候,
      我注意到了一个女孩子。
      她是宇的女朋友。
      
      女孩和宇一样,不受人重视。
      没有个性,不够活泼,相貌平凡。
      从宇死了到现在她一直都很平静,
      所以我注意到了他。
      
      当所有人安静的时候,我们只会注意到那些喧闹的人,
      相对,
      在所有人喧闹的时候,我们才会注意到那些一直安静的人。
      
      女孩保持着这种安静,
      直到有一天,
      发生了一件我永生难忘的事情。
      
      那天,我们的毕业照洗出来了。
      可惜,宇没有赶上和我们合影,
      不过,
      如果他赶得上,
      那么谁又会在乎他的存在?
      如果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
      那又何必赶上?
      
      拿到照片不久,女孩子突然叫了一声。
      很怪的一声,
      恐惧,惊讶,
      绝望。
      
      全班人都回过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只说了一句话:
      
      里面有216个人。
      
      全系加上老师,一共有216人。
      当然除了宇。
      
      然后,女孩的第二句话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那天,我没有来。
      她说。
      
      每个人拿到这样大型的合影照片,第一眼总是去关注自己。
      谁会去认真数有多少人呢?
      多出来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每个人都颤抖着双手开始点算照片里的人数。
      
      “真的有2,216个。”
      
      一个女生先点完,颤抖着说,然后昏了过去。
      人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后来,有人拿着照片和系里每个人参加了合影的人仔细核对,
      除了宇的女朋友不在之外,
      每个人都曾出席,
      也没有任何外人参加,
      相片里其实只有215人。
      
      于是,大家用很恶毒的眼光看着宇的女朋友。
      仿佛她是恐惧的制造者,
      她很仓皇,只是埋着头,不敢顶撞。
      甚至有的女生,当着她的面叫她疯子。
      
      原来恐惧也能引起人的愤怒,
      或者,人常用愤怒来掩饰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是相信她没有说谎。
      我把照片放得很大,挂在墙上,天天出神地看。
      终于有一天,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得意地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她,埋着头。
      我把照片,扬扬。
      
      我知道谁是多出来的人了,你看这里。
      
      我指着照片的一角,人和人间有个淡淡的影子,不仔细看绝对不会注意。
      是一双光着的脚。
      一个人在那里倒立着。
      
      别担心,只是有人恶作剧,
      你只是,太紧张了。
      
      我安慰着她。
      
      她埋着头,没有说话,
      手急促地搓着裙子,
      半响只说了一句话:
      
      宇死的那天,
      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头朝下。



八:腐 烂
      
肮脏而湿润的地板,恶臭又冰冷的空气。
      
      一个简陋的土炕上躺着一排干瘪的人影,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我。
      炕旁边,有一具深度腐烂的尸体。
      
      虽然戴着口罩,可我还是几欲呕吐。
      我把录音笔小心地对准土炕最里面那老人的嘴。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
      谁能相信,
      世上有这样悲惨的人活着。
      
      死去的是谁?我问。
      老人瘦得像个骷髅,眼眶深陷,屋里没有电灯所以光线昏暗,所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瞎了。
      是我的大儿子,老人说,他想离开我,所以就死了。
      
      老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肩膀附近有的地方有细小的破皮,似乎可以看见肋骨。
      我打量了一下他身旁油腻破烂的被单,有一个空当,还有被翻开的痕迹。下面露出一些黄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好象真的是有人离开了。
      于是那个人就死了。
      
      这样活着,
      我们都明白死了可能会更好一点。
      但是,
      人总是喜欢本能地选择痛苦地活下去。
      这就是人的精神,
      也是人的悲剧。
      
      不知道是多久的事情了,我的女人丢下了孩子离开了我。
      老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我这一家人再不依靠任何人,任何事,我们要自己活下去。
      
      我怜悯地看看床上躺着的人们,
      他们有男有女。
      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
      
      只是选择活着,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忍住颤抖,
      问老人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
      都是自己选择躺在这里的吗?
      
      老人的眼里突然在黑暗中发出带着渴望和骄傲的目光。
      他说:
      一开始,是我要他们留下来的,现在他们,谁也不能离开了。
      然后,
      我们继续,
      在繁殖。
      
      不信,你揭开被子看看。
      
      我头皮一阵发麻,
      用不止抖动的手鼓足勇气揭开泛黄的被单。
      
      被单下的土炕上,
      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
      从老人的身下发散出来,
      连接着每一个人,
      他们瘦如骨架的身躯上都爬满了血管。
      
      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在大儿子的位置上,有一些断裂了,但断裂的血管纠结在了一起,盘着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婴儿的头部已经成型,头盖骨却还没有完全合拢,里面是微微蠕动的血管和神经。
      
      这是我的孙子。
      老人惨淡的脸上扑满了幸福的光芒。


九:轮回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怀抱里,
      吻软的嘴唇,
      如花瓣贴在肩上。
      
      “你,
      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么?”
      她问我。
      
      “死的滋味一点都不痛苦,
      我死过许多次。”
      她说。
      
      “其实生和死只是人的一段旅程,
      我们都不记得如何开始,
      又何必在意怎么结束呢?”
      
      “可是,
      为什么,
      我被卡在了这段旅途之中?”
      
      “每次我死去以后,很快又会回来。
      不管我是淹死,电死,毒死,
      死到最后的感觉都是一样。
      死的感觉是,
      你突然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或许什么都明白了我们都什么都不会想了。
      眼睛前面有一些亮光,
      或者是五彩缤纷的幻象,
      你的身体感觉被温柔地撕扯成碎片,
      你没有力气,
      会被隐约的温暖带走。
      或者只要能感觉到一点温暖,
      你都会不自觉地跟着离开。”
      
      “你感觉得到,
      它正在带走你。”
      
      “所以,
      请一定不要离开我。”
      
      她很认真地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美。
      我不忍心打断她的幻想,
      她本是应该幻想的年纪。
      
      后来的某一天晚上,
      月光如水,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套衣服
      我的车轻轻地就把她卷了下去,
      车子撵过她胸腔的时候,温柔地一沉,然后继续向前压碎颈部,把头颅挤到一边,
      我感觉得到,
      她的嘴唇被磨得稀烂。
      
      做完这一切,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她不会回来了。”
      “我要你保证,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妻子的声音很冰冷,
      自从她出现以后,
      她一直都这样冰冷。
      
      逃离现场的我脑子一片空白。
      
      一切都结束了么?
      既然许多事我们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结束,
      那我们为什么努力停止?
      
      杀了她的以后,
      我有些怀念她,
      怀念她温柔的嘴唇,
      既然明知会牵挂,
      为什么要结束?
      
      或者就是因为我们有那么多不想结束的结束,
      人活着的时候才会苦。
      
      拥挤的人间,我开始徘徊欢场,寻找其他短暂的快乐,
      只要有一丝的温暖存在,
      都会把我带走。
      
      我想起她说的话,
      死的感觉就是哪怕是再短暂再微弱的温暖你都会如获至宝。
      那么,
      究竟死的是她,
      还是我?
      
      直到有一天,
      宿醉的我回到家里,
      她却站在我的面前,迎接着我。
      
      她就是我的妻子,
      有着温软的嘴唇。
      
      “你能告诉我,
      死的真正感觉么?”
      我喘息着问。
      
      她微笑着,
      把我像个孩子一样拥抱在胸前,
      轻声说:
      
      “死很孤独。”
      
      这样在孤独的世界里不断抛弃着自己的轮回,
      就是我们,
      至上的快乐。



十:十三
    
    她是在十三岁的时候有了这个名字的,
    这个名字就叫十三.
    
    起他名字的人叫作福叔,是个喜欢赌色子的单身汉。
    她现在连福叔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只还记得福叔有只母狗叫福嫂。
    福叔是在窑子里面和一个有钱的大爷争个叫小翠儿的婊子被打死的。
    
    然后十三又开始了流浪,带着福嫂。后来福嫂生了一个叫福弟的狗也就死掉了。
    
    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呢?十三自己也忘记了。
    就像她忘记了自己饿过多少次一样。
    她没有门派,没有一套全的剑法。她是实力是靠一次又一次的实战获得的。
    就杀人方面,她是个专家。
    
    她今年应该是二十岁了,如果福叔收留她的时候猜她十三岁是正确的的话。
    多好的年纪啊,似乎是该掌握一切的时候。
    她却背着满身怕人的刀疤,藏身在城隍庙的佛像后面。
    那段时间人们还传说着那里老是闹鬼。
    
    没有事情的晚上,她就会和福弟一起打望着对面的大院。
    那个大院的主人叫雪初晴,大家都叫她雪大小姐。
    
    雪初晴,雪初晴。
    
    大家都是这样私下议论着她,当面还是很郑重地叫她雪大小姐。
    她漂亮,年轻还特别有钱。
    十三和福弟每天晚上都看着她的大院发呆。
    
    十三不能住大院,她的仇家太多了。
    她根本不能停下来。
    
    于是还是这样的生活,还是每天杀人,逃亡。
    
    本来十三和雪大小姐是永远不可能认识的,但是偏偏命运就是那么一点点凑巧。
    他们不小心认识了,
    
    那个下午,她们很愉快地在一起,忘记了身份,忘记了一切。
    他们像是一对年龄相仿的闺中姐妹一样。
    最后她们约定,一起过新年。
    新年,这是十三第一次能确定自己过新年。
    她好几晚上都没有睡好,因为雪初晴邀请她参加她家里的全城最盛大的晚宴。
    她花了平生最大的一笔钱,买了一大堆有点俗还有点土的衣服。
    她穿上了那些衣服,她有些笨拙地舞蹈。
    年三十那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穿上了自以为最漂亮的衣服来到了大院的门口。
    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女。
    
    月亮已经悄悄地探出了头。
    
    十三的被刺中的身躯在空中美丽地盘旋着,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悲愤的声音
    “爹,我终于亲手为你报仇了。”
    十三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有如花季的少女一样羞涩又恬静。
    
    没有人会告诉雪大小姐诛杀一个杀手这样又小又扫兴的事情。
    她现在正在晚宴的中心,还是那样美丽和安静,虽然眼里多了一点孤独。
    可能她也不会记得有一个女孩答应了她要和她一起度过新年。
    她有许多朋友,
    她毕竟太忙了.
    
    月亮有些模糊地挂在空中,月光照在十三倒在的街角,照在她还微微痉挛的瘦小身躯上。
    当鞭炮声音和福弟的哀鸣如同全世界的叹息在她身边响起的时候,
    她的脸上还带着新年的憧憬和少女的想象。



十一:粘连
    
    我每一秒钟都在后悔,
    离开了你。
    
    那男人告诉我,
    他们那段时间曾不断地争吵,
    一次比一次激烈,
    毫不让步地争吵。
    
    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
    为了谁给予谁的多少。
    
    可不论争吵多少次,
    他们都没有能够分开。
    也许恨有多少,
    也代表着爱有多少,
    没有了相互的痴缠,
    也就没有了互相的憎恨吧。
    
    女的十二岁就跟了他,
    实在是分不开了,
    他已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是一种习惯,
    是呼吸的空气。
    
    如果有一个人,
    已经和你纠结粘连在了一起,
    他的消失,
    你真的能承受么?
    
    把自己的人生交给那个人,
    就算他再不珍惜,
    你真的有勇气夺回吗?
    
    如果你有勇气夺回,
    你敢直视生活的面目全非吗?
    
    所以那个女人活得太紧张太紧张,
    一件小事可以让她失控,
    一句话也能逼着她抓狂。
    
    她很迷惘。
    
    她不停地试探,
    她每天闻他的衣裤,
    她偷听他每一个电话,
    她扮作其他的女人给他发简讯……
    
    她在寻找什么答案?
    那个答案,
    她能不能承受?
    
    可是,
    我们总是习惯于寻找那些我们根本就无法承受的东西。
    
    男人说决定离开女的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累了。
    
    女人痛哭,癫狂,尖叫,咒骂。
    她拉着男人的手,
    她掐着男人的手,
    她抓着男人的手,
    她不停地说对不起,
    她咬牙切齿地诅咒他。
    
    爱已覆水。
    
    要明白这一句话,
    还要经历怎样的挣扎?
    
    女人的手拉得太过用力,
    男人挣脱的时候感到一丝刺痛,
    好象被她吸住了一样。
    
    男人发现手上血肉模糊,
    女人掩面倒在了地上,
    她哭泣,流出来的却也是血。
    
    分手的地方是一个荒凉的地方,
    也许分手的地方总是荒凉的地方。
    
    夜风轻吹,树影摇曳。
    
    男人心中一动,抱住了女人。
    
    这样的爱,谁也走不出去了吧。
    
    你是为了什么,
    还抓住了那个人?
    是为了赌注一样孤苦伶仃的命运,
    还是为了,
    多年前只属于他的如痴如醉的微笑。
    
    男人感觉到有一种力量,
    紧紧地,
    把他和女人的皮肤粘连在了一起。
    
    女人带着幸福的笑容,
    垂下了手,
    男人这才注意到,
    她刚在掩面哭泣的时候,
    皮肤的怪异沾力,
    让女人把自己的脸剥了下来。
    
    我脸色苍白地冷笑,
    你编这个故事是想我相信那女孩子不是被你杀害的吗?
    
    面对我的质问,
    男人并没有反驳,
    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他看着窗外,
    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这才看见他的右手。
    
    男人的右手上粘连着一片已经萎缩的表皮,
    上面还连着一些女人的毛发。



十二:双 蕊

你相信吗?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花,
    叫做双蕊,
    凡是把它吃掉的人,
    就能看到幸福。
    
    这是一个很荒谬的传说,
    但是对许多人来说,
    他们宁愿相信。
    
    那个女人也对这样的传说深信不疑。
    从他被那个男人抢回家里以后。
    
    她是自愿的,
    自愿被抢了回来,
    自愿和男人上床,
    自愿像牛像马一样被他奴役,
    自愿每天遭到遍体鳞伤的毒打。
    
    一切,都是自愿的。
    其实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的诸般苦难,
    很多都是自愿来的。
    至少,
    也是自愿的选择的。
    
    她在这以前,是个很幸福的女人。
    除了爱情她什么都拥有。
    金钱,地位,名誉,美貌。
    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的话,
    她一定是神的女儿。
    
    那男人是她家的仇人,
    是来复仇的。
    当女人第一眼看见他的身影的时候。
    她的命运就改变了。
    
    那是一个太孤独太孤独的身影罢。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不管他的眼神多坚强,
    不管他多敏捷,多镇定,
    你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明白他很孤独。
    
    女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她是神的女儿,
    她生活在幸福的国度里。
    她在想自己如果能够做点什么也许这个男人就不再痛苦。
    
    于是,
    男人不敌,扑了过来,
    或者,
    那女人迎了上去。
    
    接下来的日子像噩梦一样。
    在噩梦一样的日子里女人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岁。
    那男人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他只会在女人身上发泄,
    他骂她,他打她,他咬她。
    带着所有的仇恨。
    然后他会躲在墙角研究他的复仇计划,
    然后他会躲在墙角偷偷地哭泣。
    
    女人咬住了唇,
    她始终坚信,
    她的怜悯不属于自己,
    而属于这个男人。
    
    后来她听说了双蕊的故事。
    
    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公主,
    她衣衫褴褛,胡乱挽着头发,身体开始肥胖,说话粗声粗气。
    她被救回家的时候他的家里人都不认识她了。
    
    没关系,
    这个世界上还有双蕊。
    
    有人献上了双蕊。
    纯白的花,纯得无法玷污,
    也对,
    纯洁的东西都是幸福的。
    
    一支花,
    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
    不要怀疑,
    有时候一句话也能。
    
    于是女人又回到了幸福的生活。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立刻明白双蕊也能扭转那个可悲的男人的命数。
    
    她又悄悄回到了那男人躲藏的肮脏小屋。
    
    她握着双蕊,
    很小心地,
    害怕一用力就握碎了他的幸福。
    
    男人不在,
    锅里的水沸腾着。
    那些飘渺的水汽就像我们无法预测的人生。
    
    女人望着锅里的水,
    水的倒影里她在微笑。
    
    接着只要把双蕊放进水里。
    
    多么简单,
    幸福。
    远离所有的苦难和悲伤。
    
    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男人的刀从后面插进了她的脖子。
    
    她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我早就防范着你这个臭婊子!!!,我早就知道你会有想下毒害我的一天!!!”
    
   女人啊啊地呻吟着,却不能说出话来,鲜血滴在了煮着水的小破锅里面。
  
    女人倒下的时候突然想起双蕊花还捏在自己手上。



十三:闪 灵

你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你开始害怕黑夜的吗?
    
    就是你杀了她那天起。
    
    你杀了她,却忘记了把她的尸体埋在哪里了。
    
    从此,你发现身边有许多怪事发生了。
    
    你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
    发现卫生间有许多她的发丝。
    
    你总是听见有人为你收拾餐具,
    回过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照片总是出现在你的桌上。
    
    到了晚上,
    恐惧更是包围着你。
    
    写字台下面常常传来她的哭声,
    窗户上看见模糊的脸,
    有时候甚至看见她满脸是血从床底下钻出来。
    
    你是个孤僻的人,
    她被你杀死以后就一个人生活着。
    
    你不够勇敢,
    每天晚上必须点着灯才能入睡。
    
    你曾多么害怕失去她,
    现在却多么害怕她出现。
    
    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每一个转身,
    可能,
    都会有一双绝望的眼睛凝望。
    
    究竟,
    她的尸体在哪里?
    
    终于有一天,
    你低头洗脸的时候想了起来。
    
    那一天,
    你就站在这洗手池边,小心地洗着手上的血迹。
    
    你吃掉了她,
    因为你相信这样她才永远不会离开你。
    
    现在你不能承受的,
    是她永不止的怨恨,
    还是无法自拔的失去感?
    
    你不敢抬起头看自己,
    你害怕,
    因为现在,
    她就是你,
    你就是她。
    
    如果你抬起头就看到她了。


十四:爬 行

妻子再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开始爬行。
    
    她爬行的方式很怪,
    全身像受到什么重压一样匍匐着,
    然后脊背用力地向上顶。
    
    她游走在家的每个角落,
    无声地,
    
    从我第一次出手打她开始,
    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这些年我对她不好,
    她也对我不好,
    可是两个难以相处的人却相处了这么多年。
    
    这很奇怪,
    有时候水火不容的两人总是拖拖拉拉地纠缠一生,
    而相亲相爱的一对却不能长相厮守。
    
    她是个很好强的人,
    她对我是带着歧视的。
    可是当她为了我第一次堕胎以后,
    这样的情况变完全相反了。
    
    于是我看着她,
    我明白,
    这个人其实很自卑。
    
    她害怕,
    害怕我会抛弃她,
    但是她不愿让我发现,
    如果被我发现,
    好象就彻底交出了自己。
    
    我抓住了这点,
    对她恶劣着。
    我羞辱她,
    我讥笑她,
    她克制着全身颤抖但是一言不发。
    
    终于我出手打了她。
    她倒在了地上,
    我连忙上去看看她是不是被我打死了。
    她却开始了爬行。
    
    她的头仰得高高地,
    用高傲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眼神激怒了我,
    我一脚蹬到了她的肚子上。
    
    她歪倒了在旁边,
    可不一会儿,
    又以爬行的姿势出现在我的面前。
    
    从那一次,
    我常常打她,
    她不还手,
    不说话,
    继续爬行着在家里生活着。
    
    每次我看见她以那种奇怪的方式爬行,
    然后抬起头,
    用很平静的眼神看着,
    我的脊背就一阵寒冷。
    
    终于有一天回家,
    她缓缓从卧室爬出看着我的时候。
    我静静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岁月为什么会挑选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警察来了以后,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里。
    
    你确定你太太死的时候你不在家吗?
    警察问。
    
    我冷笑,
    我不怕他发现我并不难过,
    因为我制作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当然,我就在这走廊的尽头发现她的尸体的。
    我向后扬扬手。
    
    这时我看见。
    妻子像壁虎一样在墙壁上爬行着,
    她被扭断的脖子上晃晃悠悠地挂着头颅,
    睁着无言的眼睛,
    朝着我默默地窥探。


十五:停 止

那女人苏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赤裸地倒在手术台上。
  她全身无法动弹,
  可是视线清晰,意识清醒。
  
  女人的胸腔被精密的外科手术打开,
  却不会导致死亡。
  一面镜子用适当的角度横在她的身边,
  这样,
  她可以亲眼看见自己正在跳动的心脏。
  
  我的导师轻轻地走了上去,
  亲吻着女人的额头。
  
  我递上去一把镊子。
  
  导师握着镊子,
  女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银色的光停顿在自己的冠状动脉上,
  泪流满面。
  
  当那女人终于死于心肌梗塞的时候,
  我的导师疲惫地走向角落,
  低声呜咽着。
  
  我爱怜地走到他面前,
  吻去他脸上伤心的泪水。
  
  他是我的导师,
  我的主人,
  我的偶像。
  
  一个最敏感最脆弱也最强大的男人。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每一次,
  那些女人都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生命停止。
  有的是被切除肾脏,
  有的是被破坏肺部。
  导师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目睹自己生命的终结。
  
  她们都爱过导师,
  可是最后都停止了对他的爱。
  
  既然都是离别,
  我们完全有理由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
  让我来陪伴你这一生吧。
  我说。
  我爱你。
  
  他绝望地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的孩子,
  我不能爱你,
  因为我不能承受你的离开。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说。
  从来不会,以后永远都不会。
  
  可是,我们的相爱,
  总会因为时间而停止的。
  没有办法,
  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时间。
  
  我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说:
  总有办法的。
  
  当我再一次回到我们的密室前的时候,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
  
  有人告诉我,
  警察包围了这里。
  当他们要逮捕我的导师的时候,
  他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炸药。
  
  每个人都觉得他是畏罪自杀。
  可是,
  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突然结束自己,
  这样他生命中剩下的爱着我的时间,
  永远都不会停止。
  
  只有死亡,
  能取代时间。
  
  后来我隐姓埋名,过着简单的生活。
  周围的人来人往,
  我再也不太留意。
  
  导师告诉了我一个道理。
  思念会被时间取代,而时间又被死亡取代。
  和许多人的眼里看见的恰恰相反,
  因为他们太懦弱。
  
  永恒的果实,
  就是给最勇敢的人采摘的。
  
  我还是常常悄悄来到密室的废墟外,
  对我来说这里没有回忆,
  只有幸福。
  
  因为时间,
  停止在了我们相爱的时候。
  
  人们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变态连环杀手,
  可对我来说,
  这里只不过是埋葬了一个导师,
  一个主人,
  一个偶像,
  一个太害怕去想念的灵魂。

十六:新 年 结

  从元旦前开始,到春节的结束,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在门口弄一些小小的装饰。
  比如大头娃娃,比如对联,比如倒贴的福字。
  今年流行的是中国结。
    
  我们的小区80年代就已经建成,结构简陋,最早的居民有了钱便搬了出去,有的把房子卖给了他人,更多的是拿来租给了那些手头很紧的人们,所以每年总有一些人搬了出去,有的人住了进来。
  大家互相好象都不大熟悉。
  我和妻子从在这里租房子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不停的争吵。
  这里每天都有人在争吵。
  就像在一座被围困的危城,窒息感总逼得人持续着狂躁和不安。
  只是一到新年,大家还是会把自己的家装点得喜庆一些。
  希望喜悦地活着,总是每个人相同的愿望吧。
    
  一.
  隔壁住的小伙子,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不大关心别人的事情。
  虽然这里的人都不大关心别人的样子。
  他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放上了一个火红的中国结,不是很大,中间还镶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奇形怪状的晶片。
  没过多久,中国结又多了几个。
    
  当我有一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的门前已经挂着七八个中国结了,大的小的一点也不协调的样子,远远看去,像是红色的门帘。
  那红色,看起来不像是红线本身的颜色,而是后来刷上去的,仔细一闻还有些怪怪的味道。
  为什么不用红线呢?
  啪嗒。
  门开了,我吓了一跳,一张白生生的脸探了出来。
  “你好。”小伙子笑着打招呼,很随和的样子。
  “你好。”我不自在地笑笑,“你挂了很多这个……很有意思。”
  “挂得多一点,愿望就实现得多一些。”他的声音很温柔,突然盯着我问:
  “你过年的时候,一般有什么愿望?”
  “我?我……呵呵,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含糊地回答,“就是大家都工作顺利,工作顺利。”然后连忙掏出了自家的房门钥匙。
    
  走进家门,妻子没有做饭,而是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她赤着脚斜躺着,没有看我的脸,茶几上散乱着杂志和零食。
  电视是买回来的二手老松下,因为没有钱交闭路电视费,所以只能收几个频道,而且因为显象管老化所以每个台都夹杂着雪花。
  就像我们的感情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报废。
  我今天感觉很累,没有吵架的力气,走到了她的身后。
  “我想去大连。”她说,说的时候没有看我的脸。
  “为什么?”我问,其实我不用问的。
  我们才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喜欢躺在我的怀里,撒娇一样地说:“以后我们毕业了,就一起去大连生活吧!那里是我心里最美的城市!”
  她还梦想过有大的房子,有辆白色的宝马车,梦想着和我结婚。
  如今唯一实现的,就是我们结婚了,仅仅两年却伤痕累累的婚姻。
  她现在说想去大连,也许就像门口的中国结一样,只是表达着心里的希望。
  或者,是带着提醒的抱怨,带着抱怨的提醒。
  提醒我知道,有的事情一直以来,到很久的以后,都只能是希望。
    
  见我半天没有回答,她站了起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躺下,在她刚刚躺下的地方。
  我们这段时间以来都是这样睡的。
  忽然我想起了隔壁那个小伙子的话:
  你过年的时候,
  一般有什么愿望?
    
  二、
  居委会通知说,如果那几户人再不交水电费,相关部门就要把全小区的水和电断掉。
  楼下小孩儿的自行车丢了,全家人和门卫老太太差点动起手来。
  昨天半夜里我听见女友的房间里传来啜泣的声音,好像还在搬动什么东西,当我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小伙子的中国结又增加了一些。
    
  为什么人总是愚蠢地把时间划成一年又一年,觉得过年能代表坏的就会过去,好的终将来到呢?
  小伙子说中国结挂得多一点,愿望就会实现得多一点。
  人在苦难中偏偏愿望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越来越难以承受。
  所以一直以来我的新年不会许愿。
    
  晚饭又是咸菜和稀饭,让人疲惫,这时候有人敲门。
  我不理会,妻子也不理会,僵持了半天,她终于妥协去开门。
  是一个街坊,平时不太来往。
  他一进来就小心地关上了门,坐上沙发,拿起我的烟来给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口问:
  “隔壁那个人你熟悉吗?”
  我说:“不太熟。”
  他说:“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说:“我一般很难碰到他。”
  他俯身过来,说:“你最近都没听说?这个小区里好多人都在说这个事情。”
  我说:“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直接说吧。”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他门口的那些东西你看见了吗?”
  我笑:“不就是几个中国结吗?大惊小怪。”
  街坊死死地盯着我,盯到我有点发憷,才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那些中国结,你知道是什么做的吗?”
  我说:“你有…..有话快说!”
  他说:“有人说那是人的头发做的。”
    
  妻子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我也感觉到头皮阵阵发麻,但强做镇定说:“你听谁说的?用人头发做的有什么稀奇?!”
  那人也很害怕的样子,说:“你不知道,他以前有个女人,后来我们大家都没见过那女的出现了,然后他门口就开始挂这些中国结,你也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哪儿找那么多头发?”
  
  那人走了以后,我和妻子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
  “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她说。
  我说:“好啊,等有了钱马上换。”
  她说:“你们单位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我说:“你连发不起工资的单位都没有。”
  这一次她居然没有吵起来的意思,又转身走进了卧室,关上门,却又马上打开。
  “干什么?”我问。
  门彻底关上了。
    
  我忽然想如果真的有了钱的话,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大连?
    
  三、
  妻子离开得很突然,什么也没有带,当然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
  我这几天都没有上班,一直坐在沙发上,对着老松下喝酒抽烟。
  楼上的夫妇半夜打了起来,第二天楼下却传来他们亲切的声音。
  有个女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爬上的对面的楼顶,哭着说要跳下去,却耗了一上午没有跳,最后被冻昏了过去。
  但更多的人们在准备着新年,门口挂上祝福的饰物,期待一切的不快和苦难快点过去。
    
  我发现自己真的也悄悄希望着,
  过完这一年,
  明年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
  隔壁的门口全是中国结,有的上面镶嵌着奇怪的晶片,一片血红,像是要把房子埋葬了一样。
  中国结,新年结,如今怎么像伤口一样刺眼?
  我心中一动,掏出打火机,对着中国结慢慢靠近。
    
  呲呲的声音,那个中国结绷开了,传来一股焦臭的味道,
  我记得这个味道。
  这里常常停电,我赶文件赶到深夜的时候,妻子总是点着蜡烛陪在我的身边,有一次她实在太累了,头轻轻一歪,头发刚好就被烧去了一大片。
  那个味道,就是现在我闻到的味道。
    
  啪嗒。
  门开了,又是那张白生生的脸探了出来。
  “你好。”他说。
  我连问候都说不出口。
  “吓到你了吧,进来坐坐?”
  我居然真地迈步往小伙子的房子里走。
  反正我这样的一个人,还应该怕死吗?可惜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板寸脑袋不知道够不够这个人编织的材料。
  我更悲观地想,如果有一天妻子悄悄回来看我,看见这满眼中国结,是否知道中间的一个就是我。
  我一辈子都没有实现过什么愿望,最后自己便成了一个愿望。
    
  小伙子的房子里很乱,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有人照顾的人。
  屋里放的全是人的头发。
  老人的,小孩子的,男的,女的,黑的,染过的。
  他的手上还抓着一缕,灵巧地编织着。
  “这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习俗,如果把一个人的头发编成中国结挂在门口,就算她离开了,也一定会回来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老婆几个月前就不见了 ,所以我……”
  “这些都是她的头发?”我不敢相信。
  “不是。”他说,“我去了这个城市所有的理发店,找到了那些头发,我想,如果她走得不太远,又去理过发的话,这些头发里,也许就有她的也说不定呢?”
  我有些感动,这个新年,有一个人让我真的感觉到了希望的力量。
  “我想死在大连。“他突然又说。
  “什么?!”
  “她和我刚刚认识的时候就说喜欢大连,我想如果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办法找到她,就死在她最想去的地方。”
  他的话让我又觉得不自在起来,连忙转换话题,说:“你那些中国结上的那些亮亮的东西是什么?”
  “我把她的指甲都拔了。”
  小伙子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


十七:销 魂

我能感觉到,
  丈夫已经渐渐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仔细想一想,
  当时真的不应该那样对他。
  
  他的事业一度很不顺心。
  盛气凌人的上司,勾心斗角的同事,
  再加上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
  让一个本是健谈开朗的人,
  变得沉默孤僻。
  
  我也曾想过尽一个妻子的责任,
  好好地帮助他。
  
  他总是拒绝我的好意,
  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做一些小的工艺品。
  
  于是慢慢我也学会了和别人一样冷眼看着他。
  
  我的耐心,
  是在他终于开始连续几天不回家的时候用尽的。
  
  冷战,吵闹,
  吵闹,冷战。
  
  丈夫就从那时候开始越来越远离家庭,
  回到家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如痴如醉。
  
  甚至每次他回到家,
  轻手轻脚,偷偷摸摸,
  脸上还带着轻松得意的表情。
  
  我总是问:你到哪里去了?
  他总是回答:在某某朋友那里。
  这就算是给了交待一个交待。
  
  后来,就算我才从那个某某朋友那里回来,
  他还是告诉我他和那个人在一起。
  
  作为一个女人,
  我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后,
  我的忍耐到了极限,
  我跟踪了他,
  来到了一个普通的酒店。
  
  服务员告诉我他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606号。
  普通的房间。
  有彩电,热水器,双人床,没有空调。
  
  四月暖春,
  我知道打开了门,
  这个季节就结束了。
  
  还是没有办法一定要打开的啊!
  就像我们漫漫人生的许多结束,
  人们总是安慰自己那是上天安排的,
  其实大多都是我们自己无可奈何不得不去结束的结束。
  
  房间里,
  烟雾弥漫,
  我的丈夫蜷缩在角落。
  
  我冷笑说你想不到罢。
  
  丈夫却不吃惊。
  他的声线镇定而且温和。
  
  你等等,我和他们聊聊便过来。
  我听到他说。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阴暗的房间里还有许多人影。
  走近一看,
  却都是粗糙而僵硬的木偶。
  
  木偶的脸上都简陋地画着五官,
  可我还是能分辨出,
  那是丈夫的亲戚,朋友,同事,
  还有我。
  
  丈夫正用礼貌的口吻和他们交谈着,
  他的脸显得愉悦和满足。
  
  他还不时看看那长得像我的木偶。
  
  一些阳光从微风吹动的窗帘洒了进来,
  照在丈夫和木偶们身上。
  他和模样像我的那个木偶对视了一眼,
  表情是那样的温柔和感伤。

十八:公 主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你的公主,
  你能不能,
  当然地爱我?
  
  家人常常警惕地对我说,
  别太理会弟弟,
  他脑子有问题。
  
  这个弟弟是很小的时候被拣回来的。
  我们不好不坏地养活着他。
  他很内向,
  矮矮胖胖,斯斯文文,白白净净,
  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皮。
  
  和女友暂时分开回到老家居住的几天,
  我发现弟弟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
  我更惊讶的是家里的人居然每次都不闻不问。
  
  直到有一天,
  有一群人竟然在家门口打他,
  他被当场扒个精光,
  露出了里面女人的内衣裤,
  我才明白了一些事情。
  
  出于再平常不过的正义感,
  我赶走了那些羞辱他的人,
  弟弟赤裸地倒在泥地里不停颤抖,
  他的脸上,
  却显出平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幸福的光芒。
  
  我很理解地安慰他,
  他却乘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可笑的要求,
  他求我陪他一次,
  就一次,
  去买那些可笑的女人衣服。
  
  整件事情里,
  最可笑的是我的怜悯,
  一时的心软竟然让我答应了他得寸进尺的要求。
  
  我很快就后悔了。
  
  他带我来到一家很大型的内衣店,
  似乎是我给了他很大的勇气,
  他兴奋地满脸通红,
  他旁若无人地挑选,
  他放开喉咙砍价,
  他甚至拿起那些胸罩内裤在我面前比比划划。
  
  他问:
  好看么?
  好看么?
  
  一个人的尴尬很容易会变成愤怒,
  我在旁人异样的眼神下理解到了这点。
  
  好看,
  我冷笑说,
  你真像个公主。
  
  人群嘲笑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把我们包围在中央。
  弟弟却没有领悟到我话语里的讽刺,
  他幸福地快要晕了过去,
  原本暗淡的眼眸变得明亮。
  
  一个丑陋的身影,
  站在内衣店的门口,
  在人群轻蔑的眼神中,
  嘴里只重复着一个句子:
  
  你真像个公主,
  你真像个公主。
  
  后来在闲聊中,一个长辈告诉我弟弟得了绝症,可能活不过一个星期了。
  
  这孩子没着没落的一生,
  临走前,
  我们还是满足他一个愿望罢,
  长辈说。
  
  我的同情已经耗尽,
  我望着怯生生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弟弟,
  问:
  你的愿望是什么?
  最新款的丁字裤?
  
  他不在意我的嘲讽,
  激动地像条肥狗一样说:
  
  我想做你的公主,
  一天也好。
  
  我看着那张肥胖的脸,忍不住一阵恶心。
  我的善良还不至于允许我陪着一头爱穿女人衣服的变态猪一起发疯。
  
  好啊。
  我压抑住想痛殴他的冲动,
  明天,你做我的公主,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夜,
  我和女友通电话。
  
  我想明天一早就离开,
  你来车站接我。
  我说。
  我开始厌恶这个地方了。
  
  匡当,
  有东西落在地上。
  
  我回过头,
  弟弟站在身后。
  
  他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绝望。
  
  我真的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对一个常常被伤害的人,
  似乎继续再伤害他,
  我们也心安理得。
  
  滚开,
  丑八怪!
  我恶毒地说,
  她才是我的公主!
  
  我故意用了最伤害他的句子。
  
  他没有生气,
  可能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权利生气。
  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
  车站,
  阴霾的天空。
  
  等了许久,
  女友还是没有来,
  电话也无法接通,
  我在焦急中突然被一阵恐惧的尖叫吸引。
  
  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
  
  肥胖的身躯,
  肮脏染血的公主裙,
  
  血是从他的脸上流下来的,
  看不清楚五官,
  上面用粗线缝着一张东西,
  一张人皮,
  我女友的脸皮。
  
  也许是痛苦,也许是笨拙,
  那张脸皮被他肥胖的脸绷得变形。
  
  我脚一软,
  跌坐在地上。
  
  我,
  我现在是你的公主了么?
  
  弟弟用血肉模糊的脸对着我,
  他的眼里,
  闪动着伤心的泪光。



十九:巷


  每次经过小巷的时候,
  女友都忍不住向那边张望。
  
  那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巷,
  两侧都是高大的建筑物旁的围墙。
  这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小巷,
  可是,
  你和我存在的理由是否又合理呢?
  
  这条小巷,
  是女友的前任男友死去的地方,
  那个男人被人割断喉咙,
  跪在那里一夜才被发现。
  
  我曾相信自己是个很包容的人,
  即使对爱情也是这样。
  
  我允许了她。
  允许了她每一次在我面前祭奠不属于我的爱情。
  
  可我不能忍受的是,
  每一次我们吵架以后女友总会失踪,
  然后我会在小巷的附近找到她。
  
  我相信换了谁也无法忍受。
  
  如果爱着一个人,
  却明白永远无法完全占据她的心,
  甚至永远活在另外一个人的阴影里,
  谁能坦然接受呢?
  
  朋友听说以后,
  都劝我离开她,
  离开一个走不出去的女人。
  
  可是,
  如果真的轻松到说离开就可以离开,
  那么谁还会为感情烦恼呢?
  
  我们终于大吵了一架,
  然后她又消失了。
  
  我又来到了那个小巷前,
  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小巷在我的面前,
  黑暗不知延伸到何处,
  很像我们的爱情,
  那么普通,却吞噬掉整个世界。
  
  这么久以来,
  我一直不敢走进去,
  可是今天,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就像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
  不管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谁能预见有一天,
  我们的相聚和别离。
  
  小巷很深,
  不知道延伸到哪里,
  走了一会儿,
  就再也没有一丝光线。
  
  我扶着墙壁,上面爬满了青苔,
  一种腐败的味道。
  
  突然,我碰到了墙壁,
  我开始以为,
  已经走到了头,
  可是,伸手一摸之后我才发现不对劲了。
  
  四面都变成了墙壁。
  
  在黑暗中,
  没有一点亮光,
  我呼唤着女友的名字,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管我伸手到哪个方向,
  摸到的都是墙壁。
  
  走不出去了么?
  就像我们许多的悲伤和绝望。
  
  我感觉到恐惧,
  这时候手机响了,
  我想起自己还带着电话,
  连忙接通。
  
  是女友打来的。
  
  你在哪里?!
  我问。
  
  还是那里。
  她的语气有点抱歉。
  
  我也在那里,
  我急切地说,
  我今天走进小巷里出不来了!
  
  什么小巷?
  女友很诧异地说。
  
  就是你以前男朋友死掉的小巷!
  我吼了出来。
  
  他就指着墙壁死在路边,
  女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那里哪有什么小巷?



二十:戏 子


  他是我的恋人,
  一个出色的戏子。
  
  他的演技炉火纯青,众生都为之倾倒。
  每一个眼神,
  每一个步伐,
  都传神地呈现着剧中人亦喜亦悲的灵魂。
  
  早些年的时候,
  他过得不太好。
  那时候,
  他还是一个憨厚和干脆的毛头小子。
  我们总挤在一间不足三十坪的小屋里,
  艰难地幸福着。
  
  命运总是爱开这样的玩笑,
  当你终于走过一段自己觉得难以承受的时光的时候,
  你总会发现,
  那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所以如果现在我可以选择,
  我宁可永远停留在那些贫穷但是充满希望的时间里。
  
  可是那个时候,
  辛苦的生活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能够成功的戏子的舞台不是在银幕上,而是在生活中。
  
  他开始笑。
  
  对着每个人,
  不管喜欢不喜欢那个人,
  不管自己开心不开心。
  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
  
  他都变成每个人最真挚最充实的朋友,
  或者狗。
  
  本来演技出众的他,
  迅速得到了成功,
  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舞台。
  
  你,在笑的时候,是真的开心吗?
  我担忧地问过他。
  
  他笑了笑,
  说:
  开始的时候,
  尽管我很不开心还是一直笑着,
  开心也笑着,
  慢慢到了后来,
  我笑的时候,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开心不开心了。
  
  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抱住他,
  问:
  那你说你爱我好吗?
  
  他低下头,
  我看着他。
  
  我爱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
  他带着动人的表情,深情的眼神,磁性的声音。
  
  我却忽然很悲哀。
  
  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
  是不是也不知道真的爱不爱我了?
  
  因为你是一个戏子,
  你就注定会失去真实的表情。
  
  我推开了他,
  发疯一样地跑得远远的。
  
  不久以后,
  我在报纸上,
  看到了关于他的新闻。
  
  他和另外一个女星站在一起,
  记者们用最暧昧的语气拷问着他们,
  他反驳着。
  
  可是他的眼里,
  还是带着世上最温柔的微笑。
  
  我把我们以前的照片全部倒在客厅的地上。
  那里面,
  他一直都保持着那个温柔的微笑。
  
  我曾以为,
  那是这个悲惨的人间唯一也是仅仅留给我的全部安慰。
  
  假的,
  都是假的,
  温柔的微笑,
  紧紧的拥抱,
  感动的泪水,
  ……
  
  我打电话给他,
  他马上就赶了过来,
  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
  
  我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他看到一地的照片碎片脸色苍白。
  正当他要抬起头的时候,
  我把一瓶强腐蚀性的液体泼到了他英俊的脸上。
  
  一阵白烟和恶臭,
  在他的惨叫中,
  泡沫一样的血水顺着迅速肿胀变形的脸庞流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地狂笑。
  
  他跪了下来,
  朝着我的方向,
  用恐怖的脸对着我。
  
  我爱你,
  他说,
  用含糊不清的语调。
  
  我爱你,
  我爱你。
  
  没有了任何表情,
  没有了任何语气。
  
  我爱你,
  就是我爱你。
  
  就像以前的那个时候一样,
  任表情再怎样改变也无法转换的短短对白。
  
  我爱你。
  
  城市的夜幕缓缓落下,
  万家灯火,
  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个小小配角的惨淡收场。


二十一:暧 昧


  我们两人是在朋友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
  那时候,
  我在我的妻子旁边,说话谨慎而呆板。
  但是妻子未留意时和她私下的对白,却显得过分亲切。
  
  那时候,
  我就常常想,
  她和我的关系会非同寻常的。
  
  认识不久我们就开始互发简讯,
  然后我们去吃消夜,
  然后我们去看电影,
  然后我们照大头贴。
  
  像恋人一样,
  只是,
  我们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亲吻,
  还留在各自的人左右。
  
  但就算是这样程度的交往,
  也显得那么暧昧。
  
  你爱我么?
  我问她,
  她总是微笑着,却不回答,用手按住我的嘴唇。
  她的手,纤细又冰冷。
  
  傻瓜,
  她说,
  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常常发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哀伤。
  
  你真的觉得,
  永远都没有必要说出来吗?
  
  可能是对我有些抱歉,
  虽然她还是没有说过爱我,可是对我的态度更加热情。
  只要是我的事情,她会第一个站出来帮忙,
  在聚会上,她总是和我坐在一起,
  我遇到的高兴的事情,她显得比我还要高兴。
  
  当那些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
  我的心里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
  
  她还是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以为她爱着我的时候,
  我们其实还是保持着可怜的朋友关系,
  没有越过雷池半步。
  
  她是不是在耍我?
  我突然有一种可怕的念头。
  
  然后我匆忙地找到了她,大声问:
  你说,你到底爱我吗?
  
  今天,我们一定要说清楚这样的关系,
  算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把我的头揽在她的怀里,
  我可以听见她的心跳。
  
  这难道,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安抚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她说。
  
  不,
  我倔强地说,
  我要你说你爱我。
  
  一句话,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看着我,
  又是那种悲伤的眼神。
  
  我爱你,
  她顿了半天终于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
  语气是如此的凄凉和绝望。
  
  也许我和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容易冲动,
  于是我就回了家,闪电般和妻子离了婚。
  离婚以后我什么都没有要,
  我想我需要的只是自由。
  
  只要可以自由地爱一个人,
  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削苹果。
  
  我离婚了,我故意淡淡地说。
  哦,她淡淡地回答。
  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说。
  
  她放下手中的苹果,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对呀,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我像受了重击一样,摇摇晃晃差点站立不稳。
  
  你不是说爱我吗?我说。
  和你离婚有关系吗?她说。
  其实你不爱我对不对?我说。
  对,不爱。她说。
  可是你上一次还说过爱我!我说。
  说的时候可能爱,说完了就不爱了。她平静地说。
  
  想一想你以前遇到过的那么多人,
  当你说爱谁的时候,
  哪一次不是这样斩钉截铁,
  最后还不是远远离开?
  
  我觉得精神恍惚,全身的血液被抽空了。
  现在的我,算不算一无所有了?
  
  你再这样说,我就杀了你!!!
  我狂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可悲。
  
  我不爱你了,
  她的声音冷冷的,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每一刀都带着我一句声嘶力竭的
  我爱你。
  
  眼泪,和暗红的血沫混合在了一起。
  
  可渐渐地,
  我感觉有些无力,头脑变得空白,
  脑海中的一些感觉消失了。
  我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微弱,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
  
  我面无表情看着她痉挛的身体,
  那女人躺在染红的沙发上居然还有最后的一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不继续?
  她含糊的声音伴着血腥从嘴里流出。
  
  我也不爱你了。
  我轻轻地说。
  
  女人笑了,用湿滑的手我住了我的手。
  
  我们是同类,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一天,我紧紧握着那个被我杀害的女人的手,直到她彻底死去。
  彻底死去的,
  还有我们不能说出口的爱情。
  
  我们这样的爱情,
  说出口的时候,
  就一定会结束。
  
  因为我们是同类,
  是一种人,
  需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对我们来说,
  太过残忍的总是结束,
  所以最好一生一世都只停留在旅途。


二十二:淹 没


  他又来找我,
  说一整天的话,
  听听我的意见,
  这让他觉得安全。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塌实的睡眠了,
  噩梦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每当他接近有水的地方的时候,
  就会产生恐怖的幻觉。
  
  他看见水变得浑浊,
  一双小手从水中伸出来拼命地挥舞着。
  
  他吓坏了,
  逃也逃不掉,
  任何地方,
  那景象都跟踪着他。
  
  我总是殷勤地接待着这个可怜的人,
  当他最好的听众,
  最忠实的朋友,
  最可靠的医生,
  最慈祥的父亲。
  顺便提供大瓶大瓶的神经阻滞剂。
  
  每当他走了以后,
  我就会悄悄打开抽屉,
  拿出一个女孩子的照片,
  静静地看着。
  
  那女孩很美,花一样的年纪,
  可是就在前不久,
  她淹死在了水里,
  我仿佛可以看见,
  她在费力地挣扎,呼救,
  我的病人就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稚嫩的生命的消失。
  
  我的病人当然不知道,
  那是我的女儿。
  
  然后,据说是因为受了惊吓,
  他选择性地失去了这段记忆。
  
  如果当时没有他的袖手旁观,
  现在女儿应该会调皮地推开了门,
  蹦跳着扑到我的怀里。
  
  她会叫我爸爸,
  她会拉着我的手,
  她会大声地笑,
  她会撒娇。
  
  她会做一些让我幸福的时候,
  而绝不会让我一个人带着满腔的仇恨孤独地生存下去。
  
  谁也无法原谅。
  一个人摧毁了你的生活以后,
  还选择了可耻的遗忘。
  
  我放弃了一切人间的美好,
  我的生活只有复仇。
  
  所以,在恰好成为他的心理医生的时候,
  我调整了一下神经药品的处方,
  让他在可怕的幻觉中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终于临近崩溃了,
  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我用最有效的办法救他。
  
  我还是那样真挚热情地接待了这位病人,
  因为治疗还差最后一步。
  
  我带他来到女儿淹死的地方,
  我说,
  这种治疗的方法叫做系统脱敏。
  我叫他闭上眼睛,去习惯恐惧。
  他愚蠢地答应了,
  然后我把他推了下去。
  
  就像那天一样,
  他痛苦的挣扎。
  
  过不了多久,
  他的头在水面上翻腾了一下,
  便沉了下去。
  
  据说,警察捞起他的时候,
  他是跪在水里的,
  我想那是对我女儿在忏悔吧。
  
  很多天后,
  我又回到水边,
  看着清澈的流水,
  想念着。
  
  突然,
  眼前的水变得灰黑,
  无数个头颅从水中冒出一半来,
  都是我那个病人的脸,
  刘海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
  水平面上的无数个眼睛里充满了憎恨。


二十三:长 生
  
   我第一次遇见那女孩的时候,
   她就叫我掐死她。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且自信。
   洁白的牙齿,弯弯的睫毛。
   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耳热心跳。
  
   她很神秘地告诉我,她会长生不老。
   女孩会这样说,其实我是早就知道的。
   从她第一次宣称自己永远活着开始,
   从她的笑容开始带着伤疤开始。
  
   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着她,
   我知道她的许多事情,
   她是被谁狠狠伤害过的人。
  
   被人伤得太深,
   然后是无止尽的时间,
   谁不是这样残忍地长生着呢?
  
   我抱她,她紧张地拒绝,
   “请杀死我。”
   撒娇着流泪。
  
   幸福的时光从是匆匆,
   而悲伤却让我们得以长生。
  
   在我和她新的恋情开始以后,她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我明白要拯救她,非要让她明白一个道理。
   有的时候,
   带着爱继续生存下去才是真正的永远活着。
  
   接下来,我和她的事情,糟到了家人强烈地反对。
   谁也不能接受我和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在一起。
   几番交锋,
   我败下阵来,
   像上一次失去她一样。
  
   该怎么样,
   告诉她呢?
  
   再找到她的时候,我仿佛用了一生的时间。
  原来我们从来没有长生,
  只是有人死了后还继续活着。
  
  到了这个时候,
  除了紧紧的拥抱,
  我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是明白了我想说的话了。
  这些年来,有谁会像她一样每分每秒都体会着离别呢?
  
  她没有做声,转身回了房间,轻轻关上门。
  听到门反锁的声音,
  我才如梦初醒。
  
  等到我撞开房门的时候,看见她跪在地上。
  她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用手各拉住一头用力地拉扯。
  没有人看见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将脖子硬生生地拉断,
  她的头颅,倒垂在胸前,头发倒垂在地上。
  深紫色的脸上圆睁着大大的眼睛。
  
  一瞬间我无法呼吸,眼泪拌着剧痛夺眶而出。
  
  也许接下来长生的那一个,
  是我。
  
  “不要离开我。”
  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的手在胸前抠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救救我。”
  
  女孩已经放大的瞳孔突然瞄向我。
  
  “请杀死我。”
  她低声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行眼泪划过了额头。


二十四:残 留

是不是总是她不爱你了,
   你还是无怨无悔地抓住她。
  
   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一直收藏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在一个大箱子里。
   有发夹、钱包、高跟鞋、口红、甚至是抽剩下一半的香烟。
   那大木箱里,像是个杂货铺一般。
  
   每一个女人离开他的时候,
   他总是不言不语,
   只是悄悄留下一些东西作为纪念。
   那些东西身上并不会藏着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
   纪念,就是纪念。
  
   他说手中总要握着残留下来的什么的时候,
   才会觉得温暖。
  
   这些年来,
   是什么?
   偷偷带着那些人离开了呢?
  
   如果还有东西残留在你手上,
   是不是有的心事也还残留在你心上呢?
  
   总之男人很执着地收藏着,
   如同溺水者如痴如醉地寻找稻草。
  
   他说,
   这样很好,
   人越来越长大,
   留下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很多事自然就可以释怀了。
   知道有的东西始终在自己手里,
   就可以感觉有的人从来未曾离开。
  
   有没有特别的故事呢?我问他。
  
   有,他微笑。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是唯一一个不愿抛弃我的人,是我最喜欢的人。
   可惜那个女人,知道我还收藏着这些东西以后,还是痛苦地觉得离开。
   因为她觉得我给她的爱,始终在被人分享,
   或者,只是我一路痴缠残留的部分。
   于是,她烧掉了所有的东西,竟决定全身赤裸着离开。
   这,或者是对我最大的报复。
   我被这离奇的故事惊呆,很惋惜地说:
   那那个女人不是什么也没留下?
  
   男人神秘而得意地一笑,打开旁边的另外一个箱子。
   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慢慢往上提。
   借着阁楼里昏黄的光线,我看见他手里提着的是一束头发。
  
   我把她的头斩了下来。
   收藏家欣慰地说。


二十五:重 复
  
  即使是一首不再流行的老歌,只要她喜欢,就一遍一遍地倾听。
  喜欢吃的东西,旁人已经感到腻味,她还是天天买回家享用。
  找到了一本好书,就算已经能够倒背如流,她仍在仔仔细细地阅读。
  那部很老的电影,看的人往往昏睡,她却常常在影院里对着荧幕流泪,
  默念着,
  剧中人看似发自肺腑的对白。
  
  她是个很痴的人,
  喜欢上了,
  就重复地去感觉,
  好象从来不会疲倦。
  
  但她的感情只有过一次。
  
  其实感情,
  对我们所有人也许都只有一次。
  就像酒精燃烧后就化为乌有,
  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没有了。
  
  她很仔细地挑选,
  小心地呵护,
  希望不要再重复踏上人生孤单的历程。
  可惜爱情,
  还是在指缝间悄悄溜走了。
  
  她一个人常常回到他们曾经约会的地方,
  她一个人照和以前同样姿势表情的大头贴,
  她去他已经辞职离开的公司楼下等他,
  她每天给自己买男人过去曾送过她的花。
  
  她每一天都希望奇迹能够降临,
  人生可以重来。
  
  但人生,
  真的很难再重复。
  
  就像我们这些人在谁已经远远离开了以后,
  伪装重新开始的生活一般,
  那只不过,
  是坚强而已。
  
  女人悲痛欲绝,就在办公室上吊自杀,
  被我们及时救下。
  
  我们了解她,
  她会重复地毁灭自己,
  于是把奄奄一息的她送到了医院,叫人看守了起来。
  
  可是,当我们回到办公室推开门的时候,
  却难以置信地看见她已经吊死在了原来的地方。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许这说明了这个世界其实什么都不能再重复,
  就算是爱
  重复久了,
  也就不是爱了。
  
  唯一能重复的,
  是不是痛苦的感觉?
  
  我正要去解下她消瘦可怜的身躯,
  身边的同事却恐惧地尖叫:
  
  你看!
  她脖子上没有绳子!!!
  
  女人的尸体赤着脚晃荡在办公桌的上空,
  没有任何东西挂着,
  凸出的眼球望着地面,
  不能说话的样子。


二十六:模 仿
  
  如果我得不到你我就把自己变成你。
  
  胖子最开始模仿那个女生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可笑。
  他是个很邋遢的人,很不讨人喜欢。
  也许只有他在模仿别人的时候,周围的人才会对他多加注意。
  
  他总是站在镜子前面,学会怎么模仿。
  
  胖子模仿那个女生是因为他被那个人狠狠地拒绝过。
  毫不留情地拒绝,
  没有丝毫转折的余地。
  胖子伤心欲绝,
  渐渐开始了模仿。
  
  其实当一个人得不到另外一个人的时候,
  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模仿,
  你想和他一样,
  所以你会爱他,
  
  也许自己,
  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唯一确定能够得到的。
  
  虽然那个女生一直很绝情地对待着胖子,
  胖子还是执着狂热地模仿着。
  
  他爱人的方式就是模仿。
  
  是不是模仿了她,
  她就好象永远在身边一样呢?
  
  不管怎么说爱着自己总好过爱着别人吧。
  
  我们开始发现,
  胖子的模仿从最开始的恶心渐渐变得传神起来。
  虽然他的样子不能改变,可是他的音调、神情、甚至气质喜好还有发型都和那个女生越来越像。
  转过身去不太留意的话,真的会觉得那个女生在你身后,吓你一跳呢。
  
  我们一直把胖子这样古怪的行为当成消遣或者笑柄。
  直到那个女生因为失恋发疯跳楼以后。
  
  没有人敢告诉胖子,
  没有人敢保证告诉了他会发生什么,
  每个人都觉得他已经不正常了。
  
  所以我们被迫生活在恐怖中。
  
  他模仿得太像了,
  他还继续模仿。
  
  每个人都感觉那个女生总是停留在我们左右。
  一转身,
  你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你就怀疑,
  到底真的是不是那个人在模仿,
  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跟了进来。
  
  所以胖子出现的地方,
  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在压抑的气氛中有的人显得焦躁。
  
  终于,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有人决定赶走胖子,
  胖子不解,争论着。
  
  那个人最后涨红了脸,
  忍无可忍大声地吼:
  你喜欢的那个女生已经死了!!!
  
  一瞬间,时间像突然静止了一般。
  
  胖子呆立在那里,突然睁大了眼睛,咆哮说:
  不!!!
  她不会死!!!
  
  他还是用的那个女生的腔调。
  
  他发起狂来,抄起板凳见人就打。
  他泪流满面,
  他撕心裂肺地嚎叫。
  
  就像那个女生临终前一样,
  一模一样。
  
  周围的人们都很害怕,
  我乘他不注意,伸手去抢夺板凳,
  他却死死抓住板凳,
  死死地盯着我。
  
  大概就是几秒钟的时间,
  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脸,
  他的脸突然长满了尸斑。


二十七:木偶

我觉得,
  你已经对我没有感觉了。
  
  不管我穿什么样的衣服,你都不在正眼看着我。
  
  好看么?好看么?
  我在你的面前转着圈,希望得到你的赞美。
  
  你却看着另一边。
  
  我把你的头扳过来对着我,
  你很顺从,
  可是眼睛还是朝着另外一边。
  
  以前的你,
  不是这样子的啊。
  
  当我抱着你的时候,
  你也好像没有感觉,
  仿佛我可以抱你,也可以不抱,
  这对你,都不太重要。
  
  家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味,
  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不理不睬。
  
  你不看我,
  不吻我,
  不和我说话。
  
  我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但我也要谢谢你的冷漠,
  让那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我不会太绝望。
  
  朋友都劝我离开你了。
  我还做不到的时候,一定会留在你的身边。
  就像是眼睁睁地看着爱情在我面前慢慢地消耗。
  
  每天晚上,你都背着我睡觉。
  我总会忍不住把你扳过来,
  我扳你,你就朝着我睡,
  我推你,你就背对我睡,
  你很迁就我,
  可是你是人,
  不是木偶。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觉得我可以离开你了。
  
  当我挑选衣服不再在乎你的想法,
  当我不再想要你的拥抱,
  当我习惯了家里那些奇怪的味道,
  当我睡觉也是背对着你。
  
  我终于在你的面前,
  用掉了我所有的爱情。
  
  你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早晨停止的呼吸,
  然后我把你的尸体放在家里,
  亲眼看着腐烂着的,
  你和我的感情。
  
  也许只有这样,
  以后的日子,
  我才有勇气独自一个人面对着夜深人静。
  
  那一天起,
  我没有了烦恼,
  没有了你。



二十八: 镇魂

你偶尔
  会不会还为当年放弃了的那个人心痛呢?
  
  我的生活是平凡的,
  每天在拥挤的平凡人潮中,
  每天上班、下班,
  接触的都是平凡的工作,
  我有一个平凡的婚姻,
  有一个平凡的孩子。
  
  生活就像一本日记,
  每天都会打开,
  却忘了书写文字。
  
  本来我以为,
  我总会在这种平凡的时光里平凡地死去。
  
  直到某一天。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从心底传来了剧烈的阵痛。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坐上了一班开往远方的列车。
  
  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枯燥的生活逼疯了。
  
  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会去哪里,
  但是,又朝着一个很确定的方向。
  
  其实,
  这个城市里许多人都是这样。
  
  火车颠簸着,
  我很快进入梦乡,
  半梦半醒中似乎有另一班火车擦身而过,
  那火车上仿佛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的模样很年轻,
  恍惚中我看到他被车窗切割开的破碎影子和我好像。
  可能那只是我的想象。
  
  我在一个小镇下了车。
  这里很偏僻,
  我从车站向下绕了一大圈,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山坡上。
  
  来这里的不止我一个人,
  有许多形形色色和我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都站在这里。
  他们都穿着整洁的白衬衣,黑裤子,
  好像是哪个学校的校服。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朝着山坡那边的一个台阶走去,
  整齐地站上台阶,好像拍毕业照的样子。
  但是没有摄影师,
  他们整齐地站好,然后一齐用双手捂住眼睛。
  
  除了这台阶上的人们,山坡上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这种诡异的场景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一个老人从我身后走来,
  看着我,微笑说:
  “你好,我是这班的班主任,还记得我吗?”
  
  我摇摇头,
  但是觉得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那些男女一起回过头来,
  指缝张开一点点,往这边看了一眼。
  
  “这些都是我的学生,十年前,我们就在这里照的毕业照。”
  班主任说。
  “然后几个流氓看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个姑娘,然后他们就当着我们的面把她拖到台阶后面的树林里奸杀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非常轻松,就好像和我闲话家常一般。
  他的态度让我愤怒。
  我大声说:
  “难道,你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他竟然微笑。
  他也向台阶那边走去。
  
  “你就是她的男朋友,你当时也站在这里,然后你家里的人就带你离开了这里。”
  他丢下了一句话。
  
  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站在那里,
  头脑一片空白。
  
  其实,
  我们都一样。
  当时也是这样,
  捂着眼睛,站在这里。
  
  我头痛欲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段往事。
  
  只是我眼前,开始出现一些残缺的画面。
  那个女生挣扎着,
  看不清楚容颜,
  她就从山坡上那条小道被拖着过去,
  她把手伸向我,
  像鱼一样扭动着身躯。
  
  很久以前,
  如果伸出双手,
  是不是生命从此就不再这样?
  
  你们骗我!!!
  我怒吼着!
  却奇怪地流下了眼泪。
  
  那些人还是捂着眼睛,
  嘴角都在轻蔑地笑。
  
  突然,那些人都紧张地站得笔直,
  我真的看见,
  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像被什么拖着一样,
  尖叫号哭着向树林移动。
  
  你更无耻。
  班主任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把什么都忘了。



二十九:执 拗
  
  那个女人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很孤单。
  
  自从男人和孩子被火烧死以后,
  她还是执拗地生活在那间房子里。
  
  我们去看望她的时候,
  她一个人在四周墙壁都是黑糊糊的房间里吃着咸菜和稀饭。
  
  她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可还是坚持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有个朋友怕她孤单,于是决定留下来陪她过夜。
  
  可是第二天,
  那个朋友脸色惨白地跑过来告诉我们,
  她在那房子里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她说那一天晚上,
  女人房间窗户上,有个男人拉着孩子的身影。
  
  我们都感到毛骨悚然,
  壮着胆子来到女人家,
  苦苦地劝她赶快离开。
  
  她却吃吃地笑了,
  然后指着墙壁。
  
  我们看见,墙壁上有两个淡淡的人影。
  大概窗户上的影子就是因为某种原因反射过去的。
  
  “那一天,我的丈夫就紧紧拉着孩子的手,被烧死在了这里。”
  她不以为然地说。
  “可惜,我终于还是没有和他们牵手走到最后。”
  
  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的脸居然有些晕红,
  似乎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已经过去了的温柔。
  
  朋友都使眼色叫我离开,
  那个女人,
  也许早就精神失常了。
  
  回到家以后我却总是放心不下,
  于是又打电话给朋友,
  叫朋友再过去看看。
  
  “不用了。”
  朋友的声音颤抖着,
  “我昨天已经去过了。”
  
  “那女人昨天晚上就在他丈夫和儿子烧死留下的痕迹旁边自焚了。”
  
  终于,
  生命结束以后还是要继续牵着手么?
  
  “你胆子真大。”
  我说,“你去看了现场了?”
  
  “没有!”
  朋友的声音越来越颤抖。
  “烧起来的时候我才到楼下---”
  
  她突然压低了声音。
  “我在她家的窗户上,
  看到了三个拉着手的影子。”


三十:慌

她终于开始慌了。
  她从来不紧不慢地起床,不紧不慢地吃饭、不紧不慢地看电视,现在她终于会紧张了。
  至少,是会为了我们的生活紧张。
  
  这10年来虽然我们天天都住在一起,可是我觉得她过得生活比起我来安定得多。
  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安心地生活,而我每天要做的,却是仓皇地面对许多的坎坷。
  这不公平,对吗?
  我和她结婚10年,她成为了一个安分的家庭主妇,天天无忧无虑地,只要做好了家务,带好了孩子,就没有了任何烦恼。
  我的工作一点都不开心,和同事相处得不是很好,进度很慢所以常常挨骂,工资总是全单位最低的。
  什么时候,生活变成了这样子呢?
  最开始不是这样的呀。
  
  每一次,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却安乐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早就看了一千遍连续剧,不停地流眼泪。
  她不会慌吗?她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担心着苦心经营着的生活突然崩塌?
  于是我开始试探她,我故意很晚才回家,把身上弄得全是酒的味道。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故意倒在门口。
  她默默地把我扶进去,替我洗脸,换鞋子。
  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真的,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担心吗?
  在一起生活了10年的人,为什么我总是活在焦虑之中,而她却如此平安?
  这不公平,对吗?
  我于是开始故意在她面前和别的女人通话,我要让她像我一样紧张着我们的生活,我确信这才能感觉到她对这个家庭的重视。
  
  她有一点慌张了。我相信,她开始问我和谁在打电话,她追问我的行踪。
  你终于开始慌了对吗?你终于开始和我一样开始感觉到生活随时可能改变的可怕了吧?
  你终于,关心我了吧。
  这还不够,我真的去找了一个女人。
  
  我想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她第一次把碗摔在了地上,开始大哭。
  我很满足地看着她,我终于让她感觉到了我10年来每天的痛苦。
  如果你10年来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担心自己会突然失去一切,你也会和我一样。
  
  那一天,却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的孩子不见了。
  我们的孩子,一直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她很听话,她很懂事,她很活泼。
  她会每天按时回家做作业,她会缠着我要零花钱,她会在妈妈忙碌的时候跟在后面做点小事情。
  我们找了一整天,学校、回家的路、附近的小区。问了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后来记者也来了,妻子开始放声大哭,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因为我也哭了。
  
  我早就说过,生活会突然一点给予你不幸,却需要你不停地挣扎去寻找幸福。
  我们都很疲惫,记者叫我们回家等待消息。
  我躺在沙发上,她睁着眼睛看着我,眼里全是慌乱。
  她咬指甲,她抓裤子,她全身颤抖。
  她慌了。
  而我,昏昏地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保鲜膜层层地包围着。
  她正仔细地,把保鲜膜裹在我的身上,一层又一层。
  我用力挣扎,好象菜板上的鱼。
  她在笑,她在笑。
  等最后的保险膜覆盖在我的脸上,我开始抽搐时候,她温柔的身躯抱紧了我,好象许多许多年前一样。
  她轻轻地说:
  我们不要变好不好,我们不要变好不好,我们不要变好不好,我们不要变好不好
 
 
 
 
 
 
 
 
 
三十一:活埋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邮递员,日复一日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工作时间越长,人越麻木,不知何时起,眼中不再有时间,只是机械地游弋着,不知何时开始,何时结束。
  
   有十年了吧,这样的旅程。
  
   会有多少个十年的时光,城市和我和你?
  
   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是在清明节的清晨,她把自己活埋了。
  
   有个小区的旁边是一个大的广场,那里原先是社区居民用来活动的地方,有木马、滑梯、单杠、步行机,后来木马旁边发生了几起耸人听闻的凶杀案,就很少有人待在那里了。
  
   外面的人经过的时候,常常惊呼:
  
   多漂亮的广场啊!
  
   这样漂亮的广场,我已经看过三万多次。
  
   大雾,诡异的大雾常常将这里掩盖着。
  
   我路过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一望,便看见了木马旁边有个人的影子,那个人把自己的下半身埋在了土里,笔直地挺立着,如同种在地上一般,广场的大雾让我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是感觉是个女人,头发很长。
  
    难道是传说中的割喉凶案又上演了?
  
    她本来一直垂着头,我的脚步声让她突然抬起了头,朝我这边望去。
  
   我头皮一麻,不敢多看立即发足狂奔,一直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心脏就好像快跳出来一样。
  
    等我站定了开始大口喘气的时候,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我触电般跳了起来,把那人也吓得差一点就瘫坐在地上。
  
    我这才发现拉我的是一个老奶奶,我认识她,姓李,这一带的一个退休教师。
  
    旁边的一栋房子就是政府分配给退休教师们的小楼,每次经过的时候,总有许多老教师们期盼地将我团团围住,不停地问:“有我的吗?有我的吗?”
  
    现在写信的人已经不多了吧,我的包包常常只是一些报纸,小广告,信用卡的帐单,所以他们最终只是悻悻地离开,可从未放弃希望,第二天我再来的时候,又期待地围了上来。
  
    李奶奶毫不在意我对她的惊吓,却惦记着信的事情,轻轻地问:“有我的吗?”
  
    答案总是令人失望的,她的眼睛暗淡下来,转身慢慢地走开。
  
    我拉住她,低声问:“你看见广场上那人了吗?她把自己埋了一半在土里,刚刚把我吓坏了。”
  
    李奶奶说:“是不是一个女的,头发很长的样子?”
  
    我点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那个女的这里有点不好,以前其实还好好的,后来出了场车祸,老公、儿子都走了,就她一个人留了下来,接着和亲戚们为了财产的事情打官司,慢慢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埋在土里?”
  
    “我怎么知道。”李奶奶笑着说,“这一带怪事很多,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了十年,已经习惯了。”
  
    原来你,也这样生活了十年。
  
   李奶奶走得很突然,当我送完信和报纸再折返回来的时候,看见教师公寓一楼右摆满了花圈,停了许多高级的车子。
  
    那是李奶奶的家。
  
    其实对这样的老人来讲,死并不可怕,只是一班马上会到来的列车,注定了会带走你,我们只是不知道时间而已。
  
    惟一可怕的只是,再也不能带着希望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来到的信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孤独地一个人生活着。
  
   没有想到,她有许多子女,噩耗传来才一会儿的时间这里就站满了人,他们表情沉痛,几个中年妇女抱着遗照哭到昏阙过去,
  
    是为什么伤心呢?是因为死了就不能再交谈吗?
  
    我默默地离开了。
  
   再次经过广场时候,我看见不止那一个女人活埋在了那里,她的旁边又多了几个影子,和她一样,把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远远看去,这里像是一个种植着人的院子,滑稽又恐怖。
  
    他们的身边,好像还站着几个人,与埋着的人亲切地交谈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那么恐惧了,我想的却是他们比李奶奶幸福。
  
   城市里不停地有人走向广场,甚至有我熟悉的面孔,渐渐隐入大雾里,有的人找好了位置,开始用力挖坑掩埋自己,也有的人好像在搜索自己认识的人,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活埋的过程。
  
    我伫立良久,广场上渐渐埋满了人,有人点上香,摆上供品,开始祭拜那些被活埋的活人。
  
    他们温柔地低语交谈,偶尔望过来的时候,敏感和疲惫的眼里却无限地快乐着。


三十二:木马
  
  四月二日,公司电脑里的木马病毒大规模的爆发。
  我的人生,好像也走到了最后的分岔路口。
  不是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吗?惨淡经营了十年的公司,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有什么,能比继续生存下去更重要呢?
  
  不能输,一定不能输,我连洗手池的玻璃上,都写着:
  我不能输。
  我连做梦都在说:
  我不能输。
  这一次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这一次输了,老天就会把我的一切带走,尽管也许我早已经没有了一切。
  
  命运总是爱给我们开这样那样的玩笑,对吗?
  在项目争夺最白热化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木马病毒将我的人生左右。
  没有人知道这病毒是怎么感染上的,你安装程序会感染,你拷贝文件会感染,就连浏览网页也会感染。
  就像一个人,如果注定了要死,何必在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
  我扔掉了所有自尊和涵养,和维护电脑的专家打了起来。
  打架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往往只能告诉别人你的愤怒和绝望。
  专家们也没有能力清楚公司电脑所中的木马,他们只是异口同声地告诉我,办公室的三号电脑是最初爆发的源头。
  那一台是陈依生前一直用着的电脑。
  
  陈依在一个月前,加班的时候,被人勒死在电脑前面。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会被人杀死,也没有人想知道,因为每个人想的都是不要让这件事影响了自己的生活。
  就如同现在的我不会关心别人的生死,只恐惧着执行局的催款通知一样。
  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公司人心惶惶,特别在听了专家的话以后,有的人说陈依被人勒死的那天晚上,有什么东西藏在了他的电脑里。
  有人说那根本就不是木马,那就是陈依。
  几乎所有人都对公司失去了信心,连保安都开始辞职。
  只有我一个人,发疯一样深夜都留在办公室加班。
  如果陈依还在,我们会在办公室一人泡上一杯咖啡,然后一边聊着彼此的爱人,挺过每一个难关。
  就像我们最开始一起创业的时候一样。
  现在的我一个人做着十多个人的工作,我要重新拟订标书,这是最后的机会。
  九年了。
  苦心经营了九年的一切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
  
  只有海伦陪在我的身边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安静起来,只有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我才觉得温暖一点。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妻子打过来的。
  我没有理会,海伦却接起电话,递给我。
  妻子问:你在哪里?
  我说:我在公司。
  妻子说:你不要骗我。
  我说:你知道的,公司的电脑中了木马,我不能确定资料是不是已经泄密了,我必须在标书审定前完成,我就算一个人也要完成!
  妻子呵呵地笑,说:你何苦做出这样虚伪让我厌恶的样子呢,我知道你和谁在一起,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也不想解释。
  妻子说:你中木马是报应,是你抢了陈依的女人的报应,你这个人一生都在背叛,你背叛了你的朋友,背叛了你的妻子,总有一天别人也会背叛你。
  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望着海伦,她的眼眸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
  
  海伦问:她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
  她说:哦。
  我说:你还想陈依吗?
  海伦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愣在了那里,半晌才说:这真是个无聊的问题。
  
  是的,这是个无聊的问题。
  在夜里的办公室,还不能休息的两人,的确有许多无聊的话题。
  这时候,木马又爆发了。
  
  无声无息,我却感觉到似乎整个写字楼都震动了一下,所有的电脑啪得打开,像黑暗中谁忽然睁开了眼睛。
  硬盘发出了似乎是难以负荷的嗡嗡声,防火墙尖啸着报警如同亡魂的惨叫。
  谁打开了窗户,文件被风吹得四处都是。
  而屏幕上没有任何恐怖的提示,只是一片雪白,写着三个字:
  下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海伦坐在了陈依的位置上,背对着我。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不自然地想挣脱开。
  我说:这间公司我经营了9年,我们认识了9年,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可是你是陈依的女朋友。
  海伦没有回话,我继续说:你们一个学校毕业,都是计算机方面的天才,为了陈依,你甘心在这个公司当个秘书,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即使我知道我还是要了你,我想的是即使是拖着我也要能多与你在一天就算多在一起一天,就像我的公司一样,9年了,我知道也许明天就会倒闭,但是我还是想着拖了一天算是一天。
  海伦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指上,我抚摩着她的脖子说:本来我以为,如果陈依不在了,你如果有一点爱我的话,就一定会留下来,你真的留下来了,只是,刚才有人的一句话让我明白,你留下来,是为了安装木马替他报仇,我现在才明白,我的公司没了,而你,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那天晚上勒死海伦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挣扎,只是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说:
  下雪了。
  我几乎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完全杀死了她,一边勒着她的脖子一边陪着她哭,头脑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我抱着海伦的冰冷的尸体在木马报警的尖叫声中睡起,朦胧中仿佛真的有雪落在了身上,可是睁开眼睛自己还在空旷的写字楼里。
  
  整整过一个星期,又好象过了十年。当我被逮捕的时候,城西的项目由对手公司以压倒性优势取得。我的妻子来看过我一次,她笑着告诉我,其实木马就是他和对手公司合作放的,她要我也品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我们都希望睁开眼睛又见温暖的春天,可是人生冰雪总是常在。
  
  古希腊传说中,特洛伊王子访问希腊,诱走了王后海伦,希腊人因此远征特洛伊。围攻9年后,到第10年,希腊将领把一批勇士埋伏在一匹巨大的木马腹内,放在城外后,佯作退兵。特洛伊人以为敌兵已退,就把木马搬入城中。到了夜间,埋伏在木马中的勇士打开了城门,于是希腊人将特洛伊灭亡。
 
 
 
 
 
 
三十三:旋 转
    
    在我们社区门口,有一个很简陋的旋转木马。
    说是旋转木马,其实就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青色大转盘。
    
    那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现在看到,当时快活的感觉还会在心中环绕。
    那时候,木马的烤漆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不停旋转着,永远的童年,
    我们开怀大笑,
    时光匆匆流走。
    
    生意失败的我又回到了家乡,经历了几次有始无终的恋爱之后,遇到了现在的女友。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熟悉,
    就像那个只会在原地不停绕圈的旋转木马。
    
    晚饭常常是简单的泡菜加稀饭,之前我们会散步,会经过那个旋转木马。
    那一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笼罩在雾一样的空气里,看不清楚事物,只是隐约听见木马旋转时,金属支架吱呀吱呀的声音。
    附近的老人们看见我们常常出入这里,便好心地上前警告:
    不要太靠近木马,这里曾发生过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
    
    听说在不久前,有几个女人惨死在木马上,她们都被人割开了喉咙,倒在了冰凉的座位上。
    警察调查了很久,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草草立了个请勿靠近的牌子便草草离开了。
    
    人们议论纷纷,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恐怖的猜测。
    而据说发现尸体的人的说法更为恐怖。
    那几个女人被割开了脖子,血喷涌出来,而木马还在旋转,所以血迹顺着木马的轨迹在地上画了一个标准的圆形。
    是人推着木马带着尸体旋转,还是木马本身在旋转。
    传说中,那木马,像有了生命一样,等待着某人,周而复始地运动着。
    
    女友一个寒战,我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她的衣服单薄又寒酸。
    
    从那以后,每次我们经过被薄雾笼罩的社区活动广场时,女友总是小心翼翼地朝那边张望。
    “其实,我小的时候常常呆在这里。”女友说,“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也是。”我微笑,拉拉她的手。
    她的眼神有些哀伤:“我每天都到这里玩,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和小伙伴一起回家,后来,我突然转学,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直到认识了你。”
    突然,她朝旋转木马的方向轻轻地走了几步,凝视了许久,然后回过头问我:“你,爱过许多人么?”她看着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便大步走了上去,说:
    “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
    她摇摇头,露出不大相信的笑。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呀,就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于是我就跟在你后面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其实我知道,你也在悄悄地打量着我,那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他是不是也喜欢着我呀?”
    女友忽然把手放在我的脸上,
    她的手柔软温暖。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口是心非的样子。”
    
    “哎?那你以前见过我吗?”我突然问。
    她很认真地看了我好久,叹了口气说:
    “小时候的事,谁会还记在心里呢?”
    
    突然,一阵熟悉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在我们不远处的旋转木马开始了转动。
    女友惊恐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的脸忽然变得惨白。
    “你看,那是什么?”
    
    穿过阴霾的雾气,木马旋转着,有个影子推动着它。
    那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是一个小孩子的身影,穿着白体恤,深蓝短裤,还背着一个小水壶,吃力地推动着木马,然后追上去想要爬上座位。可是因为力气太小,所以木马转得很慢。
    虽然有些诡异,但我不明白并不算胆小的女友为什么会吓得快要晕厥过去,她缩在我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
    我走了过去,硬着头皮,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发现了我的靠近,一溜烟跑得很远,站在远处望着我。
    奇怪的是,我觉得这个孩子也让我感觉到熟悉。
    
    走近一点,我这才发现木马上原来还坐着一个女人。
    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
    “你好,你是这孩子的母亲么?”我问。
    女人没有回到,垂着头,显得很伤心。
    我觉得她很伤心的原因是她的肩膀一直在耸动,像是在啜泣。
    
    问了几遍女人都不回答我,让我感觉脊背有些发冷,便赶紧转身离开。
    
    “对不起。”女人突然在我身后说。
    我回过头,她马上把头别过去。
    因为不远,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咽喉被某种钝器划得稀烂,可以看见裂开的气管。
    我不知道是怎么样拉着女友跑回了家里,只知道我们回到家里马上冲进卧室,相拥着大口喘气。
    女友哭了,
    清凉的眼泪越过我的肩膀,
    滴在我的身后。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恢复得很快,毕竟,现实的生活中有更多令人害怕的东西。
    比如贫穷。
    比如我们两个人的工作,
    比如我们两个人的住所,
    比如我们两个人的将来。
    
    晚餐还是简单的泡菜加稀饭,这让人感觉疲倦,所以我们还是会出门散步。
    每次经过木马附近的时候,我都会刻意离得远远的。
    可是女友,却不自觉地向那边张望着。
    
    她最近很憔悴,因为惊吓,因为操心。
    但是她还是愿意陪在我身边,陪着我走过每一段让人恐惧的旅程。
    这让人感动,也让人悲哀。
    也许只有在孩子的世界里,我们不为任何条件陪着谁快乐的度过,才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想去坐一下。”有一天,女友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那天我发疯一样拉着她逃命,她几乎吓得半死,现在居然说想要过去。
    但为了她,即使是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走过薄雾,旋转木马变得清晰。
    曾在这里度过美好童年的两人,伤痕累累地走近。
    时间,怎么这么快,
    一转眼就改变,
    一转眼就失去,
    幸福结束地总是太快,
    而且悲伤总是回忆带来的延续。
    
    只有木马,始终旋转着,
    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又开始新生。
    轮回般重复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女友虔诚地跨上爬满灰尘的座位,我用力一推。
    吱呀,吱呀。
    木马快速地动了起来。
    
    她在旋转,
    我在原地。
    
    以前,要跟在后面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推着那个人欢呼着划圈呢。
    
    谁?
    
    “我有话要对你说。”
    女友用脚顿住木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这里。”
    
    我整个人像是被冰突然冻住了一样僵硬在了那里。
    “你要去哪里?”
    她深呼吸一口气,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想过了,反正不会再留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大声说。
    “我现在不是一早告诉你吗?”
    “不,你没有,你没有”
    “听我说,你会找到适合你的人的。”
    “你没有,你没有。”
    “我们现在的情况你不明白吗?”
    “你没有,你没有。”
    “你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的。”
    “你没有,你没有。”
    “你清醒一点。”
    “你没有。你没有。”
    
    不管她说什么,我似乎都听不见了,眼睛变得模糊,但我忍住没有哭。
    刹那间,我发现那天那个小孩子站在我的面前,而女友却对他视而不见。
    
    那孩子,睁着孤独的眼睛,看着我。
    
    我这才明白,
    那个孩子,
    就是小时候的我自己。
    
    女友不再记得,小时候那个每天陪着她的小男孩。
    她不辞而别,小男孩在这里等了她一天一夜,终于昏倒在了木马旁边。
    那一天大雾弥漫,六月的天气却寒冷而寂寞。
    
    你,爱过许多人么?
    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
    
    怎么转眼就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是一生太短暂,
    还是爱情敌不过时间。
    
    多年前,
    谁记得有两个小小的孩子在这里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光?
    那些日子结束太快,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我抄起她座位后那根可以卸下的钢条,
    用力地勒住她的脖子,
    用力地划着。
    
    匆匆的时光不会把我留在旋转的木马旁,
    是你,
    忘了带走我。
    
    女友没有太多的反抗,
    她甚至没有叫出声来,
    眼泪顺着血液像雨点一样打在了老旧的水泥路上。
    恍惚中,我又看到了那天的幻觉,
    一个个离开我的女人满坐在旋转木马的每一个座位上,
    咽喉被割开。
    轻轻地叹息。
    
    三年以后,
    我开着名贵的跑车,载着漂亮的妻子,
    悄悄回到了这里。
    
    “我小的时候,常常在这里玩耍。”我指指木马那边。
    那里在雾里显得不太真实。
    妻子和我新婚不久,撒娇一样依偎在我的身边,好象世界上没有了我,便没有了生机一般。
    “哼哼。”她调皮地笑着,说:“你的初恋情人有没有天天在这里陪着你玩呀?”
    
    我温柔地看着她,吻吻她的嘴唇,
    她有点害羞。
    我说:
    
    “小时候的事,谁会还记在心里呢?”



三十四:赶

一定要把那个东西赶走!
    
    妻子很害怕,
    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这样大声地说话,
    而那时我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来做事轻手轻脚,
    从来说话细声细气。
    
    她很美,有一头栗色的卷发。
    这样的一个女人,
    却曾经历了无数个失败的感情。
    最终,
    留在了我的身边。
    
    她总是怀疑,
    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我们旁边。
    
    我们的经济状况不太好,住在一个很老的房子里。
    房子非常破旧,很多生锈的管道都暴露在外面。
    风大的时候,窗户就吱呀吱呀作响。
    
    最开始发现一切的异常,是在妻子洗澡的时候。
    浴室在厨房的旁边,厨房在客厅的旁边,被一条笔直的走廊贯穿。
    我在客厅里听到了她的尖叫。
    
    当我冲进浴室的时候,看见她在拼命拍打着水管。
    
    好像,是要赶走某样东西。
    
    她看到我的时候马上扑到了我的怀里。
    她浑身颤抖,
    她泪流满面。
    
    她说,
    她听到了水管里有什么东西。
    
    这根水管从上到下,联系着楼顶那个摇摇欲坠的蓄水塔和浴室的莲蓬头。
    其实这种地方的这种东西,有点古怪的声音再所难免。
    可无论我怎样宽慰她,妻子还是倔强地认为有什么东西存在。
    她几乎是跪着哀求我把那个东西赶走。
    
    我实在不忍让她过分紧张,把她送回了娘家,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浴室呆了一夜。
    那一天晚上,
    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二天我就把妻子接了回来,
    我抚摩着她的卷发,
    告诉她我已经把“那个东西”赶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
    我很开心。
    
    我们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晚上。
    那天我们正在客厅里一直吃饭,妻子突然一颤,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浴室的方向。
    你听见没有?
    她的声音很紧张。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觉得很烦,但是还是保持着温暖的笑容,说:
    
    我已经,把“那个东西”赶走了。
    
    你没有!
    妻子低着头,咬着嘴唇说。
    
    为什么?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
    眼里除了恐惧却还有凄凉呢?
    
    我有些尴尬在她质问的眼神下溜走,
    出门不久就找到了一个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很老练的样子,告诉我像妻子这样的情况,只不过是极度缺乏安全感而已。
    
    也许,就是那些她不愿再想起的过去。
    
    我心下稍微宽慰,马上赶回家去。
    
    可是,妻子却已经不在了。
    
    她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
    
    你不相信的话,
    我就自己把那个东西赶走。
    
    她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我一个人呆在家里苦苦思索,
    我去过她可能会去的任何地方,
    但是都一无所获。
    
    从那以后,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有一天,
    当我孤独地坐在沙发上的时候,
    突然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就是从浴室传来的,开始很小声,然后渐渐大声起来。
    
    像是脚步,又像是谁在说话。
    谁在呼唤。
    
    我赶紧跑进浴室,
    里面的声音大得有点震耳欲聋,全是杂乱的碰撞声,好象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好象,
    还有妻子说话的声音。
    
    那些声音,
    都是从那根生锈的水管里传来的。
    
    我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拧来了龙头。
    
    有一些栗色的东西流了出来,
    不是水,
    是大把的卷发。


 
 
三十五:老九

我是个普通的房东,过着普通的日子。
    每天负责把开水烧好,分给每个房客,他们都和我差不多贫穷。
    把自来水接进水壶,放在蜂窝煤灶上。
    咕嘟咕嘟,
    不一会儿水就沸腾了起来。
    可是我的人生,却很难有沸腾的日子。
    
    那几个奇怪的人不是我第一个遇见的,是一个房客告诉我的,他是一个附近乡小教书的老师,年纪很大,喜欢清净,所以当那几个人出现的时候就觉得非常地不快。
    老师告诉我,附近最近出现了八个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好像在寻找什么,朝个八个方向张望。
    常年枯燥的生活让我非常有兴趣去打听一些特别的事情,连忙不辞劳苦按他说的地方赶了过去。
    我见到了那八个人,
    他们果然长得一模一样,好像一个模子里倒了出来的。
    我上前搭话,他们见到我显得非常高兴,我问他们是否需要房子,他们便一口答应了。
    
    于是,那罕见的八胞胎便住进了我的房子。
    我的房子一共三层,没有太大的房子,他们却坚持八个人挤在一起,并强调他们没有更多的钱付帐。
    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他们,对于这样奇怪的一群人,我显得非常得好奇和亲切。
    谁叫我的日子是如此地单调乏味?
    忘记了过去,忘记了将来。
    
    我的房子虽然是在市区里,但是属于没有整治的旧房,价格相对比较便宜,八个人挤在一个二室一厅里,只需要每月800块钱。
    我很爽快地许诺,他们可以按月付租金。
    很快,租金便奉了上来,可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来找我,交上自己的一份,而不是由一个人总地交了过来。
    我点了点钱,900块,多了100。
    是谁多交了一份呢?我明明记得收钱的时候,每个人给我的时候都是100块钱一张的啊。
    
    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在旧楼门口摆了一个杂货摊子,所以常常见八个人上上下下,慢慢也就熟悉了起来。
    他们表面上是长得很相似,其实细看还是分得有些区别。
    有人多胞胎心意相通,他们也是如此,八个人的表情,动作,性格似乎都是相同,但是细看也是有细微的差别。
    比如其中一位,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在这八个人里面,和别的兄弟的长相差距最为明显。
    他们一起上班,下班,不知道是在哪里工作,可是每天穿着都是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带着同样的表情走下楼梯。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如果那时候我仔细听的话,一定听见的是9声你好。
    当然那时候我不可能认真地去数,我只注意到那个长得有点不一样的兄弟,总在穿着、步伐和表情上和大家有点不大一致,然后努力学着大家的样子走在后面。
    “老九!快一点!”
    有一天,排头的那个突然回过头来对他喊了一声。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
    摆在眼前的明明是八兄弟,为什么他却是老九呢?
    也许是有一个兄弟,暂时不在他们身边,或者已经死掉了吧?
    这其实都不管我的事情,但是一切显得太过诡异了吧?
    太过有趣了吧?
    
    不久我去问了一些附近的老人,老人听到以后大惊。
    说这是凶物呀!多胞胎心意相连是常有的事情,如果中间有一位突然夭折,其他的人会跨越阴阳的间隔和那已死的仍然联系。九胞胎本就很罕见,所以羁绊的力量很强,也许,那个已死的,还附在他们中间也说不一定。
    我打了个寒战,心想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才行。
    
    一天,八兄弟又整齐地走下楼,要不是老九每次都走后面,这一次我差点都认不出他了,也许是天天这样保持一致地生活,他们在我这里住下来,反而是越来越像了。
    
    我拉住老九,其他七个人回过头来。
    我问,他是你们的兄弟,排行第几呀?
    第八,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又问,你们明明只有八个人,还有一个呢?
    本是一个普通的问题,那八个人却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全部张大了嘴巴,又像是要呕吐出什么东西一样不可思议地往下拉开下颚,朝我围了过来。
    我见势不妙,正要从藤椅上跳了起来,却被他们16只手按住,不能动弹。
    接下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了一个月的样子,我们九个人在街上朝个各个方向张望着。
    一个附近的居民见到我们几个,好奇地上来问,几个兄弟,在这里找什么东西呀?
    我们的老大说我们找地方住。
    那人立刻点头,说我那里就可以住,你们都可以搬来租住,不贵,900一月。
    老大马上点头答应,然后招呼大家都跟着过去,特别还对着我喊了一声:
    “老十!快一点!”



三十六:再见的雪

还没有到下雪的时候,却下起雪了。
    噗。
    我用力一划,
    雪橇在纯白的大地上压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就像一道伤口。
    
    旁边一对来旅游的年轻人显得非常兴奋,女的拼命抓住男的的手,说:啊,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
    我却已经看过十次这样大的雪了。
    从小雪瘦小的身躯在这里被雪崩掩埋以后,我每年都会来这里看一次雪,一个人走入树林深处,徘徊也许寻找。
    传说如果一个人被埋在了雪地里,她的灵魂就哪里也不会去,永远待在那里。
    晚上营地聚会,来自各地的年轻人点起了篝火,欢声笑语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每个人的嘴里吐出白气,喜悦地交谈。
    言言坐在我的身边,玲珑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
    每当我陪在她的身边的时候,我明白我一生一世都会爱着这个女人。
    可我心里想的总是小雪,睁开眼睛就想,闭上眼睛也想,睡觉的时候会梦到,呼吸的时候心还是痛。
    我烧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却留下了一张合照,不敢看,藏在日记中很久很久的过去里,因为那页不会轻易地打开。
    为什么很确定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却还是想着另外一个。
    
    世界上我不一定爱她却是最爱我的那个人不见了。
    
    每年都去看小雪的爸爸,两个人还像朋友一样喝酒聊天,讲起小雪小时候的趣事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她父亲说你回去吧,我要早点休息,我没大没小地说叔叔,我可真感激你的女儿,我一辈子都欠他的,咱先说好,这辈子我没当成你女婿,下辈子你当我女婿。他呸了一声说,就凭你这点出息还想和老子攀亲,快滚吧。
    离开小雪家以后,我总是蹲在楼下泣不成声。
    小雪家卧室的灯总会在这个时候亮起,我想叔叔也在哭吧。
    
    我又喝多了,直接倒在有些冰冷的地上,有的人没有留意总是一个踉跄踩过。
    山上的天空更加接近大地,星星镶嵌在漆黑的天空上,像谁的眼眸。
    突然我发现言言不见了,猛地站了起来,忙乱地在人群中搜索着。
    我看见了她,
    在不远处的风雪里。
    
    言言的心脏不好,我照顾她的时候一直非常小心,只是每一年这个时候都执拗地带她来这里,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我甚至更罪恶地想,如果小雪还在,每年陪我来这里看雪的会是谁?
    如果没有那时候的离别,是不是人生就改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今年,是言言主动要求陪我来看雪的,非常坚决的样子。
    我们差一点分开,她在消失了一年没有任何消息,这一年折磨得我几乎崩溃,但是她终于回来了。
    我最爱的人,回到了我的身边。
    没有回来的都是过去了的。
    
    言言用手扶着一棵树,好象呼吸很困难的样子,我焦急地走了上去,担心她的心脏病又犯了。
    是不是明年不再来了,我矛盾地想。
    她的嘴唇有些发紫,手放在胸口上。
    我赶紧抱着她,她说不出话,眼睛却露出奇怪的表情。朝着黑暗的地方张望。
    天已经黑了,营火将四周映得更黑,我只能看见月光下许多的树都被白色包裹住,像摆着各种奇怪造型的人们。
    
    言言的情况很不好,一直在昏迷中,好在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如何去保护她,照料她,所以没有乱了阵脚。
    她被送到山脚下的急救站的时候,意识仍然不清晰,嘴里不停地说着:
    回来了,回来了。
    我不顾一切地催促着医生,医生却脸色凝重地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爱人的情况很不好。
    我说是,她的心脏一直都不好。
    医生说不止这个,她胸口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现在有感染的可能。
    
    我要把你心掏出来!
    小雪趴在我的身上,开玩笑地说。
    我说你是谋杀啊,你这样的老婆我不能要,我要找个新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喜欢的其实是言言了。
    小雪却没有发觉,她挥挥拳头说,好呀,那我把她的心也掏出来。
    
    回来了,回来了。
    我听见急救室里言言的声音,忽然,这声音微弱了下去,我紧张地站了起来,医生却做手势叫我不要慌张,然后走了进去。
    雪大了,夹杂着冰雹打在了窗户上,像是谁的脚步声。
    
    医生在急救室里手忙脚乱,我却在这里无能为力。
    小雪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她被抬过来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父亲来带走的她,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
    
    因为是晚上,医院里非常安静,即使是急救室也没有人说话,长长的走廊尽头漆黑,只有一些器械碰撞发出的声音和窗户的震荡回荡着。
    回来了?我突然想起言言说的话。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难道她真的,
    看见小雪回来了?
    
    我开始只是觉得,雪把我一些珍贵的记忆封存在了这里,我不能想起,却又不敢遗忘。
    因为被雪埋葬的人,会一直留在雪里,不能离开。
    如果我遗忘了这里……
    
    小雪是爱我的人,
    言言是我爱的人。
    柔软的雪竟然像剃刀般锋利地刺伤着我们。
    痛得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好自私,
    我好自私。
    
    医生走了出来,脸色更加凝重。
    我们必须马上把病人转移,我们这里的条件不够。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是冷得吗?我问,问的时候想把自己掐死。
    医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说,这是排异反应。
    什么?
    她换过心。
    
    难道是小雪,带着她的心脏,穿越十年的时光,又来到了我的身旁?
    身后没有关严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许多飘舞的雪花像飞絮一样落在我的身上,冰冷地抚摩着我。
    有的沾在了我的脸上,我的手上,然后蒸发、消失。
    像回忆里穿梭而过的那些亦哭亦笑的时光。
    
    你万般挣扎却又无能为力一定要离开的一个人的时候,
    是不是也想过自己的心也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雪不停地打在身后的夜色里,像是许多的叹息。
    我颤抖的手拨通了小雪父亲的电话,他没坚持几句便告诉了我实情。
    那一天,或者小雪已经知道了我和言言的事情,伤心的她一个人走进了雪山,等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全身冰凉。
    因为风暴来得很突然,所以她被冰冻了起来,身体的器官居然奇迹般地没有任何损害。
    小雪的父亲花了很大的代价,在专家的帮助下将小雪的尸体用先进的冷冻技术保存了起来。
    那时候他只是想,被雪深埋的人如果不会走太远的话,有一天也会醒过来也说不一定。
    
    小雪的心脏,居然在十年的时间里,还可以激活。
    只是她不再苏醒,
    也许雪的世界里真的有神灵存在
    只是没有谁会留住埋在雪里的女人的灵魂,、
    是有人忘了带她走。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小雪的父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说服了言言,让她换上了女儿的心脏,然后回到了我的身边。
    失去了心脏的小雪将永远沉睡,但是即便她可以再次苏醒过来,她自己是否愿意?
    老人的做法再如何过分,却不及自私的我。
    献出女儿的心脏,
    就表明了正式的告别,
    有几个人能真正承受这样的痛苦?
    但是至少能让他感觉。
    带走女儿的不是雪,
    是我而已。
    
    言言是在雪停了的那一天早上离开了世界。
    带走了属于小雪的心。
    也带走了我,爱着和被爱的全部感情。
    
    传说中被雪埋葬的人永远留在雪里,
    即使是雪停了,心里的雪还是落着继续。
    无暇的,厚厚的,铺得漫山遍野一片银妆素裹。
    你真的能藏起谁的心吗?
    你真的藏过谁的心吗?

三十七:失控

我很难,才能说出一些感受。
    每当他对着我大吼大叫的时候,我只是感觉头晕目眩,世界快要崩塌,然后拼命握紧双手。
    一直我都是这样保持着沉默,任凭他用最刻薄的语言伤害着我,
    从我们的婚姻有了伤口开始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想要面对着伤口继续下去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承受。
    
    每次他发完脾气,
    我总是一个人跑到门外不远的树林里躲了起来。
    这个树林面积不大,但足以让一个人藏在里面谁也找不到。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叶子,一旦进去,满眼都是绿色,像巨大的手掌将我包围。
    安全的温暖,温暖着安全。
    
    我们的家乡,气候适中,到了冬天从不下雪。
    这个树林,很少有人会去。
    据说从前有一个做木偶戏的人,叫做阿东,喝得酩酊大醉以后,在一个冬天的深夜,独自走了进去。
    那一天晚上,竟下起鹅毛大雪。
    谁也不知道阿东那天晚上为什么要一个人进入树林。
    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的半截身子埋在雪里。
    有人说被埋在雪里的人,灵魂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所以传说如果这里再一次下雪的话,阿东就会回来,把遇到的人变成他的木偶。
    
    小时候,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就喜欢跑进树林,有一次在里面昏了过去,被救出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妈妈就用这个故事来吓唬我,说我那次也差点被阿东做成木偶,当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像被无形的丝线拉扯住一样悬空着挂着,从此年幼的我不敢再擅自走进树林。
    小的时候我都很小心,站得远远地不敢靠近树林,仿佛那是一个绿色的怪物,张开大口,要将我吞了进去。或者那个阿东就在里面,会把我用丝线吊起来,在树梢上咿呀地扭动。
    等我长大了,却不再害怕这个故事。
    因为人长大了以后,害怕的东西总是更现实的东西。
    比如他离开我。
    
    晚餐过后,本来刚刚还相安无事,可他却为一点点小事又勃然大怒。
    我在他的漫骂中收拾好了碗筷,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抬起头来,窗外竟然下起了大雪,让我错觉地以为,我们搬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国。
    他似乎不能平息心中的愤怒,追上来继续对着我大骂。
    而我的手,握着一把雪亮的刀,心里不断闪过许多可怕的念头。
    
    脚下的雪,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回头看着我们的小屋,在雪里像电视机雪花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没有追出来,他不需要我,他一直在责怪我。
    树林也变成了白色,白色的树枝挥手召唤着我,风里似乎传来谁的声音。
    谁的声音?
    
    我继续往树林深处走着,忽然想起了阿东的故事。
    我却没有害怕的感觉,我想到的是,那天他一个人走进树林,是不是和现在的我,一样的,没有人关心的心情。
    
    风雪里的树林并不是很黑,因为雪有反光,可这样更增添了几分诡异,树像许多僵直的人一样站在我的身边。
    呼啦,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得一颤抖,连忙回过头去。
    
    雪花、黑暗,模糊不清的景色和心情。
    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树枝上的积雪落下的声音,也许是逃亡的小动物。
    总之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好似这么多年我对他的忍让迁就的结果一样。
    
    在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胆子要相对大一些,我仔细打量了发出声音的那边,决定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是害怕未知的东西多一点,如果知道了那是什么,恐惧总是少一点。
    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右脚,像被绑住一样,迈不开步子。
    如果是被冻僵,不可能只有一条腿不能行动。
    就算我用再大的力气,右腿还是无法移动半步。
    噗。
    用力过猛的我,一跟头就载到了雪里,我感到无比的恐惧,拼命扭动着身躯,可是右脚,右脚像是被谁的手牢牢抓住一样不能移动。
    我的右手突然抬了起来。
    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是它自己抬了起来。
    我仿佛看见了阿东,从雪里爬了出来,拿着无形的丝线套在了我的身上。
    我挣扎,我号叫,我哭喊。
    只有风雪用嘲笑的语气回应着我的惨淡。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旁边为我削着苹果。
    是梦吗?
    你醒了?他温柔地说,像我们从前刚刚相识的时候一样。
    以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些不愉快的梦吧?
    我想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心里甜甜的。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右手被固定在了病床上。
    他放下刀子,还是保持着温柔的笑容,可是声音是冰冷的。
    “医生说,你是左脑先天的畸形,在后天的一些情况下,会慢慢从右半肢体失控开始,然后变成偏瘫,你有这样的病,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还拖着我跟你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拖着你跟我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的全身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来,我默默忍受着你的暴躁,
    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做完了所有的家务,
    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逛过一次街,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用着最廉价的口红,
    我这样无怨无悔甚至作践自己原来只是为了拖着你生活?
    原来,我早已经是一个木偶。
    在咿呀咿呀的舞蹈中,
    看不见唯一的观众早已悄悄退场。
    
    他看见我脸色惨白, 正要发作,可是我的动作比他还快。
    我还有一只左手,我可以控制的左手。
    我翻身就拿起了他刚才削苹果的刀子。
    其实世界上没有会失控的事物,
    容易失控的只是人的心,
    一个人太累太悲伤的心。
    
    我被医务人员按住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我在混乱的人群中抬起头,外面的雪还是没有停下来,
    床头上的镜子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在我的眼前映射出千万个我有些可笑的脸,
    恍惚中,似乎身上还缠着许多被挣断的丝线。


三十八:老师的艺术品

“每一个学生,都是老师的一件艺术品。”
    至今还记得林老师刚踏入教室时那种狂热的表情,还有这句像是带着魔法的话。
    如果,我们都是林老师的艺术品的话,那他最后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最开始他一定是成功的。
    至少在安死之前。
    
    我们班是出名的问题班,班上都是问题少年。出名的没人敢管,出名的没人能管。为什么?我们常常想那些人凭什么自以为有资格可以决定谁应该被放弃?
    冷漠的目光,嘲笑的表情,我们都习惯了。我们是问题班嘛,充满了问题。打架、抽烟、逃课,甚至盗窃。我们一直用最可怜的方式和世界软弱地对抗。
    那时候,安是我们的领袖。我们从来没有在乎被谁抛弃,却担心被安放弃。如果说我们这样的班级曾有一个天使的话,那一定是安。
    他是个很美的男生。人的一生一世总会遇见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安是天使,却和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然后大家悄悄地跟着上去。当阳光越过简陋的操场,一缕缕洒在安和我们身上那一刻,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向上一倾,像个纯洁的人一样。
    安在这个时刻是最安静的,眼睛总是盯着很远的地方。
    我们都相信,他的眼里,看到的是我们从来不会看到的东西。
    林老师在成为我们班主任之前就很出名,解决过许多我们这样的问题班级。
    所以,当他的脚步声在教室门口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子。
    他的眼神,居然和我们一样空洞。
    林老师蹒跚地走上讲台,显得有些吃力,就像所有被生活压迫着的老人一样无力。有的人爆发出几声嘲笑。他站在讲桌前,看着我们。
    “你们……”他细小的声音又引来了一阵哄笑。
    “……孤单么?”
    你们,孤单么?
    你们,孤单么?
    
    喧哗的教室突然定格般的安静。几个字好像一颗颗小石子一样敲打着所有人沉默了太久的心门。
    我们并非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
    你饿吗?你渴吗?你累吗?你想哭吗?
    这一生一世,却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一句话:
    你们,孤单么?
    林老师满意地看了看我们,眼里突然显出一种和他形象完全不能配合的狂热和执着。
    他说:“每一个学生都是老师的一件艺术品。我要让你们,成为我最满意的作品。”
    就在这一瞬间,大家的心里好像有一些深藏了好久好久的东西悄悄地开始萌动,心情,竟然有些激动起来。
    是因为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话语,还是有人好像抓住了自己一直隐隐想抓住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呢?
    我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安的身上。安还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不需要人改造,他是安。
    这时候,只有我注意到了林老师的眼神,他还是看着安,他的眼神难以捉摸,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某种渴望。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林老师没有看见安的话,或许我们都已经被改造了。但他看见安,从此,他的眼睛里只有安了。
    最开始林老师还会掩饰,他提拔了许多人,漂亮的就当文娱委员,跑得快的就是体育委员,喜欢写字的就是学习委员。但这一系列举措完全没有了他第一天来带给我们的那种感觉,只是虚伪和做作,每个人都看得出,他显得不满意,他对每个人都显得不满意,文娱委员漂亮但是不会唱也不会跳,体育委员成绩是倒数几名,学习委员字写得好,但他也只是字写得好而已。
    他只有看着安的时候,眼里才有一些特别的光芒,他不是老师,他只是个艺术家,老师必须做到公平,艺术家却可以不要差的材质。
    他要就要最好的那一个。
    林老师对我们的冷漠我们是不在乎的,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他那样缺乏耐性的眼神,和之前的许多人不是一样的么?不过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如果能为安做点什么,也许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呢。
    我们在当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安是一个人,安就是安,他不是我们的安,也不是任何人的安。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摆布他的命运。
    当林老师希望对他特别辅导,许诺担保给他非常美好未来的时候,安像平时一样安静着,很礼貌地站起来,摇了摇头,然后就离开了小林老师的办公室。
    他回到了天台。
    到底在你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安死的那天,是这个夏天最冷的一天。
    他就从天台上轻轻地飘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从天台上掉下来。我们都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林老师,可惜,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就是他对安下的毒手。他仿佛一个晚上就老了许多,老得让你看见他就觉得他正在弥留之中。
    许多的流言在校园里传播着,有的人说安死之前,曾和林老师激烈地争吵,有人说安在摔死之前,就已经被人打死,有人说又看见了安。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把愤怒的目光对准了林老师。他不在乎,他对我们的敌意更大。
    当你爱过天使以后,你还会再爱凡人吗?
    他对我们强烈的轻视和不满是写在脸上的。没有一个人合他的心意,太笨,太丑,太坏。
    这个世界上只有安才是成为他最伟大的艺术品的材料。他很苦恼,到哪里才能再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我们和林老师的敌对终于在这个学期期末告终,因为他没有改变我们,因为安的死,他必须离开我们了。
    
    他最后一次走上讲台,还是那么无力,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鞠躬。眼睛里,再没有了狂热,只是绝望。他用可怜的声音,邀请大家晚上,一起去天台坐坐。算是陪安说最后的一些话吧。
    那天晚上我之前喝了许多酒,在安倒下的台阶上漫步着,过了许久,才慢慢走上了天台。
    天台很安静,好像今天晚上并没有人来。可能大家都不会理会那个可怜可笑的老头子吧。
    我只是在想,安最后一次走上这个台阶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看到了什么呢?
    
    我摇晃着走向安走过的路,天台上似乎不太对劲,居然什么声音也没有。
    眼前的景象忽然一阵模糊,像是突然置身于另外的地方。这,就是安最后看到的东西吗?
    我看见全班的人都整齐地躺在地上,他们中许多人的身体都不是完整的。
    林老师,正小心地切割着。
    
    他的旁边,是一幅画,画中的人似曾相识。
    似乎有班上每个人的影子,
    又似乎是安,
    似乎是,制造安的蓝图。
    
    我的腿不听使唤,跌坐在了地上。
    旁边的尸体散开了,那是用班上每一个人的一部分拼凑成的。
    
    “嘘!”
    林老师回过头,用干瘪的手指靠近嘴唇。
    “别碰坏了我的作品。”


 
三十九:欢喜石
  
  安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游医。
  那个梦很混乱,安然只记得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广场,游医走了过来。
  就像平时一样,他穿着简单的体恤,斜挎着那个有些旧的公文包,朝着她笑笑。
  她可以闻到他的笑。
  
  游医回来了。
  
  梦里面安然松了一口气,轻轻用手拉着游医的胳膊,两人一起朝着一个方向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是做梦吧,她想,心里非常地欢喜。
  梦里的世界总是灰茫茫的,前面的路不知道会延伸到哪里。
  可是能这样两个人走着,去哪里也无所谓了吧?
  如果过去的日子里游医不曾离开过,那么那些简单快乐的日子还会回来吗?
  
  一转眼,安然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发现游医已经不在了,做梦总是这样的。
  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吧。
  她相信游医只是停在了满是大雾的梦中的某个地方,她相信可以再找到他。
  然后她就醒了,醒在残忍的现实里。
  
  天还没有亮,但是可以看见蓝蓝的,一些风从忘记关严的窗外吹了进来,抚摩着安然湿冷的脸庞,就像是有的伤口从来不曾结疤。
  
  一、
  这些日子以来安然一直坚持着每天准时上班,甚至她比以前更加提前,她还谢绝了公司特别允许的假期。
  她把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她微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她打开电脑,她把那盆杜鹃放在阳台上。
  尽管这样,每个人经过她的办公桌的时候都小心地和她点头,用特别的眼神打量着她,稍微复杂的事情总是不敢拿来打扰她。
  只有枫弥不一样,枫弥是现在这间公司里唯一一个能像以前一样对待她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就是和以前一样,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但是安然非常确定。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有的过分冷静的人,往往总是想得最多的那个人。
  
  桌上放着游医的照片,那张熟悉的脸带着特别笑容望着她,那笑颜总在一个瞬间突然锋利如刀。
  他总是那么特别,就像他的名字,游医,让人听一次就记了下来。
  
  安然挺佩服自己的,她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态,是确实喜欢上这样撕心裂肺的感觉了。
  这时候,枫弥走了进来,她皮肤白皙,穿着简单的白体恤,扎着马尾,精神而且漂亮。
  安然抬起头,枫弥正望着桌上游医的相片。
  她不会掩饰,这就是枫弥的性格,如果她掩饰什么的话她就不是枫弥了。
  她总是个率性而为的人呢。
  她是个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呢。
  
  “安然姐,其实有的事……迟早都应该放下的。”
  安然嘴角扬了扬,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老套的问题。这些天她所做的,就是想告诉所有人,她放下了,这不过是为了让所有人安心的一场拙劣的演出。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自己最需要安心的时候却必须做许多的事情先让其他人安心。
  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像速效药一样让自己安心,会毫不犹豫去做吗?
  
  枫弥看见安然沉默着,顿了顿又说:“你就想一直这样吗?我的意思是既然有的事情无法改变,你可以选择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的。”
  安然耸了耸肩膀,把手里的笔插回笔筒,歪着头笑咪咪地看着枫弥,说:“你不是枫弥吧?”
  枫弥一愣,然后竟然笑了起来,叹息说:“对呀,我不是枫弥,你认识的枫弥想问什么问题的时候总是直接问的。”
  两个女人会心地笑着。
  
  “游医是不是死得很惨?”于是,枫弥就问了。
   一个不应该去问的问题,一个不适合去问的人,一个不恰当去问的时间。
  两个女人的一刹那都像木偶一般静止。
  一个在想,一个在等,
  或者两个都在想。
  枫弥永远不会优雅地措辞,她不会用去世,走了,往生这些欺骗性的词语,死就是死。
  是不呼吸,不吃饭,不说话,不想念,不再见。
  惨吗?安然是除了警察以外唯一见过游医尸体的人,但是在她心里,游医只是死了,不管用什么方式。
  最惨的应该是有的失去他的人吧。
  
  显然是看出安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枫弥咬了咬微微上翘的嘴唇。
  这嘴唇很美,颜色比安然的略红,也更晶亮润泽,是一张吻过许多人的嘴唇,不像安然,这一生只吻过一个人。
  “游医去世以前,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安然点点头,“你知道的,他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呵呵,一开始我是不同意的,后来看他那么着迷,我拿他没办法了。”
  那时候,游医总是满脸兴奋地跑进厨房,把她拉到客厅,然后在茶几上摆出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滔滔不绝地向妻子介绍着这些千奇百怪的宝贝。
  安然总是静静地听,看着他忘我的样子,手轻轻放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修长的,是艺术家的手呢。
  现在想起来,心儿还是会怦怦跳呢。
  
  枫弥的表现很奇怪,她似乎完全不再在意安然变幻的表情。
  “那你听他说过一块石头的事情吗?”
  安然的脸色如闪电一般闪过一丝惨白,点了点头,说:
  “是的,那块石头,叫做欢喜石。”
  
  “对!”枫弥瞪大了美丽的眼睛,忘形地激动地大声地叫了起来,“就是欢喜石!”接着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凑过脸来,凝视着安然,压低了声音,说:
  “那块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
  它可以让你看见,我们平时看不见的某种东西。
  
  也许,游医的死,就是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不该我们看见的东西。
  
  “不。”平素温文尔雅的安然忽然一反常态地冷笑了一声,“你错了,你完全错了。”
  “我丈夫虽然喜欢研究一些不太平常的东西,但是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都不相信有那些东西。”
  “不。”枫弥说,“是你错了,从游医把那块石头带回家开始。我就怀疑------他把什么东西一起带了回去。”
  “如果他真的带了什么不干净东西回家,那也绝对不会是你心里想象的鬼。”安然淡淡地说。
  似乎是挑明了话题,枫弥也不予反驳,只是不服地问:“那你认为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这么多的怪事,不是……不是鬼是什么?”
  安然像是疲惫到了极点一样闭上了眼睛,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那石头不会让你看见鬼。
  因为那根本就是恶魔的牙齿。
  
  二、
  枫弥感到很沮丧,安然实在是一个太过聪明和防备的女人,不管用什么办法,还是没能从她嘴里套出关于那块石头的只言片语,直到现在,她连欢喜石是圆是方都不知道。
  她在网上想尽了一切办法搜索,也没有得到一条相关的消息。为此,她还登陆了许多神秘学和灵异学的网站,咨询了许多真的假的高人。但那些人对欢喜石这个名字个个都是头一回听闻。
  后来经人指点,枫弥又去了几个邪教的网站,终于找到了几个关于石头的信息,但是在那些邪教的记载中,石头永远都是仪式的辅助部分,没有一个明确讲到某种石头拥有神秘的力量的。
  现在最有效率的办法,就是直接查看游医生前使用的电脑,也许从他以前常常浏览的网页中可以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他那样聪明的人,一定会留下一些东西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游医、安然、枫弥都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游医和安然早在大学就认识并且谈了恋爱,一起通过了这家公司的面试,两人在同一个办公室担任了一段时间文员以后,分别被提升到了不同的部门担任主管,在他们共同工作的那个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个文员,那就是枫弥。
  枫弥是一个有特殊魅力的女孩,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和安然是不一样的类型。她直爽,热情,充满活力,最特别的,她对一些未知的事情充满了好奇。
  就是这样,游医也常常把自己的发现和她分享,也就是这样,她知道了欢喜石的事情。
  游医也没有向她透露太多关于欢喜石的资料,只是激动地浑身颤抖,告诉她,那块石头让他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没有过多久,事情就变得奇怪起来。
  一向生活规律温文尔雅的游医变得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每天都带着黑眼圈似乎是整夜都没有睡觉,他的桌上随时都放着一瓶酒或者一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
  他变得很敏感,不和人说话,一点点细微的响动都让他绷紧了神经,甚至惊叫着跳了起来。
  有点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所有的事情在游医离奇的死亡后而告终,据警察说游医是自杀的,现场封锁了,没有人能进去看见里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但是从安然的反应来看一定是非常的惨烈。
  安然在发现尸体到被警察扶出来以后并没有哭,她持续地呕吐。
  枫弥很清楚游医这样的人是不会自杀的。
  她清楚安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在游医的垃圾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个塑料袋里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经过化验,她发现那是甲基苯丙胺。
  可是安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在隐瞒什么?
  
  要知道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拿到欢喜石。
  确定一下是否真的能够看到什么。
  
  欢喜石真的能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吗?
  如果要问枫弥最想看到的东西,
  现在她最想看到的就是游医。
  
  下班以后,枫弥故意加班,等到所有人都离开。
  经理离开了,同事离开了,保安离开了,打扫清洁的大婶离开了。
  安然当然离开了。
  她悄悄走进了安然的办公室,那个办公室的四周都是透明的,所有人都能从外面看到里面,安然也能从里面看到外面。
  枫弥把所有的灯都关掉,走了进去。
  游医死后,安然就把他的电脑搬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这不合公司的规矩,但是没有人干涉。
  四周,黑漆漆的。
  
  枫弥准备了十几种方法来破解电脑的密码。
  可是当她走近才发现,安然根本就没有关闭电脑。
  是她太过恍惚忘记了?
  还是她根本就不愿关上游医的电脑?
  还是……
  
  轻轻一碰鼠标。
  啪。
  显示器亮了起来,系统桌面是游医的照片,用的是他的遗像。
  黑白的,笑着,笑着很黑白的样子。
  枫弥感觉到鸡皮疙瘩从手臂蔓延到了全身。
  特别是她看见键盘旁边还放着一把水果刀的时候。
  
  枫弥打开了浏览器,点开收藏夹。
  空的。
  她没有气馁,又打开历史记录。
  还是空的。
  
  这个女人!
  枫弥恨得牙痒痒的,安然不是聪明,而是狡猾,她可能早就猜到自己的打算,故意开着电脑等她放马过来,收藏夹也许从来都是空的,但是历史记录只可能是人为删除的。
  不过这一点更能说明,安然一定知道什么。
  
  枫弥虽然在这家公司里是普通的文员,但在大学时她是公认的电脑天才,她把显示屏的亮度调到很低,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在电脑上寻找着虚无飘渺的蛛丝马迹。
  公司在黑暗中静悄悄的,一排排桌椅,一堆堆文件挡住了部分视线,偶尔,不远处好象传来了钥匙落在地上的声音。
  可是枫弥这个时候别的一切都不会去看,不会去听,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电脑的屏幕上。
  很久以前,是不是游医也是这样对着电脑上的某种东西如痴如醉呢?
  终于她笑了。
  
  当。
  电脑发出轻微的响声,浏览器上浮现出几个大字。
  
  欢喜彼岸。
  
  落地窗外,好象有什么如壁虎一样快速划过。
  
  三、
  警察局里,民警们忙碌着,分析线索,打击罪恶。
  “对不起,有关那件案子的资料,我们按规定不能向您透露,您和当事人只是同事关系,没有权利了解这种……我是说这样隐私的问题。”
  那个美丽的女人还是不愿意离开,深深地凝望着刑警队长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神也是那么绝望?
  和那个人一样?
  和那时候一样?
  
  “我是想来告诉你,游先生绝对不是自杀的。”那个女人也许是整夜没睡,皎好的面容带着疲倦的青黄。
  “他是被人杀死的。”
  队长的吃了一惊,想说什么,但是职业的要求让他把话吞了回去。
  “你不觉得,这件案子非常的离奇吗?”女人继续说着,“我虽然没有到过现场,但是我知道现场非常地……非常地怪异。”
  也许是怪异两个字触动了年轻的刑警队长回忆中某些恐怖的部分,他死死盯着女人,问:“以你的看法,这件案子哪里怪异了?”
  女人胜利般地一笑,说:“一个自杀的人,会选择那样残酷的方式吗?”
  他会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吗?
  
  “对不起小姐,你回去吧,案情非常复杂,相关的细节我们实在不便透露。”队长终于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用手拉住女人的胳膊,似乎要请她出去。
  “你这个懦夫!”女人大声叫到,旁边的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队长满脸涨得通红,大声说:
  “小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的话请你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女人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失望地站了起来,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你也和我一样,不,你比我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对不对?”
  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
  队长望着她的背影,说:“小姐,我是一个刑警,只是负责从刑侦技术的角度去解释案情,其他的一些怪……我是说不能解释的事情,我没有能力去为您效劳。”
  女人回过头,眼里又充满了期待。
  这样的眼睛,谁也难以拒绝吧?
  
  “他确实是自杀的,这点我们从现场勘察可以肯定。”队长很谨慎地用词,“只是……他自杀的方式……确实如你所说的,有些,有些残酷------我想说的是,不管我们对自己做什么事情,如果实在太痛的话,我们自己的身体就会产生一些自然的保护机制……比如,会昏过去,比如……会自然脱力……这样,我们的自残行为就会终止。”
  女人浑身剧烈地一震,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刑警队长。
  “那他呢?你告诉我这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
  “游先生,看起来并不想让自己马上致命……”队长的眼神变得非常诡异,“从现场的血腥程度来看,这个人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他根本感觉不到痛苦。”
  而他的凶器,只是一把水果刀。
  
  那女人就这样直直地瘫软了下去,周围的人赶紧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掐人中,拍背。
  过了好一阵子,她在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她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望着众人,而是头很用力地扭过去,向着身后的一个方向望着。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向那边望去,那边是个小角落,堆着一些破烂的图书。
  什么也没有。
  
  女人惊恐地扭动着,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里,你们看到他了吗?”
  他是谁?
  所有人的后背一凉,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女人痛苦地伸出手,在脸上用力地划着,洁白的面部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有人!有人在偷听!有人在监视我!”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挣开了众人一跃而起,站起来惶恐地四下搜索着。
  她战栗。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桌上的一部电话上。
  白色的普通电话,上面是电话按键,听筒和分机号码的标签,还有一个孩子偷偷刻下的笑脸娃娃。
  “对,窃听器就在那里。”女人点了点头,向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然后举起电话向墙上狠狠地砸去。
  
  四、
  安然坐在办公桌前,轻松地敲打着键盘,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面前,摆着一杯黑咖啡。
  如果换成别人,经过了这样的变故,充分的睡眠总会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而她,却在喝咖啡。
  “你要吗?”她对着对面的枫弥说。
  枫弥的样子很憔悴,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胡乱穿着衣服,身躯缩在一起不停地发抖。
  你不是枫弥吧,
  你是其他人。
  
  “你闹出了很大的乱子,如果不是公司出面,如果不是我出面,你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安然很官方地说,她的头发还是梳的整整齐齐,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
  枫弥垂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睛,猛地冷笑了出来。
  “我看见他了。”她说。
  “哦?”安然像是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你要喝咖啡吗?”
  有的事情发生以后,
  你敢像我这样喝咖啡吗?
  
  “我去了那个论坛。”枫弥静静地说。
  “欢喜彼岸。”
  
  当啷。
  勺子落在杯子里的声音。
  却没有抬起头,看那个人的表情。
  “那是游医生前最喜欢去的论坛,是一个很隐蔽的论坛,需要专门的登陆软件才能正常登陆,游医常常在那里和全世界的神秘现象爱好者交流,在他死之前,有一个人曾经在论坛上发过一个帖子,一个关于一块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的石头的帖子,那块石头能让人产生自己能够控制的幻觉,就像能够随意支配自己的梦境一样。”
  你有没有做过,一些你不愿意离开的梦?
  如果你可以操纵梦境,你愿不愿意永远留在梦中?
  
  听着枫弥的陈述,安然只是用手轻轻拨动着勺子。
  “我还是没有能够见到真的欢喜石,一个这样神奇的东西。”枫弥说,“但是我看到了发贴人的ID。”
  那个人的ID是------胆小鬼 安然。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我现在很确定你一定知道一切。”
  知道了一切,
  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
  
  “枫儿啊,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呢。”
  安然还是那么冷静,
  是不是走到绝境的人都会变得异常冷静?
  “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常常在想,我丈夫一定是被人害死的?------其实我和你一样,最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可能,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不自觉地会想起他。那时候,我们什么都对对方说。我也和你一样,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被谁呢?
  是被我们自己害死的吗?
  是被我们的爱害死的吗?
  
  “我告诉你吧。
  是你,
  是你害死了游医,
  枫弥。“
  
  “不!这不可能!你骗我!”枫弥像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是你杀死了他!我现在明白就是你杀死了他!”
  所有其他办公桌上的同事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看着无法自拔的两人。
  枫弥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陌生的画面,一些奇怪的饮料瓶子,上面插着弯曲的软管,白色的烟雾,一颗灰色圆环状的石头,旁边散落着细小的晶体。
  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个该死的不能醒来的噩梦。
  
  安然站了起来,把头背了过去。
  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的一样。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枫儿,你一直都很喜欢游医。”
  “没错!”枫弥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去破坏你们的家庭!”
  “你错了,你有过。”
  
  “狗屁!!!”枫弥歇斯底里地尖叫。
  办公室里有人抬起头来,有人窃窃私语,平时那么友好的同事们如今却是那么陌生。
  就像是梦境。
  
  安然从身后的文件柜里拿出一份档案,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哆嗦着翻开了档案,像是准备宣读着对自己的审判。
  
  枫弥,女,22岁,汉族,主要临床症状:妄想、幻觉、记忆障碍。
  初步诊断:重度精神分裂 阳性症状明显
  接下来是一大篇用药的记录,在旁边有一段用红笔写的非常醒目的笔迹:
  该患者在住院治疗期间间歇性狂躁急性发作,伴有严重自残及攻击性行为。通过电休克治疗有明显改善。
  ……
  一大堆用药的记录,全是陌生的名字,好多字她都不认识。
  主治医生、检查员、护士。
  护士、检查员、主治医生。
  也是陌生的名字。
  那个女人,曾在陌生的白的病床上,对着陌生的白的墙壁,在陌生的白的医生护士旁边,吞下一片片陌生的白的药片。
  那些白色,像不像失去了所有以后留下的空白?
  那女人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那些事情都是编造出来的,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对不对?
  
  枫弥已经临近崩溃,安然望着她,表情却很快乐。
  “你是个骗子,对,你是想报复我?你是在报复,是报复、报复、报复!!!
  对!一切都是阴谋,这个女人,这个叫安然的女人设计了这个圈套,她非常狡猾,她周密地策划了整个计划,她用诡计,她故意用这样的句子来刺激我,她伪造了一份病历,她窃听我的电话,她悄悄跟踪我,她一步一步地报复着我夺走了她的丈夫,她看见了一切,她憎恨我,她每一句话都耍着心机!她想把我置于死地!”
  
  安然毫不在乎枫弥的喃喃自语。
  “你还记得,从你发现游医不太对劲,到他去世,中间发生的事情吗?”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就像从你早上准备好早点,翻开崭新的报纸开始。
  中间你好象努力地工作,遇到过许多人,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转眼自己已经坐在沙发上,舒服地喝着咖啡欣赏着肥皂剧了。
  你只会发现时间过得很快,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呢?其实是一瞬间就直接跳到了现在呢?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是你都忘记了呢?
  如果你想过,
  你的世界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所以,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颗欢喜石。
  当你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
  
  一刹那枫弥觉得窒息,她确实完全不记得了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就好象是发现游医不大对劲开始,然后直接就听到了他死掉的消息。
  那中间的时间,我们做了什么?
  
  那一段时间,被欢喜石吃掉了。
  
  当然,这段时间说的是枫弥的,属于安然的那一段,却还在她的手中,
  她的心里。
  
  那天晚上,本打算连夜加班的她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家,打开门,像平时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浴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两个人的声音,两个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一个是她丈夫,
  一个是枫弥。
  他们拥抱着对方,表情欢喜。
  安然没有走近,她悄悄离开,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安然没有冲进去,没有冲进去当场和他们做个了断。
  也许她想把一切都当做是一场梦吧。有一种你没有真正看见只是想象的东西,就叫梦吧。
  
  但从那天晚上起,爱着同一个人的两人,赌上了互不相让的人生。
  
  五,
  枫弥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地喘气。
  游医正躺在她的旁边,他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但是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是个很温和的人。
  枫弥看着游医,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棱角分明,一股温暖的体温回转在手心。
  女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游医。
  这一切都是,一个很可怕的梦吧。
  
  游医坐了起来,套上宽松的衣服。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长条锡箔纸,用一个塑料片用力履平,然后倒上一些冰一样的晶体。
  他仔细地,用打火机在锡箔纸的上烤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马上传遍了整个房间。
  在白色的烟雾中,游医走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
  他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
  他拿出了一把水果刀。
  
  枫弥望着这一切,只是张大了空洞的眼睛。
  她已经失去了尖叫的力气。
  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一张人脸漂浮在门外的黑暗中。
  那脸是空白的,只有另一双走投无路的眼睛。
  
  又一睁眼,枫弥发现自己还在安然的办公桌前。
  安然还是继续平静地诉说,就像吟游诗人歌唱他人的故事。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可是偏偏枫弥听不大懂,只能听见声音。
  这时候的安然, 有八只眼睛,两张嘴,平行长在脸上,快速地动作着。
  枫弥这才隐约地想起一幅画面,沉醉于神秘和幻想中的她和游医狂热地吸食着冰毒,寻找着各种离奇的幻觉,有一天晚上,安然不在,他们在一起抽了一晚上,整个房间都是烟雾缭绕。
  无法停止的幻觉,不断变幻着的景象。
  那天晚上心里一直沸腾着一股强烈的愿望,就像是冥冥中有个罪恶的声音在召唤着。
  到那个彼岸去吧,
  到那个彼岸去吧。
  无数花开,瞬间花谢,整个城市的大厦楼台突然被整齐的砖瓦埋葬,天空从蓝色转眼变成枯萎的叶子的颜色。
  用恶魔的牙齿咬碎自己,就可以看见轮回!
  什么是恶魔的牙齿?
  
  欢喜石。
  
  是谁在耳边轻轻说。
  
  枫弥再一次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皮带牢牢地固定,一个医生拿着古怪的设备套在自己的脑袋上,然后是一阵抽搐的感觉。
  氟哌啶醇癸酸酯100mg,护士说。
  
  这又是梦还是现实?
  
  我到底活在哪个空间?
  还是有无数个我?
  活在不同的,
  失去你的世界里?
  
  六
  到底欢喜石存不存在?
  枫弥离开安然的办公桌,直接从13楼跳了下去那一刻都没能知道。
  她当然也不知道,是安然在发现了她和游医的事情之后,故意引诱游医染上毒瘾的。
  她自然可以预料到,游医也一定会让枫弥也染上毒瘾。
  他们是一类人,他们都有太强烈的好奇心,对幻觉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所以他们才走到了相同的世界里。
  安然只是没有预料到,在她猛然调节药物的浓度以后,两个人的报应来得这么快。
  但她还是一举就将枫弥击溃。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游医有没有找到欢喜石,他的死究竟是因为过量的药物,还是真的看见了不曾看见的东西。
  
  她现在在浇花。
  杜鹃。
  公司里每个人都绕开她走过。
  
  她一个人,很悠闲地浇花。
  游医走了过来,在公司他们不能表现地太过亲密,所以游医只是走到了她的身后,靠得很近。
  她可以闻到他的笑。
  
  一转身,后面什么人也没有。
  她没有发疯,没有尖叫,这就是她还能活下去的原因。
  她永远不去思考自己应该存在于哪个世界里,她只知道自己正生活在现在的世界里。
  
  一个公司新来的女文员走了过来,她是学校的高才生,今天第一天报道,不知道公司最近发生的事情。
  她朝气蓬勃,走路很有精神,到了安然的桌前,礼貌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安然姐。你这是什么花呀?”
  “你连这个都不认识?”安然抿嘴一笑,小姑娘用力点点头,她是个很率真的人。
  “这叫杜鹃。”
  “原来这就叫杜鹃呀?”
  “知道杜鹃花的花语吗?”
  “不知道,呵呵。”
  
  我永远,
  是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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